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苏厄德医生的日记
十月三日
我要详细地记述所发生的一切,从上一次日记的结束时开始,记下我所能记住的一切。我能回想起来的每一个细节都不能省略,我必须冷静下来。
我到达伦菲尔德房间的时候,他正侧身卧在一摊血水中。移动他的时候我发现他受伤的情况非常严重,他瘫在地上,似乎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脸上有严重的淤伤,看起来像是撞在了地板上——事实上这些血水就是来自于脸上的伤口。我们把他翻过身来的时候,跪在旁边的看护对我说:
“先生,他的背好像也受伤了。看,他的右胳膊和右腿以及整个右脸都麻痹了。”看护对这种情况的发生似乎也迷惑不解,他皱皱眉头,说道:“我现在有两件事情不明白。他可能会因为头朝下撞到地板上而造成了脸上的伤痕。我曾经在埃瓦斯菲尔德疯人院中见到过一个女孩这样受伤,而旁边的人都来不及阻止。我想他现在出现麻痹的症状,可能是因为在掉下床的过程中伤了脊背。但是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两件事是怎样同时发生的。如果他的脊背伤了,他就无法撞地;如果他的脸在掉下床之前就已经这样了,那么床上也应该留下一些痕迹。”
我对他说:“去找范海辛医生,让他立刻过来,一刻也不要耽误。”看护匆忙离开了。几分钟之后,教授就穿着睡袍和拖鞋跑过来了。他仔细地观察了地上的伦菲尔德之后转向我。我知道他已经理解了我的想法,他以只有看护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啊,不幸的意外!他需要接受密切观察和仔细照料,我会亲自来做,但是我首先要去换衣服。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病人现在开始呻吟起来,似乎他正忍受着痛苦的折磨。范海辛很快就背着手术包回来了。显然他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已经作出了决定,因为他在察看病人之前先轻声对我说:
“把那个看护支走吧,当他醒来的时候,我们必须要与他独处。”于是我对看护说:
“赛门斯,现在已经可以了,我们目前已经尽力了,你最好去忙你的吧,因为范海辛教授要做手术。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的话立刻来通知我。”
看护出去了,我们则开始仔细地进行检查。脸上的伤痕都是表面的,真正的伤来自头骨破裂,就在运动神经附近。教授考虑了一阵,说道:
“我们必须尽一切努力缓解他的颅压,使之恢复到正常状态。脑出血的不断增加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似乎整个运动神经都受到了影响。颅压还会迅速增加,所以我们必须立刻进行开颅手术,否则就太晚了。”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门口传来了轻柔的敲门声。我过去开门,发现阿瑟和昆西正穿着睡衣站在走廊里。阿瑟说:
“我听见你的人来叫范海辛,说是出事了。所以我就把昆西叫醒了,确切地说是在他还没入睡的时候告诉他了。现在事情的进展已经不允许我们熟睡了。我一直在考虑,也许明晚我们并不能见到应该见到的东西。我们需要进行回顾——在此基础上再前进。可以进来吗?”我点点头,为他们开门,接着就把门关上了。当昆西看到病人的状态,注意到地板上的那摊血水时,轻声说:
“上帝啊!他出了什么事啊?可怜的家伙!”我简要地把事情经过告诉他,并补充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希望他在手术之后能够迅速恢复意识——时间越短越好。他立刻和戈达明坐在床边,我们都耐心地在一旁观察。
“我们只有等待了,”范海辛说,“要找到开颅的最佳位置,这样才能最快、最准确地清除淤血。显然他的颅内出血还在继续。”
等待的时间那么漫长、那么可怕。我感觉到心脏一直在向下坠,从范海辛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对即将到来的情况非常担心和忧虑。我有些害怕伦菲尔德可能告诉我们的事情。我甚至害怕思考,但是我已经见过被死亡召唤的人,我相信我能承受即将到来的一切。那个可怜病人的呼吸已经转变为不规律的喘息。他似乎随时都要睁开眼睛说话,但是每次到来的都是更加困难的喘息,他也就陷入更加深的昏迷中。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种死亡恐惧症,眼前的一切让我越来越不安。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太阳穴附近血管内的血液的流动似乎也发出了锤子敲响般的声音。沉默最终转变为折磨。我一个又一个地看过去,发现他们也都涨红着脸,紧锁着眉头,承受着同样的痛苦。我们之间弥漫着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似乎丧钟会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敲响。
