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回 窃主财盗贼被盗戮 宿贼巢强人免贼难
却说高梨职德逮捕了强盗但鸟业因,将其手下的三名小喽罗也拴在一起,由士兵牵着带回衙门,审问他们的出身来历和所做的坏事。业因等虽想抵赖,企图幸免,但这时腹内又出声音,不等他回答便说出来他的出身来历和多年来所干的坏事。因此业因和小喽罗们也就无法狡辩。于是业因招供说,他是多年来躲在近江胆吹山上的强盗,手下有许多小喽罗,经常残害良民夺取财物,同时为贪口腹之欲,有时剖孕妇之腹,蒸食其胎儿作下酒菜。因想观看祇园庙会游行的彩车,便带领三四个同伙悄悄来到京师。唯恐观看彩车的群众中有他的仇人,便化装成小贩的模样躲在店铺的檐下,在站着观看时忽然奇病发作,腹内说话揭露了他的积恶,则成了槛中之兽,不得不如实招供。他招供后腹内哈哈大笑,从此便无声了。职德听了更加惊奇,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厉目对业因说:“喂!尔这凶贼,知道么?如那裤垂保辅、金山左卫门、藤泽入道、浅生松孺等,自古以来闻名于世的强盗很多,但还没听说有夺胎啖子的。尔之狠毒残暴胜过鬼畜,所以终不免恶报。腹内发声自己揭露自己的罪恶,真是现世现报,大概是被尔杀害的冤魂在尔之五脏内,让尔说出来的。地狱天堂不远,轮回报应就在眼前,岂非自作自受么?”业因听了毫无惧色,抬头冷笑说:“肚子里即使有人说话,我若刀在腰间,则将其割下来也易如反掌,只因化了装,身边未带寸铁,所以让你立了功。”士兵们听了赶忙说:“下去!”狠狠地将绳索捆紧,拉着他和三个喽罗收监入狱。
于是高梨职德将业因的罪恶和这件怪事禀报了三位管领〔斯波、细川、山〕 。他说:“此贼在胆吹的巢穴还有许多党羽,如不派重兵围剿便难获全胜,如何办理,候旨定夺。”他如此禀报听候旨意。三管领商议后说:“那个但鸟业因在京中也很闻名。往胆吹派兵可告谕六角家,从观音寺城出兵。汝此次捕到如此有名的贼首,是难得的功劳。世间虽然强盗不少,但是啖婴儿者还是前所未闻。对这样的大恶人,不能用一般的刑罚,要施以极刑,将他大卸八块。其同党三人与他一同枭首。”职德领命回衙,传达了管领的旨意,先将业因活着大卸八块,然后斩首,与三个小喽罗一同在贺茂河滩枭首示众。观者如堵,对这件怪事议论纷纷。有人说:“这是业因多年来剖腹夺胎,被他杀害的许多妇人的怨魂所为。”也有的不这样认为,说:“从那强盗腹内听到犹如人在说话,这是一种叫做应声虫之病的缘故。”众人争论不休。其中一位博学者慢慢告诉他们说:“应声虫这种奇病是只有病人说话时腹内才有声,同他说的一样,无异于是其话音的回响。病人如果默默无语,则腹里也就无声。因此但鸟业因的腹内有声,并非应声虫。说是怨魂所为虽似乎有根据,但只是出于猜测。我认为这是一种狠毒的冥罚,让他得这种奇病,令其自诉其罪,以受诛戮。还有他之啖婴儿也并非什么奇谈,昔日乌浒国之人,在每人初次生子时,一定要将其子解体而食之,如其味美则献给其国王。此事见之于《后汉书·东夷列传》。因此在我邦将生性愚蠢者称作乌浒之蠢货;或者说是太乌浒了,都是出自那里。另外在《老学庵笔记》〔卷八〕 中说,蜀人见值得夸奖之人物曰呜呼,(1) 见可鄙视者曰:噫嘻。它并非乌浒(2) 之意,只是说两者似是而非罢了。