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世界的词语是森林> 第六章

第六章

那一晚没有歌声吟唱,只有枪声和静默。飞船烧着的时候塞维尔欢跃起来,泪水溢满了眼眶,但没有任何话语涌到唇边。他默默转过身去,两手握着沉甸甸的火焰喷射器,带领自己的这队人马返回这座城市。
来自西部和北部的各队人马都由一个像他这样从前做过奴隶的人率领,他们曾经服侍过中心镇的羽曼,熟悉城里的建筑和各条道路。
大多数前来参加夜袭的人从未见过羽曼的城市,不少人从未见过羽曼。他们参战是因为他们追随塞维尔,因为他们受了邪恶之梦的驱使,只有塞维尔能够教他们如何驾驭那梦。他们成百上千,有男有女,全然静默地守候在整个城市外围那漆黑的阴雨中,直到两三个前奴隶同时采取他们认为必要的第一步行动:破坏输水管道,切断连接发电厂的照明电线,冲进军火库将其洗劫一空。头一批被杀者是那些警卫,一切做得悄然无声,用的是狩猎武器:套索、刀和箭镞,黑暗中的杀戮十分迅捷。炸药是从南面十英里外的砍伐营偷来的,这在夜里较为容易,现在已经安置在总部地下室的军火库里,其他地方这时也开始点火。接着便是警笛大作,火光四起,夜色与沉寂双双逃逸。那如同大树倒下一般噼啪的枪声是羽曼们在自卫,因为只有前奴隶在使用从军火库里拿到的武器,其他人仍在使用长矛、刀和弓箭。不过,瑞斯万和其他在砍伐者的奴隶围栏里工作过的人安放了炸药并将其点燃,发出的声响胜过任何别的声音,他们将总部的墙体炸开,摧毁了飞机库和飞船。
当晚城里大约有一千七百个羽曼,其中五百人左右是妇女;据说羽曼的所有女人现在都在这儿,正因如此,塞维尔和其他人才决定行动,尽管有意加入的人并未全数赶到。四千到五千名男女从森林里汇集到恩托尔,然后从那里出发来到这个地方,这个夜晚。
大火熊熊燃烧,烈焰带着屠场的血腥味道,令人窒息。
塞维尔口中发干,喉咙火烧火燎,他说不出话,渴望喝上一口水。当他带领自己的一队人马走上城市正中的一条路时,一个羽曼朝他跑过来,在令人目眩的烟气中,那个身影显得模糊而庞大。塞维尔举起喷射器,扣动上面的扳机,此时那羽曼脚下一滑倒在泥里,双膝跪地挣扎着。那机器并没有吐出咝咝的火舌,燃烧那些停在机库外飞船时已经耗光了它。塞维尔扔掉这沉重的机器。这个羽曼没有武器,是个男的。塞维尔想说,“让他跑吧”,但他的声音很微弱,再说两个阿伯坦林地来的猎手不等他说话已经冲了上去,抽出他们身上的长刀。那双无毛的大手在空中抓挠了几下,便无力地垂下了。那尸体庞然大物般挡住了道路。原来曾是市中心的地方,现在也躺着不少死尸。四周除了火焰的噪声外,几乎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塞维尔艰难地张开嘴巴,嘶哑地发出一声收兵的号令,试图结束这场猎杀;跟他在一起的人用更清晰、更响亮的一种假声将号令传递出去;其他声音应和着,有远有近,透过烟熏火燎的黑夜的迷雾。他没有马上带领手下离开城市,而是发出信号让他们继续前进,自己走在旁边,走进小路和烧毁的屋舍之间那一片泥泞之中。他跨过一具羽曼的女尸,向被一根巨大的、烧焦的木梁压在下面的人弯下身子。那张满是污泥的面孔让他在暗影之中无从辨认。