最终病人似乎陷入了严重的昏迷中,他可能随时都会丧命。我抬头看范海辛,发现他正紧盯着我。他沉着脸对我说:
“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所说的话可能会挽救很多人的性命。我一到这里就考虑到这个问题,情况已经迫在眉睫了!我们就从耳朵上方开刀吧。”
说完他立即开始手术。几分钟之后病人的呼吸又变得沉重起来。随后他又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把胸膛撑破一般。他突然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眼中满是疯狂和无助。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就转变为一种惊喜,嘴角也流露出一种释然。他吃力地移动着身体,说道:
“医生,我需要安静。让他们把紧身衣脱下吧,我做了一场噩梦,我现在非常虚弱,无法动弹了。我的脸怎么了?好像全肿了,痛得厉害。”他试图要转头,但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转动眼睛都是很困难的事,所以我轻轻地把他的头扶回原处。范海辛严肃地说:
“把你的梦告诉我们吧,伦菲尔德先生。”他听到教授的声音之后,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出喜悦的色彩,说道:
“这是范海辛医生。你在这里太好了。给我点水,我的嘴唇很干。我会尽力告诉你的。我梦见……”他停了下来,似乎有些眩晕。我轻声对昆西说:“去拿白兰地,就在我的书房里,快点!”他飞奔出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一瓶白兰地和一瓶水。我们用水润了润病人干枯的嘴唇,很快,他就苏醒过来。看起来,他受损的大脑在间歇地运转着,因为当他恢复意识之后,就以一种令我终身难忘的极度困惑的表情看着我,说道:
“我不能欺骗自己。这不是梦,是现实。”接着他缓慢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当他看到坐在床边的两个人时,便继续说道:
“如果我刚才还不能确定,那么现在也从他们两个人那里得到肯定了。”一瞬间他的眼睛又闭上了——不是因为痛苦或困倦,而是自动地闭上,似乎他要把所有的感官能力都集中在听力上。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立刻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力气说道:
“快点,医生,快点,我就要死了!我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接着我就要回归死亡了——或者更糟!再给我点白兰地。我在临死前必须告诉你一些事情,或者说在我的大脑停止运转之前。谢谢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要求你让我离开,可是你却拒绝了我吗?我当时无法说出来,因为我感觉到舌头都已经打结了,但是除此之外,我当时真的是像现在一样清醒的。在你离开我之后,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在绝望的痛苦之中,似乎有好几个小时。接着我的心情就突然平和起来。我的大脑也似乎冷静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究竟身处何地。我听见房子后面的狗在狂吠,但是他不在那里!”他说话的时候范海辛的眉头一皱也没皱,只是伸出了手,牢牢地握住了我的。但是他表面上还是装出非常镇定的样子,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低声说道:“继续!”
伦菲尔德继续说:“他在浓雾中来到我的窗前,就像以前我曾经见过的情景一样。但是他当时却是真实的——不是幽灵,他的眼睛就像盛怒中的人们的眼睛一样发着光。他张着红嘴大笑着,当他转身看向树丛中狂吠的狗时,阴森森的白牙在月光中闪闪发光。我开始并不想让他进来,虽然我知道他想进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接着他就开始向我许诺——不是靠言语而是靠行动……”
教授打断了他:“怎么做呢?”
“让许诺的事情实现。就像过去有阳光的日子里他就把苍蝇送进来。那些苍蝇都很肥大,翅膀上镶嵌着铁片和蓝宝石。夜里则会有背上带着骷髅图案的大飞蛾飞进来。”
范海辛向他点了点头,同时不自觉地轻声对我说:“听起来像是天蛾阿特洛波斯——就是你所说的‘骷髅蛾’!”
