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苏厄德医生的日记
九月十八日
我立刻乘车前往希林汉姆,很早就赶到了那里。我让马车停在大门口,自己独自沿着林荫道走了进去。我像往常一样轻轻地敲了敲门,按了按门铃,因为我怕吵醒露西或者是她的妈妈,只希望一个仆人过来开门就可以了。过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我只好再次敲门和按门铃,仍然没有回应。我不禁咒骂起用人的懒惰,这个时候仍然赖在床上——已经十点钟了——只好再次很不耐烦地敲门和按门铃,但是仍然没有回应。刚才我只是归罪于仆人们,但是现在一种恐惧感却渐渐袭上心头。难道这种死寂就是置我们于死地的毁灭链中的另一环?难道我已经来得太晚了吗?我知道一分钟甚至是一秒钟的延误对于露西来说都意味着几个小时的死亡威胁,如果她再次复发了怎么办?我围着房子转了转,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入口。
我没找到入口。每一扇窗户和每一扇门都紧锁着,我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门廊。就在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马蹄声在门前止住,不一会儿我就看到范海辛从林荫道上跑了过来。看到我,他立刻气喘吁吁地说道:
“原来是你,你也刚到。她怎么样了?我们太迟了吗?你没收到我的电报吗?”
我尽可能迅速而连贯地说我今天早上才收到他的电报,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但是无论我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回应。他沉默了一阵,然后摘下帽子,难过地说:
“恐怕我们已经来迟了。上帝已经决定了一切!”不过他立刻恢复了往日的果敢,继续说道:“来吧。如果没有入口,我们就造出一个入口。现在时间决定一切。”
我们绕到房子的后面,那里有厨房的一扇窗户。教授从箱子里拿出一把小手术锯,交给我,指了指窗户上的铁栏杆。我立刻开始工作,不一会儿就锯断了三根。然后我们用一把小长刀伸进去拨开了窗闩,打开了窗户。我首先帮教授跳了进去,随后自己也跳了进去。厨房和用人房里都没有人。我们一边走一边检查所有的房间,在餐厅里,借着昏暗的灯光,发现四名仆人都躺在地板上。不用担心她们已经去世,因为她们沉重的呼吸声和刺鼻的鸦片酊味道已经说明了一切。我和范海辛彼此看了一眼,他一边走一边说:“我们一会儿再来照顾她们。”然后我们直接上楼去露西的房间。在门口停留了一秒钟,但是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我们脸色惨白,颤抖着双手轻轻地把门打开,进入了房间。
我应该怎样形容眼前的景象呢?床上躺着两个女人,露西和她的妈妈。韦斯特拉夫人躺在外面,身上盖着白床单,白床单的一角被从窗户吹入的风掀了起来,露出那张惨白的脸,还有脸上那种惊恐的神情。露西躺在她的旁边,脸色甚至更加惨白。那个原本应该挂在露西脖子上的花环此刻正摆放在夫人的胸上,而露西的脖子上则光秃秃的,显露出我们之前曾经注意到的那两个小伤口,它们看起来更加惨白,边缘破损得更加严重。教授一句话也没说,弯下身仔细察看,他的头几乎要碰到露西的胸口,之后他迅速地转了转头,好像正在倾听,接着立刻跳了起来,向我高喊道:
“还不算太晚!快点!快点!把白兰地拿来!”
