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犬传》第九辑中帙附言
本传始撰于文化十一年甲戌春,本为书商平林堂〔《弓张月》之出版商〕 拟就第一辑腹稿,然而平林堂老板已年逾古稀,对刊行长篇之作毫无把握,其伙计求予转让于山青堂,予从其意,当时山青堂即将书稿五卷取走。于是书画剞劂之工成,同年冬始问世。十三年丙子春正月,第二辑五卷相继刊出,受到世人之好评,看官等待后辑之刊出大有一日千秋之感。据传山青堂因贪利之故,耽于他事而将此书之刊行搁置数年。第三辑五卷于文政二年巳卯春正月续刊;第四辑四卷于三年庚辰冬十二月发售;第五辑六卷于六年癸未春正月续刊。自第一辑刊行至此达十年之久。因此等待每辑之刊行,看官无不如饥似渴,视之如掌上明珠。此书博得世人青睐虽说是今昔无与伦比,但其刊行却为书商所搁置,究其因乃以其盈利抵作他债,以致资金短缺,而将新旧五辑之刻板售给涌泉堂。所以第六辑以下由续刻之书商接替,第六辑五卷〔第五卷分为上下,故本辑则实分为六卷〕 于丁亥春正月,由涌泉堂刊行。自发行第五辑之时起,中断了五年。第七辑七卷于同年冬十一月既已完稿,然而涌泉堂又陷于资金不足。其上帙四卷赖书肆文溪堂之资助,方于十二年巳丑冬十月二十九日发售,当时予毫不知之,下帙三卷幸于十三年春正月得以续刊。然而涌泉堂也予以搁置,不顾情义,从其伊始便不求作者校阅,是以因抄写与刻工之误,与原稿不符之处甚多。更何况第七辑之发行竟未通知作者,予以其违反惯例而予以指责。为此由书肆永寿堂、文溪堂等出面持赔礼书来再三道歉,但予依然不允,只好不了了之。此时涌泉堂以无力刊行后辑为由,据闻已将所藏之第一辑至第七辑之刻版,卖于大阪之某书商。第八辑以后之刊行权由文溪堂购得,而继续刊行,因此本传之新旧版权则为江户和大阪两家。自第五辑以下至此,刊行之书贾前后更变四家,而且尚未完结,其版权分散至第七辑远售浪速(即大阪),而竟成为予毫无所知之书肆之藏版,实乃一大奇事。据闻有识之士皆为之蹙眉,嗟叹失去江户之花。幸而自第八辑以后,由江户之书肆发行,版权归文溪堂所有,似可维护作者之颜面。物之荣辱得失皆如是,岂止本传乎?是以知变幻无常之速亦足矣。第八辑既由江户之书肆文溪堂刊行,于天保三年壬辰夏五月二十日发售上帙五卷〔卷四乃上下两卷,故为五卷〕 ;下帙五卷〔卷八分作上下两卷〕 于四年癸巳春正月续行;第九辑上帙六卷于今年乙未春二月二十日发售。中帙七卷此次发行。还有下帙七卷,于明年丙申春,最迟至秋冬必能续出,庶几可实现本传之大团圆矣。因此包括第六辑以下之分卷共为六十八卷、一百二十八回,终于构成全书。草子物语除此书之外,无如此长篇者。天如不假作者愚寿,无人执笔撰写,耐心等待二十余年之世人,想见到本传之结局则难矣。有命有时则团圆局面必将实现,实可喜可贺。如认为稗官会得到冥助则未免过愚矣。
此书至第五辑,一帙五卷为一辑。第五辑之为六卷,乃为补第四辑之不足。然而自第六辑以下,应涌泉堂之要求,或以六卷为一辑,或以七卷为一辑。如此至第八辑又应文溪堂之所求,以十卷二帙为一辑。第九辑之卷数愈益增多,将二十卷三分作上帙、中帙、下帙。若依然如第五辑每辑五卷,则可至十三四辑。然而压缩成九辑,虽是文溪堂之好,但想来亦有道理。八乃阴数之最,八以下虽有十,十通一,非阴数之最。九为阳数之最。因此八犬士之全传,以九辑结局,非无缘由也。
吾尝见唐山之稗史,如《水浒传》、《西游记》等虽乃杰作,但《水浒》一百零八条好汉,其人数太多,所以史进、鲁智深、杨志、武松等,全传开头的几位好汉,待进入梁山泊之后,其势头则不如开始。除共同临阵交战外,虽有如无。更何况未列入一百单八将者,实乃有始无终,多半如俗语所云,中途便自消自灭。还有《西游记》三藏师徒,孙、猪、沙,仅四人而已。其人太少,是以其事相似且多重复。《水浒》也有重复。写长篇小说易有重复之疵,而予多年执笔,未曾堕入此苦海之中,亦并非无有其因。此言虽似有些妄自尊大,然而本传自一开篇,便精心结撰,有斟酌、限度,即以本传之主人公而言,乃将《水浒》一百零八人之一百舍弃,只有八位犬士,再加上八犬女和里见侯父子及丶大,总共一十九人。如是人数既不多亦不少,不似《水浒》之多,《西游》之少。其他忠臣义士自不待言,即使是一般平庸之辈亦皆有始有终。无一人中途自消自灭者。看官慢慢观其结局,便可知作者之用心矣。
