第九十六回 管领容谗疑良臣 乡士仗义待大敌
却说穴栗专作当天晚间带领士兵回到五十子城,便来到守城的头目根角谷中二丽廉的住所,禀报以强盗媪内和船虫之头替换了己方被枭首的首级之事。再说那个美田驭兰二对专作去取首级的结果很不放心,早就来到谷中二的住处,一直等到更深。当下专作对这两位上司悄声说:“卑职遵命去柴浦查看那件奇谈怪事,事情很分明,无疑是阎王显灵,因此便砍下媪内和船虫死尸的首级拿到高畷去,替换了我方被枭首的二十多颗首级,并把那强盗夫妇背上所写的罪恶,写在个牌子上,把原来的牌子换掉。因是黑夜无人来往,不会有人知道。然而我方的二十多颗首级,无人担着,即使让士兵们背回城里,也有碍颜面。因此便丢在那里,正像俗语所说这是掩耳盗铃。不得已便系上石头都沉到海里。一切进行顺利,请放宽心。”谷中二听了报告很高兴,颔首微笑道:“干成此事造化不浅,从明日起说阎王显灵的人会更多了。这件隐秘之事,皆出自美田大人的方寸之中,可以说是个稀奇的妙计。纵然作者是个才子,演员演得再好,也没有如此好的效果。穴栗,你也干得很漂亮。受累啦!”他如此加以慰劳,专作露出得意的神色,驭兰二也满面笑容地在心中暗想:“没有我你们行么?”
虽然事情办得很隐秘,但是众人很快就知道了,为此有的吃惊,有的诽谤。其中河鲤佐太郎孝嗣也听到了此事,嗟叹不已。他心想:“真是小人之用心,自以为很聪明,实是很愚蠢。他们之所谋是想掩盖主君之耻辱,因此便托神弄鬼,这只是骗人之儿戏。岂不知《列御寇》中有言:志士不怕弃尸山沟,勇士不怕丧失头颅。忠臣勇士并不以战死疆场为耻。(1) 日前我方败北,不少士兵挺身御敌,为君牺牲,皆是忠义之士。今敌寇已经远去,如将我方被枭首的首级,赐给其妻属,表彰死者尽忠身亡,而厚葬之,则被杀者即为光荣牺牲,因而其妻属也必将感激君恩,可使他们得到莫大的安慰。但主君并未如此下令,而是那些佞人,随便将首级抛到海里,其行为比敌人还毒辣。这样在今后的作战中,谁还肯牺牲性命?在主君危难之际谁还愿挺身而出?回想往日每次战死的,都是心术正与那些佞人不两立之人。所以佞人们对他们的尽忠而死,不但毫无怜悯之心,并认为是解了往日之恨。只是那一对强盗夫妇,在此纷乱之际,不可思议地被揭露了他们的罪恶,并忽然被枭首示众,大概是借佞人们之手,以示天罚吧?神的灵威或佛的恩惠,即使在此浇薄之世,也不能没有。有还是没有,是很奇妙的。即使那些不良之辈,借助鬼神而干那种隐匿之事,我想鬼神对他们也不会不施冥罚的。为主君分忧者,听到这种事情,虽然想把政事搞好,但又怕受群小诬陷,必将保持沉默。至于我这样的年轻人,尚不在其位,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些坏人的心术,在此乱世是司空见惯的吧?”他这样地自言自语,独自心里闷闷不乐,这是后话。却说在五十子城内回来的士卒日益增多,已达到数百人。可是军粮已被赈济贫民,所以有司们非常为难,想把敌人分给百姓的粮要回来,又唯恐违背了犬冢信乃在粮库粉墙上所写的告示再来屠城。他们心有余悸,便一面禀报在忍冈的主君,一面向邻近有联系的城主去借粮。