我立刻飞奔下楼去取白兰地,我仔细地闻过,以防这瓶酒也像桌子上那瓶葡萄酒一样被下了毒。女仆们仍然有呼吸,只不过越来越急促了,我猜想可能是药力渐渐消退了。我没有停下来确认,而是立刻回到范海辛那里。他用手蘸了蘸白兰地,就像上次一样,涂在露西的嘴唇、牙龈、手腕和掌心。他对我说:
“目前我只能做这些。你把那些女仆们弄醒,用湿毛巾使劲抽打她们的脸。让她们生上火,准备好热水浴。可怜的露西就像身边的夫人一样冰冷。我们必须先给她暖暖身子。”
我立刻出去了,没有费多少力气就叫醒了其中的三个。第四个女仆只是一个小女孩,似乎药性对她的影响更加强烈,所以我把她抱到沙发上,让她继续睡。其他人刚开始有些迷迷糊糊的,随着逐渐想起发生的事情,她们就开始歇斯底里地哭泣起来。我对她们很严厉,不允许她们说话。我告诉她们有人快要死了,如果她们再耽搁下去,可怜的露西小姐就会因此而牺牲。所以,她们就哭哭啼啼、衣衫不整地生火烧水去了。幸运的是,厨房的火还没熄,开水也还有好多。洗澡水烧好之后,我们就把露西抬到了浴盆里。就在我们忙着给露西搓背的时候,大厅里传来了敲门声。一个女仆披了些衣服就跑过去开门。不久她就返回来,小声对我们说有一位先生带着霍尔姆伍德先生的信来了。我示意她告诉那个人要稍微等一下,因为我们现在什么人都不能见。她照我的吩咐去做了,而我则全神贯注于露西的事情,把这个人忘得干干净净了。
我从来没见过教授这样卖力地工作。我知道——他也知道——这是一场生死之战,而且我也这么告诉他了。他脸上显示着坚毅的神情,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回答我:
“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会就此停手,让她得到永远的宁静,因为在她身上我已经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光芒。”他继续着自己的工作,甚至更加卖力、更加用心。
渐渐地,我们意识到热水开始起作用了,听诊器已经能够测到露西微弱的心跳,而肉眼也可以看到肺部的运动了。范海辛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笑意。我们把露西从浴盆里抬出来,用热毛巾给她擦干了身子。教授对我说:
“我们已经赢了第一仗!我们要争取最后的胜利!”
我们把露西抬到另一个已经收拾好的房间,把她放到床上,强迫她喝了几滴白兰地。我注意到范海辛把一条丝质手帕围在了露西的脖子上。露西仍然没有清醒,情况虽然没有更糟,但也没有什么好转。
范海辛叫进来一个女仆,告诉她守着露西,在我们回来之前一刻也不要离开她。之后就把我叫了出去。
“我们必须商量一下该怎么做。”我们一边下楼他一边对我说道。他打开餐厅的门,我们走进去之后他又把门小心地关上。百叶窗开着,但是窗帘已经被放下来了。这是有人去世时,英国下层妇女们严格遵守的一种规矩。因此,房间里非常昏暗,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光线已经足够了。范海辛脸上严肃的神情已经被困惑所取代。很明显,他正在为某些事情伤脑筋呢,所以我只能静静地等待着,接着他对我说:
“我们该做什么?我们要向谁请求帮助?我们必须再进行一次输血,而且马上就要进行,这个可怜的女孩真的是危在旦夕了。你已经筋疲力尽了,我也一样。我无法信任这些女人,虽然她们可能会有勇气这么做。我们上哪儿去找甘愿献血的人啊?”
“那么我呢?”