这不公正,这毫无必要,他不该在如此之多的死人中察看这个人。黑暗中他完全可以看不见他。他起身去跟上自己的队伍。然后他又转了回来,他使劲全力,抬起压在留波夫背上的梁木。他跪下去,一只手放在那重重的脑袋下面,似乎这样能让留波夫躺得舒服一些,脸也不再贴着泥土。他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塞维尔接连四天都没有睡觉,而没有做梦的时间甚至更长——他不知道有多长。他不停行动着,不停说话、旅行、计划,夜以继日,自从他带着那些来自卡达斯特的追随者离开布罗特之后就一直如此。他从一座城镇来到另一座城镇,对森林里的人讲话,告诉他们那些新的东西,把他们从梦中唤醒,进入世界之时,当晚将事情安排妥当,谈话,总是在不停谈话,聆听他人的谈话,一直没有静默下来,也没有机会独处。他们倾听着,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个跟着他,走上一条新的道路。他们用自己的手举起曾一度害怕的火把,举起那控制邪恶之梦的力量,将他们一直害怕的死神向敌人身上释放开去。一切都按照他所吩咐的完成了。塞维尔说应该消失的东西都已消失。男人之舍和羽曼的多处住所都被烧毁,他们的飞船也被焚烧或破坏,他们的武器被劫掠或被销毁,他们的女人也已死亡。烈火已经燃尽,烟雾弥漫的夜晚变得愈发黑暗,塞维尔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他抬眼向东望去,看看是否已近天明。他跪在尸体横陈的泥地里,想道,现在就是梦,一个邪恶的梦。我以为我能够驾驭它,但它却驾驭了我。
在梦中,留波夫那抵着他自己手掌的嘴唇翕动着。塞维尔低头一看,看见那死人的眼睛睁开了。两眼忽闪着渐趋熄灭的火光。过了一会儿他叫出了塞维尔的名字。
“留波夫,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我告诉过你,让你今晚不要待在城里。”塞维尔在梦中说道,语气严厉,好像在朝留波夫发火。
“你被俘虏了是吗?”留波夫说,十分微弱,头也没有抬一下,但声音听上去很平常,塞维尔这时才发觉这不是梦之时,而是世界之时,是森林之夜。“或者我被俘了?”
“你我都不是,我们谁都没有——我哪里知道呢?所有设备和机器都被烧毁,所有的女人都已死亡。如果男人能逃,我们就让他们逃掉。我告诉他们别把你的房子点着,那些书应该安然无恙。留波夫,你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呢?”
“我跟他们一样,跟他们一样,是人,跟你一样。”
“不,你不一样……”
“我跟他们一样。你也是。听着,塞维尔,别往前走了。你们应该回去……回到你们自己……自己的根。”
“等你们的人走了,邪恶的梦也就停止了。”
“现在。”留波夫想把头抬起来,但他的脊背已折断,他向上望着塞维尔,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他的目光落到一边,望向另一个时间,嘴唇依然张着,未发一言。他的喉咙中发出咝咝的喘息。
他们在叫喊着塞维尔的名字,远处有很多人在喊,一遍又一遍。“我不能陪你待在这儿了,留波夫!”塞维尔含着眼泪说,他没有听到回应,便站起身准备跑开。但是,在梦境的黑暗中他只能慢慢走,就像在深水中跋涉一样。白蜡树的精灵走在他的前面,比留波夫或任何一个羽曼还要高,像一棵大树,没有将它那白色的面具朝他转过来。塞维尔一边走,一边跟留波夫说话:“我们会回去的,”他说,“我会回去。现在。我们会回去,现在就回去,我答应你,留波夫!”
