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苏厄德医生的日记
十月三日
我们等待着戈达明和昆西·莫里斯的到来,等待的时间显得异常漫长。教授试图让我们的思维保持活跃,便一直让我们思考问题。他时不时瞟一眼哈克,我便明白了他的好意。可怜的哈克还沉浸在痛苦中,让人不忍看他。昨天晚上,他还是一个坦率、模样快活的人,容貌年轻、强壮、活力十足,一头暗褐色的头发。今天,他就成了一个憔悴、形容枯槁的老人,满头白发,衬着空洞灼热的眼睛,脸上刻满悲伤。他的活力并未丧失,实际上他还是像熊熊火焰一般。这对他也许是一种拯救,因为如果一切顺利,这股活力会帮他渡过绝望,然后他就会以某种方式回到现实生活中。可怜的家伙,我想我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可是他的……教授很清楚这一点,于是竭尽所能让他的思维保持活跃。他一直在说的那些话,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非常有趣的了。按照我的记忆,这些就是他说的:
“自从我拿到关于那怪物的资料以来,我就翻来覆去地研究那些资料。研究得越深入,我就越觉得有必要完全消灭他。一直都有迹象显示出他在进步,不仅是力量越来越强,他的知识也越来越丰富。根据我在布达佩斯的朋友的研究,他在世的时候是个非常出色的人。他是军人、政治家,还是炼金术士——炼金术在他那个时代,是科学知识的最高成就。他头脑非常聪明,知识之丰富无人可及,他不知畏惧,从不后悔。他甚至敢于参加通灵学校,那个时代的各门知识,他无不精通。唔,他的身体虽然死了,头脑的力量却保存了下来,不过看起来他的记忆不太完整。在头脑的某些能力方面,他还像个小孩子;但是他正在成长,有些原本幼稚的地方,现在已经成熟起来了。他一直在尝试着,成果不错;如果不是我们挡了他的路,或者如果我们失败了,他就会成为一个新世界之父或领袖,那个新世界将通过死亡到来,而不是通过生命。”
哈克叹息道:“而这一切都冲着我的爱人来了!但是他在做怎样的尝试呢?知道这一点的话,也许就可以击败他!”
“自从他来了之后,就一直在缓慢而确实地尝试运用自己的力量;他那幼儿一样的大脑正在运转。唔,对我们来说,他的大脑还只是像幼儿一样。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敢于实践,他早就拥有我们无法匹敌的力量了。不过,他一心想要成功,他既然已经活了几个世纪,也就不在乎继续等待,慢慢尝试,‘慢慢加速’就很适合做他的座右铭。”
“我没听懂,”哈克疲倦地说,“请说得更简单一点吧!悲伤和麻烦大概让我的脑子变迟钝了。”教授温和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
“噢,孩子,我会说得简单一点。你难道没有看到,这个怪物最近是如何试着学习知识的?他又是如何利用那个食肉病人来进入约翰家的?对于吸血鬼来说,在第一次进入一间房子时,必须屋子里面有人邀请他进去,当然以后他就能自由自在地随时出入了。但是这还不是他最重要的实验。我们难道没有看见,刚开始时那些大箱子是由别人搬运的?他那时候还不知道别的方法,只能那么做。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他那幼儿一般的大脑变得越来越聪明,他开始考虑能不能自己搬运这些箱子。于是他开始在搬运中帮忙。当他发现这样完全没问题时,就试着完全由自己搬运它们。他就是这样进步的,现在他把他的这些墓穴分散到各处,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它们究竟藏在哪里。他可能把它们深藏在地下,这样他就能在晚上使用它们,或者在他能够变形的时候使用,这样做对他真是太有用了,谁也不会知道它们是他的藏身之处!但是,孩子,别失望,他学会得太晚了!他的这些巢穴都已经被净化了,他无法再使用它们,如今只剩下一处还没被净化。而在今晚日落之前,这一个也会被净化。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藏身之处了。我今天早上拖拖拉拉,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我们手上的牌不比他的多,那么我们难道不该比他更加谨慎小心?现在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如果一切顺利,我们的朋友阿瑟和昆西就正在来这里的路上。今天是我们的行动日,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哪怕慢一点也没关系,千万不能错失机会。看,等他们回来后,我们就有五个人了。”
正在他说话的时候,大厅外边响起了敲门声,我们都吓了一跳,那是送电报的邮递员特有的敲门方式。我们立刻全都走出大厅,范海辛摆手示意我们保持安静,然后自己去开门。邮递员递给他一封急件。教授关上了门,朝门口又张望了一下,然后打开急件,大声念出来:
“当心德拉库拉。他于十二点四十五分匆匆从卡尔法克斯出发,赶向南方。看来他是往你们那边去,也许是想去见你。米娜。”
一阵沉默,最后乔纳森·哈克说:
“现在,感谢上帝,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范海辛迅速转过身面对他,说:
“上帝会按照自己的方法、在自己的时间行事。别怕,也别先高兴,我们现在盼望的事,也可能导致我们的毁灭。”
“我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他激动地回答,“我只想把这妖怪从人间消除。为这个我宁愿出卖自己的灵魂!”
