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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野舞在小田急线的相模大野下车后,站在大马路上犹豫着要往哪个方向转弯才好。
两个星期前的夜晚,她曾走过同样的路线,如今却完全失去方向感。
她身上带着龙司老家的电话,以防真的找不到地点时可以打电话给他家人。可是,真让龙司的母亲出来迎接她的话,高野舞会感到很惶恐。
因此她决定再试试看。不过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高野舞的脑中突然浮现安藤的脸,她与安藤约好这个星期五要一起吃晚饭,现在她对自己当时一时口快的应允感到后悔。
对她而言,安藤是龙司的朋友,如果能从他那里问出龙司学生时代的一些事情,或许可以了解龙司令人难解的思想,进而得到一些启示。
不过,安藤对她若抱着男人与女人交际的想法,那以后可能会有麻烦。
高野舞自从进入大学以来,了解到男人和女人追求的事物完全不一样,她尽量和朋友保持良好关系,彼此之间只给予知性的刺激。
异性朋友一旦成为男友之后,往往会将关心的重点慢慢往下半身发展,因此只有事先拒绝一途。
而后,女方常常会收到书写道歉语句的便条纸,男方打电话来的时候,就会固定开口说:“先前真不好意思……”其实,女方并不期望得到道歉,只要将它视为一个经验加以消化,当作一段成长的粮食看待就好了。
然而,高野舞想看到的是男人将耻辱化为力量,勇敢站起来的姿态;只要出现一次那种姿态,不管什么时候,友情都可以重新开始。至于那种永远无法成长、像小孩子一般幼稚的男人,将无法与她建立深厚的友情。
到目前为止,高野舞唯一认识、亲近的男性是高山龙司,在她的眼中,几乎所有男性看起来都很幼稚,唯独高山龙司的存在是特别的。
他们之间互相给予的有形、无形东西是无法计算的,如果和安藤交往,也能与龙司的情形相同,那么像这类邀约吃饭的事情,她每次都会答应。
可是,从高野舞的经验中得知,这样的机率很低,想要在日本遇到像龙司这种男人的机会几乎等于零。
以前高野舞曾经从龙司讲述遗传因子工程技术当中,听他谈到安藤的名字。
她不了解DNA和遗传因子有什么不同,误以为是同样的东西。
龙司知道高野舞误解他的意思,于是将DNA解释成一种含有遗传情报的化学物质名称,而遗传因子则是无数遗传情报中的一个单位。更进一步的说法是,使用限制性酵素将DNA切成很细的碎片,再加以整合的一种技术。
高野舞将这种处理方式形容成拼图,龙司赞同她的说法,并且加了一句:“是拼图,也是解码。”
接着,话题转向其他的方向,发展到龙司学生时代的各种插曲。
当大家知道DNA的处理技术中有解读暗号的要素,医学院的学生之间顿时兴起一股玩暗号游戏的风气。龙司以生动有趣的方式,将学生时代的趣事说给高野舞听。
当时,有不少人对分子生物学感兴趣,在龙司的引诱下,参加暗号游戏的人数增加到十人左右。游戏的规则很简单,由其中一人出题,其他人要在期限以内解读出暗号;由于题目内容包括数学及理论学方面的知识,刹那间,医学院学生都热衷于这个游戏。
依出题者的能力,题目的困难度也不尽相同。龙司几乎可以解读出每一道题目,但龙司所出的题目,班上同学只有安藤满男解得出来。
龙司也对高野舞说明自己出的题目被安藤解读出来的感受。
“当时觉得自己的内心好像被人读取一般,感到不寒而栗……”
于是“安藤满男”这个名字,就这样深植在高野舞的心中。
当她在监察医务院,由刑警的介绍下认识安藤时,不禁吓了一跳。
高野舞认为这个唯一能解出龙司题目的人应该靠得住,只要这个人亲自解剖的话,一定可以将遗体修复到和以前一样,而且可以明确地判断死因。
她被两周前逝世的人影响了,如果不曾从龙司的口中听到安藤的名字,没有对死因质疑的话,她就不会打电话到安藤任职的监察医务院,也不会答应跟他在大学里相约见面,当然更不会有相约吃饭的事情。
龙司无意间透漏出的一句话,竟让高野舞感觉自己被一种无形的锁链束缚着。
她从大马路转到错综复杂的住宅区入口,一眼就看到便利商店的看板。她曾经看过这个看板,只要能走到这里,就不会迷路了。在便利商店的角落转个弯就是高山龙司的老家,高野舞不禁加快脚步。
高野舞一按下门铃,龙司的母亲立即出现在门口,接着马上将高野舞带到二楼的房间。
这个房间是龙司从小学到大学二年级所住的房间,到了大学三年级,龙司离开老家在大学附近租屋,此后,这个房间只有在龙司回老家时,当作书房使用。
龙司的母亲把蛋糕和咖啡放在桌子上,便走出房间。她低垂着头,一脸忧虑地步出走廊,高野舞对她刚失去儿子的悲伤简直感同身受。
她梭巡一遍房间四周,八叠的和室内有两叠地方铺着地毯,上面放着书桌,书柜靠着墙壁,床上堆着杂乱的纸箱和电气制品。
高野舞约略数了一下,房内大概有二十几个纸箱,这些东西是在龙司死后,从东中野的住处搬过来的;床和桌子等大型家具已经处理掉,留在纸箱中的主要是一些书籍物品。
她一面叹气,一面在榻榻米上坐下来。喝了一口咖啡之后,她在心中盘算如果找不到原稿的话,就要有放弃的心理准备。
她脱下毛线衣、卷起袖子,试着打开最前面一箱纸箱,里面大都是文学书籍。高野舞不由得拿起几册书,其中一册是她送的礼物,书页上还残留着龙司东中野住处的味道,高野舞的心中顿时兴起一股怀念之情。
她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振奋一下精神,把纸箱中的东西统统拿出来。
高野舞检查纸箱的内部,最底层并没有看见四百字的原稿纸。
她不断猜测原稿到底放在哪里。
(是在文献中?或是夹在档案中?)