不管怎样,如乌浒人那样时常吃己之子,或啖人之子,在世间不能说没有。我大皇国自神代以来,虽以武为本,但因本是鱼米之乡,所以食兽肉者很少,更何况啖人肉者?只有在画卷中的酒颠童子和这个但鸟业因。其他好食人之婴儿者虽闻所未闻,但在偏僻的农村,有被称之为弃婴国的,为减少人口,那里的愚夫愚妇常杀害自己的婴儿。听说在那个国里的愚民们因生孩子太多养活不了,在生一子以后,产妇生下孩子便自己将婴儿放在膝下坐死,所以叫做弃婴国。乌浒国人只是烹食其初生之子,对嫌生子过多的愚俗,三番两次地弃婴,又该说什么才是呢?那个业因啖食许多婴儿而受到冥罚,未能逃脱腹内有声的恶报。以此理推之,即使不是他人之子而是己子,多次弃婴的夫妇也应该让他们在膝上生疮,大声责骂自己的残忍狠毒。不如此惩前毖后,以儆效尤,竟公然作为习俗,似弃婴国者,实太可悲啦!另外在那弃婴国的邻邦有个堕胎国。那里的男女幽会后怀了孕,没办法便服药堕胎。还有虽不是奸夫淫妇,不愿年年怀孕,有的便跑到堕胎国去。这样的愚夫愚妇,无异于亲自剖其腹而啖其子。钻穴隙,犯法度,连男女幽会都会避免不了犯罪,而害其腹中之子者岂非更是不仁么?那样的夫妇即使没有得到堕胎的报应,神佛也不会保佑那样的不仁者。慈悲之人把他看作是恶煞凶神,既无神佛保佑,死后怎能不受恶报和断子绝孙?世人怕死和得到恶报,愿子孙繁盛,所以连对焦螟小虫都不敢无故杀害。为了自己的长寿和子孙之繁盛,极力积阴德。子孙繁衍十代,骨血世代相传之家,都是因为先祖的阴德。毫无疑问,善恶有报,只是有早有晚而已。这次业因的奇病恶报,传给那弃婴国、堕胎国知之,幸可成为迷津之一伐。这岂非奖善之捷径么?”他这样一解释,人们无不叹服,心里暗自觉得有些惭愧。
闲话休提,却说近江胆吹山业因,其妻早已去世,有个儿子名叫但鸟源金太素藤,年已二十,生性凶恶,膂力和武艺都不亚于其父,并擅长施奸计。日前业因想去京师,素藤劝他不要去,而他不听。业因手下的小喽罗有一百五六十人。这些人时常分散到邻国他乡去作案,所以如今山寨内还不足百人。那日跟随寨主业因去京师的那四个小喽罗中,只有一个未被逮捕,他名叫卒八,诨名叫马面郎。他脸很长,有两颗大板牙往外斜翘着,所以就叫卒八,因为卒八与龅牙是同音。这个马面卒八是素藤的亲信,经常不离左右。他逃回胆吹山先去素藤房间小声禀告说:“业因寨主在京师观看庙会时,腹内有声说出他所做的坏事,被室町家的市正高梨职德听到,当场被捕。”素藤听了大惊失色说:“那么为时不久,就一定会有大军前来搜捕,那时即使合力奋战防守,一百来人寡不敌众也难以取胜。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赶快离开此山再作道理。但是如果弃寨逃走,敌军则必然追赶,也难以逃脱。即使未同敌军遭遇,一旦知道我们逃跑,以后也会设法搜捕,使我们难以安宁。因此不能把京师的凶信告诉众人,可编套瞎话我同你赶快逃奔他乡。切莫露出惊慌的神色,免得被别人怀疑,要沉住气。”他对前途作了如此盘算。卒八听了含笑说:“此计甚妙,小的晓得了。那么就如此这般向大家伙儿说,这般进行。”二人商议好后,便赶忙去做启程的准备。素藤偷偷拿出父亲留下的钱财一看,有一千五六百两黄金,将其中十包一千两的藏在钱袋内缠在腰间,其余五六百两包起来让卒八背在肩上。