但他的朋友,那个温和高贵的、救了他的性命并背叛了他的梦的人,留波夫什么也没有回答。他在塞维尔附近,在黑夜的某处走着,无法看见,死神一般平静。
一群从通塔尔来的人迎面碰上了塞维尔——他兀自在黑暗中逡巡,哭泣着,诉说着,被梦掌控;他们带上他,迅速返回恩托尔。
在临时将就的男人之舍——一间在河边草草搭起的帐篷中,他无助而又狂乱地躺了两天两夜,由那些老人照料着。这时,人们不断来到恩托尔,继而又离开这里,回到埃申之地,那个曾被称作中心镇的地方,埋葬死去的自己人和那些羽曼:自己人死了三百多,另一方的人数超过七百。大约五百个羽曼被锁进囚禁营——睽嗤曾经的围栏里。那里空空如也,隔得较远,因而未被烧毁。有很多人逃亡,有些跑到了远远的南部砍伐营去了,那里未受袭扰;那些仍在森林或者“砍平之地”藏身、流浪的人则被追捕。有些被杀掉,因为很多年轻的男女猎手依然听见塞维尔那“杀掉他们”的声音。其他人将那杀戮之夜抛在身后,只把它当作一场噩梦,应该做如此理解,以免再次发生。面对一个蜷缩在灌木中的饥渴、疲惫的羽曼,他们无法杀死他。这样,就有可能是他杀死了他们。也有由十到二十个羽曼组成的团伙,带着伐木用的斧头和手枪,虽然弹药所剩无几。这样的团伙被跟踪,等到藏在森林中的人足够多,再围住他们,压制他们,把他们捆绑起来,带回埃申。这些人在两三天之内悉数被擒,因为索诺尔的这部分地区聚满了森林居民,从来没人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哪怕连这一半或者十分之一的人都没见过。仍然有人从边远城镇和其他陆地赶到此地,另一些人则已经动身回家。抓捕回来的羽曼跟原来那些围栏里的人放在一起,尽管那里人满为患,那些窝棚对羽曼来说过于窄小。他们有水供应,一天给两顿饭食,时时有两百个全副武装的猎手监视警戒。
埃申之夜的第二天下午,一艘飞船自东面呼啦啦飞来,降低高度像是准备着陆,接着又突然向上直冲,像一只猛禽错过它的猎物,在降落场的废墟上,在烟气袅袅的城市和“砍平之地”的上空盘旋。瑞斯万曾监督摧毁所有的无线电,或许是无线电静默才把飞船从库什尔或瑞什沃引来,那边有三个羽曼的小城。围栏中的囚徒冲出房子,每当飞船飞过头顶,或者用小降落伞往围栏里投下一件东西时,他们便朝它大声呼喊。最后飞船呼啦啦升上高空飞走了。
目前在艾斯珊还剩下四艘类似的有翼飞船,三艘在库什尔,一艘在瑞什沃,它们全是那种能坐四个人的小型飞船。它们还可以携带机枪和火焰喷射器,因此瑞斯万和其他人十分担心,而塞维尔此时正躺在那里,远离他们,行走在另一个时间的神秘之路上。
直到第三天他才醒来,进入世界之时,他变得消瘦、晕眩、饥饿而沉默。在河中洗过澡,吃了东西后,他听取了瑞斯万和拜耳的女头领,以及其他被选出的首领们的汇报。他们告诉他,当他在睡梦中的时候世界发生了什么。听完他们的话以后,他环顾这些人,他们随即看见他现出神灵之像。埃申之夜令人厌恶和恐怖,有些人产生了怀疑。他们的梦烦乱不安,充满血腥和火焰;他们周围都是些陌生人,人们从四面八方的森林聚集此地,几百几千,像鹞鹰趋于腐肉一般,没人认识对方:这让他们觉得似乎到了尽头,一切都变了样子,好日子一去不返。但塞维尔在这儿让他们想起了事情的本质。他们的苦痛获得了安慰,他们等待着他开口说话。
“杀戮已经完成。”他说,“要让大家都明白这一点。”他环顾周围的人,“我要跟囚禁营里的人说话。他们那边领头的是谁?”
“吐绶鸡、啪嗒脚、湿眼。”前奴隶瑞斯万说。
“吐绶鸡还活着?上帝。扶我起来,格瑞达,我的骨头软得像鳗鱼……”
他双脚着地,过了一会儿便恢复了,一小时内他便动身前往埃申,从恩托尔要走两个小时的路。
他们到达那里,瑞斯万爬上一架搭在囚禁营围墙上的梯子,用教给奴隶的那种混合的英语大声吼叫着:“道格——到门口来,干脆——利索——快!”
在下面那些低矮的水泥棚舍之间的通道上,有些羽曼叫嚷着,向他扔土块。他躲闪着,继续等在那儿。
老上校没有出来,但那个他们称作“湿眼睛”的戈塞跛着脚从一座小屋走了出来,朝瑞斯万喊道:“上校病了,他出不来。”
“是什么病?”
“是肠胃病,一种水源传染病。你想干什么?”
“说说话——我主上帝。”瑞斯万低头看着下面的塞维尔,用他自己的语言说,“吐绶鸡藏起来了,你想跟湿眼睛说话吗?”
