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回 定正水路发大军 音音江中烧一船
话说武藏的五十子城,于十二月初五黎明,陆路的众将山内显定、其子宪房、足利成氏、扇谷朝良、千叶自胤和四家的头领白石重胜、大石宪重、横堀在村、原胤久等,已各率数万军兵,分头往下总葛饰的真间国府台和行德进发,所以城内不过有三万余人马。至初五六,甲斐武田信昌的代表武田左京亮信隆带领近国的野武士和伊豆、相模的海贼一干见势谋利、倚强欺弱的乌合之众,主客兵力约二万余人,想跟随定正出兵,他们痛改前非,表示愿意效忠,也来到五十子城。有利之事还不仅如此,上总的原椱木城主千代丸图书助丰俊以其旧臣滨县马助〔浦安牛助友胜之假名〕 为密使,带来降书,并有其家臣之眷属四名老弱妇女来做人质,约好在海上施行火攻。唯有巨田薪六郎助友代表其父道灌,从糟谷仅带来五百人马,并且向定正陈述这次水战的利害,力谏不可进攻。定正发怒将其人马驱逐不用。这样定正父子的水军兵力已达五万余人。其中有从南海道来的海贼头目水禽隼四郎绿林和锦帆八四九郎近范。这两个人与日前在三河的苛子崎,被犬江仁、姥雪与保和蜑崎照文消灭的海龙王修罗五郎和今纯友查勘太不相上下,异常骁勇,以船为家,对水战十分熟习,并有一千多喽罗,所以定正恕其前罪,令他做先锋。定正威势如此之大,并有赤岩百中〔犬村大角之假名〕 相助。为了吓敌胆破,定正将总兵力五万伪称十万余人。这队水军曾卜定于十二月初八拂晓攻破洲崎港口,然后拿下稻村城,所以定正和朝宁父子现仍在五十子城内。
于是初七拂晓,大石源左卫门尉宪仪沐浴后,在铠甲外套上白礼服,骑着快马带领一百来个士兵急赴谷山。他在山前下马,到半山腰的山洞内去探望那风外道人。那道人正在青石上结跏趺坐念诵经文。当下宪仪进去恭敬地对道人说:“道长,今有大石宪仪前来拜见。日前曾赐教水战之日宜在明天。某代表我君前来请求道长惠赐顺风,并想请教,几时出船为宜?”风外道人听了点头道:“善哉!善哉!信士,明日确是初八,贫道之言岂能更改?请于明日丑时三刻一齐开船,在三浦海面投锚。那时俺将以不大不小的顺风助你们很快到达那里的海面。从其次日拂晓,俺再起猛烈的顺风,以便进行火攻。其他事情按以前说的办理,毋庸疑虑,望勉力为之。”道人简明扼要地赐教后,宪仪叩头答道:“遵命。某回去复命后,主君定会非常高兴。待改日再来拜见。”他告辞起身,下山后飞马回了五十子城,便将上述情况禀报定正。定正更加相信不疑,下令说:“赶快备好战船,从今日黄昏所有的士兵都分别上船。”宪仪领命唯唯退下,立即向各队头领传令。冬季日短,从夕阳西下时士兵们就忙着进行准备,到了初七的月落时,五十子城内的将帅和五万士兵都登舟离陆到了海上。自柴浦到大森,从海上遥遥望去,千百艘战船星罗棋布,五彩旌旗和八色小旗,(1) 在夜风中招展,海波不兴,水花闪闪与星光争辉。上古神代八千戈神降伏魔军的光景,大概也不过如此,所以众人都信心百倍。