一切准备停当后,素藤若无其事地唤来喽罗中名唤砺时愿八和平田张盆作的两个老贼,告诉他们说:“汝等大概尚且不知,家父从京师让卒八捎信回来别无他事,他历来疼爱儿子,让我也去京师。大人说祇园神会虽已看过两三次,但是没有今年这么热闹。河滩很凉爽,即使赶不上会期,也要同卒八到他住的旅店来,不要犹豫不定让他等着。因此我今天就想抓紧上路去京师。就托付汝等看守山寨啦!”二人听了毫无异议,说:“真令人羡慕,如今中午很热,现在就走,夜间也抓紧赶路,要不了几天就可到京师,守山寨之事就交给我等吧。请赶快上路吧。”二人一齐目送他们出了山寨。
再说素藤避凶就吉,认为策划得很好,去向虽然未定,却先奔信浓路走去。卒八在身前身后跟着不断安慰,是个很得力的随从。近江的胆吹山在坂田郡,山的东面是美浓州;山的东北方从州界到千疋,据说有四里来路,然而并非官道,路不好走。素藤急忙走出胆吹山寨已是未牌时分,山中太阳落得快,才走了二十几里路,就已经是申时末了。登时卒八从身后唤素藤说:“喂!少寨主,这一带都是寒村,没有好客店。小可先往前走,找好客店再来迎您。从这里向前去,路是直的,不会迷路,请您在后边慢慢走吧。”素藤听了说:“汝想得很好,快快去吧!”卒八答应一声,便赶忙先往北边去了。既有卒八去找投宿之处,素藤也就不忙着赶路,在黄昏时候来到侣奈之村。然而不知卒八走到哪里去了,也不来迎他,素藤便把斗笠挂在一家客店的房檐下作为标志等候卒八,但过了很久也未见他来。素藤越发生疑,便到这里的各家各户去打听:“有无如此打扮的旅客来此借宿?”但是毫无结果,天黑了还不见卒八回来。当下素藤后悔莫及,虽然恨得直跺脚,但也没有办法。他心下仔细想:“我今天让他背着的包袱里有五六百两黄金,大概他骗我逃跑了。这小子平素跟着我好似很忠诚。这次京师的凶信也是他及早回来告诉我的,以为他有功,便放松警惕,这是我的疏忽。如今即使去找,这里的岔路很多,而且已经天黑,也诸多不便。幸好我腰间还有一千两盘缠,今晚且在这里住一宿,明日再找。于是他拿定主意,便在村头的一家旅店投宿,吃了两三碗粗茶冷饭权且充饥。虽然立即就寝,但气得一宿未能入睡。次日天明赶忙用过早饭,便收拾行装,深戴斗笠出门上路。他心里寻思:“这一带是穷乡僻壤,距胆吹山也不远,让人很不放心。卒八一定往官道那边去了。”于是便抄近道往垂井那边走去,也不管是否多走路,竖走横穿,不顾酷暑炎天,到处寻找,待走到垂井天已快黑了。又走了八九里路才来到赤阪驿站,待找好旅店已是初更时候了。这个地方不像昨夜投宿的侣奈之村,客店鳞次栉比,有妓女和歌妓,夜间特别热闹。素藤今晚住的是名叫木偶舞屋的最大旅馆,小女仆把他带进里边的一间客房。这时隔壁的房间也住了客人,身旁有个妓女陪着,让两三个歌妓在歌舞弹唱,大声欢笑,其声音很像卒八。素藤从隔扇门缝儿偷偷一看,果然不差,正是那个马面郎。他悄悄拿起刀来,怒不可遏地踢倒隔扇门走上前去说:“好个偷儿,终于被我找到了。看刀!”他气得咆哮如雷纵身便砍。卒八吓得“哎呀”地惊叫一声,踢开杯盘,慌忙跑到院中,又跳墙往外跑。素藤岂能让他跑掉,也接着纵身翻过墙去,紧追不放。后边的娼妓、歌女在大喊大叫,很远都听得见。再说卒八虽然拼命地跑,但正是二十日的月光,无处躲藏,只好往御影寺那边跑,可是前边有条株川河,想过河又没有浅滩,背后素藤追得甚急,已来到身边,想回身抵挡可是手中既无防身的刀,也没有什么家伙可用,实进退维谷,不得已便想往河里跳。