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中途停车

关于从前的火箭发射——乘着三千吨高爆燃料，吐着长长的火柱腾空而起——我想的确很有说头。危险，但戏剧性十足。我们升空的时候，却和普通电梯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都被安全带固定在座椅上，或许只是免得我们四处乱走。轿厢上的牵引机发出颇为哀怨的小小噪音，接着，轻轻一抖，身体下的平台慢慢落向下方。过了几秒钟，你能看见巨大的能量场。我在安全带允许的范围内尽量向前凑，但贴近“窗户”也没法看到激光器和镜面——我可真傻。这又不是真窗户，要是摄影镜头没有对准激光器，我再使劲也看不见。
噪音骤然停下，轿厢又是一抖。“切换。”波特医生在内部广播系统上说。真是惜字如金的女人。
主马达的运行要平稳得多。随着低沉的嗡嗡声，我们感觉到一丝加速度带来的压力，过了几分钟，我们便进入了巡航速度，大概每小时二百五十英里。
继续向上几分钟，我们比绝大多数飞机的飞行高度都要高了，加拉帕哥斯群岛的全境映入眼帘，你能清楚看见地球表面的曲率。气压下降，我的耳朵开始难受，噼噼啪啪的。楼上有几个小孩子哭叫起来。因为耳朵不舒服，还是害怕？
这没什么特别新鲜的；我们曾经在丹佛的培训中心做过十二小时的静坐测试，稀薄的空气，较多的氧气成分，让大家尝试着适应。接下来的五年中，我们将一直呼吸类似的东西。（氧气成分较多，这是不让我们带普通衣服的原因——所有用具都必须严格不可燃。老烟枪？戒烟吧！）
窗户一角的小数字显示出高度和当前重力水平。七八英里高的时候，南美洲的边缘线出现在视野中，天空暗下来变成深蓝色。二十五英里，完全变为黑色。你能看见几颗星星——至少我这边看得见。我扭过脖子，想看看身后的窗户显示什么，面向下午太阳的那些窗户上一片模糊。
很快，天空漆黑一片，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我们已经进入货真价实的外层空间。在电梯外面，你根本活不过一分钟。
换成飞机也一样。我这样告诉自己，免得自己惊慌失措。我考虑片刻，是否该吃一片镇静剂，想了想，只是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
等我睁开眼睛，重力已经变成了0.99。我已经少了一磅重量，谢谢你，太空电梯减肥法！（不见效即全额退款——七天之内完全解决您的体重问题！）
比起从前的宇航员，我们还有一项优势。他们直接从全重力跃入零重力，有一半人会极度不适。我们有一周时间可以慢慢适应。再说了，我们还有呕吐袋呢。
想到这儿，我低头看了看椅子侧面的口袋。我没仔细数过究竟有多少个口袋，不过，就眼下而言，还是抽出本杂志看看吧。
家里已经没有纸面杂志了。杂志摸起来很好玩，挺沉，滑溜溜的。杂志大概和衣服一样，也是用不可燃的纸张印刷的。
其中一本是《太空电梯新闻》，上面粘了个标签，说“请把这本书，带回你的家”。我想“家”指的应该不是火星。其他几本都是各大报纸的周末版：《国际先驱论坛报》——我在旅馆读过了（仅限于漫画版面）、《时报》、《国际图片报》，还有《十七岁》。
“上帝啊，你读什么杂志啊！”卡德说，“快看，南美洲！”
“几英里前就看见了。”我说。地球越来越像是一颗行星，而我们才刚到三十英里的高度。我原以为需要更高的海拔呢。
“现在可以解开安全带了，大家可以在轿厢内走动。”波特医生说，“请于六点前确认餐食，晚餐准备好之后我会通知大家。”医生、大厨、女招待，三位一体，了不起——尽管我觉得“大厨”这个角色似乎不太用得上，事实证明了我的正确性。