却说敌人大军从子时二刻就陆续开船往三浦驶去,第一队是以大茂林小彦和中与滨川小渡铁久为先锋,以新来的海贼头目水禽隼四郎绿林与锦帆八四九郎近范为副先锋,率海贼五千余人,分乘四五十艘大战船。第二三队由小幡木工头东良带领五千多士兵、大石源左卫门尉宪仪带领八千士卒,都跟随不少有名的头领。第四队是全军的副将、定正的长子上杉式部朝宁,带领铠甲华丽的勇猛老兵和亲近的年轻侍卫百余名与士兵一万二千余人。第五队是统帅扇谷修理大夫定正,随从的主要头领有:箕田源次兵卫后纲、信城左传达赖、九本佛九郎望等,带领一万二千余名士兵。全部人马五万有余,战船一千一百几十只,扬帆破浪,击水的舵声和水手们的船歌,响彻云霄,在全部船只将近三浦海面时,风外道人果然履行诺言,施展法术突然起了顺风,虽是黑夜,船也没迷失方向,很快到达三浦海面。只有武田左京亮信隆开船较晚,带领他的人马故意远远落在后边。他让水手慢慢划到浦河海面,投锚等待起风,因为海上黑暗,定正和朝宁以及各船队的头领都不知道。进攻的船队在顺风中,于拂晓的寅时初刻便到了三浦海面,所有的船都落下帆,投锚休息,等待天明后风外再次起顺风。其中仁田山晋六武佐是烧敌船的火药头领,掌管二三十艘装载许多柴草和火药的快船;同时看守着千代丸丰俊做人质的老妇人音音,从前天就来在柴浦。然而这个晋六武佐有贪杯之癖,但从接受这个任务那天起,因怕出现差错,一直没敢拿起酒杯来。到了十二月初七的黄昏,他对同船的士兵说:“我和汝等连日值勤,恐怕都已经疲劳,今晚午夜统帅下令开船,我等便得出生入死,好喝酒的如不喝几杯,怎能壮大胆量,忘掉家眷而视死如归地为主尽忠?因此我已吩咐奴仆做了准备,先与你们喝上几杯,一醉之后再等待起锚。”大家听了说:“这番盛情,实感谢不尽。就为您斟酒吧。”说话间奴仆们热罢酒端上酒菜来,船舱狭窄,音音也在座。当下仁田山晋六拿起酒杯回头看着音音含笑道:“不知你年轻时怎样,现在虽然已是白发苍苍,骨瘦如柴,但是斟酒还是女人合适。来把它筛上!”音音听了也微笑道:“奴家让您看到实感羞惭。破草绳子有时也可用做木屐带。我这个不够格的侍女,就好似枯野中的马蜂窝,可别让它蜇着,使众位喝得不痛快。”她开着玩笑,熟练地给大家筛酒。大家兴致勃勃地推杯换盏。酒是疯狂药,始于礼而终于乱。武佐素来是斗量,而那些士兵们也颇能喝。喝酒的如同大蟒,斟酒的宛如刺人的马蜂。(2) 音音不喝,只唱小曲儿助兴。武佐喝得连舌头都硬了,狂喝乱饮的士兵们有的靠在船舷上呕吐,有的敲着前额在哼哼。船尾的舵手、士兵和水手们也搬着酒坛子喝,对偷吃人家酒菜也不以为耻。大家都喝得醉倒了,召唤不答应,拉也不起,如同死人一般。到了日暮更阑,主将定正的船和他所带领的火药船都跟着定正开走了,他们也不知道,唯有武佐所乘的船还停在柴浦。
其中只有音音一个人没醉,见武佐等醉得横躺竖卧地熟睡,她不胜嗟叹心中暗想:“这仁田山晋六武佐是六年前在户田河害死我儿子〔已故的十条力二郎和尺八〕 的仁田山晋五的弟弟,据说他是侍奉大石父子两代的权臣。即使不然,他做火药船的头领也对本家不利。这小子所带领的火药船虽然方才已跟随敌船队划走,但到时他不在,没了放火的头领,方才已经走的火药船也一定指挥失灵。我虽是个老婆子,但也是武士之妻,如不等醉卧的晋六醒来便刺死他,也会被他人耻笑而在人前无光。好啦!有了主意。”她寻思已定,便借着灯光,从船板上拾起一只火枪,然后将火绳点着,一看这火枪还有两颗枪弹。“这太好啦!”