“好吧。”
“守住这边的大门,弓箭手们!——到门这边来,戈塞——先生,干脆——利索——快!”
大门开了一条缝,很窄,时间也很短,刚好让戈塞从里面挤出来。他一个人站在门前,面对塞维尔带来的这群人。他瘸着一条腿,那条腿在埃申之夜受了伤。他穿着一件破睡衣,上面沾着泥点,已被雨水浸湿。他灰白的头发稀稀拉拉铺散在耳朵周围和前额上。他的重量两倍于俘获他的人,僵直地站在那儿,带着一种坚强、愤怒的悲苦之情。“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必须谈一谈,戈塞先生。”塞维尔说,他从留波夫那儿学到一口通达易懂的英语。“我是艾士瑞斯白蜡树族的塞维尔,是留波夫的朋友。”
“是的,我知道你。你想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杀戮已经结束,如果你我的人民之间可以达成承诺的话,要是你能把你们在南索诺尔、库什尔和瑞什沃伐木营的人集中起来,让他们都到这儿来,你们就可以获得自由。你们可以在这块已死亡的森林上生活,种植你们作物的种子。砍树的事情绝不能再次发生了。”
戈塞露出急切的表情:“那些营地没有遭袭吗?”
“没有。”
戈塞一言不发。
塞维尔看着他的脸,然后又说道:“我估计,你们活在这个世界的人还剩不足两千。你们的女人已全部死亡。别的营地还有武器,你还可以杀死我们不少人。但我们掌握了你们的一些武器。再说我们人数众多,你们无法杀绝。我认为你应该了解这一点,因此你没有让飞船给你们运送火焰喷射器,杀死那些警卫,然后逃走。这样毫无用处,我们的确人数众多。如果你跟我们定下承诺则最好不过了。然后你们就可以安然等待,直到来一艘大船将你们从这个世界带走。这应该是在三年以后,我想。”
“是的,按本地时间是三年——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这个嘛,奴隶是长了耳朵的,戈塞先生。”
戈塞终于正视他了。接着他把目光移开,感到有些不安,放松那条伤腿。然后他再次看着塞维尔,接着又移开目光。“我们已经‘承诺’不去伤害你们的人。因此把工人都送回了家。但这没起作用,你们根本不听……”
“这不是跟我们许下的承诺。”
“我们怎么能跟一个没有政府、没有中心当局的一群民众达成任何协议或条约呢?”
“这我不知道。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什么是承诺。这个承诺很快就被打破了。”
“你是什么意思?谁打破了?怎么回事?”
“在瑞什沃,新爪哇。十四天前。一座小镇被瑞什沃营地的羽曼烧毁,人被杀光。”
“这是谎言。我们跟新爪哇有无线电联络,一直持续到屠杀前。那里没有人杀害当地人,其他地方也没有。”
“你说的是你所知道的真相。”塞维尔说,“我说的是我所知道的。我认可你对瑞什沃屠杀事件的无知,但你该相信我的话,事情确实发生了。剩下的只有一件事情:承诺必须跟我们做,与我们之间达成,而且必须守约。当然,你要跟道格上校和其他人谈论一下这些问题。”
戈塞挪了一步,似乎要退回大门里,然后又转过身来,用他低沉、沙哑的嗓音说:“你是谁,塞维尔?是你组织的这次袭击吗?你是他们的领袖?”
“对,是我。”
“那么,这血债全都记在你身上。”戈塞说,突然间野性大发,“其中也有留波夫的血。他死了——你的‘朋友留波夫’。”
塞维尔不明白他说的那句俗语。他学会了杀人,但罪孽之事他只了解字面的意义。片刻间,他的目光与戈塞那疲乏无力、充满怨恨的眼神相交,感到心里涌上一股恶心,一种彻骨的寒意。他竭力将这种感觉从自己身上驱赶出去,闭起眼睛。最后他说:“留波夫是我的朋友,他并没有死。”
“你们是些孩子,”戈塞憎恶地说,“是孩子,是野蛮人。你们没有现实的观念。这不是在做梦,这都是真的!你们杀了留波夫。他死了。你们杀了女人——女人!你们把她们活活烧死,就像杀动物一样屠杀了她们!”