唐山元明之诸才子作稗史,自有其规则。所谓规则,一是主客,二是伏线,三是衬染,四是对照,五是反对,六是省笔,七是隐微。主客犹如日本能乐(1) 中之主角与配角。书中有全书之主客,而每回中又有主客,主亦有时为客,客亦皆能为主。有如象棋之棋子,杀敌之子时,要以己之子攻彼之子,如己子丧失则反吃其亏,变化是无止境的。此乃主客之概略,伏线与衬染既相似而又有所不同。所谓伏线,是对后文必出之事,于前几回稍打点墨线。衬染乃打底子,就是对即将叙述之事做准备,乃为突出以后重点之妙趣,于数回前便布置好其来龙去脉。金圣叹于《水浒传》评注中作渲染,即与衬染相同,读音也一样。对照也称之为对应,譬如律诗之对句,彼此对照取其情趣之相映。如本传第九十回,船虫与媪内被牛角杀害,乃与第七十四回北越二十村之斗牛相对应。又如第八十四回犬饲现八于千住河船中之厮打,是第三十一回信乃于芳流阁上之厮打之反对。此反对与对照既相似而又有所不同。对照是牛对牛,物虽相同而事各异;反对是人虽相同而事各异。信乃之厮打乃于阁上,而阁下有船。千住河之厮打乃于船中,并无楼阁。而且前者乃现八欲捉信乃;后者是信乃与道节想捉现八。情态光景均大有不同,此乃反对。事物彼此相反而自成对。本传中此对甚多,不胜枚举,余只举例予以说明。其次是省笔,此乃因故事很长,为避免重复,对不得不知之者,使其窃听以省笔,或不另作叙述竟从其人之口中说出,而不使之过长。作者既可省笔,看官亦免得厌倦。还有隐微,乃作者文外之深意,待百年后有知音者悟之。《水浒传》中有许多隐微之意。李贽、金人瑞等自不待言,唐山之文人才子中欣赏《水浒传》者虽多,评论亦甚详,但无发现隐微者。隐微固然难悟,而连七规则皆不知者,岂能写出好文章来?余于《美少年录》、《侠客传》等小说中均有规则。未知看官知之否?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呜呼,谈何容易!这些虽在知音评中屡次解答,现复为看官注之。
余所编之草子物语(2) ,其抄本自不待言,木版刻成后无不逐卷校阅者,然而刊行之书肆无不性急,往往不能如作者之所愿。自撰之文,尚眼熟未忘,即使重读数遍,也未能发现错字,只因按己之暗记读之,所以往往将错字漏掉,因而时常追悔莫及。凡刻本书画皆请人绘之,制成底样必然有误,何况又有刻工之误刻。每半页十一行,每个汉字都有旁训,真名(3) 和假名成双行,则半页等于二十二行,其字不知有几百?以熟眼急阅,许多错字被漏掉,过后则姑且弃之,无人再校。本辑上帙六卷即有笔工之误写,出版后才被发现。且择其一二录之。卷一〔二十八页背面七行〕 荆荷应为荆轲,荷乃误写。卷二〔十五页背面五行〕 正行应为正仪。卷六〔九页背面十行〕 雏肚之雏乃皱之误,虽错自笔工之手,而校阅时竟将其漏掉。其他有些助词之误每卷都有。第一辑尤多。不仅本文,本辑上帙之引文,引《孔子家语》应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而误作文备。尚有第八辑之自序,引《庄子》“名者实之宾”,而将者字漏掉。于此之前,自序中既有误写也有颠倒,后来才发现已后悔莫及。发售后在底版补刻,已是六日菖蒲十日菊,既无此长远打算,且发行之书肆也不愿接受。即使口头允诺亦置之不理,不少便如此不了了之。或许有人这般想:大量之本文有讹误尚情有可原,而用汉文撰写之自序不过二三页,亦未曾校好,实令人莫解。然而序言乃于每卷完稿后才撰写,是以刊刻均于本文印好之后,匆忙校阅,已无熟读修正之暇,因此虽仅二三页,也未能避免遗漏。至于插图等,由于画蛇添足,往往与作者之画稿有误,但因重画诸多不便,也就大都原样未动。看官不知作者之苦衷,无不认为乃稿本之误。正如古人有云:校书无异于风吹树叶与尘埃,随拂随落,书孰无误写,更何况游戏文字之草子小说乎?是以吾亦不再忧心,此乃众所周知之事,便置褒贬毁誉于度外,静俟慧眼者指正。