她右手提着枪用身边的一个大瓦盆把自己蒙起来,怎么也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一时许多思绪涌上心头:“不久前与曳手、单节和妙真太太分手后,她们被带进城去不知安危如何,也无从打听。对两个孙子自然很惦念,我的丈夫是否安然地同着犬江少爷还在京师,也十分使人放心不下,会不会成为永别?我今等待仇人睡醒后烧了这只船,如不能脱身便与之俱焚,以报答两位国主之恩,岂能惜这条老命?”她揭开点儿瓦盆仰望银汉后心想:“大概已经丑时三刻了,这些歹徒们还没有醒。快醒醒吧!”她没有开口,只是咳嗽两声,寂然地等着。长夜已将更残漏尽,船上灯光也越来越暗淡。更阑后海风凛冽,武佐等被吹醒时天已快亮了。他们醒来觉得口渴,抬头四下一看吃了一惊。有人懊悔地搔着头说:“怎么这样糊涂?主君尉将军〔指大石宪仪〕 的船和两位主将〔定正和朝宁〕 的船,大概都去了洲崎,这里已连一条船都没有了。实是我们的失职。”可是武佐毫没慌张,他思索了一会儿,厉声喝道:“睡过了时间没有跟上,固然有罪,但怎能还在这里耽搁而不赶快开船去追赶。”他焦急地下令,船夫们也刚醒,忙答应着扬帆解缆。这时武佐又把一两个小头领叫至身边小声说:“我今有一条妙计,作为误了开船的借口,莫如将那个做人质的老太婆杀了。”那两个小头领听了惊讶地问:“这是为什么?”武佐答道:“是这样,我们现在追上主帅的船后就说:‘臣等来迟,是因为途中出了事。日前交给臣看管做千代丸丰俊人质的那个老太婆,竟是里见的奸细,她胆大窥机对臣行刺。臣正想捉拿她,这时她的同伙数十人,忽然乘快船前来相助。他们跳上我们的船,帮助那老太婆进行搏斗。臣和士兵都奋勇迎战,他们一个也没跑掉,连那个老太婆也被臣等杀了,故而来迟。’这样编造一通假话,把老太婆的首级献上去请求查验,就不会追究我们迟去之罪了,反而会夸奖我们。你们看此议如何?”在他们悄悄商议之间,船已离开柴浦,驶向大茂林海滨的水面。
那两个小头领听完武佐的奸计,把头转过来不觉含笑道:“这个办法真高明。”他们这样夸奖后回头看看。音音认为时机已到,拿起准备好的火枪对着他们,以大丈夫的气魄厉声喝道:“尔等不必惊慌,你们的打算我已听到了。武佐的奸计正是我的实情。知道我是谁吗?我乃以前在户田河边与武佐之兄仁田山晋五的许多追兵浴血奋战的十条力二郎和尺八之母、犬山道节的老仆,如今是里见将军的家臣姥雪代四郎之妻,名叫音音。武佐,你知道你也是仇人之一吗?”说时迟那时快,她明确报名后“砰”地开了一枪,武佐惊恐万状,还没等他站立起来,便一声没吭“扑通”地倒下了。士兵们大吃一惊,想把音音捉住,但还未等他们围起来,音音重新拿起枪来,往船上堆着的火药袋上一扔,她便转身从船舷上边跳入海中。枪上的火绳把火药点燃,“轰”地一声巨响,烈火升起,其势如一时落下了千百个雷霆。人自不待言,柴草和船转瞬烧尽,只剩了个船底。跳入水中的音音是否安然无恙不得而知。
(1) 在战场上作为标识插在铠甲上的小旗。
(2) “刺”与“斟”是同音,都读做“さす”,所以用做比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