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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戴维森上尉醒来时,昨天的两个片段仍萦绕在脑际。他在黑暗中又躺了一会儿,思考着。一个好消息:新来的一整船女人已经抵达。真令人难以置信。她们乘坐“纳法尔”跨越二十七光年的距离来到了中心镇——从史密斯营地乘直升机到那儿要四个小时。这是第二批到达新塔希提殖民地的女性,整整二百一十二位一流人种,全都有繁殖能力,一个个健康干净,反正差不多吧。一个坏消息:转储岛发来作物歉收的报告,出现大范围腐蚀,几乎是全盘崩溃。那一整排二百一十二个凹凸有致的诱人曲线慢慢淡出戴维森的脑海,他似乎看见大雨倾盆,将犁过的土地翻搅成泥浆,又把这泥浆稀释成一片红色的清汤,带着一块块礁石流入暴雨肆虐的大海。他离开转储岛去接管史密斯营之前,侵蚀就已经开始,而他生就一种超常的视觉记忆,那种所谓的“遗觉”,如今回忆起来依然历历在目。现在看来,那个基斯说得对,如果打算搞农场,地上必须留很多树才行。但是,他仍然搞不懂,如果实实在在按照科学的方法经营土地,一个大豆农场为何需要把大量资源浪费在林木上。这不像在俄亥俄州,你想种玉米就只种玉米,不必浪费土地去种植树木之类的东西。地球是已经被驯化的星球,但新塔希提不是。这也是他来这儿的理由:驯化它。如果转储岛只剩下这些岩石和沟壑,那就只能放弃它,再找个新的岛屿重新开始,争取更好的结果。什么也别想压服我们,我们可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很快你就会领教这意味着什么,你这该死的荒凉星球。戴维森这样想着,在黑暗的小屋里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因为他喜欢挑战。他是有思想的男人,思考着,男人……女人,那一排诱人的曲线又开始飘过他的脑海,不停地微笑着、摇动着。
“本!”他吼了一声,坐起身,赤脚轻轻一荡,落在光秃秃的地板上。“热水准备,干脆——利索——快!”这声咆哮让他舒舒服服醒了过来。他一伸懒腰,挠着前胸,穿上短裤,迈步出屋到了阳光下的空场,几个动作轻轻松松连贯完成。他很享受自己那训练有素的体魄——身形高大、肌肉发达。本——他的睽嗤——已经备好水。水壶像往常那样正在火上冒着热气,本自己也像往常那样蹲在一旁,眼睛盯着半空。睽嗤从不睡觉,他们只会呆坐加凝视。“早餐。干脆——利索——快!”戴维森说着,从毛糙的桌板上拿起他的剃须刀,睽嗤已预先把它摆在那儿,旁边还放上一条毛巾和一面带支架的镜子。
今天要做的事儿不少,起床前的最后一分钟,他已经决定飞一趟中心镇,亲眼看看新来的女人。二百一十二个女人分到两千多男人头上,压根不够分。而且跟第一批一样,其中绝大多数可能是来自殖民地的雏儿,只有二三十个老道的流莺。但这些宝贝儿着实是一帮热辣妞,他打算这次抢在前头,至少搭上其中一个。他皱起左脸,把绷紧的右脸迎向那沙沙作响的剃刀。
那老睽嗤在四周乱逛,单单把早餐从营地厨房端过来就得一个钟头。“干脆——利索——快!”戴维森大声吼道,让那家伙软塌塌的步子走得像点样子。本的身高一米左右,背部皮毛已经由绿变白;他又老又哑,在睽嗤里面都是个例外。不过戴维森知道怎么操控他们,如果值得,他可以驯服任何一个睽嗤。不过没这个必要。只要给这儿运送足够的人手,制造机器和机器人,办农场建城市,到那时就没人需要睽嗤了。没他们更好。因为这个世界——新塔希提岛——说到底是为人类建设的。该清理的就清理掉,砍掉黑乎乎的森林开辟庄稼田,把原始的黑暗和野蛮无知一扫而光,这里能变成天堂,一个真正的伊甸园。与破败的地球相比,这是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这将是他的世界。唐·戴维森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他骨子里是一个“世界驯服者”。他为人谦逊,但他知道自己的斤两。这是他的天命。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怎样才能得手。他从来都能得其所愿。