声音来自对面的沙发,那种语调让我感到了轻松和欣喜,因为那声音似乎属于昆西·莫里斯。刚开始范海辛似乎有些生气,但是当我喊出“昆西·莫里斯!”并张开双臂跑向他的时候,教授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眼中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你怎么来了?”握手的时候我大声喊出来。
“我想是因为阿瑟。”
他递给我一封电报:
“三天没有苏厄德的消息,我很焦虑。但是现在却无法离开,因为父亲的病情仍没有好转。告诉我露西的现状。不要耽误。——霍尔姆伍德。”
“我想我来得正是时候。你知道你只需要告诉我要做什么。”
范海辛冲过来,握住他的手,直望着他的眼睛,说道:
“当一个女人遇到麻烦的时候,一个勇士的鲜血就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毫无疑问你是一个男人。恶魔倾尽全力与我们作对,但是上帝却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送来了帮助。”
我们又进行了一次可怕的输血。我实在没有心情再去做详细的记录。露西遭受了一次沉重的打击,这种影响也反应在她身体上,因为虽然有大量的血液输入了她的血管,她的身体却不像从前那样反应良好。看来要让露西重新活过来,还有一段艰苦的路要走。但是露西的心肺功能恢复良好。范海辛给她注射了一针吗啡,就像以前一样,这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她的昏厥转变为深沉的睡眠。我陪着昆西·莫里斯下楼,留下教授陪着露西。我让一个女仆给那个一直等在门外的车夫付清了车钱。喝了一杯酒之后我让昆西躺下来,并告诉厨子准备好早饭。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到露西现在所在的房间。当我轻轻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范海辛手里正拿着一两张纸在阅读,一只手撑着额头坐在那里沉思。在他脸上有一种疑问被解答了的满意神情。他将纸递给我,只说道:“这是我们抬露西去浴室时从她胸口掉出来的。”
读完之后,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教授,过了一会儿才问:“以上帝的名义,这是什么意思?她曾经,或现在,是疯子吗?否则她正面对着怎样的恐惧啊?”我一头雾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范海辛伸出手,拿过那张纸,说道:
“现在不要为此而烦恼。暂时忘了它。时机到了,你自然就会明白,但是那是以后的事了。那么你现在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他的话提醒了我,我立刻回到了现实。
“我来这里是为了谈谈有关死亡证明的事情。如果我们不能恰当地处理这件事,就必然会引起人们的猜疑,我们就不得不拿出这张纸。我希望我们不会面临审问,因为这会伤害可怜的露西。我知道,你知道,甚至其他照顾过她的医生也知道,韦斯特拉夫人有心脏病,所以我们可以证明她死于心脏病。我们立刻来填死亡证明吧,我会亲自把它交给登记官,并交到殡仪馆。”
“好的,我的朋友约翰!想得很周到!如果说露西小姐因为她的敌人而感到痛苦,那么她至少会因为热爱她的朋友而感到一点点幸福。一个、两个、三个,都为她奉献了自己的鲜血,另外还有一个老人。是的,我知道,约翰,我不是瞎子!我因此更加敬爱你!现在就去吧!”
我在大厅里遇到了昆西·莫里斯,递给他一封给阿瑟的电报,告诉他韦斯特拉夫人已经去世了,露西还在病着,但是现在已经开始好转了,我和范海辛会一直陪着她。我告诉他我要去哪里,他让我赶快去,但是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他对我说道:
“你回来的时候,杰克,我们两个人可以单独谈一谈吗?”我点头同意之后就出去了。登记进行得很顺利,我也和当地的殡仪官商量好了,他会在晚上过来量棺材的尺寸以及商讨其他一些相关事宜。
我回来的时候,昆西正等着我。我告诉他看过露西之后就会立刻来见他,然后就上楼去了。她仍然在沉睡着,教授也似乎在她身边没有移动过。看着教授把手指放到嘴唇上,我知道他既希望露西能快点醒过来,又怕惊扰了她。所以我又下楼去找昆西,把他带到早餐厅里。餐厅的窗帘还没有被放下来,所以比起其他的房间,似乎色调欢快了一些,或者说没有那么沉重。房子里就我们两个人,他对我说:
“杰克·苏厄德,我从来不想逞能,但是这不是普通的事情。你知道我深爱着那个女孩,甚至想过要娶她;虽然这些已经全都过去了,我仍然禁不住为她感到忧虑和担心。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天你们两个进入房间的时候,那个荷兰人——我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很好的老头——说你们必须再进行一次输血,而你和他都已经筋疲力尽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医生想要私下讨论一些事情,而我并不想打听你们的私事。可是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事了,无论如何,我已经被卷进来了。不是吗?”
“确实如此。”我说道。
“我想你和范海辛都已经像我今天一样献过血了,不是吗?”