“噢,安静点,我的孩子!”范海辛说,“上帝不会用这种方式收购人的灵魂;魔鬼虽然会买,但又太没有信用。不过上帝是仁慈而公正的,他知道你的痛苦、你为可爱的米娜小姐所作的奉献。你想想吧,如果米娜听见你这鲁莽的话,她的痛苦会加倍的。别为我们担心,我们都全心扑在这件事上,今天我们就能见到最后的结果。现在该是行动的时候了,今天那吸血鬼的模样和常人一样,力量有限,到日落前都不会变形。他需要花时间才能到达这里——看,现在是一点二十分——在他到这里之前,还有些时间,他不会这么快。我们现在希望的是,阿瑟爵士和昆西能够先赶到。”
我们收到哈克夫人的电报一个半小时之后,大厅外面传来了声音不大而清脆的敲门声。这是普通的敲门声,就是绅士们平常敲门的声音,但是这个声音却让教授和我的心都加速跳动。我们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一起走进大厅。我们都准备好了武器,精神上也做好了完全的准备。范海辛拔下门闩,把门打开一条缝,后退一步,双手准备好出击。当看到门外的台阶上站着戈达明爵士和昆西·莫里斯的时候,我们的喜悦都形诸于色了。他们迅速走进来,关上门,走向大厅,这时戈达明说:
“一切顺利。我们找到那两个地方了,各有六只箱子,我们把它们全部捣毁了。”
“捣毁了?”教授问道。
“让他无处可逃!”
我们沉默了一分钟,然后昆西说:“现在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如果到五点钟他还没有来,我们就必须走了;日落之后决不能让哈克夫人独自待着。”
“他很快就会来的。”范海辛翻着笔记本说。“请注意,米娜小姐的电报说,他从卡尔法克斯往南走,这就是说他需要渡河,他只能在平潮的时候渡河,而平潮是在一点钟之前。对于我们来说,他往南走是有含义的。他还是满腹狐疑,所以他从卡尔法克斯出发,会先去最没有风险的地方。你们到贝芒德塞的时间,肯定只比他稍微提前了一点点。既然他现在不在这里,就表示他下一步去了麦尔恩德。这需要花一点时间,因为他必须设法让人帮他渡河。相信我,我的朋友们,我们不会等很久了。我们必须拟定一个进攻计划,这样就不会错失任何机会。安静点,现在已经没时间了。拿出所有的武器!做好准备!”他说话的同时抬手示警,因为我们都听到一把钥匙轻轻地插进大厅的门锁。
我满心赞叹不已,在这种时刻,这个人是多么好地显示了他的领袖风范啊。我们以前在世界各地的狩猎和冒险行动中,昆西·莫里斯一向都是拟定行动计划的人,阿瑟和我都习惯于毫不怀疑地服从他。现在,看来这个老习惯已经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范海辛迅速地扫视一圈整个房间,一个进攻计划已经拟定,他一言未发,只是做了个手势,就让我们各就各位。范海辛、哈克和我都在门后,这样开门的时候,教授堵住来客,我和哈克就挡到他和大门之间。戈达明和昆西一后一前站在门口看不见的地方,随时准备堵住窗口。我们焦虑地等待着,每一秒时间都像噩梦般漫长。大厅里传来缓慢、谨慎的脚步声,伯爵显然提高了警惕——至少他是生怕有变。
突然他纵身一跃,从我们身边越过,跳进房间,我们全都来不及伸手拦住他。他的动作就像是黑豹,一点儿不像人,把我们惊得一下子怔住了。第一个行动起来的是哈克,他迅速抢到屋子前面的房门口。伯爵看见我们,脸上掠过可怖的笑容,露出长长的突出的犬牙,但是那邪恶的笑容转瞬即逝,变成狮子般的高傲轻蔑。我们向他逼近,他的表情一下子又变了。可惜的是,我们没有组织得更好的攻击计划,即使在这一刻我还在琢磨我们到底要做什么。我不知道我们手上这些致命武器能否帮得上忙。哈克显然想要试试看,他已经把他那把大型廓尔喀反曲刀拿在手上,然后突然猛力向伯爵砍去。这一刀力量很大,伯爵以魔鬼的速度纵身一跃,才躲开这一击。第二刀接着又来了,锋利的刀刃切向伯爵的心脏。