等望见地球悬在半空中的新鲜劲头过掉，那感觉就和看青草如何生长差不多了。我的意思是说，这和低轨道飞行不一样，低轨道的时候你可以看见地面建筑滚过脚下，风景时刻改变。现在嘛，一个小时看一眼足矣，于是，我开始敲打键盘。
这和家里的控制台没什么区别。只是画面更大，细节更丰富。出于好奇，我点播了色情片，出现在眼前的字母顺序目录让人心惊胆战。卡德得到的一定是“拒绝访问”，我不禁觉得自己既成熟又属于特权阶层。（花上几个小时，他多半能琢磨出法子绕过限制。我其实并不想看色情片。看过头几次之后，感觉起来就和生物课似的。）
电梯上还有数千个视频和虚拟现实频道，和家中不同，控制台不知道我喜欢什么；它没有给出“建议”按钮。管他呢，不知道的我可以“谷维基”。
屏幕一角忽然有“菜单”二字闪烁，我点击了一下。晚餐有十二种标准搭配，基本上是美式和意大利式，有一种中餐和一种印度餐。另外有十种“特选”餐食，配有葡萄酒，收费从四十块到两百五十块不等。其中的某些法国名词我闻所未闻。
为保险起见，我点了炖牛肉，不知道老爸是不是又要花好大一笔钱吃法国菜，原料来自动物身上各种无法言说的部位。妈妈多半会拦住他，但两人都喜欢喝葡萄酒。败家啊，败家。
你可以在窗口画面上选定一个范围放大。我把十字准星放在比亚米尔港上，一口气拉到两百五十倍，这是最大的倍数。图像摇晃、抖动，最后终于变得清晰。我能看见住过的旅馆，蚂蚁大小的人们走来走去。我小心翼翼地划定画面，找到了那片岩石海滩，我最后一段独处的时间就在那儿度过。
“嘿，”身后有个声音说，“那是咱俩遇见的地方吧？”当然，说话的人是机长保罗·柯林斯先生，他正伏下身子，好看清屏幕上显示什么。
没礼貌！
“是啊，你企图拿石块砸鬣蜥的地方。或者说那都是我的幻觉？”
“不，你的记忆力好得很。不知道你想不想打牌，我们正趁楼上的桌子没有被人占领找点乐子。”
我受宠若惊，还有些紧张，因为他一路下楼就为了找我：“当然，只要我会玩。”
“扑克。小来来，赌个几分钱的。”
“那好，没问题。”高中同学早就不带我玩扑克了，因为我总是赢，而他们永远弄不明白我是怎么作弊的。我不肯把秘诀告诉他们，原因是——其实没有秘诀：牌不好就封牌。大多数同学只是随波逐流，指望运气，希望能靠最后一张扭转手中满把烂牌。这太愚蠢了，我叔叔伯特教我怎么打牌；赢家永远只有一个人。要么是你，要么出局。
我从小手提箱中取出随身手包，转头看了一眼卡德。他正戴着虚拟头盔，苦玩游戏或是操练别的什么。我记住了：这样能确保别人无法溜到背后偷窥你在干什么。
上了楼，桌边已经坐了五个人，包括老爸。“啊哦，”他说，“还不如直接把钱都给她。”
“少来了，老爸。我还没厉害到那个程度。”
他哈哈大笑：“反正只要我在桌上你就很厉害。”他的确是个很糟糕的扑克玩家，对于一名工程师来说，他的逻辑能力似乎不怎么够用。话也说回来，他打牌是为了乐趣，而不是钱。
我们打了几个小时德州扑克和七张牌梭哈，满座皆欢。我试图拉他们打几把五张牌梭哈——最干净的牌戏——但显然对大多数人来说不够刺激。
我离开的时候，老爸正遥遥领先，这既让人替他高兴，同时也很叫人着恼。我发现机长保罗的玩牌策略和我差不多，小心谨慎。如果他不肯封牌，手里一定有料——虚张声势的水平也很高，大家都看不透他。
我放进去十块，拿走二十。这是伯特叔叔教给我的第二件事情：坐下之前就确定今天打算输赢多少，无论入局多久，到了那个点就离席。虽然头两手赢了就跑，这或许会让你交不到朋友，但是正如他所说，牌桌不是交朋友的地方。
回到座椅上的时候，重力已经降至0.95，我大体上能觉察出个中差别。这感觉很有意思，就仿佛“我的钱包放哪儿了”？