“是的。”
“我想阿瑟也献过血了。我四天前在他家里看到他的时候,他看起来很奇怪。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憔悴得这么快,除了在潘帕斯草原。我在那里养了一匹母马并且喜欢在晚上去放马吃草。一天晚上,一只大蝙蝠——人们都叫它们吸血鬼——袭击了那匹母马,它的喉咙和血管都被撕开了,由于大量失血而无法站起来,所以我不得不用一颗子弹结果了它。杰克,如果你信任我的话,请告诉我,阿瑟是第一个吧?”他说话的时候显得非常焦急。他正在为心爱的女人担惊受怕,对具体情况的一无所知更加深了他的痛苦。他的心正在流血,他拿出了一个男人所有的勇气来保证自己会坚强地面对困难。我在回答之前沉默了一刻,因为我知道不能透露范海辛千叮万嘱要保守的秘密,但是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也猜到了这么多,我没有理由不回答他的问题,所以我只好以相同的语句回答:
“是的。”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多长时间了?”
“大概十天了。”
“十天!那么我猜,杰克·苏厄德,我们都深爱的那个可怜女孩已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吸收了四个强壮男人的献血。她的身体不可能承受这么多鲜活的血液。”接着,他靠近我,几乎是耳语地对我说:“那么结果是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道:“这就是症结所在。范海辛已经快发疯了,我也江郎才尽了。我甚至连猜想都不会了。总是有一些出乎意料的小事情让我们对露西的悉心照料化为泡影。但是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我们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她好转——或者恶化。”
昆西伸出了双手。“算上我吧,”他说道,“你和那个荷兰人告诉我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露西在下午的时候醒了过来,她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摸自己的胸口。奇怪的是,她拿出了范海辛给我读过的那张纸。细心的教授已经把它放回原处,以防她醒来的时候引起她的猜疑。接着她瞧了瞧范海辛,看了看我,很高兴的样子。随后她又环顾了房间四周,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之后就开始颤抖,爆发出一声哭喊,用双手捂住了苍白的脸。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已经完全意识到母亲的死亡,所以我们只能尽力地安慰她。毫无疑问,我们的同情让她感到某种安慰,但是她的情绪还是很低落,而且一直暗自抽泣了很长时间。我们告诉她我们两个人中至少有一个人会随时守候在她身边,这似乎让她宽心了许多。接近傍晚的时候露西又小憩了一阵。这时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她在梦游中把胸前那张纸拿了出来,撕成了两半。范海辛走过去把纸从她那里拿走,但是她仍然继续着撕扯的动作,就像那些纸仍然在她手里一样。最后她举起手摊开来,好像要把这些碎片扔掉。范海辛看上去很吃惊,双眉紧锁着,就像在思考一样,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九月十九日
昨晚她一直睡得断断续续,因为她害怕睡觉,每次醒来之后都更加虚弱。我和教授轮流守着她,一刻也不敢把她单独留下。昆西·莫里斯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是我知道他整晚都在房子四周巡查。
天亮的时候,露西显得更加憔悴了。她几乎无法转头,勉强吃的那点补品似乎一点作用都没有。她会不时地入睡,我和范海辛都注意到她在清醒和睡眠之间的差异。睡着的时候,她看上去更加凶悍但是也更加憔悴,呼吸比较轻柔。从她张开的嘴唇中,我们可以看到萎缩而没有血色的牙龈,而牙齿也显得比平时更长、更锋利。清醒的时候,她那眼里的温柔使她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只是已经病入膏肓。下午的时候,她想要见阿瑟,我们给他发了电报。昆西去车站接他了。