在此之前,大石兵卫尉宪重驻守的大冢城的士卒,没想到五十子城起火是受兵燹,远远看到滚滚黑烟,以为是城下的民房起火,所以没有当回事。过了些时候,火势渐大,才照例派了五六十名士兵前去救火。途中不料遇到逃回来的仁田山晋五的随从,这才知道五十子城起火是受到敌人的火攻,在三处发生了事端,龙山缘连被勇士犬阪毛野胤智杀死;定正主君受到炼马的余党犬山道节等的攻击,战斗处于危急之中;仁田山晋五是逃出来了还是被杀?情况不明。听到这一凶信,大石的士兵们十分震惊,说:“看来这点兵力到那里去,犹如抱石投水、负薪救火,十分危险。不如大家一同回去禀报城主再作道理。”说着便调头回了大冢,宪重和宪仪听了他们的禀报自不待言,城内的士兵大哗说:“赶快去增援五十子城吧!”吵嚷着准备要去出击。这时,仁田山晋五的随从随后赶来,接着与这里有联系的五十子城的兵丁逐渐逃来,这才得知详情:定正主君安然无恙,已投奔忍冈城;五十子城被敌军的大将叫犬冢信乃戍孝的好汉攻陷,已多半成了灰烬。信乃没有久留,开仓济贫后,便同道节、毛野们的队伍合成一队不知去向。撤退时在高啜斩了仁田山晋五,与其他二十多颗首级一同在海滨示众。在其后回来的又禀报了蟹目夫人自杀和河鲤守如父子之事。宪重大惊失色说:“先前见那里升起黑烟,以为是民房起火,故没火速增援,这是极大的失误。五十子城之敌即使已经退出去,那里无士兵把守,也恐有不测,须赶快派兵去把守才是!”正待下令时,又有从五十子城跑回来的说:“五十子城内已有跑回去的士兵三百多名,把守着四门。”因此派兵之事已是马后炮,感到很不光彩。于是宪重便装作有病,一日不理政务。次日派人去忍冈祝贺定正安然无恙,并对蟹目夫人之死表示哀悼,同时悄悄向定正左右的侍臣馈赠许多东西,让他们在定正面前美言几句,这才算了事。现在五十子城来借军粮,倒是求之不得之事,以此可补往日之过。不仅宪重如此,石滨和赤冢城也误认为是熬盐之火,而未发援兵。正在懊悔之际,五十子城来借军粮,便毫不犹豫地送上一些以充其用。因此谷中二们便多召集土木工匠抓紧修复五十子城。他恨百姓们得了敌人给的钱米,所以便狠课徭役,严加责打,并临时多征贡品。因此百姓无不更加思慕信乃之仁,虽深恨谷中二的刻薄,但也毫无办法,日夜为其驱使去赶修城池。
再说定正于二月下旬从忍冈回到五十子城,对谷中二、驭兰二等有功的有司们增加了俸禄,对逃跑者降职减俸。他又以一百贯钱悬赏,说:“如有知道犬山道节等隐藏之处,悄悄前来禀告者,便可得到一百贯钱的赏金。”虽然四处张贴告示,但是思念信乃之德的百姓们自不用说,不肯去举报,那些想借官府谋私利的残暴无赖的歹徒想举报,可是不知道道节他们所隐藏的地方,所以过了很久也没有举报的。另外定正思念河鲤佐太郎孝嗣之功并爱其才,不让他服父丧,没过几天就召见他,让他做近侍。孝嗣深感君恩,日夜不辞劳苦地勤恳伺候,原与缘连一伙儿的奸党们甚为不快。及至听说杀害缘连的密谋,是其父守如骗取蟹目夫人的同意,借毛野之手干的,则更感到不快,便商议好得机会谗害孝嗣。定正最初听了置之不理,毫不在意,但听到的谗言多了,则如唐山人所譬喻的,众口铄金,市有三虎。定正终于生疑,对孝嗣便有了戒心。没多久就把他看作是旁系,宠辱很快发生了变化。孝嗣也猜到了主君的心意,便托词有病,久不上朝。奸党们以为得势,更加肆无忌惮地进行挑拨离间。因此定正想命令有司审问孝嗣是否有罪,但又想到过去他救驾有功,今若以莫须有的罪名加以处置,则未免有些过分,一时还犹豫不决。这时,定正前被犬山道节的响箭射肿的头部虽已痊愈,但又患了头痛症,有时因疼痛难忍,忙于治病,也就无暇顾及审问孝嗣是否有罪了。