这时素藤跑来,大喝一声,刀光一闪,卒八被从右肩头到左臂劈作两段,翻身栽倒。素藤往四下看看,喘了口气擦擦刀收起来,再查看一下卒八的尸体,那六百两黄金装在蓝布钱袋内还缠在腰上。其他零钱在他怀里。素藤把钱都收回来,又想:“这小子是我的伙伴儿,钱也是我的,只是唯恐被他跑了,便忘了将他活捉住。如今将他杀了,虽解了我心头之恨,但是再回原来的客店,反会被人怀疑。幸好金子都带在这小子身上,丢下点东西并不足惜。切莫不顾自己的处境,再弄巧成拙。即使夜已很深,也莫如过河去另找旅店。”自己盘算好了,决定了去向,便把卒八的尸体踢到河里,找船渡河。夏季夜短,到御影寺驿站,已是午夜子时。敲打客店门,但无人肯留宿,编瞎话、多给钱好歹被留下,天已快亮了。于是素藤便把一千五六百两金子,悄悄分作两份,一半缠在腰间,一半背在肩上,未待天亮便沿岐岨路往东去。他心想:“本来是无急事的旅行,可到筑摩温泉去避避暑,到八月的时候再去镰仓寻找谋生之路。倘若无投靠的门路,把路费全都用光,便仍操旧业再做山贼。天无绝人之路,又急作何来?”露出他那独有的贼胆包天的想法。在岐岨的旅店住了几天,便去筑摩温泉,在某旅店租好房间后,每日洗温泉。这里是山村,虽然颇似摄津的有马、伊豆的热海,但是比那里的游客多,许多人夏天到这里来洗温泉治病。他逐渐有了谈得来的朋友,所以也就并不觉得寂寞无聊。因此素藤在筑摩住了五六十天。三伏的暑热渐消,早晚日渐凉爽,随着稍感凉意的秋季来临,同宿的游客渐渐离去,周围已感到寂静。素藤也想离开筑摩,从上野经武藏去镰仓看看,便从那里动身,一日黄昏独自来到武藏的熊谷和鹳谷之间的旷野。
这时有两个猛汉,身穿粗布夹衣,底襟很短,腰挎粗制的山刀,刀把朝下,从一身多高的茅草中突然钻出来,挡住去路,看着素藤厉声喝道:“呔!过往的行人听着。汝若惜命的话,就乖乖地把衣服和盘缠留下。如若犹豫说个不字,就要你脑袋!”二人用带有浓重乡音的腔调大声喊叫。素藤毫不惊慌,登时解下斗笠扔在一旁,对着他们冷笑道:“混账的冒牌劫路贼,欺老爷独自走路,便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尔等鼠辈,不要脑袋啦?”未待他说完,两个强盗圆瞪双眼厉声说:“不要命的假好汉,休得等到断了气再后悔,要你看看厉害。”二人从左右挥刀便砍,素藤躲过去,拔刀交锋,两个对手毫不退让,频频进攻,尽管施展出全身的招数,但武艺较素藤远远逊色。二人抵挡不住,往东逃跑,素藤哪里肯放,往前追了没有几步,忽然被在草中拉起的绳索把脚绊住,扑通跌倒,从左右的芒草中立即又跑出两个强盗,把素藤的手脚按住,五花大绑捆了起来。当下那两个逃跑的贼人,回来笑着说:“这小子颇有些棘手。这件生意虽费了点儿手脚,但是既生擒了他,便不难将他杀死。来吧,赶快动手!”说着举刀就要砍,同伙儿的两个贼将他们拦住说:“喂,等等!在这里杀了他,我等不是徒劳无功么?他这包袱里可能钱财不少,将他带回去,如此这般报告头儿,会得到奖赏,怎能就地将他杀了呢?”方才逃跑的那两个强盗听了点头道:“那么就将他活着扛回去,要抬起他的腿,小心被他咬着。这家伙有分量,得四个人抬着。”他们显得很在行的样子喊着,把素藤抬起来往西而去。再说素藤中了贼人的圈套,既已被擒,争也没用,所以便什么话也不说。他心里在想:“我是有名的山贼之子,这几个家伙所干的抢劫之事,是我生下来就做惯了的营生,不干这种抢劫的勾当还不到半年,就落在他们之手将被杀掉。俗语说无论干什么坏事儿,到头来也得死在那上头,我现在也是命该如此。”他做好了思想准备,就如同岩石上的老鹰,原野中的老虎,在途穷势尽之时则只有等死而已。