阿瑟抵达的时候已经快六点了,落日暖洋洋的,余晖透过窗户照在露西脸上,给那惨白的双颊增添了些许颜色。当阿瑟看见露西的时候,激动得无法成言,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无言以对。过去的几小时里,露西昏睡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这样我们的谈话就不得不经常中止。但是,阿瑟的出现就像是给露西注入了一针兴奋剂,她的精神好了一些,与阿瑟对话的时候神志也清醒了很多。阿瑟也尽可能以轻快的语气与她交谈,一切看起来都很温馨。
现在接近凌晨一点了,他和范海辛都陪着露西。我会在一刻钟后去换他们,我现在正把日记录在露西的录音机上。直到六点的时候,他们才开始休息。我真害怕明天我们的守候就要结束了,因为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可怜的孩子实在无法承受。愿上帝保佑我们。
米娜·哈克给露西·韦斯特拉的信
(没有被她拆开)
九月十七日
我最亲爱的露西:
似乎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你的信了,或者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你写信了。我知道你在了解所有的情况之后会原谅我的失误。我的丈夫已经回来了,当我们到达埃克塞特的时候,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里面坐着刚刚经历了痛风的霍金斯先生。他把我们带到他家里,给我们安排的房间又大又舒适,我们还一起共进晚餐。晚饭之后,霍金斯说:
“亲爱的朋友们,为你们的健康和幸福干杯,为你们两人送上最诚挚的祝福。我是带着关爱和骄傲看着你们长大的。现在我想让你们以此处为家。我没有孩子,什么都没有,我要把一切都留给你们。”露西,当乔纳森和这个老人握手的时候,我哭了。那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幸福的夜晚。
所以我们一直待在这里,住在这幢古老而美丽的房子里,从我的卧室和画室都可以看到附近教堂的那些大榆树,大榆树的黑色树干深植于教堂的黄石头墙中,我还能听到屋顶上方的乌鸦整日呱呱地叫。不用说你也知道,我很忙,整天都在整理家务。乔纳森和霍金斯先生每天也都很忙,因为现在乔纳森已经是合伙人了,霍金斯先生想把客户都介绍给他。
你母亲的身体状况怎么样了?我希望能够抽出一两天时间进城去看你,亲爱的,但是我现在还不敢离开,因为身上有太多的责任,乔纳森还需要人照顾。他现在已经长胖了一些,但是经过长期的病痛折磨,他还是很虚弱;甚至是现在,他还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全身发抖,直到我把他的情绪再次安抚平静。尽管如此,感谢上帝,这种情况越来越少了,我相信他会很快康复的。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消息,我也很想知道你的情况。你什么时候结婚、在哪里?谁来主持?你会穿什么样的礼服?是一个公开的婚礼还是非公开的?亲爱的,把这些都告诉我吧,所有的一切,因为任何你感兴趣的事情都是我感兴趣的。乔纳森也向你表达“真诚的敬意”,但是我觉得作为霍金斯及哈克公司的初级合伙人来说,这是不够的;所以,因为你爱我,他爱我,我也全心全意地爱着你,我要代他向你表达他的“爱”。再见,我最爱的露西,愿上帝保佑你。
你的米娜·哈克
帕特里克·赫奈赛医生给约翰·苏厄德医生的报告
九月二十日
亲爱的先生:
根据您本人的意愿,我将本人负责的研究的进展向你详细汇报一下……伦菲尔德的病情又有了新的变化。他又发作了一次,情况非常严重,所幸没有造成任何不幸的后果。今天下午有两个男人乘着马车拜访了隔壁的空房子,您记得吧,就是伦菲尔德曾经两次逃往的地方。那两个人到我们门前向看门人问路,因为他们不是本地人。当时我晚饭后想抽支烟,就站在书房的窗前向外望,正巧看见其中的一个人走进我们的房子。当他经过伦菲尔德的窗前时,病人就在里面开始咒骂起来。而那个人似乎很有教养,只是让伦菲尔德“闭上臭嘴”,而我们的病人则指控这个人想要抢劫他、谋杀他,他决不让他得逞。我把窗户打开,示意那个人不要理会他,他在察看了四周的环境之后似乎也已经弄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所以说道:“上帝保佑你,先生,我不会介意疯人院里的人对我说什么,我同情你和这里的管理者,因为你们需要和这样一个疯子待在一起。”接着他很礼貌地向我问路,我告诉他那座空房子的大门在哪里,他就走了,不过伦菲尔德的咒骂和恐吓还是不断地响起。