闲话休提,再说道节、信乃、庄助、小文吾、现八、大角与犬阪毛野带领有种和数十名士兵,顺流泛舟,于二十二日拂晓回到千住河边,众皆弃舟登陆急奔穗北。且说落鲇有种的岳父冰垣残三夏行,日前在有种突然召集士兵帮助道节报仇驶船去柴浦时,匆忙间听有种简单说了几句便离他而去,为此很不放心,但又不便阻拦,所以和重户都对此事闷闷不乐。到第二天夜里,一个士兵带领七八个伤号,乘快船回来,这才知道道节得胜的经过和犬阪毛野报仇的详情,因而不胜喜悦。他们为伤号敷好药,抬上竹担架,送往各自的住处。同时为庆贺凯旋的队伍,悄悄准备酒肉,等待道节等归来。七位犬士和有种等在四更左右回到这里,夏行同着重户将他们迎进客厅,表示了对胜利的祝贺,用海带、栗子、鲍鱼(2) 等作酒菜,向他们劝酒。这时毛野、庄助、小文吾才对夏行和重户互致初次见面的寒暄,因过于繁琐,从略。士兵们却说:“在船上已经吃过不少东西,明天再来拜见。”他们没进院就告辞了。这时远处已响过五更的钟声,晓鸡也叫过了数遍。大家都感到有些疲劳,信乃、道节、现八、大角等一同推杯离席,带领毛野、庄助、小文吾去准备好的卧室,不久大家便蒙眬睡去。
却说次日清晨,众人比平素起来得晚一些,用过早餐,主人夏行和有种问候七位犬士休息得可好。对昨日的战斗进行得很顺利,那有谋有勇的情景,夏行已从有种那里听到,所以不住称赞。道节道:“这次报仇,因得到落鲇兄的帮助,有那么些士兵,各位兄弟也都竭尽了全力,只恨让定正漏了网,但是杀死很多敌人,而我方没一个战死的。这都是托老翁之洪福,实是我等之幸。那八个伤号据说不是伤在要害之处,望您分神给他们医治。不仅那八个人,对这次助我报仇的有功之人,虽然都想送些礼物以表谢意,但我们长期在外边飘泊,心有余而力不足,因此同犬冢兄等商议了一下。”说着取出准备好的一包金子放在扇子上说:“这是多年随身携带备作军用的,可是已当盘缠用去很多,只有多年前里见将军所赐之金未动,是准备这次分给那六位盟兄弟的,所以只剩下我所积蓄的这一点点儿,请莫嫌礼轻,送给那些人吧!”说着递了过去。夏行赶忙推辞说:“太见外啦。诚如您所知道的,扇谷管领是有种和先君的仇人,同时自嘉吉之乱以来,扇谷和在下也有旧恨。然而我已老朽无能,女婿有种身单力孤,无碎车求助于东海公之才,复仇之厚望实不敢想。不料幸附列位英雄之骥尾,今番使大义得伸,此举本非为了他人。同时我手下的庄客,都是丰岛之旧部,非那田横之五百名士卒所能及。他们对此役都十分高兴,认为是报仇雪恨的好机会,他们怎肯受此重赏?关于恩赏之事在下他日转达给他们就是了。请您收回吧!”他如此婉言谢绝。有种也对道节说:“正如家翁方才所说,请恕某冒昧,列位君子是无一定住处的游客,即使路费有些富余,也不是施舍的时候。”道节听了赶忙说:“你们说的虽是,但人各有志,倘若赠而不受,就把它扔到河里,或弃之于深渊。有功而不赏,何以再用别人?古之义士勇夫有刎颈断金之交,岂能因为现在是游客便顾虑路费的多寡?”他说着不觉提高了嗓门,显得十分急躁。信乃和大角等赶忙从旁劝阻,也对夏行和有种说:“我们当然也同意犬山的意见,就请收下,不要再推辞了。”现八、小文吾和毛野、庄助也帮着劝他们收下。夏行和有种对他们这种侠情难却,十分感谢。夏行说:“那就不得不收了,待我交给他们。”说着把金子接过去。