早餐下肚让他感到暖意融融。哪怕看见基斯·范·斯腾朝自己走过来,他的好心情也丝毫未受影响。基斯肥硕而苍白,一脸的忧虑,双眼外凸,活像两个蓝色的高尔夫球。
“唐,”基斯也没问候一句,直接说道,“伐木工们又在长条地上猎杀赤鹿了。休息室的里屋有十八对鹿角。”
“偷猎者偷猎,这事儿从来就没人能阻止,基斯。”
“你能阻止他们。因此我们才实行戒严,让军队管理这块殖民地,以维持法律。”
肥子发动正面进攻了!这真是太滑稽了。“好吧,”戴维森通情达理地说,“我可以阻止他们。不过你知道,我要关心的是人;这是我的工作,你不是也这么说嘛。重要的是人,不是动物。如果稍稍超越法律规范打一次猎,让这些人能熬过这倒霉的苦日子,那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总得有点儿娱乐才行。”
“他们有游戏、运动、个人嗜好、电影,还有一个世纪以来所有主要赛事的影带,有酒、大麻、迷幻剂,还有一批新来的女人。以前陆军的安排缺乏想象力,只知道保障同性恋卫生问题,但现在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他们都给宠坏了,你的这帮开拓边疆的英雄,他们用不着把灭绝一个本土稀有物种当‘娱乐’。如果你不采取行动,我就在上交戈塞上尉的报告里加一份生态协定严重违规记录。”
“你觉得合适就做吧,基斯。”戴维森说,他从来不发脾气。看着基斯这个欧洲人情绪失控、面红耳赤的样子,让人觉得实在有点儿可怜。“归根结底,那是你的工作。我不会跟你争论,长官们可以在中心把这事辩论清楚,看看谁对谁错。问题是,实际上你想让这个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基斯。让它像个巨大的国家森林公园,拿它来观赏、研究。太好了,你是专家嘛。但你得明白,我们都是来工作的普通人。地球需要木材,刻不容缓。而我们在新塔希提找到了木材。所以——我们就成了伐木工。你看,我们的分歧是,地球对你来说或许不是第一位,但对我是。”
基斯用那双蓝色高尔夫球般的眼睛斜视着他:“是吗?你想把这个世界变成地球那副形象,对吧?变成一片水泥沙漠?”
“我说‘地球’这个词的时候,基斯,我指的是人,是人类。你操心鹿、树木和纤维草,不错,这是你的事儿。但我看待事物的角度更加现实,从上而下,最顶端的,目前为止,是人类。现在,我们在这儿,这个世界就要按我们的方式改变。不管你喜欢与否,这是事实,你必须面对;这恰好是世界改变的本质。听着,基斯,我要飞到中心镇那边看看新居民!你想一起去吗?”
“不,谢谢,戴维森上尉。”这位专家说完便朝实验室的小屋走去。基斯被那该死的鹿弄得心神不宁,像是疯了。不错,它们是一种了不起的动物。第一次在史密斯岛看见它们的景象仍在戴维森的记忆中栩栩如生:那一大片红色的影子,肩宽两米,细细的金色鹿角像一顶皇冠。这种敏捷、勇敢的野兽是你能想象出的绝佳狩猎动物。而地球那边,无论是落基山脉还是喜马拉雅公园,现在都开始使用机器鹿了,真的鹿几乎绝迹。这些活鹿是猎人的梦想,因此,也必将遭到猎杀。哼,就连野蛮的睽嗤也用他们那简陋的小弓箭猎杀它们。鹿存在的意义就是被猎杀。可怜的老基斯心肠太软,看不清这一点。实际上这家伙脑子很聪明,只是不太现实,态度不够强硬。他不明白人一定要站在强势的一方,否则必输无疑。识时务者为俊杰,真知灼见,就像西班牙人征服新大陆那样。