我下楼去看看他为什么这么生气,因为除了偶尔的发作之外,他一向表现良好。令我奇怪的是,这时他已经变得非常平静和温和。我试图和他讨论这件事,但是他很迷茫地问我这些问题是什么意思,而且一再重复他已经全忘光了。不过我必须很遗憾地说,这都是他的另一个小伎俩,因为半个小时之内我听见他又开始咒骂了。这次他先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大喊大叫,接着就跑到林荫道上去了。我叫上看护们和我一起追着他,因为我害怕他会闯祸。我的担心被证实了,因为我看到那辆路过的马车上装满了大木箱子。车上的人们都是挥汗如雨,满脸通红,好像刚刚干完沉重的体力活。我还没来得及抓住他,伦菲尔德就已经冲向他们,把其中一个人从马车上拉了下来,抓住他的头就往地上撞。如果我没有及时制止他,我相信他可能在那时候就把那个人杀了。另一个家伙跳下车,用沉重的鞭把子把伦菲尔德打倒在地。这一下砸得很重,但是他似乎丝毫也不介意,一把抓住那个男人,把我们三个人像小孩子一样拽来拽去。你知道我也不轻,而其他两个人也很魁梧。起初他只是一言不发地跟我们扭打,但是随着我们逐渐控制他,看护们也给他穿上了紧身衣,他开始大喊起来:“我要阻止他们!我不会让他们劫持我,不会让他们慢慢地谋杀我!我要为上帝和主人而战!”还有其他一些类似的胡言乱语。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才把他送回禁闭室。其中一个看护——哈迪的手指还受伤了。我把一切都处理完了,他的状态开始慢慢好转。
那两个车夫开始时威胁说要让我们赔偿他们的损失,并发誓要通过法律惩罚我们。但是他们的威胁中还掺杂着一些辩解的成分,毕竟他们中的两个人是被一个虚弱的疯子打败的。他们说如果不是因为将那么沉重的大箱子搬到车上已经耗尽了力气,对付这个疯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还给出了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这么风尘仆仆的长途跋涉已经耗尽了他们的力气。我很理解他们的心情。所以就请他们喝了一杯酒,并给了每人一枚金币,之后他们的态度就渐渐缓和下来,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能够遇上我这么好客的人,即使碰上一个更疯狂的疯子他们也甘愿。我记下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以备不时之需。他们是:杰克·斯莫里特,住在大沃尔沃斯乔治王路的达汀公寓;托马斯·斯奈林,住在贝特纳格林盖德郡的彼德·帕里区。他们都供职于伦敦索霍区的奥兰奇马斯特大院的哈里斯父子运输公司。
我会随时把最新的情况向您报告,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我会立刻给您写信。
请相信我,亲爱的先生。
您忠诚的,帕特里克·赫奈赛
米娜·哈克给露西·韦斯特拉的信
(没有被她拆开)
九月十八日
我最亲爱的露西:
最近我们遭受了沉重的打击:霍金斯先生突然去世了。可能别人认为我们不会那么伤心,但是我们真的很爱他,感觉就像失去了一位父亲。我自小就失去了父母亲,这位敬爱的老人的离去对我来说真的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乔纳森非常伤心。这种悲痛不仅仅是因为这位老人一直把他当做终身的朋友,最后还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看待,留下了对我们这些贫苦孩子来说不敢奢望的财富。乔纳森还因为其他的原因而伤心。他说是因为老人留在他身上的沉重责任让他感到紧张。他开始怀疑自己。我试图使他快乐起来,用我对他的信任来帮助他树立自信。但是似乎他所经历的沉重打击对他的影响更大。这种打击太大了,这样一种温柔、单纯、高贵而坚强的性格——这种性格,加上亲爱朋友的帮助,使他在短短几年里就从一个小职员成长为一个主管——就这样被伤害了,以至于他的内心力量完全消失了。如果这些糟糕的事情影响了你的快乐心情,那么,亲爱的,请原谅我;但是,亲爱的露西,我必须把这些事情向某人倾诉,因为在乔纳森面前保持一种勇敢、快乐的形象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而这里我也没有可以倾吐心声的人。我有些害怕去伦敦,不过我们后天就要去了,因为可怜的霍金斯先生在遗嘱中交待希望能够和他的父亲合葬在一起。因为他没有什么亲戚,所以乔纳森就要负责整个葬礼的事宜。我会抽空去看你,亲爱的,哪怕只有几分钟。请原谅我的打扰。愿主保佑你!