登时信乃和道节又对夏行说:“我们如果留在这里,即使无人告发,但此处距五十子城不远,距忍冈更近,忍冈也是敌城,他们总会知道的。为雪前次之耻,定正若派大军前来,将何以抵挡?我们已有决心同他们决一死战,虽不害怕,但不能连累你们一家,二十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岂不可惜?因此我们七个人想立即去结城,等待四月将举办的法事。”于是便将丶大法师离开甲斐,独自去结城为里见将军超度在嘉吉之战中的亡灵之事,详细说给他们,然后接着说:“因此我们约好想去该地,寻找丶大法师旅居的寺院,在结城住下,等候法会之期。这样便不会连累你们,我们也就放心了。因此便想告别,虽仅有两三天的旅程,但今日即想动身。”夏行听了说:“这虽不便挽留,但结城氏〔成朝〕 是成氏一方的,宇都宫是山内管领〔显定〕 一方的人,因此,即使在结城也不能说没有后患。我乡没有外人,从开辟这个乡的时候起就都是心腹之人,藏在这里敌人绝对不会知道,列位君子即使不在这里,倘若消息外漏敌人定派大军前来,我们也不会幸免。希望你们在四月的法会之前,就请在这里静待,在下虽不足道,但也是固守结城的余党,愿与列位君子同去那里参加法会。未知意下如何?”他如此反复地挽留,有种也极力劝说,不让他们走。庄助听了便对信乃和道节说:“犬山兄!犬冢兄!老翁之见颇有道理。我们离开这里后,如大敌前来,岂非自己脱身而嫁祸于人么?见义而不为是无勇。姑且在此逗留,观看敌人的动静。如果敌人不来,则那时再去结城亦不为晚。就听取此议吧!”他如此慢慢陈词进行说服后,现八、大角、毛野和小文吾也点头认为说的是。
信乃和道节听从了众议,商讨对付敌人来攻的防御之策。主人夏行和有种很高兴,听着列位犬士的部署。当下信乃说:“这个庄院是平地,虽不利于防守,但是前面是条小河,后面都是水田,而且左右的路很窄,即使有重兵也不便齐头并进。要多准备箭支,对前来之敌要尽量将其射倒,至于其他行动则要见机行事。要事先告诉庄客们,一旦有事便自己把房子点着,都来守这个庄院。”庄助听了颔首表示赞同说:“此议甚是重要。他日来攻的大将,除持资父子外,其本领我们昨天都已经领教过了。先同他们较量一下,然后撤退也不难。”道节听了瞪大眼睛说:“为什么要撤退?持资父子如果前来,则正是我想找的好对手。来一百骑如不杀得他片甲不回就哪也不去。我对他也有旧恨。”他怒气冲冲地说了自己的意见。大角慢慢回头看了他一眼说:“犬山兄,不要那般讲。我们生前就与里见将军有缘,已经答应了将军的召聘,难道你忘了么?请细加思量,若为击那个大敌而丧生,则岂不是匹夫之勇么?”现八和小文吾也同意大角的意见,都发表了各自的见解。毛野听了含笑说:“列位兄弟的议论都颇有见地,但是敌人是否会来尚不得而知,现在议论我们的进退,似乎还为时尚早。以某之见,目前先派人去忍冈和五十子城,刺探到敌人的动静后再作道理。其他事情都还不急需。”大家都认为他说得有理,说:“那么从明天起就每天派人到那里去刺探军情好了。”夏行听了说:“就把这件事交给在下和有种吧。可派世智介和小才二去那两个地方,他们对那里很熟悉。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现八和大角听了,不觉含笑道:“那两个人有世才(注:即借用世智介的“世”和小才二的“才”),一定没错儿。”