戴维森大步穿过居住区,晨光铺洒在大地上,温暖的空气中散发着木料和炊烟的清甜气味。作为一个伐木营来说,这儿的一切显得整洁有序。在短短三个地球月,两百个男人便驯服了相当大的一片荒野。史密斯营:防腐塑料建造的几个巨大的测地塔,睽嗤劳工搭建的四十座木板屋。还有锯木厂,那儿的火炉吐出一丝青烟,飘过那大片的原木和成堆的木料;坡上,是停放直升机和重型机械的飞机场与大型预制机库。这就是伐木营的全部家当。但他们初来此地时简直一无所有,全是树。黑黢黢挤作一团、杂乱纠结的树木,一望无际,毫无价值。一条凝滞的河流被树木压盖,几近阻塞,几座睽嗤的小棚子隐藏在树林里,还有小群赤鹿、毛茸茸的猴子和鸟类。天地间长满了树。树根、树干、树枝、树叶遍布头上和脚下,目力所及,满是无穷无尽的林木和树叶。
新塔希提主要是水,遍及各处的礁石和大小岛屿切割出一片片温暖的浅海,五大岛屿有绵延两千五百公里的弧形海岸线,占据了星球西北的四分之一。这斑斑块块的土地上全都覆盖着树木。陆上是森林的海洋。面对新塔希提,你的选择要么是水和阳光,要么是树叶和黑暗。
但是现在,人类来到这里终结黑暗,把杂乱无章的树木变成整齐的锯木板,这些材料在地球上比黄金还要珍贵。严格说来,黄金可以从海水和南极的冰层中获取,但木材不能;木材只能取自树木,它一直是地球不可或缺的奢侈品。如此一来,外星球的森林就变成了木材。两百个人带着自动电锯和拖车,三个月来已经在史密斯岛上砍伐出了一片片长条地带,总共八英里宽。最靠近营区的条状地上的树桩已经变白、腐朽;经化学处理后,它们就会沉入地下,在永久移民——那些农耕者——到史密斯岛落户时化作肥沃的泥土。农耕者只消播撒种子,任它们在土壤中发芽生长。
这种事情以前曾发生过一次。说来奇怪,新塔希提的确等待着由人类来接管,证据明摆在这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来自地球,时间大约在一万年前,而进化的路径如此接近,让你一眼就能认出那些生物:松树、橡树、胡桃树和栗子树、枞树、冬青树、苹果树和白蜡树,以及鹿、鸟、老鼠、猫、松鼠、猴子。海恩-戴夫南特星球的类人生物自然要声称这是他们在殖民地球的同时完成的伟业,但你如果把这些外星人的话当真,就会发现,他们声称自己在银河系的每个行星都落了户,他们创造了一切,从性别到图钉一概拜其所赐。有关亚特兰蒂斯的种种设想则更现实些——这里很可能就是一个失落的亚特兰蒂斯殖民地。不过,这里的“人类”已经灭绝。按照从猿到人的发展脉络,取代他们的最切近的物种就是睽嗤——一种身高一米、浑身长满绿毛的生物。说他们是外星人倒也不错,但离变成人类可差得远,他们还没有完成进化。再给他们一万年或许可能。但人类征服者先到一步,现在,进化的步数不再是千年一轮回的随机突变,而是以地球舰队恒星飞船的速度向前推进。
“喂,上尉!”
戴维森转过身,他的反应稍稍慢了一微秒,但这已足够让他恼火。这该死的星球有些不对劲,金色的阳光和朦胧的天空,温和的风中夹杂着腐殖土和花粉味道,让你感觉迷迷瞪瞪的。你就这么闲荡着,心里想着历史上的征服者,想着天命不可违之类,你的动作就渐渐迟滞下来,跟个睽嗤一样。“早上好,欧克!”他对迎上前来的那个伐木工头说。
黑瘦硬朗的欧克纳纳维·纳博就像一根钢丝绳,跟基斯的体格恰好相反,脸上也带着忧心忡忡的表情。“能耽误你半分钟吗?”
“当然可以,你有什么烦心事儿,欧克?”
“是那帮小杂种。”
他们背靠着栅栏上的一个开口处,戴维森点上他今天的第一支大麻烟卷。阳光斜射下来,混合着蓝色的烟雾,让人暖洋洋的。营地后面的森林是一条四分之一英里宽的未砍伐地带,充溢着清晨森林里惯有的微弱、持久、躁动而又匆忙的清脆噪声。这片空地很像是20世纪50年代的爱达荷,也像19世纪30年代的肯塔基,或者公元前半世纪的高卢。“啾——啾。”远处一只鸟在唱。
“我真想摆脱他们,上尉。”
“睽嗤?你要怎么摆脱,欧克?”