爱你的,米娜·哈克
苏厄德医生的日记
九月二十日
我只有依靠决心和习惯才能在今晚走进病房。我太悲痛、太沮丧了,对整个世界都感到厌倦了,包括生命;我想即使我现在听见了死亡天使向我拍打着翅膀,我也不会介意。反正最近他已经出于某种目的频频拍打翅膀了——向露西的妈妈和阿瑟的爸爸。而现在……我还是继续自己的工作吧。
我今晚要接替范海辛去照看露西。我们也想让阿瑟去休息,他最初拒绝了。但是当我告诉他我们想要他在白天帮忙,此时我们决不能因为缺少休息而倒下,否则受苦的就是露西之后,他才答应去休息。范海辛对他很亲切。“来,我的孩子,”他说道,“跟我来。你现在很虚弱,精神上已经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和折磨,而且我们知道你的身体也承受了太多的负担。你不能一个人独处,因为那样会让你感到恐惧和担忧。来画室吧,那里有一个大火炉和两张沙发。你睡其中一张,我睡另一张,这样我们就可以互相照应,虽然我们彼此不说话,各自睡觉。”阿瑟和他一起出去了,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地看着露西那张惨白的脸。露西枕着枕头,脸色比亚麻布还要苍白。她静静地躺在那里,我环顾了房间的四周,发现教授已经在这间房子里放了很多大蒜,就像在其他房间里一样。窗户的整个窗框上以及露西的脖子上都挂着大蒜,甚至范海辛一直放在露西脖子上的那块丝质手帕外面都围绕着大蒜花环。露西发出轻微的鼾声,面部表情非常可怕,因为从张开的嘴唇中可以看到惨白的牙龈。而她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比早晨时更长、更锋利。尤其是那些犬齿,在变幻的灯光下,看起来也比其他的牙齿更长、更锋利。我坐在她的旁边,不久她就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同时窗户那里也响起了拍打翅膀的声音。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透过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外面是满月,我可以知道这种声音来自于一只正在盘旋的大蝙蝠——很明显它是被灯光吸引过来的,虽然灯光很暗——它正不时地用翅膀拍打着窗户。我回到座位的时候发现露西好像移动了一些,把脖子上的大蒜花环也扯了下来。我把这些花环又放回了原处,继续坐在那里守着她。
不久,她醒了,我按照范海辛的吩咐喂她吃了些东西。她只吃了一点,而且吃得非常艰难。她现在的病痛似乎已经让她丧失了求生本能和力气。但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她一恢复意识就立刻把大蒜花环拉近自己。这难道不奇怪吗?她处于昏睡状态时就把大蒜花环从身边扯开,一旦清醒过来就牢牢地抓住花环。我是不可能弄错的,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一直处于睡睡醒醒的状态中,也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动作。
六点的时候范海辛来替我。阿瑟那时已经睡着了,范海辛不忍心叫醒他。当他看到露西的时候,我能听见他倒吸一口凉气,他急切又低声地对我说:“把窗帘拉开,我需要阳光!”接着他就俯下身来,脸几乎要碰到露西的脸,仔细地检查着。他把她脖子上的大蒜花环和丝质手帕都拿开了。突然,他吓得倒退一步,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惊叹:“上帝啊!”我也俯身下去看看,立刻感到了一股凉气穿透全身。
露西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消失了。
整整五分钟,范海辛就站在那里看着她,面色越来越凝重。之后他转向我,平静地说道:
“她就快死了,时间不多了。她是在清醒中去世还是睡梦中去世,关系重大。把阿瑟叫醒吧,让他来见露西最后一面,他相信我们,我们已经答应他了。”