“难道我们应该让她们活下来?”塞维尔说,激愤的语气与戈塞不相上下,但很轻柔,声音近乎歌唱。“让她们像昆虫一样,在世界的残骸上繁衍,最后取代我们?我们杀掉她们,就是给你们绝育。我知道现实是什么样子,戈塞先生。留波夫跟我谈过这种字眼。现实者是既了解世界、也了解他自己的梦的人。你们心智错乱:一千个人中也找不到一个懂得如何做梦的人。甚至留波夫也不懂,而他是你们中最好的人。你们睡觉,醒来,忘记自己的梦,然后再次入睡,再次醒来,就这样度过了整个一生,而你们认为这就是生命,是现实!你们不是孩子,而是成年人,但你们精神错乱。这就是我们要杀死你们的原因,省得把我们逼向疯狂。现在回去跟其他错乱的人谈论现实吧,多谈一会儿,谈得尽兴些!”
警卫打开大门,用他们的长矛恐吓着里面的一群羽曼;戈塞又回到了囚禁营,他那宽宽的肩膀像在躲雨一样向上隆起。
塞维尔筋疲力竭。拜耳的女头领和另一个女人靠近他,跟他一起走,他的胳膊搭在她们的肩上,这样就算他脚下磕绊也不会跌倒了。那年轻的猎手格瑞达,他同一树种的表弟,跟他开着玩笑,塞维尔也轻松愉快地搭着话,说笑着。返回恩托尔的路看来要走上好几天。
他身体虚弱得吃不下饭,只喝了一点热的肉汤便靠着男人之火躺下。恩托尔算不上是座城镇,不过是一条大河边上的一片营地而已,在羽曼到来之前,森林周围曾有很多城市,人们最喜欢来这儿钓鱼。这里没有男人之舍。两个黑石头围成的篝火堆,还有在河边长长的草坡上用兽皮和灯芯绒草绳搭建的帐篷,就是恩托尔的全部。门内德河,这条索诺尔的主导河流,一直不停地在恩托尔诉说,在世界,也在梦中。
篝火边围着不少老人,有些他认识的人来自布罗特和通塔尔,以及他那被摧毁的城市艾士瑞斯,有些人他并不认识。他可以凭借他们的眼神和手势,以及聆听他们声音辨认出这些人是伟大的梦者。或许,以前还从未有如此多的梦者共聚一处。他全身舒展躺在那儿,两手撑着自己的头,凝视着篝火,说道:“我把羽曼们说成是疯子。我自己是不是疯子呢?”
“你无法弄清两种时间。”老图巴布说,一边把一块松树节放进火堆,“因为你太久没有做梦了,既没有睡着做梦,也没有醒着做梦。这个代价要花好长时间才能偿清。”
“羽曼们服用的毒药的作用差不多就像没有睡眠和梦的情形一样。”海本说。他以前在中心和史密斯营两地都做过奴隶。“羽曼们的毒药本身是为了做梦。我见过他们服用毒药后显现出梦者的样子。但他们不能召唤出梦,也不能控制它们,或者编织、塑造以及终止做梦。他们被驱策、被压服了。他们全然不知自己的内心里有什么。而一个人要是很多天都没做梦的话,就会这样。哪怕他是男人之舍里最智慧的人,也依然会变得疯狂,无论此处还是彼处,很久以后都会时不时地发疯。他会被驱策、被奴役。他将无法理解自己。”
一位来自索诺尔的垂垂老者将自己的手放在塞维尔的肩头,抚摸着他,开口说:“我亲爱的年轻的神,你需要歌唱,那样对你有好处。”
“我不能唱。你为我唱吧。”
老者唱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唱,他们的声音高亢尖厉,几乎不成调子,就像一阵风吹过恩托尔的水生芦苇。他们唱了一首白蜡树的歌,歌唱那精巧的散开式叶片,它们在秋天浆果红了的时候变得枯黄,早霜又在一夜之间为其披上银装。