“让他们赶紧滚。厂里的活儿他们不会干,我们要倒贴养活他们。他们本身就是个该死的麻烦。他们根本就不干活。”
“你要知道怎么使唤他们,他们会干的。营地就是他们建造的。”
欧克纳纳维黑曜石般的脸阴沉下来。“是啊,我想,因为你有对付他们的技巧。我没这本事。”他停顿了一下,“我参加过远征训练班,应用历史课上说,奴隶制从来都不管用。从经济角度看完全划不来。”
“不错,但这算不上奴隶制,亲爱的欧克。奴隶指的是人。如果我们养奶牛,你能说牛是奴隶吗?不能。再说,这办法很管用。”
工头表情漠然地点点头,但他又说道:“他们太小了。我有意惩罚那些懒散固执的,可他们就坐那儿挨饿,什么也不干。”
“他们是小,这点不错,但别让他们把你骗了,欧克。他们很顽强,有很好的耐力,不像人类那样知道疼痛。你把这事儿给忘了,欧克。你以为打他们就跟打孩子似的。我告诉你,其实这跟打机器人一样。你肯定跟他们中的女性睡过吧,你知道,她们就好像什么都感觉不到,没快感,也没痛苦,不管你干什么,她们都像床垫一样平躺着。他们全都是这副样子。大概他们的神经比较原始,不像人类那么完善,就像鱼一样。我给你讲件怪事:我当初在中心镇,还没来这儿之前,有次一个驯化了的雄性睽嗤朝我扑过来。我知道人家都说他们从来不会打架,但这个家伙发了疯。好在他手里没有武器,否则他就会把我杀了。我他妈的差点儿没弄死他,这才让他停手。可他还一次次往我这儿扑。他被打得惨不忍睹,可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感觉。就好像你用脚使劲儿踩一只甲壳虫,可它却不知道自己被踩扁了似的。你看这儿——”戴维森低下他那头发剃得很短的脑袋,给他看耳朵后面的一个肿块。“差点儿就脑震荡,当时我已经敲断他一只胳膊,把他的脸打成一团烂酱,可打下去他再扑上来,打下去再扑上来。问题是,欧克,睽嗤生性懒惰,他们是哑巴,狡诈叛逆,又感觉不到疼痛。你得跟他们来硬的,什么时候也不能手软。”
“他们不值得费这个力气,上尉。让这帮晦气的小绿杂种见鬼去吧,他们不打架,不干活,什么都不做。他们只会给我添堵。”欧克纳纳维的抱怨一点儿不假,却掩饰不了他内心的固执。他不肯动手打那些睽嗤,因为他们实在太小了。这一点他心里清楚得很,现在戴维森也明白了。其实戴维森马上就看出来了,他懂得怎么管理自己的手下。“你听我的,欧克。你先这样试试,挑几个头目出来,告诉他们你要给他们打一针迷幻剂,或者酶斯卡灵,随便什么,反正他们也分不清楚,但他们对这些东西怕得要死。这招不能滥用,但我保证好使。”
“他们为什么害怕迷幻剂?”工头好奇地问。
“我哪儿知道?女人为什么怕老鼠?不管女人还是睽嗤,你别想从他们那儿找到正常的逻辑,欧克!既然话说到这儿,我上午正要去趟中心镇,要不要我给你选个女孩儿?”