刀尖将伯爵的外衣划开了一个大口子,一沓钞票和一些金块掉了出来。伯爵的表情如同凶神恶煞般,虽然我看到哈克又举起那把大刀,准备再次进攻,可是那一瞬间我不由得替哈克担心起来。我本能地上前想保护他,手举起十字架和圣饼,感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灌注到我的手臂上。不出所料,那个怪物退缩了,于是所有人同时逼近他。无法描述他那交织着仇恨和怨毒的表情,那是愤怒和狂暴的表情掠过伯爵的脸。他燃烧般的眼睛把惨白的脸衬得黄绿,额头上的红色伤疤嵌在黯淡的皮肤中,仿佛这是一道令人心悸的新伤口。哈克的刀还没砍下的那一瞬间,他就蛇一样从哈克的胳膊底下溜了过去,在地板上抓起一把钱,穿过房间,一头撞向窗户。玻璃碎了,闪光的碎片纷纷落下,他翻落在下面的石板地上。在玻璃碎裂的声音当中,我听到了金块的丁当声,那是一些沙弗林金币落在石板地上的声音。
我们跑过去,看见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毫发无伤,他冲上台阶,穿过铺着石板的院子,推开马厩的门。这时他转身对我们说:
“你们想要妨碍我,你们——看你们这一排苍白的脸,就像是屠夫刀下的羔羊。你们会后悔的,每一个都会后悔!你们以为你们让我无处可去了,可是我还有更多的地方藏身。我的复仇才刚开始!我已经谋划了好几个世纪,而时间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你们所爱的女人们都已经是我的了,通过她们,你们和其他人也会属于我——是我的奴才,在我饿了的时候,听我号令、当我的走狗。哼!”他轻蔑地冷笑一声,飞快地蹿出门,他闩上门时,我们听见生锈的门闩咯吱作响。那扇门后远处的另一扇门打开又关上。我们意识到很难穿过马厩追到他,于是走回大厅,我们中间第一个开口的人是教授:
“我们学到了一些东西——是学到不少东西!虽然他说话口气很大,其实他害怕我们。他害怕时间,害怕贫困!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那么匆忙?他说话的语气出卖了他,要不就是我的耳朵听错了。他为什么拿那些钱?你们都很聪明。你们是捕猎野兽的猎人,应该都明白。至于我,如果他回来,我要确保这里没什么他能用得上的东西。”他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钱装进口袋,在伯爵留下的一沓票子中抽出地契,然后把剩下的东西都扫进了敞开的壁炉,划火柴点着了火。
戈达明和莫里斯追了出去,冲进院子里,哈克也从窗户翻了下去,去追伯爵。伯爵把马厩的门闩上了,等他们费尽力气打开门,马厩里连他的影子也见不到了。范海辛和我在屋子后面搜索,可是后面的车马房都荒废已久,没人看见他逃走。
现在已经接近傍晚,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我们明白这次行动只能到此为止。大家心情沉重,全都同意教授说的话:
“我们回到米娜女士那里去吧——可怜的米娜女士。我们刚才已经尽力而为了,现在我们至少还能去那里保护她。我们不能绝望。肯定还剩下一只装土的箱子,我们必须找到它。找到之后,一切都会顺利的。”他尽量讲得信心十足,试图以此安慰哈克。可怜的哈克几乎崩溃了,他时不时地忍不住悲叹——他在思念妻子。
大家心情悲伤,一起回到我的家,哈克夫人正在那里等我们。她显出欢快的表情,显示出她的勇气和无私。当她看见我们的脸,脸色不由得变成死一般苍白,眼睛合上了一两秒钟,仿佛在悄悄地祈祷,然后她以高兴的语气说:
“我对你们真是感激不尽啊。哦,我可怜的爱人!”她一边说,一边双手捧起丈夫灰白的脑袋,吻了吻。“你就头靠着我,休息一下吧。一切都会好的,亲爱的!只要上帝愿意,他一定会保护我们的。”可怜的哈克只是悲叹。他痛苦的样子无法形容。