我看见北美洲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我对准墨西哥城放大图像，城市向各处蔓延，地方大极了，若是没有武装护卫，你最好还是别去那儿旅游。
卡德依然沉浸在虚拟世界中，估计正跟异形和大胸脯金发美女纠缠。我戴上自己的头盔，翻看菜单细项。没什么特别吸引我的。完全出于好奇，我在《罗马游戏：卡利古拉》中消磨了几分钟，这游戏比预想中更加喧闹和血腥。最后，我把画面调成“午夜时分风平浪静的温暖海洋”，将闹钟设在六点，我仰望着南国天空，美丽的十字星座，麦哲伦星云，小船在洋流中轻轻摇摆，我也随之左右晃动。我大概在一秒钟之内就睡了过去，再有知觉的时候，耳边正有铃声回荡。
我取下头盔，立刻希望自己依然躺在平静的海面上。某人听见晚餐铃声，当场吐了出来。就不能等到零重力的时候再吐？我顿时胃口全消。
又过了几分钟，控制台传出两声铃响，屏幕一角有个小小的食物图标——飘着几缕蒸汽的碟子——开始闪烁。我上楼去拿餐食，希望可以在楼上吃饭。
我是第二个爬上楼梯的人，我身后排起了一支小小的队伍。介绍中说每批招呼十个人一起用餐，我猜是随机抽选的。
厨桌上摆了十个白色塑料盒子，上面标有座位号码。我抓起自己那份，到房间中央的桌边找了个座位坐下，我对面坐的是巴里，那位有钱人的孩子。
他选了和我一样的餐食：模压成型的盘子，几个格子里盛的是炖牛肉、硬饼干、一堆煮熟的小胡萝卜、一坨青豆，吃食全都用塑料膜包着，中间烫，外头凉。
“大概要和正常食物说拜拜了。”他说。不知道他心目中的正常食物是什么概念，亚麻桌布，水晶玻璃器皿，由仆人一道接一道端上来的奢华盛宴？
“在这种压力下，水到一百七十度就沸腾了，”他继续说，“温度不够，没法正常做饭。”
“嗯，我读到过咖啡和茶的问题。”忽然间，炖牛肉嚼起来又干又韧。胡萝卜散发出放射性辉光，青豆则是可怕的亮绿色，吃在嘴里半生不熟的。
好玩，青豆怎么在自己滚来滚去？有几粒甚至跳出了餐盘？低沉的呻吟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怎么啦？”巴里开始起身。
“请坐下。”波特医生的喊声盖过了噪音。周围的地板和墙壁都在抖动。“如果你不在指定的座位上，请不要立即返回，等待爬升机完全停止。”
“停止？”他说。“停下干什么？”
“莫不是还要中途上客？”我说，但我的声音却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波特医生两脚套在马橙形状的护具中，头上戴着虚拟操作头盔，双手忙于操作控制台。
“没有危险，”她的声音有些发闷，“爬升机中途短停，让线缆修理机件分离出去，修理微流星体造成的洞眼。”她指的是蹲伏在爬升机顶上的自动机器人。“哐啷”一声，它和轿厢分离，继而陡然加速，轿厢微微一晃。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我们被困在这儿了，等待机器人缝补好线缆上的破洞。线缆若是断开，我们自己也会化作陨石，或是流星。严格来说，撞击地面前就燃烧殆尽的叫做流星。
“听说每三四次起降就会发生一次这样的状况。”巴里说。
我也听说过，不过我从未想过场面会如此吓人。中途停下，修理轨道，继续前进。我又吞了口唾沫，使劲摇摇头。两个孩子在哭，有人在作呕。
“你没事吧？”巴里的声音也略略颤抖。
“很快就好。”我透过紧咬的牙关说。
“鳄鱼队战绩如何？”
“什么？你有毛病吗？”
“你不是说你住在盖恩斯维尔？”他辩解道。
“不看橄榄球。”在某些地方，这句大实话能把我径直送上火刑柱。
“我也是，”他顿了顿，“打牌赢了吗？”
“赢了一千，”我说，“我说的是十块钱，一千分。”