我到餐厅里去叫醒他。他一时有些失神,但是当他看见从百叶窗射进来的阳光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睡过头了,而且有不祥的预感。我向他保证露西还在沉睡着,但是仍然尽可能婉转地告诉他,我和范海辛都担心露西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用双手捂住脸,一下子跪在沙发旁边,不停地祈祷,双肩也由于痛苦而不停地抖动着。我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起来。“来,”我说道,“亲爱的老朋友,拿出你所有的勇气,这样才能让露西感到轻松。”
我们进入露西的房间之后,范海辛以一向的深思熟虑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清楚,并尽可能使气氛变得愉快起来。他甚至已经把露西的头发梳好了,就像波浪一样铺散在枕头上。不久,露西也慢慢张开了眼睛,看到阿瑟,轻声说道:
“阿瑟!哦,我的爱人,你来了,我很开心!”他想去亲吻她,却被范海辛制止了。“不要这样,”他低声说,“现在还不可以!抓住她的手:这会让她感到更多的安慰。”
所以阿瑟握住了露西的手,跪在她身边,她看上去很开心,眼中放射的柔媚光芒非常美丽。不久她的双眼又渐渐合上,陷入沉睡之中。在一段时间里她的呼吸非常轻柔,看起来就像一个疲倦的孩子。
不久,我曾经注意到的那种奇异转变又发生了。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嘴唇张开,惨白的牙龈向后退缩,露出了看起来更加锋利的牙齿。之后她又迷迷糊糊、毫无意识地睁开双眼,看起来特别迟钝和生硬,用一种我们从未听过的异常柔媚的声音说道:
“阿瑟!哦,我的爱人,你来了,我真的好开心!过来吻我吧!”阿瑟急切地要去吻她,但是范海辛,也许和我一样被露西的声音吓着了,立刻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拽回来,力量如此之大,几乎把阿瑟扔到房间的另一边。
“为了你的生命着想,不要这么做!”他说道,“为了你和她仍然活着的灵魂!”他站在这对恋人之间就像一只凶猛的狮子。
阿瑟就这么被扔到一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显然他已经意识到目前的处境了,在可能遭受另一次暴力对待之前,他只好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
我一直盯着露西,范海辛也一样。露西的脸就像因为生气而不停地抽搐着,牙齿也紧紧地咬在了一起。之后就闭上了眼睛,沉重地呼吸着。
随即,她又睁开了温柔的双眼,伸出苍白清瘦的双手紧紧握住范海辛那古铜色的大手,并把嘴唇放在上面亲吻着。“我真正的朋友,”她轻声说道,语气中含着一种难言的悲伤,“我真正的朋友,也是他真正的朋友!哦,好好保护他,给他宁静!”
“我保证!”他严肃地回答,跪在她身旁,举起了手,就像在庄严宣誓一般。之后他转向阿瑟,对他说:“来,我的孩子,握住她的手,吻她的额头,仅此一次。”
他们互相凝视着,之后分开了。
露西的眼睛闭上了,一直在仔细观察的范海辛抓住了阿瑟的胳膊,把他拉走了。
露西的呼吸再次变得沉重起来,却仿佛在一瞬间停止了。
“一切都结束了,”范海辛说,“她死了!”
我抓住阿瑟的胳膊,把他带到画室。他坐下来,双手捂住脸呜咽着,那声音几乎让我心碎。
我回到房间,看到范海辛正盯着可怜的露西,脸上的神情更加沉重了。她的身体起了某种变化。死亡让她恢复了部分的美丽,因为她的眉毛和双颊都舒展开来,甚至连双唇上那种死一般的惨白也消退了。似乎因为血液不再需要供应心脏而有余力来使死亡看起来更加安静祥和。
她熟睡的时候,我们以为她死了
她死去的时候,我们以为她睡着了。
我站在范海辛身边,说道:
“哦,可怜的女孩,她终于得到了永远的安宁。一切都结束了!”
他转向我,非常严肃地说:
“并不是这样!并不是这样!这仅仅是开始!”
当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只是摇摇头,回答道:
“但是我们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