我们随便吃了点晚饭,我想这让大家稍微提起了一点精神。也许,这只是食物的热量对饥饿的人的效果——我们从早餐后就没吃任何东西,也许是同仇敌忾的集体意识鼓舞了我们,反正我们都没那么难受,觉得明天也不是全无希望的。按照诺言,我们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哈克夫人,每当讲到她丈夫遇到危险时,夫人的脸就发白,而讲到她的丈夫对她的全心爱慕时,她就满脸通红,她勇敢地听着我们讲述,一直都努力保持着平静。当我们讲到哈克奋不顾身地冲向伯爵,她紧紧地抓住丈夫的臂膀,仿佛这样就能保护他不受任何伤害。她一言不发,直到我们讲完,问题都摆到了大家面前。她站起来对大家说话,但是并没放开丈夫的胳膊。啊,我真没法描述那个场面,那么一位温柔、善良的女士,全身散发着青春和活力的光彩,她额头上的那块红色伤疤,不但她自己在意,我们也一看见就想起这伤疤从何而来,不由得对伯爵切齿痛恨。但是她充满爱心的善意却与我们的仇恨相逆,她温柔的样子反衬着我们所有的恐惧、怀疑,而我们也知道,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她和她所有的温柔纯洁及信念都将被上帝弃绝。
“乔纳森,”她唇中轻吐出音乐般的话语,充满了温柔和深情,“亲爱的乔纳森,还有大家,都是我最真诚的朋友。在这苦难的时期,我希望大家记住一件事。我知道大家必须战斗——你们甚至必须摧毁那个假露西,这样真的露西才能得到永生。不过大家千万不能心怀仇恨。造成这一切痛苦的那个可怜灵魂才是最可悲的。想想吧,如果我们把他身上坏的那一部分摧毁了,留下好的那一部分得到灵魂的永生,那他将会多么快乐啊。你们一定要怜悯他,不过你们也不要对他手下留情。”
当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她丈夫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也皱起来了,好像他身上的那股热情让他从头到脚都蜷起来了。他不自觉地抓紧了妻子的手,直到指关节都发白了。她忍住疼,没有抽开手,只是用更加恳切的目光看着他。她话一说完,他就跳了起来,几乎甩开了她的手,说道:
“求上帝让他落到我手上吧,只要能有足够时间摧毁他在现世的性命就行,这就是我们所求的。如果还能让我更进一步,我要永远驱逐他的灵魂,甚至把他赶到燃烧的地狱!”
“噢,冷静、冷静一点!看在仁慈的上帝的分上。别这么说,乔纳森,我的丈夫,这样只会让我被忧虑和恐惧压垮。想想吧,我亲爱的——我一直在想这个,想了很长时间了……也许……有一天……我也需要这样的怜悯,而其他像你一样的人,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而愤怒,也许就会拒绝我!哦,我的丈夫!也许我真的应该用别的方式来说话,但是我祈求上帝,原谅你那些鲁莽的话,那只是一个受尽打击的好人心碎了的哀叹。哦,上帝,这些可怜的白发就是他受苦的证据,他一生没做什么错事,却承受着如此沉重的悲哀。”
我们这些男人都流下了眼泪。我们没有忍着泪,而是毫不掩饰地抽泣起来。她看到自己的言语终于打动了众人,便也哭了。她的丈夫在她身旁扑地跪倒,抱住她,脸埋进她的裙褶里。范海辛向我们招招手,我们便都悄悄离开了房间,让这一对爱侣单独和上帝待在一起。
在睡觉之前,教授将房间全面装备起来,以防吸血鬼入侵,保证哈克夫人能安静地睡觉。她试着相信这个做法有效,为了让她丈夫安心,便摆出满意的样子。这真是勇敢的行为,我想,这样的行为一定不会没有报偿。范海辛在手边放了一只铃,他们碰到紧急情况的时候就能拉铃报警。等大家都睡下,昆西、戈达明和我商量好轮流守夜,保证这位娇弱可怜的女士的安全。第一个轮到守夜的人是昆西,于是我们抓紧时间上床睡觉。戈达明已经睡了,因为他是第二个轮值守夜的人。现在我的工作已经做完了,也该去睡了。