“和一千块没啥区别。反正没地方花钱。”
听他说这句话还真好玩。“在希尔顿经停的时候可以买东西。”
“是的，不过你没法随身带走，除非你的行李还不够十公斤。”
也许我该腾出几盎司的重量，买一件希尔顿轨道站的T恤做纪念。本街区绝对独一无二。
机长柯林斯在巴里旁边坐下。
“真是又惊又怕。”他说。
“不是家常便饭吗？”巴里说。
机长隔了片刻才说话：“的确是。”
“之前遇到过这种情况没？”我说。
“说实话？没有。不过话也说回来，我搭电梯的次数并不多。”他的眼神越过我，落在背后波特医生的身上，她正在控制台上做什么神秘的事情。
“保罗……你比我还害怕。”
他跌坐进椅子里，似乎是想让人觉得他很放松：“我只是不习惯于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对别人而言是寻常事情，”他告诉巴里，“对我来说则不是，但我相信波特能照看好一切。”
他的脸色说明他并不那么确定。
“现在可以走动了，”波特医生说，她的头部依然在头盔中。（我猜机长只要想走动就可以随便走动。）“一小时内就能解决问题。重新启动的时候，诸位请坐回自己位置。”
听见这些话，巴里才稍微有那么一点放松，继续埋头和食物作战去了。
但保罗却没有放松下来。他慢慢起身，从口袋里摸出装有白色药丸的小瓶。他抖出两颗，兜在手中，走向厨房，去拿用挤压瓶装的纯净水。他吞下药丸，坐回自己座位中。
巴里背对着厨房，没看见这个过程。“你怎么不吃？”他问。
“喔，”我吃了一小块牛肉，嚼起来很像纸板，硬得吞不下去。“呃，其实我不怎么饿，留着等会儿吃吧。”
我合上饭盘的塑料盖子，走向厨房。
我的指纹打不开冰箱，于是只好拿了瓶水，端着盘子下楼回座位。
卡德正在读杂志：“给我的？”
“给我的，智障儿童。等轮到你吧。”我把餐盘放在座位底下，水留在手边。机长吃了两颗药丸，我吃了三颗。
“怎么，你害怕了？”
“正是打瞌睡的好时候。”我克制住自己，没多说什么，如果连飞火星的机长都害怕了，那么我害怕也是理所当然，谢谢您的关心。
我拿过薄毯子盖上。毯子自动向另外一侧收紧，零重力下大概能裹出一个茧壳。
我伸手去拿虚拟操作头盔，但头盔被锁住了，一盏小小的红灯在发亮。大概是免得众人漏掉什么重要通知。比方说，“线缆已经断开，请诸位深呼吸，使劲儿祈祷。”
一分钟过后，药丸开始让我的眼皮发沉，焦虑和肾上腺素努力让我保持清醒。药丸是最终的胜利者。 我做了个噩梦，但内容与电梯无关。我和埃尔斯佩思同她的父母一起，在欣嫩子谷清理残局。
该为惨剧负责的人在几个月前开始布局，先是污染了特拉维夫和海法的水源，只要在这两个城市居住过哪怕几天，你就会成为亚撒色的携带者，所谓亚撒色，其本身是无害的纳米有机体，会自行进入人体肺部，潜伏等待。实际上，它连有机生物都不是，只是亚微观的机器。
接着是第二阶段。逾越节刚开始，十三辆汽车炸弹同时在特拉维夫、海法以及两个城市的郊区引爆。炸弹威力不大，但制造了许多烟雾。那天风很大，炸弹产生的气体扩散得飞快。
他们管接下来的事情叫“协同”效应，真是轻描淡写。炸弹产生的烟尘激活了亚撒色。人们的肺部顿时停止工作，可以吸气，但不能呼气。
呼吸机能够延缓死亡，但前提是你本来就在医院里。两百万人在几分钟内死去，惨不忍睹。
梦中，埃尔斯佩思和我在高度腐烂的尸体间穿行，收集能够证明身份的标记。我们身后是重型机械，正在挖一条深沟。
群葬违反犹太人的律法和习俗。但是，那气味更加不堪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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