塞维尔正听着这支白蜡树的歌,留波夫这时躺在了他的边上。躺下后就算他再显得像怪物那般高大,四肢也不那么颀长了。他身后是被大火掏空的断壁残垣,黑黢黢衬在星星的背景上。“我跟你一样。”他说,没有看塞维尔,那梦一般的嗓音试图揭示其中的谎言。塞维尔为他的朋友伤心。“我感到头疼。”留波夫用他的声音说,像往常那样用手揉着他的后脖颈。这时塞维尔便伸手去抚摸他、安慰他。但是,他不过是世界之时的一片暗影、一丝火光,而那些老人继续唱着白蜡树之歌,歌唱那长满散开式叶片的黑色枝条在春天开出的白色小花。
第二天关押在囚禁营的羽曼送信给塞维尔要求见面。他在午后前往埃申,跟这些人在囚禁营外的橡树枝条下见面,因为站在毫无遮蔽的天空下面会让塞维尔带来的人感到不适。埃申原来是一片橡树林,而这棵树是殖民者留下的几棵树中最大的一棵。它立在留波夫那间平板房后的一片长长的坡地上,那里一共有六到八间房屋幸免于那一夜的大火。橡树下陪着塞维尔的还有瑞斯万、拜耳的女头领、卡达斯特的格瑞达,以及其他想参加会谈的人,一共十多个。不少弓箭手在担任警戒,因为担心羽曼们有可能暗藏武器,不过他们藏身树丛和烧毁的墙垣后面,并未给整个会面增添任何威慑的气氛。陪同戈塞和道格上校的是三个他们所称的军官和两个从砍伐营来的人,其中就有本顿,一见到他,那些前奴隶一个个咬牙切齿。因为本顿曾用当众阉割的办法惩罚那些“偷懒的睽嗤”。
上校看上去很消瘦,原来正常的黄褐色皮肤现在成了泥巴一般的灰黄色,他的病态并不是装出来的。“现在,首要的问题是……”他说,这时大家已各就各位——羽曼们站着,塞维尔的人则在柔软、潮湿,铺着橡树叶的泥土地上或蹲或坐。“首要的问题是,我需要弄清你们所使用的术语的真正含义,以及它们对保证我部下人员在这儿的安全有何意义。”
一阵沉默。
“你们懂英语吗?有没有人懂?”
“我懂。但我不明白你的问题,道格先生。”
“烦请称呼我道格上校!”
“那么,烦请称我为塞维尔上校。”塞维尔声音里出现了一个音符。他站起身来,做好论争的架势,音调在脑子里如奔淌的河流。
但那老羽曼只是站在那儿,身形巨大而沉重,愤怒但并未应对挑战。“我来这儿不是受你们这些小小的类人生物羞辱的。”他说,但说话时嘴唇颤抖着。他年纪已高,心神昏乱,深受屈辱。对胜利的全部期待从塞维尔的心里逃逸出去。这世界上再无胜利可言,只有死亡。他再次坐下。“我无意羞辱,道格上校。”他无奈地说,“请你重复一下你的问题,好吗?”
“我想听听你的条件,然后你再听我们的,一切就这么简单。”
塞维尔把他对戈塞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道格听着,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好了。现在你还没意识到,我们已经有一台正常运作的无线电,已经在囚禁营过了三天时间了。”塞维尔早就知道这一点,因为瑞斯万立刻检查了直升机投下的物体,以防里头藏有武器。警卫报告说那是一台无线电,他便让羽曼们留下了。塞维尔只是点了点头。“因此,我们一直在与三个外面的营地接触,两个在国王岛,一个在新爪哇,一直联系。如果我们决定趁人不备从囚禁营逃出去的话,做起来再简单不过了,直升机可以给我们空投武器,用机上武器掩护我们的行动,一架火焰喷射器就能帮我们逃出囚禁营,如果有需要他们还会投下炸弹,把整个区域夷为平地。当然,你们还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
“如果你离开囚禁营的话,你们会往哪儿走呢?”