大家认为无须再议,也就这样决定了。于是夏行便对世智介和小才二小声说了那件机密之事,然后让他们俩扮作卖鱼和卖菜的小贩儿,每天去五十子城和忍冈,打听城内的动静。通过他们的探听得知:根角谷中二和美田驭兰二用媪内和船虫的首级调换了被他们枭首的首级;管领定正在忍冈城,大概是因中了道节所射的响箭的缘故,时常感到头疼,每日在延医诊治;同时向四处下令寻找道节、信乃和毛野等的去向;另外五十子城正在动工修复。七位犬士听了冷笑说:“如此看来,敌人不会立即来攻,但是倘若被敌人知道我们的下落,则会生变,切不可疏忽大意。”他们这样有远虑地隐藏着,安静地度日等待。
再说日前跟随道节和信乃一同报仇雪恨的穗北的庄客们,分到道节所给的一百两黄金,对豪杰仗义疏财的美德都十分感激。受伤的士兵另有有种照料着,什么都不缺,所以他们很高兴,精神也很振奋,都说:“好啊!敌人要来就让他们来吧。再轰轰烈烈地打一仗,以报答豪杰们的洪恩大德。”都在摩拳擦掌枕戈待敌。那八个伤号很快都已经痊愈。他们在养伤期间,本乡就有个医生,无须到他乡去找。同时道节报仇所用之兵都是来自这个乡的,所以便无人知道。
这时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三月季节。犬士们又听到五十子城的风声。据小才二探得的消息:“定正日前已从忍冈回了五十子城。与北条氏和解之事失败,又与山内显定管领合为一体,长尾景春归顺到定正这边来。因此佞人依然得势,拒不用持资父子之计。听说持资托病至今还在相模的糟谷馆邸闲居,久未任职。另外河鲤孝嗣大概是因怕谗言陷害,也借口有病,不参与政事,现仍在忍冈城。人心不齐,城内多事,所以对探听犬山老爷之事也有些松懈了,已听不到这方面的消息。因此请放宽心。”七位犬士听到报告,大家商议说:“丶大法师自离开石禾去结城,算起来已有六十多天。下月在那里举办法会,虽然我们会相见,但是由于等待大敌,至今音信皆无,他究竟是否在结城,令人有些放心不下,莫如悄悄派人去打听一下安否。”于是便将此意告诉夏行,夏行听了毫无异议地说:“已没有必要派人到忍冈去探听了,就让世智介到结城去吧。”于是便告诉世智介,明天去结城。七位犬士因还在隐匿形迹所以没有修书让他拿着,只是随便让世智介捎了个口信。这样过了六七天,世智介才从结城回来。于是夏行和有种带他来到犬士们身边,禀报了那里的情况:“小可到结城的那一天就去寺院和所有的客店都打听了,无人知道从甲斐的石禾来的丶大法师,其中有位老人告诉我说,从这里往西一里多路,有嘉吉古战场的森林,最近不知从何处来了个头陀,在那里结了间草庐,在独自念佛,也许是他,你快去打听一下。我于是去了那处森林,从树丛往四处一看,果然在一棵老树下有间十分简朴的草庐,竹柱茅檐,仅用六张草席苫着,在正面的高台上挂着阿弥陀佛和如来佛的画像,有位法师坐在里面,身穿用香薰的麻布法衣,披着黑绢的袈裟,面对佛像,不住地敲着木鱼在念佛。我心想一定是他,便向他打了几次招呼,他既不回头也不答应。当时小可在想,一定是因为在念佛不便回答,等他念完了再说,这样一直等到天黑,可是他还在念佛,从未间断过。这可该等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有些不耐烦,便又打了几次招呼,难道那位法师耳聋么?