且说那几个强盗抬着素藤约莫走了四五里路,来到林木茂密的蕃山之中,把他抬进一座荒废的破庙内,在仅剩的一处僧侣们住的地方的走廊下把他放下。一个贼人把挂在脖子下的哨子吹了几声,似乎是通知里边的暗号。于是从里边出来两个头目,秉烛提刀站在半朽的走廊上,仔细看看说:“汝等今晚回来得好早啊!有猎物么?”大家听了跪下说:“头领容禀。小的们今天又在那处荒郊,把网张好等待有好鸟落网,在黄昏时候见一个旅客背着包袱走来,我们前后分开,先由两个人虚晃几招同他较量了一下。那厮颇有本领,不易取胜,便假装逃跑引他来追。那人被钩索绊倒,予以生擒。包袱很重,腰里缠着盘缠。我等四人费了很大劲儿将他活捉,没有就地弄死,活着将他带来。日前您不是说捉个试刀的么?这厮骨骼硬,肉也多,请您好好看看!”他们得意扬扬地报告后,两个头目含笑点头道:“汝等辛苦啦!真是个好肥的大汉,是试刀的好货色。待某看看。”说着一同走近素藤身边,手举蜡烛仔细一看,都大吃一惊说:“你不是胆吹山的少寨主源金太么?”素藤惊讶地抬头看看,说:
“那么,你们是……”
“我是砺时愿八。”
“我是平田张盆作。”
“真没想到。”
“今宵在此相会!”
“请救救我吧!”
素藤这样一喊叫,愿八和盆作忙给素藤松绑,且让上走廊。他们手下的强盗莫名其妙地搔着头吓得跪在那里。愿八和盆作回头看看,呵呵笑着说:“尔等是最近在此地归到我手下的,自然不认得他。这位是早就闻名的近江胆吹山的少寨主。”四个强盗听了,一同叩头道:“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十分无礼,请恕罪!”他们如此进行赔礼,素藤拦阻他们加以安慰。他心中窃喜自己好造化,总算捡了条命,哪里还会怀恨?那几个小强盗把包袱、斗笠都还给这位客人,回身想走,愿八把他们唤住道:“汝等快去点火准备酒饭。请少寨主到这边来!”说着愿八在前边带路,盆作同素藤来到里边。他们请素藤上座看茶后,便互道别后之情。愿八等首先开口道:“你也知道,早在六月某日,你只带卒八去京师,在你走后的第二天,便发生重大变故,室町将军不知什么时候从观音寺城派来一千五六百名围剿的官兵,将山寨紧紧围住,很快山寨便被攻陷。兄弟们惊慌失措便越山向美浓路逃走,不少人掉进山谷,被树根或石棱扎死;有的则被捕被杀,很少有逃出来的。当时我们俩同桁渡旋风二郎、井栗苛九郎等,杀开一条血路,幸免于难,七月中旬才逃到这里,找到这座破庙,想暂且在此栖身。先在这个庙里住着的五六个小毛贼,起初不肯容纳我等,但是他们的武艺略逊一筹,立即被我等战败,将住处让了出来,愿在手下共同做生意,于是就答应了他们。今晚出去做生意,将你带来的那四个人,就是先住在这里的伙计。此外还有两个人就是旋风二郎和苛九郎,同去行劫不到天亮回不来。大寨主在京师由于腹中说话的奇病,多年来所做的坏事都被揭露出来,被市正高梨氏逮捕,与三个同伙都在河滩被枭首示众。这个消息这里也听到了,难道你尚且不知么?为什么直到昨晚也不躲躲,到处走动,竟在这里徘徊?”