病人没有停顿继续说道:“然后他就开始低语:‘老鼠,老鼠,老鼠!成千上万的,数百万的老鼠,每一只老鼠都是一条生命。狗和猫都会吃老鼠。它们都活蹦乱跳的!每只都已经活了好几年了,不是那些嗡嗡叫的苍蝇可以比的!’我嘲笑他,因为我想看看他可以做什么。不久从树丛那边他的房子里传来了狗叫声。他让我靠近窗户。我站起身来,向窗外看去,他则举起手,似乎在发布无声的命令。草地上出现了黑色的阴影,看起来像是火焰的形状;接着他把浓雾拨开,我看到了成千上万的老鼠正在黑暗中闪着红色的眼睛——就像他一样,只是小了些。他一挥手,所有的老鼠都停了下来,我猜他可能在说:‘如果你臣服于我,那么我将把这所有的生命都送给你,更多、更大、更久远的生命!’接着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血液一般的红云,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打开窗户对他说:‘进来吧,我的主人!’所有的老鼠都跑了,但是他却一下子钻了进来,虽然当时窗户只打开了一条缝儿——就像月光顺着窗缝照射进来却在我眼前形成满月一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所以我再次在他的唇上点了一些白兰地。他继续说着,但是他的记忆似乎已经时断时续了,因为故事的进展开始出现了跳跃。我正要提醒他刚才讲到哪里了,但是范海辛悄悄对我说:“让他继续吧,不要打断他,如果打断了他的思路,那么他不仅无法回到刚才的事情上,甚至连继续讲述都不可能了。”
他继续道:“我整个白天都在等待他的消息,但是什么消息也没等到,甚至连一只苍蝇也没见到。当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已经非常生气了。后来,当他透过密不透风的窗户钻进来的时候,我已经有些疯狂了。他对我轻蔑地笑着,迷雾中露出那张白色的脸,红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继续走了进来,好像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当我不存在一样。甚至在经过我的时候,所散发的气味都与从前不同。我实在不能忍受了。我想,不知什么缘故,哈克夫人走进了房间。”
坐在床上的两个人站起身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这样他们才能不被看见却能听得更加清楚。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是教授似乎很吃惊,有些发抖,他的脸变得越来越严肃。伦菲尔德没有注意到这些,继续说道:
“哈克夫人今天下午来看我的时候显得有些异常,就像茶壶里没有被加热的茶水一样。”我们都向前凑过去,但是谁都没有说话,他继续道:
“直到她说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已经进来了,她看起来很不一样。我不喜欢脸色苍白的人,我喜欢血色多一点的人,而她的血液好像都已经流光了。我当时没有想这么多,但是她离开之后我才开始这么想,想到他正在攫取夫人的生命,我都快气疯了。”我能感到所有人都在颤抖,就像我一样;但是我们仍然保持着镇定。“所以当他今晚到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看到有浓雾渗进来,就紧紧地抓住了它。我听说那个疯子有着超凡的力量,但是我也是一个疯子——有时候——所以我决定利用自己的力量。啊,他也感觉到这种力量了,因为他不得不走出浓雾与我搏斗。我紧紧地抓住他,我必须要胜过他,我不能让他再去危害夫人的生命。但是这时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烧着,我感觉到我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他趁这个机会溜了出来,当我想再次抓住他的时候,他把我举了起来,扔到地上。接着我的眼前就出现了红云,耳朵中也响起雷鸣般的声音,随后,那团浓雾就顺着门缝溜走了。”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范海辛本能地站了起来。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最糟的情况,”他说,“他就在这里,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现在还不算太晚。我们要马上武装起来——就像前一天晚上那样——不要浪费时间。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已经不需要用语言来表达我们的恐惧和信念了——我们感同身受。我们都匆匆地从房里拿来自己的武器,教授也已经准备好了。我们在走廊碰面的时候,教授指着这些武器,语重心长地说:
“这些武器绝对不能离身,直到任务完成。我的朋友们,要保持清醒。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一个普通的敌人。而且,亲爱的米娜女士可能会因此受到折磨。”他停了下来,声音有些哽咽,我也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愤怒还是恐惧。
我们在哈克夫妇的房间外停了下来。阿瑟和昆西退了一步,昆西说道:
“我们不该惊扰她吧?”
“我们必须这样做。”范海辛严肃地说。“如果门被锁上了,我也要破门而入。”
“这样做不会吓着她吗?闯入一位女士的房间毕竟有些莽撞!”
对此范海辛严肃地回答道:“你说的似乎有道理,但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所有的房间对于医生来说都是相同的,即使平时不是,今天晚上对我来说也都是一样的。约翰,如果我转动把手的时候,门没有开,你就去撞门,还有你们,我的朋友们。现在,开始!”