余所著之书,或称之为合卷(4) 之插图小说,据说有人购得旧版权,随意绘新图、改书名,而充作新版翻刻出售。关于《劝善常世物语》、《三国一夜物语》、《化兢丑三钟》等于本传前辑之简端已提及。最近复发现重刻《括头巾缩缅纸衣》三卷,改名为《椀久松山物语》,插图亦为新绘者。此书于文化三年丙寅,应书商住吉屋政五郎之需,由余撰写,乃至今已历三十余春秋之旧著,不知者恐为其所惑,误认为是新版。从改名之手段便知,此乃非常狡猾者之所为。改名为《椀久松山物语》,殆不知作者之用意,实乃愚蠢之改篡。夫椀久乃嫖客,松山乃妓女,纵然作者为之作小传,亦不能如此命书名。改篡者竟以此作为作者之文心。连这一点都不知晓,便擅自更改,实无异于《庄子》所云“倏忽凿混沌”,不得不为之嗟叹。还有《高尾船字文》〔中本五卷〕 ,乃余于宽政七年乙卯,开始撰写之草子物语,因此十分幼稚,今已不堪寓目。那般令人作呕之物,去冬又重刻,并换新图刊出。然其翻刻本却注明为再版,与《椀久松山物语》相同,无非是为了欺骗世人。然而均未告知作者,便恣意更图改名,殆为窃取蝇头之微利耶欤?此等不尊重人之行为,皆是贾竖之所为。对以前之再版本余曾一阅,而自序之落款时有可笑之事。有的曾题为:于杂货铺核对账目之暇。杂货乃唐山之俗语,即此间称作“高丽物(こまもの)”之类。即使乃四十余年前之事,余亦未曾售过杂货。此乃当年洒脱不羁之举,盖稗官者流之腹内必有种种无量之题材,类似品类众多之杂货,故如是落款耳。当时洒脱之举乃为取方家之一笑,但时过境迁,如今不仅不能博取一笑,反而会使看官生疑。彼《船字文》乃四十年前将《水浒焚椒录》等捏合在一起之撰述,文极粗疏,今竟将其翻刻问世,此无异于将幼年的习作,多年后又刊出,被嘲笑为此即某公之手笔,实令人感到耻辱。是以余已无兴味对勘翻刻本是否与原刻有异。当古儿琴岭在世时,予曾于今春二三月令其与原本校勘。据云虽有多处讹误,而大体不差,而今对此粗疏文字,即使无抄错之处,也不知将如何处之,希看官谅察。此外余之旧作合卷之插图小说《大师河原抚子话》乃距今三十一年前于文化二年乙丑冬,由耕书堂刊行之作,据闻今亦被改图重刻,如新版发售。此事皆未明告作者,余只是偶闻他人传说而已。其他重刻之事虽甚多,而余尚未尽知。今吾在世,书肆等尚且如此恣意妄为,一旦谢世,将如之奈何?此虽皆因徒有其名之故,但竟被他人私自卖名,实令人讨厌。近世明和、安永年间风来山人〔平贺鸠溪〕 之戏墨小说,一时极为风行,至其去世后伪作倍出。以今思昔,非唯吾个人而已。既知虚名之昨非,嗟叹之余,聊咏长歌、短歌之赝品各一首以抒怀。此亦为无益之戏墨,且录之以为戒。歌曰:
人世无常,年华虚度。
徒有虚名,羞愧难言。
身边唯有笔墨伴,
亲人俱已离人间。
任夏夜窗外萤虫飞舞,
何曾闲庭信步。
似此七旬老叟,缘何戏墨连篇?
缀文未经千锤百炼,
无聊乏味,依然供人把玩。
碌碌作为可怜虫!
莫非月下老弄错,
生下我这平庸愚顽。
有口难言何须辩。
真谛世人哪得知?
浪得虚名徒生厌。
奈何众生痴?
短歌
百般躲藏无济事,雨过天晴着蓑笠。
天保六年八月十二日识
蓑笠渔隐
(1) 能乐是日本的一种古典戏剧,由外来的舞乐和日本传统舞乐融合而成。
(2) 草子物语:以图文并茂为特点的通俗小说。
(3) 真名乃与假名相对,指汉字而言。
(4) 合卷:乃江户后期流行的一种带有插图的通俗读物,以画为主,专供妇孺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