“还是先等等吧,等到我休假的时候再说。”欧克笑了笑说。一队睽嗤从旁边走过,抬着一根长长的横梁往河边走去,那里正在搭建一个娱乐中心。他们那小小的身子蹒跚着,抬着那根横梁挣扎前行,就像一群蚂蚁抬着一只死毛虫一般,神色沉闷而呆滞。欧克纳纳维看着他们,开口说:“说实话,上尉,他们让我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欧克这么坚强镇定的人嘴里会说出这种话,真是令人惊讶。
“实际上,我也赞同你的意见,欧克,他们不值得费这番力气,或者说不值得冒险。如果讨人嫌的留波夫没在这儿,上校不那么死守章程,我肯定我们会把居住地清理得干干净净,而不是按现在这种‘自愿劳力’的教条办事。他们早晚要被扫除干净,而且越早越好。这是自然法则。原始种族必定让位于文明种族,或者被后者同化。可我们肯定无法同化这么多该死的绿猴子。就像你说的,他们的大脑刚好发展到让你无法信任的那种程度,就像以前生活在非洲的那种大猿猴一样,它们叫什么来着?”
“大猩猩?”
“不错。我们这里没有睽嗤会更好,就像非洲没有大猩猩会更好一样。他们就是我们的绊脚石……可叮咚老爹说了要用睽嗤劳力,我们就得用睽嗤劳力。暂时就是这样。好吧?晚上见,欧克。”
“好的,上尉。”
戴维森去史密斯营总部提了一架直升机。总部是一间用松木板搭建的边长四米的立方体,里面有两张桌子、一台水冷却器。比尔诺中尉正在修理一个无线电话机。“留神别让营地被一把火烧掉,比尔诺。”
“带个姑娘回来,上尉。金发的,尺寸34—22—36。”
“天啊,就这些?”
“我喜欢整洁匀称的那种,不要松垮垮的,你看——”他起劲儿地在空中比画着。戴维森带着笑意走向飞机库,乘直升机升到营地上空。他从直升机上俯瞰着营地:一块块儿童积木,一条条渐成轮廓的道路,满是残存树桩的长条空场,这一切随着飞机的抬升而缩小,他看见那硕大岛屿上未被砍伐的绿色的森林,在这暗绿色之外,是不断向远处延伸的浅绿色大海。现在,史密斯营地看上去就像绿毯上的一块黄色斑点。
他穿过史密斯海峡和中心岛北部那遍布林木、褶皱深深的山脉,正午时分降落在中心镇上。对一个在林地生活了三个月的人来说,这里至少看上去像一座城市。有真正的街道,真正的建筑物,哪怕不过是四年前建设侨居地刚修建的。一旦你朝它南面半英里的地方望上一眼,立刻就会感到这座边疆小镇实际上十分脆弱——在那里,你会看见树桩空场和水泥条块上方那闪闪发光、遗世独立的金色高塔,它比中心镇任何建筑都要高。那飞船实际算不上大,但它在这儿显得格外醒目。它只是一艘舢板,一个着陆器,是一艘巨轮上的小艇;纳法尔一线作战舰“沙克尔顿号”目前正在五十万公里以外的轨道上航行。这艘小艇只是一个象征,是地球那庞大、强劲、富丽堂皇而又黄金般精准的跨星系技术的一个小小的指尖。
正因如此,一见到来自家乡的飞船,泪水便立刻涌上戴维森的眼眶。他并不为此羞愧,他心怀爱国之情,他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
很快他就走在这座边疆小镇的街道上,放眼望去空无一物,景色宽广,让他不由得笑了起来。那些女人已经在这儿了,不错,你能看出她们是新鲜货色。她们大多紧身长裙搭配橡胶套鞋一样的大鞋子,颜色或红或紫,或是金色,穿着金色或银色的褶边上衣。再也没人穿窥胸装了,时尚发生了变化,真是糟糕。她们都把头发绾得高高的,必是喷了什么胶水,简直其丑无比,但女人就爱这么鼓捣她们的头发,的确也很撩人。戴维森朝一个大胸脯的小个儿欧非混血咧嘴笑了笑——那堆头发比她的脑袋还大。对方没有回以微笑,但那扭动的屁股分明在说:跟着跟着跟着我。不过他没那么做。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来到中心总部——速成石和塑板搭建的“标准构建物”,四十间办公室、十台水冷却器和一个地下军火库——并向新塔希提中心侨民管理指挥部通报自己业已抵达。他遇见飞船上的几位船员去林业部申请配备一台新的半自动剥皮机,然后让他的老朋友攸攸·瑟灵下午两点钟来卢奥酒吧找他。