好似没有听到。没办法便回到城下投宿,次日清晨又去那座草庐,法师的举动依然如故,无论怎么招呼也不回头。那里林深树茂,既可听到群鸟的鸣叫声,也可看到狐兔的奔跑,所以无人到那里去。这一天又是只看到法师的后背,相貌却没有看清,也不好意思过去看看脸,真有如隔靴搔痒,毫无办法。远远地来到这里,没问明白他是谁就回去,太遗憾了。倘若那位法师是所打听的丶大法师,就告诉他我是老爷们派来的,看他有何反应。于是就又向他打招呼说,我是那七只犬派来的,是犬啊!但还是没有效果。那位法师整天地不吃不喝只靠念佛度日子,实非凡夫所能办到的。于是我便放弃了问他的念头,回到昨晚投宿的旅店,躺着又在寻思,与其在这里白白待着,莫如赶快回去,禀告老爷们听候指示,所以昨天早晨离开旅店,赶路回来,刚才到家。”他一五一十地禀报得很详细,夏行和有种听了只是颔首而沉吟不语。当下信乃对其他几位犬士说:“不知列位作何想法?世智介虽未能见到那位法师的面,但是新结的草庐,不是大体上可以判定是丶大法师么?”庄助和小文吾以及道节都点头道:“你说的是。没有回答不是更不必多疑了么?告诉那位法师说我是那七只犬派来的,果然名不虚传,世智介有智慧,你干得漂亮!”众人对他如此加以夸奖。现八含笑道:“怎么招呼那位法师也不答应,颇像我在返璧去拜访犬村兄的情景。由这件事使我想起雏衣夫人实在是太可怜啦!”说着回头看看。大角不觉叹息说:“世间在家修行的老夫妇,早晚对着祖先龛,一心一意在念经时,灶火烧过了头,锅里的鱼被烧焦了,有的闻到后便喋喋不休地责骂做饭的女用人。有的听到猫把鱼偷去了,或乌鸦把房顶板啄破了,便急忙喊人,一般念佛者多半如此。而我不同,如不抛弃一切杂念,一心向佛,便不能成佛。那些世俗之人以为,虽心悬僧俗两道,但只要口中念佛就能得到神佛的恩惠,这都是愚昧的想法。丶大法师是为了超度亡魂而离开石禾去结城的,他一心是为死者祈祷冥福,心无旁骛。即使有人整天去呼唤他,他也绝对听不见,这才是所谓维摩的坐禅,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他如此极力地称赞,大家觉得有理,便解除了怀疑,连毛野也喜笑颜开了。稍过片刻,信乃说:“法师曾说过,法会是在嘉吉元年辛酉夏四月十六日结城陷落的忌辰举行。如今三月即将过去,我们应在法会的前三四天到达那里,如不弄清那位法师是不是他,则多有不便,恐到时后悔莫及。”大家点头道:“此议我们都同意。那么就在下月的十一二三,一同出发。”大家都在盼望那一天早日到来。主人夏行也表示愿意一同前往,其情难却,信乃等已经答应了他,便决定一行八人,夏行非常高兴,也在进行上路的准备。
转眼春季已过,夏日来临,田家都忙着在门前的稻田育秧,不知什么时候山药蔓长得长长的,缠绕在盛开的水晶花的茎叶上。日夜盼望着的远山的杜鹃声已经听到了。就在这四月初九的那一天,七位犬士告诉夏行要准备好,明天一早就一同从此地出发。可是就在这天的申时前后,夏行忽然发病,说不出话来,手脚也动不了,很明显是中风的症状,躺在那里不省人事,连汤水也不能咽下,仅有一口气儿。重户十分吃惊和难过,靠在枕旁,在身前身后护理着。有种忙着为他请医生和唤祈祷师,好似周公吐哺忙个不休。一家人连奴婢们都忙碌得一夜没合眼。七位犬士听到这个消息,都既吃惊又为之担忧。