乔纳森·哈克的日记
十月三至四日,接近午夜
我觉得昨天永远都不会过去。我非常想睡,心里怀着盲目的希望,觉得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改变,现在有任何变化都是好的。在离开之前,我们讨论了下一步要做什么,但是没有得出结论。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还有一只装土的箱子没被捣毁,而且只有伯爵知道箱子在哪里。如果他选择躲起来,就能年复一年地骚扰我们,这样的话——这种想法太可怕了,我现在都不敢想。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果有一个十全十美的女人,那就是我可怜的爱人。她昨晚那种温柔的同情心,让我更加千百倍地爱她,那种同情心让我对那怪物的仇恨显得卑下可耻。如果消灭了那个怪物,上帝只会让这世界变得更好。这就是我的希望。我们正在乱石险滩间漂流,信仰就是我们的唯一的锚。感谢上帝!米娜睡着了,没做什么梦。她有那样可怕的遭遇,我真怕她会做什么噩梦。就我所见,在日落之后,她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有一阵子,她的睡容就像三月风吹过的春日。我那时以为是日落霞光映在她脸上的柔光,但是现在不知为何,我觉得这表情还有更深的含义。我现在一点不困,但是很累——累得要死。不过,我必须努力睡着,还要想想明天,以后可就没有时间休息了,直到……
后来
我一定是睡着了,当我在床上醒来时,米娜正在我身边坐着,满脸惊恐。房间里还亮着灯,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表情,她将手放在我嘴上示意我当心,然后在我耳边悄声说:
“冷静,有人在走廊里!”我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过房间,悄悄打开门。
在门外放着一张垫子,莫里斯先生躺在那里,毫无睡意。他抬手示意我安静,然后悄声对我说:
“冷静!回到床上去,一切正常。我们会轮流守夜。我们不想错失任何机会。”
他的表情和手势都显示出他不想多谈,所以我回到房间,告诉了米娜。她叹了口气,一丝微笑掠过她苍白的脸。她张开双臂抱住我,轻柔地说:
“噢,感谢上帝赐给我们这些勇敢的人!”她叹息了一声,便又睡下了。我毫无睡意,所以写下了这些文字,不过我一定要试着再睡着。
十月四日,晨
夜里,我又被米娜叫醒了。这次我们睡了个好觉,黎明即将到来,微光透过窗户,将窗框衬得格外鲜明,煤气灯相形之下也显得昏暗了。她急匆匆地对我说:
“去叫教授。我想马上见他。”
“为什么?”我问道。
“我有感应了,一定是昨天晚上忽然来到的,它在我的无意识里孕育成熟。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对我施行催眠,这样我就能把它讲出来了。快点去,亲爱的,时间不多了。”我走到门口,苏厄德医生正躺在垫子上,一看见我,便翻身起来。
“出了什么问题吗?”他警惕地问道。
“没有。”我答道,“但是米娜想立刻见范海辛博士。”
“我去吧。”他一边说,一边匆匆走向教授的房间。
两三分钟后,范海辛就穿着晨衣来到我们的房间,莫里斯先生和戈达明爵士在门口,问苏厄德医生事情。教授看到米娜脸上的笑容——那是明朗的笑容——焦急的表情放松了下来,他搓着手说:
“噢,亲爱的米娜女士,这可真是一大变化啊。看!乔纳森,我们从前的那个米娜女士今天终于回来了!”然后他转向我,满脸笑容地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这个时候找我,肯定是有事儿吧?”