他提前一个小时到了酒吧,赶在喝酒前往肚子里填了点儿东西。留波夫也在那儿,跟几个穿着舰队制服的人坐在一起,那几个人像是来自作战舰沙克尔顿号的专家。戴维森不怎么待见海军的那帮人,他们华而不实,满脑子空想,在恒星之间跳来跳去,把行星上肮脏、危险的工作一股脑地丢给陆军;但这伙人毕竟是高级军官,而且不管怎么说,看到留波夫跟穿制服的人过于“亲密”,这场面总是十分好笑。他正在说着什么,像平日里那样手舞足蹈地比画着。戴维森路过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嗨,拉吉老朋友,情况怎么样?”他不等对方展露怒容便走开了,尽管为错过它而颇为遗憾。留波夫痛恨他的样子实在滑稽,或许因为这家伙跟很多知识分子一样,女人气十足,对戴维森的男子气概心怀憎恶。不管怎样,戴维森是不会浪费时间去恨留波夫的,不值得费这个力气。
卢奥酒吧提供一流的鹿肉排。要换在日暮途穷的地球上,看见有人一餐就吃掉一公斤肉,人们还不知道该怎么说呢!那帮既该死又可怜的大豆白痴!接着攸攸便出现了,带着他挑选的姑娘——正如戴维森满心期望的一样——两个丰满宜人的美人儿,不是雏儿,是流莺。哦,这老殖民地管理部门有时候还干点儿正事!真是个漫长、炎热的下午。
戴维斯穿越史密斯海峡飞回营地的时候,他与正悬在海面一片金色雾霾的大床之上的太阳高度平齐。他嘴里哼唱着,懒洋洋地坐在驾驶员座椅里。史密斯岛朦朦胧胧进入视野,营地上飘浮着烟雾,那团黑烟就好像垃圾焚化炉里混进了燃油。他甚至无法辨认烟雾后面的房舍。直到在着陆场上降落时——他才看清那炭黑的飞机,残损的直升机和烧毁的机库。
他再次拉升直升机,飞至营地上空,他飞得很低,差点儿撞倒焚化炉高高的喷气管,那是仅存的直立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不见了,厂房、炉子、木场、指挥所、木屋、营房、睽嗤住宅区,一切都已不复存在。黑黢黢的骨架和残骸依旧冒着烟。不过这并不是森林之火。森林尚在,在废墟的一侧浓绿如初。戴维森飞回着陆场匆匆降落,跳下机舱去找摩托车,但摩托车也变成了一堆黑色的废铁,在飞机库和设备的废墟里冒着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他大步沿着小路往营地跑。当他经过曾是无线电机房的地方时,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没有犹豫半步便转了个方向,走下小路躲到烧毁的小房子后面。他停在那儿,仔细倾听。
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四周寂静无声。大火已经熄灭很久了,只有大木材垛仍在焖烧,灰烬和炭渣下面依然有火红色的木炭。这一座座长方形的灰堆曾经贵过黄金。但是,营房和小屋的黑色骨架已经不再冒烟,灰烬中还有骨骸。
戴维森猫着腰躲在无线电机房后面,现在他的大脑异常清晰活跃。事情有两种可能。第一,攻击来自其他营地。国王岛或者新爪哇营地的某些军官发了疯,妄图颠覆整个星球。第二,攻击来自星球外部。他脑子里出现了中心镇太空码头的金色高塔。可是,如果说沙克尔顿号决定进行一场私掠,那就该去中心镇,他们怎么会挑上这么个小营地呢?不,这肯定是一次外星人的入侵。是某个未知的种族,是塞提人或者海恩星人决定移民地球人的侨居地。他从来就没有信任过那些该死的类人生物。他们肯定使用了热力弹。入侵部队的喷气机、空中汽车和核武器能轻易隐藏在占星球四分之一的西南某处岛礁上。他必须返回直升机发出报警信号,然后在周边侦察一番,以便把自己对实际情况的评估报给总部。他正要直起身来,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这不是人的声音:音调高、柔软、叽喳叽喳——外星人。
他马上低下头,匍匐在小屋的塑料屋顶后——那屋顶已经摊在地上,受热变形成蝙蝠翅膀的模样。他一动不动,听着那边的动静。
四个睽嗤在几米以外的小路上走过。这几个是未驯化的睽嗤,裸着身子,只在腰间系了一条松垮垮的皮带,上面挂着刀子和小袋子。他们都没穿短裤,脖子上也没有用来驯服的皮项圈。居住区的睽嗤志愿者肯定跟这里的地球人一样,早被烧成了灰。
他们在离他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慢悠悠地叽喳说着,戴维森屏住了呼吸。他不想让他们发现自己。见鬼,这帮睽嗤到底在这儿干什么?他们肯定是给入侵者充当奸细,前来侦察的。
其中一个睽嗤边说话边指了指南面,这让戴维森看清了他的面孔,一下子认出了他。
睽嗤看上去都很像,但这一个与众不同。不到一年前,他在这张脸上留满了自己的标记。这就是在中心镇发了疯、袭击他的那一个。这是个嗜杀成性的家伙,是留波夫的宠物。它到底来这儿干什么天杀的勾当?