在这个时候怎能不闻不问,便轮流着到病榻前去问候,很不放心地又过了两三天,已是四月十三了。所以信乃和道节十分焦急,便同其他犬士商量道:“机会难得,时不再来。如若因为主人有病便不去赴法会,将后悔莫及,所以要同余之七告别,明天一定出发。”于是将有种找来,信乃和道节对他说:“去参加丶大法师主持的法会之事,令尊也渴望一同前往,我等虽欣然相许,但是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老伯之病非一朝能够痊愈,即使我们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如果明天早晨不立即启程赶路,必将误了法会之期。这一点请您原谅。”有种听了很为难地歪着头沉吟片刻说:“您说的极是。养父希望与列位同行,不料到了时候,因病而不能成行。这实在是莫可如何。在下虽然想代替养父前去,但是他得了这样的重病,我也离不开。既然明天启程,我派人去送你们。无论骑马还是坐轿子都可以。”现八、大角和小文吾、庄助、毛野等听了一同对这几个月来的留宿深致谢意,并亲切话别道:“蒙您费心,方才所言派人送行之事就不便多劳了。犬冢和犬山也一定是这样想。我们到处漂泊流浪,东西南北闯荡惯了,有人同行路上反而诸多不便。如让我们自己走,倒至感幸甚。”他们如此加以婉谢。信乃和道节也对有种说:“诸位兄弟说的都是我等的真心话,彼此无须客气。扇谷的进攻已无消息,虽然似乎可以放心,但这次是微服出行,这七个人就够了,请不必费心。”有种见他们二人也这样加以推辞,就不便勉强,说道:“那么今晚就聊备酒宴为你们饯行,还想送丶大法师一包布施之物,请莫推却。”犬士们听了说:“违背您的好意,虽然有些失礼,但是主人病重正在担忧之际,纵然赏酒也无心领受,所以无须设宴了。那丶大法师在石禾化缘时,超过一文钱他尚且不受,何况这次举办法会听说不请其他施主,所以拿去东西他也不会收的。望您抓紧给老伯看病吃药,尽尽孝敬之道,则胜似其他功德了。”两个人轮流着说,他们的深明大义和心地的纯洁,使有种感动和落泪,沉吟了片刻也就同意了。然而晚餐也非同寻常,聊备小宴予以饯行。重户也从里间走出来,一再表示对父亲夏行因得重病未能去参加法会深感遗憾。她想给每人敬一杯酒,可是犬士们感到时机不大适宜,便赶忙致谢告别了。他们心里在想,倘若按照约定与夏行同行,在路上突然中风,则会进退两难,可能耽误了旅程而误了参加法会之期,如今没出现这种情况实属幸运。晚饭后有种还留在那里依依惜别。到了次日清晨,有种本想送七位犬士到村头,可是从天亮前后夏行的病情更加沉重,一时也离不开。七位犬士猜到这点,便不再去辞行,急忙登程了。世智介和小才二喘息着赶来,送了四五里路,在分手回来时,东方已发白,残月在远山顶上落下去了。毕竟七位犬士赴结城的法会,还有何后话,有分教:
狗儿佛性赵州相识,相续犬牙先独突然。
雨露滋润草木壮,犬蓼不播花自生。
欲知这两句词和歌的含义,且待下回慢慢分解。
(1) 按《孟子·滕文公》云:“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与此处所说《列御寇》之文相同。
(2) 这些都是过年或庆祝胜利所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