高野舞一直重复拆开封条、将书籍拿出拿进、寻找原稿的动作,渐渐地,她的背部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水。
在整理过三箱东西之后,高野舞停下手部动作,思索着论文掉页的部分可能是龙司用自己的语言书写,因此被她忽略掉了。
关于难解的记号理论学思想,他已经以单篇文章形式在专门杂志上发表过了。
这次的论文不具有专门性质,对象属于一般大众,内容描写科学或社会等问题的长篇文章并不是那么难以理解,出版社采取在月刊连载的方式刊出。
打从一开始,高野舞就取来原稿,一起出席如何将之编集成文章的讨论程序。也因为有这个机会,她遂将文章的理论取向和内容牢牢记在脑中。
仅仅缺失一、两张,在不影响文章前后逻辑的情况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通常一次连载的字数大约是四十张四百字原稿纸,总字数可在三十七张到四十三张原稿纸之间。
高野舞在守夜当晚溜出现场,来到龙司的公寓整理原稿时,只发现三十八张写好的手稿,上面的页数恰好记到三十八页,一张都没有少,照理说应该不会有掉页的疑虑。
前些日子,她由于处理丧葬事宜而耽误誊写的事,以至于到了要交稿的时候,才将原稿重新看过一次,结果发现最后一页和前一页之间好像有缺漏的情形。
虽然稿纸上三十七、三十八的数字有连续,可是重要的结论不太完整,导致这篇文章的理论不太通顺。
三十七页的最后两行被龙司用钢笔划掉,并在那里画个箭头朝向左上方,但是下一页没有记录那个箭头到底代表什么,也没有加入其他的内容。
高野舞惊慌失措地从头反覆阅读,愈读心头愈加清楚这篇文章有些不对劲,结论的部分被切断,而且结束得十分唐突。
她努力地检查整篇文章的脉络,终于发觉有数张重要的地方漏掉了。
眼看着这份全十二章,共计五百张稿纸的论文即将出单行本,却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出了问题,于是高野舞赶紧打电话到龙司老家,简短地将整个情况作个说明,并希望能到龙司老家来寻找看看。
出殡后两、三天,龙司的家人将他的公寓退租,整理好屋里的书籍及其他物品,一起运回老家的书房。
高野舞认为掉落的原稿有可能夹在被搬回老家的书籍中,因此想实地找找看。
当她站在堆起的纸箱前面,终于哭了出来。
(为什么他会死掉呢?)
龙司在写完最后连载的一回之后便断了气,这样的巧合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请你赶快现身,把漏掉的原稿藏处告诉我。)
高野舞拿起已经变凉的咖啡啜饮一口。
(如果能早点看完老师的原稿,就不会演变成今天这种情况了。)
她也想过要自己动手将缺漏的地方补齐,但只要一想到这么做对龙司大不敬,便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愚蠢。
高野舞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将原稿找出来,接着便打开下一个纸箱。
现在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这间面向东边的书房渐渐暗了下来,于是她起身打开电灯。
一进入十一月,白天的时间逐渐变短。高野舞顺手拉下窗帘,她从刚才就一直觉得彷佛有人在窗外偷窥似的。
她已经检查完一半以上的纸箱,目前还没有发现原稿。
突然间,她听到胸腔内传出激烈的脉搏跳动声,立即停止手上的动作,像猫一样拱起背来,等待心悸的感觉过去。
她从没有过这种心悸的经验,不禁用手抚着左胸,思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症状。
(难道是因为弄丢恩师的原稿而感到罪过吗?不,不是这样的……这个房里好像隐藏着什么东西,而且跟刚才窗外的视线截然不同。)
高野舞感觉有一股冰冷的触感抚摸着她的后脑跟颈部,一抹凌厉的视线朝她斜射过来。
她迅即转头往后看,只见一件粉红色毛线衣挂在箱子上面,那是她在工作之前脱下来挂上去的,毛线与毛线之间的细小缝隙反射了房间的光线,宛若目光在闪烁一般。
高野舞拿下毛线衣,里面赫然出现一部录放影机。
黑色外壳的录放影机用电线卷着,放在纸箱的上方。
(这一定是放在老师房间的东西,然后和书籍一起被搬运到这个书房来。)
旁边没有电视机,当然也没有连接的配线。
高野舞很害怕地伸手去碰触录放影机的边缘,电源线团团卷住主机,她自问先前在挂毛衣时,是否有注意到这部录放影机。然而她的记忆很模糊,想不出其他可能的解释。
高野舞注视着录放影机大约一分钟之久,已经将原稿的事情完全抛在脑后,卷入了录放影机的疑问中。
“龙司真的没有跟你说什么吗?譬如录影带之类的……”
龙司死亡的次日,浅川和行所说的话仍留在高野舞的脑海中。
她解开缠绕在外壳上的电源线,拿着电源前端寻找插座,终于发现桌子底下有一条延长线,于是将电源线插上,红色灯光立即开始闪烁,有如死人将要起死回生一般地运作着。
高野舞伸出右手食指,在录放影机前面反覆游移了好几次,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警告声音,叫她不要摸。
她不顾警告地按下退出键,黑色录放影机像是一边眯眼睛,一边吐出黑色舌头般地推出一卷录影带,背面的标签上写着:莱瑟·米里尼、法兰克·辛纳屈、沙米·迪贝斯·Jr、1989。
高野舞着迷地伸手捉住“黑色舌头”,将它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