戴维森的脑子快速思考着,寻找答案;他的反应如往常一样迅速,他站起身,突然高高挺立在那儿,泰然自若,操枪在手。
“站住,你们这几个睽嗤,不许动!”
他的声音十分响亮,像一声鞭挞。这四个小绿生物都没动。被砸扁了脸的那个隔着黑黢黢的瓦砾望着他,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珠毫无光彩。
“快回答。这火,到底是谁放的?”
没有应答。
“快回答!干脆——利索——快!不说话我就把你们挨个儿点了,烧完一个,再烧下一个,明白吗?这场大火是谁放的?”
“是我们把营地烧了,戴维森上尉。”从中心镇来的那个说,奇怪的声音十分柔软,让戴维森觉得像是人类发出的。“人类全都死了。”
“是你们烧的?你是什么意思?”
不知何种原因,他记不得疤脸的名字了。
“这里有两百个人类。有九十个我们的奴隶。我们从森林里来了九百人。首先我们把在森林里伐树的人就地杀掉,然后再把这边的人杀掉,把房子烧毁。我还以为你被杀掉了。很高兴看到你,戴维森上尉。”
这简直不可思议,当然,这些肯定是谎话。他们不可能杀死所有的人,杀死欧克、比尔诺、基斯,以及其余总共两百人,其中有些人也会逃脱掉。睽嗤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弓弩。无论怎样,睽嗤不可能做到这一点。睽嗤不善打斗,不会杀戮,也没发生过战争。他们是一种无侵略性的生物,易于上当受骗,不懂得还击。他们说什么也不会一口气屠杀两百个人。这简直太疯狂了。这沉寂,这漫长、温暖的夕阳中散发着的淡淡的焦煳味道,还有那淡绿色的脸,盯着他看的那对定定的眼睛,这一切归为一片虚无,归为一场疯狂的梦境,一场噩梦。
“是谁帮你干的?”
“九百个我们的人。”疤脸用那该死的假人声说。
“不,不是说这个。还有什么人?谁指使你干的?是谁告诉你该怎么做的?”