他一边说一边转动把手,但是门没有开。我们一起朝门上撞去,门砰的一声打开了,我们差点都一头跌了进去。事实上教授已经跌倒在地上了,手脚并用才爬了起来。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我感到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今晚的月光非常明亮,在挂着黄色厚重窗帘的房间里,一切皆清晰可见。乔纳森·哈克躺在靠窗一边的床上,涨红着脸,呼吸沉重,似乎处于昏厥之中。面向门口、跪在床边的正是他那穿着白色睡衣的妻子。她身边站着一个又高又瘦的黑衣男人。他把脸转在一边,但是当我们看到他的一刹那,都认出来那正是伯爵——绝对没错,甚至他前额上的伤疤都能认出来。他用左手握住哈克夫人的双手并向后拉着,他的右手则掐住米娜的后颈,迫使她低着头靠在他胸前。米娜的白色睡衣上血迹斑斑,一小股血顺着伯爵因撕破外衣而袒露出的赤裸胸膛流下来。这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正在强迫一只小猫把鼻子伸进盛牛奶的碟子中喝奶一样。我们冲进房间的时候,伯爵把脸转过来,脸上出现了我曾听说的那种地狱般的表情。他的红色眼睛里满是邪恶,白色的鹰钩鼻下那一对大大的鼻孔不停地一张一翕,鲜血淋漓的嘴唇后面是明晃晃的獠牙,看起来就像野兽一样。他一甩手把哈克夫人扔到了床上,接着就转过身冲向我们。但是此时教授已经站稳了脚跟,并拿出那个装着圣饼的信封对准了他。伯爵突然向后退了一步,就像露西在墓室外所做的那样。他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我们则举起十字架一步一步地逼近。月光突然消失了,好像一片乌云正在遮蔽天空,当昆西用火柴点燃汽灯之后,伯爵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片稀薄的蒸气。我们看见这团气体一直扩散至门边,随后就消失在门口。我、范海辛和阿瑟都冲向了哈克夫人,她此时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狂叫起来,那种声音如此刺耳、如此绝望,让人一辈子都难以忘记。她的这种无助和混乱一直持续了几秒钟。她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脸颊、下巴周围都是鲜血,脖子上还有一股血在流淌,双眼充满了恐惧。之后,她用双手捂住了脸,伯爵留下的血污将她双手的惨白衬托得更加刺目,而她发出的低沉而孤独的悲号似乎在预示着,刚才的尖叫仅仅是无尽痛苦的开始。范海辛走过去,轻轻地把床单盖在她身上。阿瑟看到米娜那样绝望,终于忍不住跑出了房间。范海辛悄悄对我说:
“乔纳森现在正处于昏迷中。在米娜女士情绪恢复之前,我们暂时没什么可做的,我必须把乔纳森弄醒!”他把毛巾的一端蘸上冷水,开始抽打他的脸;在此过程中,她的妻子一直捂着脸哭泣,那种声音听起来让人心酸。我把窗帘拉开,看向窗外。月光更加明亮了,我看见昆西·莫里斯正穿过草地,隐身在大紫杉树的阴影下。这让我感到很迷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就在此时,我听到了哈克在半清醒状态下发出的急促喘息声,于是转身来到他床边。他的脸上呈现出无尽的惊讶。有一段时间他还搞不清状况,随着意识的突然恢复,他立刻坐起身来。他的这一举动引起了妻子的注意,向他伸出双臂似乎要拥抱他。但是她却又突然把手抽了回去,双肘撑在床上,双手捂住脸,全身颤抖着,似乎整个床都在随之抖动。
“上帝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哈克大声叫着,“苏厄德医生,范海辛医生,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问题?亲爱的米娜,怎么了?那鲜血是怎么回事?上帝啊!上帝啊!”他跪了起来,双手使劲地拍打着。“仁慈的上帝,救救我们!救救她!哦,救救她!”他迅速从床上跳了下来,开始撕扯衣服——这一刻他身体中蕴含的所有男子气都爆发出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他一刻也不停地喊着,“范海辛医生,我知道你深爱米娜。哦,去救救她。现在还不算太晚。我去找他,你要守着米娜。”他那处于恐惧和痛苦中的妻子似乎看出了他身上的危险,她立刻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抓住哈克苦喊道:
“不!不!乔纳森,你不要离开我。我今天晚上已经受够了,上帝知道,你不要再吓我了。你一定要留在我身边。留在这些可以照看你的朋友身边!”她的表情有些狂乱,当乔纳森答应她之后,她就拉他坐在床边,紧紧地抱着他。