素藤听了若无其事地故意频频嗟叹道:“我在大津就听到父亲之事和胆吹山寨也受到官兵围剿,所以很吃惊,便没去京师,立即改变方向去美浓,在信浓徘徊了几天,又去筑摩温泉逗留,不觉过了很多天,没想到卒八竟夺了我的包袱逃跑了。然而腰里还有些盘缠,便想去镰仓谋点生路,所以来到这里得与你们相会,也是旧缘未尽,因祸得福,实可喜可贺!”他如此反复地自我祝贺,真假参半随机应变,信口编造了这么一通。愿八和盆作回答说:“真是如你说的,值得庆贺!”过了片刻,素藤又对愿八等说:“不知你们想到没有?所有的山贼都在另个世界,上无侍奉的君主,又无有谋的同伙,夺取他人之物据为己有,即使富不亚于王侯,一旦暴露也要被绞首处死,遗臭万年。在唐山虽然听说有贼寇出身的天子,但在我邦伊予的纯友、京师的保辅、丰后的金山,哪个夺得一国而传于子孙?据此观之,为盗也得有方,盗取一国人称之国主,窃取一城被称作城主。如得其方时,既不负盗贼之名,又可荣及子孙。今生于战国之世,虽有智有武,而一生做个山贼,实太可惜啦!所以我改变主意,想去镰仓另谋生路。如时来运转做个城主,必来唤你们前去。那时跟在我的身边,做个真正的武士,岂不比在破庙好么?”他如此乘兴夸口,愿八和盆作听了苦笑道:“那自然是好,但是拦路抢劫容易,夺取城池似乎力所莫及。你说的即使能实现一半,我们也一定跟着你,只是不要说空话呀!”说着都“扑哧”笑了出来。这时手下的小贼来端酒上菜,劝素藤用餐,主客们相互敬酒,开怀痛饮,喝得一醉方休。虽说秋季夜长,但在欢饮交谈之间已是子时中刻,素藤因路途劳顿推杯告辞。愿八和盆作吩咐手下小强盗领素藤到耳房去休息,并说声明天见。他们依然坐在那里,让那四个小强盗也喝酒以示慰劳,等待旋风二郎和苛九郎回来。
素藤因酒醉先入卧室休息,但并未放松警惕,在左右贴身放着包袱和刀,表面装作已经睡熟,时常发出鼾声,实际上在窥伺内外的动静。在深夜的丑时三刻,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有人开门进来。来者不是别人,而是愿八和盆作的同伴、那井栗苛九郎和桁渡旋风二郎并跟了两个小喽罗,刚刚行劫回来。在家里有小喽罗赶快到走廊去迎接,举着纸灯问:“回来得很早啊!运气怎么样?”苛九郎和旋风二郎一同咋舌道:“今晚没有开张,气得我们回来想睡觉。想吃点儿什么,有酒么?”二人说着脱下草鞋登上走廊,回头一看走廊的一角有斗笠,忙问道:“那是什么人的斗笠?在此藏身怎能留客呢?”那个小喽罗指着里边小声说:“是的,既有客人又有酒,是因为如此这般缘故。”他把那素藤及其身上带有许多盘缠,眼看到手的买卖又被头放了之事都小声告诉苛九郎和旋风二郎。他们听了紧皱双眉,只是颔首,立即到里边去见头儿。愿八和盆作给他们让座慰劳后,让人把待客剩下的酒烫烫,劝他们喝几杯,然后将今晚不料遇到素藤之事小声告诉他们。苛九郎沉吟道:“你不要上了源金太花言巧语的当,他说的那些是否事实虽不得知,但我不敢相信。你们想想看,今年夏天胆吹寨主想去京师观看祇园庙会,那时他自作聪明劝寨主不要去,寨主不听。不久,素藤竟说因庙会热闹,寨主也让劝他不要去的儿子前去,这话不对茬儿。何况这么一召唤,他就慌忙而去,更是前后矛盾,必定是一派谎言。那个卒八回来时,把京师的凶信没告诉别人,先报告给源金太。因此他为把他父亲的钱财窃归己有,并没把凶信告诉大家,他拿了所有的钱财,编造一通瞎话,便带着卒八从山寨跑了。所以他身边一定有很多盘缠。”