“问题在于,在不引入任何离题或错误的因素的前提下,面对你们的力量,我们肯定是寡不敌众,但我们在营地有四架直升机,你们无论如何都无法破坏其作战能力,它们目前昼夜处于严密的武装守卫之下,还有所有重型火力武器。因此,一个严酷的现实是,我们实际上旗鼓相当,完全是在相互平等的地位谈判。这当然是一种暂时的态势。在必要时我们有权维持一种防御性的警戒行动,以避免发生战争。而且我们身后还有整个地球星际舰队的火力支持,它足以将你们的星球瞬间炸到半空。不过这些观念对你们来说难以理解,所以就让我尽量讲得简单明了些吧,我们准备跟你们谈判,就在当下,在一种平等的参照系内进行。”
塞维尔的耐心很有限,他知道自己的坏脾气是恶化的精神状态表现出的征兆,但他再无法控制了。“往下说!”
塞维尔绕过这群羽曼,走上坡地,进了一个有两个房间的空屋子,拿了一只折叠椅。在离开这寂静无声的房间之前,他弯下身子,把脸贴在那张伤痕累累的原木桌面上。留波夫跟塞维尔一道工作,或者他一个人时,总是习惯坐在那儿。他写下的几份文件现在还摆在那儿,塞维尔轻轻碰了碰它们。他拿着椅子走出去,为道格摆在被雨水淋湿的泥地上。那老人坐下,咬着嘴唇,那双杏仁眼因为痛苦而眯缝着。
“戈塞先生,或许你可以代替上校讲话。”塞维尔说,“他很不舒服。”
“我来讲吧。”本顿说着,站了出来,但道格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戈塞。”
上校从讲话者变为旁听者后,事情进行得顺利多了。羽曼们接受了塞维尔的条件。双方承诺实现和平,他们撤回自己的前哨,留在一个地区生活,那是索诺尔中心一片一千七百平方英里的区域,他们在此种植了林木,灌溉系统良好。他们承诺不进入森林,森林人承诺不去侵扰“砍平之地”。
所余四艘飞船引发了一些争论。羽曼们坚持说他们需要飞船,用于将人员从其他陆地运到索诺尔。因为这种飞行器只能搭载四人,每次航行都需要若干小时。塞维尔认为羽曼们徒步去埃申更快,便为他们提供穿越海峡的渡船,但羽曼们从来不愿徒步远行。那好,他们可以留下直升机用于他们所称的“空运行动”。然后他们就该销毁直升机。拒绝,愤怒。人类依赖他们的机器胜过他们自己的身体。塞维尔只得让步,告诉他们可以保留直升机,但他们只能用于在“砍平之地”上飞行,直升机上的武器必须销毁。他们就此争论起来,不过是在拖延时间,而塞维尔在一边等待,不时重复着他所要求的条件,因为他在这一点上丝毫不会退让。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本顿?”老上校最后说,声音激愤而虚弱,“你难道看不出我们无法使用那些该死的武器吗?外星人他们有三百万,遍布在每一块该死的土地上,全都被大树和矮树丛覆盖着,没有城市,没有至关重要的网络,没有中心化的管控。你用炸弹无法取缔一个游击队式的架构,这已经证明过了,实际上这在我出生的那个星球已经得到证明——在二十世纪的三十来年时间里抗击一个又一个超级强权。而在飞船到来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优势可言。那大家伙毁了就毁了吧,如果我们能保留随身武器打猎、防身就足够了!”
他是他们之中的“老人”,他的意见最后占了上风,这就跟男人之舍的情况一样。本顿很生气。戈塞开始谈论如果打破休战协议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塞维尔打断了他。“这些不过是可能而已,但我们现在还没有完成已经确定的事。你们的大型飞船要在三年以后返回,按你们的计算就是三年半。在这之前你们在这儿是自由的。日子不会过得太艰难。我们不会再从中心镇拿走什么,除了留波夫的著作,我想保留它们。你们还有大部分砍树、推土的工具。如果你们还想多些工具,你们的地盘上还有佩尔德尔铁矿。我认为这部分已经很清楚了。需要确认的是另一件事:那艘飞船来的时候,他们会怎样对待你们,以及我们?”
“我们不知道。”戈塞说。道格进一步解释说:“如果你们当初没有毁坏安射波发报机,我们本该收到一些当前的相关信息,我们的报告当然也会影响基于这个星球现状所做出的最终决定,而我们就可以在飞船从普瑞斯诺返回之前开始执行这一决定了。因为这肆意的毁灭,因为你们对自己利益的无知,我们连一台向几百英里外发送信息的无线电都没能留下。”
“什么是安射波?”这个词在这次会谈之前就已经出现过,它对塞维尔来说是一个新词。
“就是‘即时通联发射机’。”上校闷声闷气地说。
“就是一种无线电,”戈塞说,语气很傲慢,“它能让我们跟老家的世界进行即时联络。”
“不用等二十七年吗?”