我和范海辛都试着让他们平静下来。教授举起他的小黄金十字架,极其冷静地说:
“不要害怕,亲爱的。我们都在这里,只要带着这个,就没有邪恶的东西敢接近你。你今天晚上是安全的,我们必须保持冷静,一起协商。”她一直在颤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把头靠在丈夫的胸膛上。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哈克的白色睡衣上便留下一片血迹,米娜脖子上的伤口仍然在滴着血。她一看到血迹立刻退缩回去,低声呜咽着:
“肮脏!肮脏!我不会再碰他,也不会再亲吻他。哦,我现在才是他最大的敌人,才是他最该害怕的人。”
哈克立刻坚定地说:“米娜,别瞎说。听到这样的言语对我来说是一种侮辱。我不要再听到这样的话。如果我违背誓言,就让上帝惩罚我,让我承受比今晚更大的痛苦。”他伸出双手,把她拥进怀里,不一会儿,她就哭了出来。乔纳森越过她敏感低垂的头看向我们,眼里闪着泪光,鼻翼翕动着,但是却尽了最大努力以平和的语气说:
“现在,苏厄德医生,告诉我吧。我应该知道所有的事情,告诉我所有的事情。”我把发生的事情都详细地告诉了他,他表面上似乎很平静,但是当我告诉他伯爵是怎样折磨米娜的以及怎样把米娜的嘴唇靠在他胸口伤口上的时候,他的鼻子抽动起来,眼中闪着怒火。即使在那个时刻,我仍然感到很惊讶,因为面色苍白的他仍然不忘温柔地抚摸妻子低垂的头,手指不断在米娜凌乱的头发间轻揉。我刚刚讲完,昆西和戈达明就敲门进来了。范海辛带着询问望着我。我知道他是想借由两个人进来的机会,转移这对夫妇的注意力。于是在我点头表示赞成之后,他就问两个人看到什么或者去做什么了。戈达明爵士回答道:
“我在走廊和每个房间里都找不到他。他曾经出现在书房,但是现在也不在了。尽管如此,他曾经……”他突然打住,看着床上那对虚弱的夫妇。范海辛严肃地说:“继续说吧,阿瑟。我们现在不需要任何隐瞒。我们现在希望能够了解一切,不要犹豫,说吧。”
于是阿瑟继续道:“他到过那里,虽然仅仅停留了几秒钟,却干了很多坏事。所有的手稿都被烧毁了,只剩下一堆冒着蓝色小火苗的白色灰烬。你的那些录音磁片也被扔到火里了,磁片上的涂蜡让火势更旺了。”我在这里打断了他。“感谢上帝,我们还有备份!”阿瑟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不过又迅速暗淡下来,他继续道:“我跑到楼下,也没看到他。我看了看伦菲尔德的房间,也没有发现什么迹象,除了……”他又停了下来。“继续。”哈克嘶哑着嗓子说道。于是他低下头,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那个家伙已经死了。”
哈克夫人抬起了头,一边看着我们一边说道:“这是上帝的旨意!”我隐隐感觉到阿瑟在隐瞒着一些事情,但是我相信阿瑟是有理由的,因此我就没说什么。范海辛转向莫里斯,说道:
“那么你呢,昆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什么,”他回答,“我也许发现了很多东西,但是目前还无法肯定。我一直在想伯爵离开这里之后会去哪里。我没看见他,但是我看到一只大蝙蝠从伦菲尔德的窗户里飞出来,向西飞去。我想他可能会以某种形态回到卡尔法克斯,但是显然他去了别的窝。他今晚不会回来了,因为东方的天空已经发白,黎明就要来了。我们要到明天才能工作了!”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几个字。接下来的好几分钟里,没有人说话,我几乎能够听到我们每个人的心跳。之后,范海辛把手轻柔地放在哈克夫人头上,说道:
“现在,米娜女士——可怜的、亲爱的米娜女士——详细地告诉我们发生的一切吧。上帝知道我并不想让你痛苦,但是我们必须了解一切。现在任何的事情都非常紧迫,决战的一天就要来到了,我们必须要结束这一切。现在就是我们争取生存的机会。”
可怜的女士颤抖着,当她把丈夫拉近,头越来越低,直到碰到乔纳森的胸膛的时候,我几乎可以听见她神经挣扎的声音。然后,她骄傲地抬起头,向范海辛伸出一只手。而范海辛则接住她的手,俯身亲吻了一下之后紧紧地握住。她的另一只手则放在丈夫的手中,而乔纳森则用一只胳膊充满保护性地搂住她。在定了定神之后,她开始说道:
“我吃下了你给我的那瓶安眠药,但是过了好长时间,药效都没有起作用。我却好像越来越清醒了,头脑中不断闪过一个又一个恐怖的景象——都是有关死亡、吸血鬼、鲜血、痛苦和苦恼的。”当乔纳森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哀叹时,她转向丈夫,充满爱意地说:“亲爱的,不要感到痛苦。你一定要勇敢和坚强起来,帮助我完成这个可怕的任务。如果你知道我要鼓起怎样的勇气才能讲述这种可怕的事情,你就会明白我多么需要你的帮助。哦,当时我以为要依靠自己的意愿配合药效才能发挥作用,所以我强迫自己入睡。好像睡意立刻就征服了我,因为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乔纳森进入房间都没有吵醒我,我只记得他躺在我的身边。半梦半醒之间我似乎见到了以前曾经注意过的那种白色浓雾。但是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否也都知道了,我的日记中曾经记述过,稍后会给你们看。我也感到了之前曾经出现的那种莫名的恐惧以及身边似乎有人的感觉。我想要叫醒乔纳森,却发现他正睡得很熟,就好像吃下安眠药的是他而不是我。我无法叫醒他。这让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惧,只能惊恐地环顾四周。接着我的心脏就不停地下坠了:就在床边,就像从浓雾中走出来的一样——或者说浓雾转变为他的形状,因为浓雾已经完全消失了——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站在那里,一身黑衣。从别人的描述中,我立刻意识到这个人是谁。苍白的脸,高高的鹰钩鼻在月光里画出一条细白线,血红的双唇微张,露出里面的森森白牙,那双血红的眼睛我似乎曾经在夕阳下的惠特白圣玛丽教堂窗户上看见过。我也知道他前额上的那道红色伤疤,那是乔纳森以前给他留下的。我感觉心脏立刻停止跳动了,本来应该大喊出声,却只能僵在那里。他指着乔纳森,用一种急切而威慑的口气悄悄说:
“‘安静!如果你发出一点声音,我就把他的脑袋捏碎给你看看。’我极度惊慌,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或说什么。他讥嘲地笑着,把一只手放到我的肩上,紧紧地抓住,另外一只手则握着我裸露的脖子,说道:‘先来一点鲜血慰劳我的旅途劳顿吧。你要保持安静,这也不是第一次了,赶快用你的血液来让我解解渴吧!’我很困惑,也感到很奇怪,因为我并不想阻止他。我想他可能给我下了咒。哦,上帝啊,上帝啊,救救我!他已经把那散发臭气的嘴唇贴到了我的脖子上!”她的丈夫又哀叹了一声。她把丈夫的手握得更紧了,充满同情地看着他,似乎他才是受伤的那一个,继续道:
“我感觉到力气渐渐消失了,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我根本不知道这种可怕的事情持续了多长时间,但是肯定过了很长时间他才把那张贪婪可怕的嘴挪开。我看到那张嘴里鲜血不断滴落!”这种可怕的记忆似乎一瞬间征服了她,她渐渐瘫在丈夫的怀里,后来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恢复过来,继续道:
“然后他充满轻蔑地对我说:‘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想要来对付我。你要帮这些人追捕我和阻止我!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也知道一部分了,而且在将来也会全都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们现在正在积蓄力量。当他们想要对付我的时候——对付我这个掌控世界的人,对付我这个几百年前带领他们的祖先为他们而战的人——我要将计就计。而你,他们最钟爱的人,现在已经属于我了,我们已经血肉合为一体了。起初你只是慷慨的捐献者,慢慢地你就会成为我的同伴和协助者。最后你也会变成复仇者,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将会成为满足你需要的牺牲者。但是现在你要为你所做的一切受到惩罚。你协助他们对付我,你现在要听从我的召唤。当我在心里说“过来!”的时候,你就算翻山越岭也要来到我身边。最后我要你做这个!’说到这里他把衬衫拉开,用尖尖的指甲在胸膛上划出一道伤口。当鲜血喷涌而出的时候,他用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用另一只手摁住我的脖子,让我的嘴紧贴伤口,以至于我不是要窒息而死就是必须要吞下什么东西——哦,上帝啊!上帝啊!我做了什么?一直谨言慎行的我做了什么而要承受这样的命运!上帝救救我!让罪恶的灵魂永不翻身,让可亲的人永得怜悯吧!”说到这里,她开始拼命地擦拭自己的嘴巴,好像要把污秽的东西抹掉。
在她讲述这个可怕的故事的过程中,东方已经微微发亮了,万物都变得越来越清晰。哈克一直保持着镇定,但是随着讲述的深入,他的脸色在晨光的映衬下也越来越凝重,直到清晨的第一线曙光照进房间,他整个人都陷入背光中,只有头发在闪闪发光。
我们决定安排一个人陪着这对可怜的夫妇,直到我们再次碰面,安排下一次行动。
我相信,随着今天太阳的升起,这座房子又将恢复到往日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