说完后,旋风二郎把两腿分开跪着小声说:“井栗哥哥的意见很好,那个后生擅施奸计,回想那时他为了不把钱财分给大伙儿,是成心想把一百来个同伙扔下被敌人杀死。因此我想那时他是不愿让围剿的大将知道他的生死存亡。他本来知道该如何进退,却置同伙的安危而不顾,为了避凶就吉独自逃命,竟出卖一百多人。那小子的奸计着实可恨,可是将他生擒不仅饶了他,还给他酒喝,怎能这样款待他?”旋风二郎怒气冲冲地进行抱怨,苛九郎咬牙切齿地接着说:“如今不必废话,即使他武艺高强,膂力过人,既已醉卧也不难杀了他,夺取他盘费,以免我等挨饿。还不一齐动手?”愿八和盆作听了不大忍心,便从旁加以阻拦,并咳嗽着用手指指耳房,唯恐被素藤听见。二人一同摇着头劝阻道:“你们所想的虽然有道理,但只是推测,并没有根据。一旦弄错,误杀了有交情之人,将后悔莫及。且留他住两天,摸摸他的心思,是会露出马脚来的。弄清真假后,如像你们所设想的那样,就一同想办法结果他的性命也不迟。暂且先听我们的吧!”他们二人既然如此劝阻,苛九郎和旋风二郎也就不便再争,但满肚子是气,拿起酒坛用碗自斟自饮,喝了几碗,苛九郎便醉倒睡了过去。旋风二郎也醉得躺在那里。愿八和盆作便把木枕垫在他们二人头下让他们好好睡,然后也退到旁边的房间睡了。
刚才喝酒的这个房间距素藤的卧室不远,他本来没有睡,苛九郎和旋风二郎说的话和其他事情他都听到了,既吃惊又害怕。他心里在想:“我从胆吹山寨出来时的打算,都被苛九郎和旋风二郎猜着了,他们自然很恨我。幸亏愿八和盆作劝阻,已迫在眉睫之祸虽暂时得免,但明天他们四人如果一同对付我,彼此的力量悬殊,则恐难以抵挡。莫如不等到天亮便悄悄离开这里,远走他乡。但是倘若这样就走,那几个家伙定会讥笑我,听到他们的密谈便偷偷跑了。好了,一不做二不休。”他悄悄起身,收拾好东西,把包袱斜背在后背上,在胸前打好了结,带着腰刀蹑足潜踪地走到那个房间往里一看,愿八和盆作已回卧室去睡觉,只有苛九郎和旋风二郎什么也未盖醉卧在那里,杯盘狼藉,烛光暗淡。素藤见此光景,虽然觉得正好动手,但又仔细听听鼾声,确实是睡了,便独自含笑,心想这就放心了。此贼胆子甚大,先拿起苛九郎枕边的酒坛晃了晃,坛内还有酒,便拿过旁边的茶碗喝了两碗,然后把碗放下四处看看,苛九郎和旋风二郎有两口山刀,拔出来看看,刀刃都很锋利,将其中一口特别好的纳入鞘内插在腰间,提着一把刀,突然灯被风吹灭。他便在黑暗中左右摸着,先摸到了苛九郎的枕头,左手按着胸“扑哧”扎了进去,如同射睡鸟一般一刀就断了气,将头砍下来。又如法进行砍下了旋风二郎的头。他把旋风的头放在苛九的尸首旁边,又拿起苛九的头放到旋风的枕边,来了个恶作剧,然后将血刀插在地板上,把两颗头作为留下的礼物,便想急忙逃走。他用手摸着往外走到打开的防雨窗时,发现走廊有个斗笠正是自己的,立即提起来想从后门逃走。这时一个小喽罗起来净手,站在后门那儿仰望着黎明前的闪闪星光,身子打着寒噤,净完手刚待回房睡觉,回身与素藤碰了个满怀,吃惊得往后趔趄了两三步,刚要叫出声来,被素藤拦腰一刀,肠子都流了出来,当即死去。这时天已放亮,东侧的后门没锁,强盗逃出了强盗之门便不知去向。
(1) 呜呼:音“をン”与乌浒同音,非与乌浒同义。
(2) 乌浒:如上所述是愚蠢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