“我想请您催眠我!”米娜说,“在天亮之前对我施行催眠,我觉得这样我就能说出来了,而且是自由地说出来。快点,时间不多了!”他一言不发,让她在床上坐下来。
他直视着她,开始在她面前比画起来,两手轮流从她的头顶往下画。米娜直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几分钟,这时我的心怦怦直跳,总觉得危机将近。她的眼睛慢慢合上了,不过仍然直挺挺地坐着,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脯显出她仍然活着。教授又比画了几下,然后停下,我看见他额头上满是汗珠。米娜睁开了眼睛,但是她看起来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眼神飘向远方,声音里有我从没听过的哀伤梦幻。教授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做手势要我带大家进来。他们蹑手蹑脚走进来,关上门,站在床边,看着事情进展。米娜好像没有看见他们。范海辛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低声说话,以免打断了米娜的思绪:
“你现在在哪里!”回答的声音平平板板,毫无感情:
“我不知道。睡眠没有自己的地界。”接下来的几分钟屋子里一片静默。米娜直直地坐着,教授死盯着她,其他人几乎都不敢呼吸。房间里越来越亮,范海辛的眼睛没有离开米娜的脸,他打手势要我拉下窗帘,并遮得严严实实。我照做了,天看来就要亮了。一道霞光射了进来,房间里弥漫着蔷薇色的光影。这时教授又说话了:
“你现在在哪里?”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如梦似幻,但是意义明显,就好像她在翻译什么东西。我听她念自己笔记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样的声音。
“我不知道。这里对我是完全陌生的!”
“你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也看不见,这里一片黑暗。”
“你听见了什么?”我在教授耐心的声音里听到了一丝紧张。
“水流拍打的声音。水汩汩流过,泛起着小浪花。我听见水在外面流过。”
“这么说你在船上?”我们面面相觑,想从别人那里找到一点答案。我们害怕多想。答案很快就来了:
“噢,是的!”
“你还听见了什么?”
“在我头顶上有人跑来跑去的声音。有链条的哗啦声,还有起锚机的制动闸落入棘轮的丁当声。”
“你在做什么?”
“我一动不动——丝毫也不动,就像死了一样!”声音渐渐弱了,沉入沉睡时的深沉呼吸中,睁开的眼睛又合上了。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我们都沐浴在白天的日光中。范海辛将手放在米娜的肩上,轻轻地把她的头放回枕头上。她就像个沉睡的孩子一样躺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叹息了一声,醒过来了,惊奇地打量着围着她的我们。“我说梦话了吗?”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她看起来好像不用我们说话,就明白情形了,虽然她还是很想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教授复述了她的话,于是她说:
“那么现在不能再浪费时间了:现在也许还不迟!”莫里斯先生和戈达明爵士向门口走去,但是教授平静地把他们叫了回来:
“别走,朋友。无论那艘船在哪里,在她刚才说话的时候,肯定正在下锚停泊。在伦敦这个大港口,有很多船下锚停泊,你们要去找哪一艘?感谢上帝,我们又有了线索,不过还不知道这条线索能否带领我们找到答案。我们因为人类的惯性思维而疏忽大意了,如果我们回顾一下就能发觉,假使当初我们没漏掉任何线索,现在就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了。天哪!我刚才讲的有点绕口,是不是?我们现在知道了,为什么面对乔纳森的大刀带来的危险,伯爵即使害怕了,还是要捡起那些钱。他是要逃跑。听清楚了,逃跑!他发现只剩下一只土箱子,还有一群人像追赶狐狸的猎狗一样追着他,他已经在伦敦待不下去了。他把他最后的箱子运上了船,要离开这个国家了。他是打算逃,可是别想逃得掉!我们要追到他。别想躲过我们的眼睛!就像阿瑟穿上他的红色外套时说的话。我们的这头老狐狸的确狡猾,他这么狡猾,我们也要用巧计来追踪他。我也是很狡猾的,我已经琢磨过他的心思了。现在我们应该安静休息,因为他和我们之间还隔着水流,他可不愿意渡河,而且就算他愿意,他也渡不过去——除非轮船靠岸了,而轮船只能在涨潮或平潮的时候靠岸。看,太阳才刚升起来,到日落之前的一整天都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可以洗个澡,穿好衣服,吃吃早餐,我们都需要吃早餐了,我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吃饭,因为他已经不在我们这块土地上了。”米娜恳切地看着他,说道:
“但是既然他已经从这里逃走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去追踪他呢?”他握住她的手,拍了拍,答道:
“别问我问题了。等我们吃完早饭,我会回答所有的问题。”他不愿再说了,于是我们各自去更衣。
早餐之后,米娜又问了那个问题。他严肃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悲伤地说:
“因为,亲爱的米娜女士,现在我们更加有必要找到他,即使要追到地狱去也在所不惜!”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为什么?”
“因为,”他严肃地答道,“他的寿命可以长达数个世纪,但是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现在时间紧迫了——因为他曾经在你的脖子上留下了那个伤痕。”
她昏倒了,我及时扶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