戈塞低头看着塞维尔。“不错。说得很对。你从留波夫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对吧?”
“学的刚好够用。”本顿说,“他是留波夫的小绿伙伴嘛。他把值得掌握的都学到了,还比那多点儿。比如所有需要破坏的要害位置,哪里驻有守卫,以及怎么进入武器弹药库。他们大概在大屠杀开始前都一直保持联系呢!”
戈塞显得有些不安。“拉吉死了。说这些话毫无意义,本顿。我们必须建立……”
“你是否在暗示留波夫上尉参与了某种可被称作背叛殖民地的行动,本顿?”道格说,他瞪着眼睛,两手捂着肚子,“我的人里面没有奸细或者叛徒,他们是在地球就经过精挑细选的,我很清楚自己跟什么样的人共事。”
“我什么也没有暗示,上校。我直言不讳地说,是留波夫煽动了睽嗤,要是舰队飞船离开后给我们的指令没有发生改变,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
戈塞和道格两人都说起话来。“你们全都病得不轻。”塞维尔说,他站起来,掸了掸身上,那潮湿、枯黄的橡树叶子粘在他绿色的毛皮上,就像粘在绸缎上一般。“我很遗憾把你们留在睽嗤的围栏里,这种地方无法进行正常的思考。请尽快把你们在其他营地的人召集过来。等到全都到齐,大型武器被销毁后,我们就互换承诺,那时我们就离开你们。我今天离开这儿的时候囚禁营的大门将会打开。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他们谁也没再说什么。他们低头看着他。七个高大的男人,身上的皮肤晒成棕褐色,光滑无毛,穿着衣服,眼珠黝黑,面色严酷;十二个矮小的人,绿色或是棕绿,满身毛发,长着夜间活动生物的大眼睛,以及那梦一般的脸孔。两组人类之间,塞维尔这个翻译者,虚弱、容貌残损,徒手掌握着这些人的命运。雨滴轻轻飘落在他们四周褐色的土地上。
“好吧,再会。”塞维尔说完,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他们并不那么愚蠢。”拜耳的女头领在陪伴塞维尔返回恩托尔时说,“我以为这种巨人一定愚蠢,但他们看出你是一个神,我在谈判结束的时候从他们脸上看出来了。你能把那种咕咕嘎嘎说得那么好。他们真丑,你觉得他们的孩子也不长毛吗?”
“我希望我们永远也不用知道这个。”
“唉,想想照顾一个没毛的孩子,那可真像哺育一条鱼。”
“他们都疯了。”老图巴布说,显得十分痛心,“留波夫就不是这样,那时他常来通塔尔。他一无所知,但感知力强,可这些人,他们争吵不休,讥笑那个老人,互相仇恨,就像这样。”他皱起他那灰色毛皮的脸来模仿地球人,他们说的话他显然无法听懂。“你跟他们说了吗,塞维尔,说他们疯了?”
“我跟他们说他们病了,不过,这是因为他们遭受挫败,受了伤害,又被锁在石头笼子里。经历过这些,任何人都可能生病,需要治疗。”
“谁来给他们治疗?”拜耳的女头领说,“他们的女人全都死了。这对他们来说太糟糕了。可怜的丑东西——他们真是一群大个儿的无毛蜘蛛,唉!”
“他们是人,是人类,跟我们一样,是人。”塞维尔说,他的声音凄厉得像一把尖刀。
“哦,亲爱的主,我的神,我知道,我只是说他们看上去像蜘蛛。”老女人说,抚摸着他的脸颊,“看这边,你们这帮人,这么在恩托尔和埃申之间来回走,把塞维尔都累坏了,我们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不要在这儿。”塞维尔说。他们还没有走出“砍平之地”,正走在树桩和草坡之间,头上是毫无遮蔽的天空。“等我们到了树底下……”他磕磕绊绊,让这些不是神的人扶着他沿路走去。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