“是我的妻子。”
接着,戴维森看见那生物的姿态泄露动机般的紧张了一下,但扑过来时十分轻盈,斜向一侧。他一枪打偏了,只撩到那东西的胳膊或是肩膀,没能在那东西的两眼之间狠狠来上一击。这睽嗤扑到了他身上,尽管个头和体重只是他的一半,他还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他依仗着自己手中有枪,因而并没料到对方会发动攻击。那东西的胳膊很细,抓在手里毛烘烘的,而且,在戴维森跟他拼命厮打的时候,他还唱着歌。
戴维森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被死死定在那儿,还被缴了械。四张绿色的嘴脸从上面看着他。那个疤脸还在唱着,一种气喘吁吁的快速叨咕,只是带上了调子。其他三个在听,他们露出白牙咧嘴笑着。他从来没见过睽嗤笑,他从来没有从下往上仰视过睽嗤的脸。永远是从上向下,高高在上。他控制着不去挣扎,眼下这样做白费力气。他们尽管矮小,但数量上胜他一筹,而疤脸还拿着他的枪。他必须等待机会。但他感到肚子里翻江倒海,只想呕吐,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抽搐、绷紧。那几只小手毫不费力地按着他,绿色的小脸在他上方摇摆着,嗤嗤笑着。
疤脸唱完了他的歌。他跪在戴维森胸口上,一只手拿着一把刀,另一只手里握着戴维森的枪。
“你不能唱歌,对吧,戴维森上尉?好吧,那么你就跑回你的直升机那儿,飞到中心那边告诉上校这地方已经被烧毁,人类也被杀光了。”
那鲜血,跟人类的血液一样红得令人惊骇,已经在睽嗤右臂上与皮毛凝结成块,利刃在绿色的爪子里抖动着。那张尖尖的、布满伤痕的脸向下看着戴维森,靠得很近,现在他可以看见那炭黑的眼珠燃着一道诡异的光。那声音依旧柔软、平静。
他们放开他。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脑袋还残留着被疤脸扑倒造成的晕眩。几个睽嗤远远站在一边,很清楚他触手可及的距离是他们的两倍。不过,疤脸并非唯一带武器的,还有另一支手枪指着他的肚子。握枪的家伙就是本——他自己的睽嗤,长着灰突突脏毛的小杂种,像往常一样傻里傻气,但手里握着一支枪。
同时有两支手枪指着你,你就很难转过身去。但戴维森这样做了,他开始往降落场走去。
身后一个声音说着睽嗤的语言,又尖又响。另一个说:“干脆——利索——快!”接着是一阵奇怪的噪声,有点儿像叽叽喳喳的鸟叫,那一定是睽嗤们在哄笑。子弹随着一声脆响呼啸而过,打在右边的路上。上帝,这不公平,他们有枪,可他赤手空拳。他开始跑了起来,他能跑赢任何睽嗤。他们不知道该如何打枪。
“跑呀!”那平静的声音已远在他的身后。那是疤脸。塞维尔,他就叫这个名字。他们从前叫他塞姆,后来留波夫拦下戴维森,没让他受到应得的惩罚,然后便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宠物,打那以后他们就叫他塞维尔。上帝啊,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简直是一场噩梦。他跑着,血液在两耳中轰鸣。他穿过烟雾弥漫的金黄色暮霭。路边躺着一具尸体,看上去像一只泄了气的白色皮球,瞪着一双蓝色的眼睛。而他,戴维森,他们不敢杀他。他们也没再朝他开枪。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不能杀了他。直升机停在那儿,安然无恙,闪着光芒,他跳上座位,赶在那些睽嗤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升到空中。他两手发抖,虽说不厉害,却还是抖个不停。他们不能杀死他了。他在山顶盘旋了一圈,然后快速飞回,拉低高度寻找那四个睽嗤,但在营地那片乱糟糟的瓦砾中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今天早上这里还是一片营地,还有两百人。而现在,就在刚才,这里有四个睽嗤。这不是在做梦。他们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消失,他们就藏在那儿。他用直升机前端的机枪朝那片焦土射击,朝他手下人那烧焦的骨头和冰冷的尸体、被焚毁的机械和腐烂的白色树桩扫射,一次次来回射击,把森林里的绿叶打得千疮百孔,直到弹药打光,机枪的痉挛戛然而止。
戴维森的手现在稳住了,身上的紧张也和缓下来,他知道自己完全不是在做梦。他掉头飞过海峡去中心镇报信。飞行中他感觉自己的脸上又恢复了那一贯的松弛、沉稳的线条。他们不能把灾难归罪于他,因为他没在家。也许他们就此明白睽嗤们明显是趁他不在时发动袭击的,他们知道如果他在,人类就会组织防御,睽嗤必然失败。如此说来,这倒是一件好事。他们现在该知道到底从哪儿着手了,把这个星球彻底清理干净以便让人类占据。当他们知道是留波夫的宠物带头屠杀,他留波夫也别再打算阻止他们除掉睽嗤了!这段时间他们会动手根绝老鼠了;也许,只是也许,他们会把这件轻松的活儿交给他!想到这儿他本应该笑一笑,但他保持着一脸镇静。
下面的海面在暮色中显得灰暗,黄昏中起伏着一座座丘陵般的岛屿,沟壑纵横,溪流遍布,到处是树叶浓密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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