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马可士
奥丽华港似乎知道他们要来,知道他们带来了什么。低飞过城上空,马可士看到庆祝的打扮已经让街道变得缤纷,广场上满是乐师和歌舞。仰望的面孔迅速闪过,他还没看仔细,他们就通通掠过了。放眼看去都是惊异的面孔,合不拢的嘴,伸手指着,眼睛睁得和南陆人一样大。伊倪斯掠过大市集,腿垂得很低,马可士还以为会听见帆布帐篷撕裂的声音。龙在咸水区俯冲而下,飞过海墙,飞过海湾。马可士从没见过海上那么多交通,所有水手都在他们飞过头上时放声叫嚷,他朝着他们挥手。伊倪斯缓缓绕了一大圈,飞回城上,巨翅发出像船帆一样的嘎嘎声。下方的街道传来尖叫,听不出是兴奋或恐惧,还是两者兼具,从他的位置听起来都一样。
飞到城边,伊倪斯向前振翅,慢了下来,降落地面。黑色巨爪插进草地上,马可士和演员松开身上的束缚,解下吊带。伊倪斯摇摇头。
「他们拆了栖位。」他克制过的隆隆声音中充满厌恶。「这小地方容不下我。」
「我得替他们说句话,」马可士说。「他们没料到我们会来。既然现在有理由了,他们肯做些布置也不意外。」
龙咆吼了一声,转头瞪着城市。一群身穿金绿制服的卫兵正越过草地而来,手持长矛,阵型既像仪队,又像防卫队,全视需求而定。总督身穿亮晶晶的铁甲,躲在中央。
「好啊,神祇微笑了。」马可士说。「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来告诉总督现在的风向。」
「我要食物和饮水。」伊倪斯说。「他们要替我建个真正的栖位。」
「我会转告他们的。」马可士说。
飞行让马可士的腿麻木无力,但他仍然走过田野,朝前来的兵力前进。针刺的麻痛很快就会出现,他得站在原地,等感觉消失。他还不确定是否希望伊倪斯听见他们说的所有对话。
马可士靠近时,守卫队长喝道:「站住!」
马可士伸手致意,好像路上遇到的熟人一样。「你是什么人,来奥丽华港有什么事?」
「我是马可士‧威斯特,我住在这里,应该说以前住这里。离开了一阵子,知道吧──」
他指向龙。伊倪斯在草地上伸展身子,彷佛房子那么大的狗儿一样在地上磨着背。
「威斯特队长?」总督的声音颤抖。「真的是你吗?」
「是的,总督。」马可士说。
「你没事吧?」
「有点累,走了很长的路。那只是比喻。其实不像平常,没走多少真正的路。」
总督来到那群士兵前面。马可士对这个男人的评价一样不怎样,离开奥丽华港的日子也没改进多少。他稀疏的头发学年轻人一样往后梳得油滑,戴的戒指比油头更闪亮(如果油头还不够闪亮的话)。马可士看着他吓得睁大的眼睛和颤抖的嘴唇,得到些许安慰。
「那……是龙。」总督指向马可士肩后。马可士动了动,两腿的感觉恢复了些,一道明亮的白光彷佛从下往上涌。
「他啊。对。」马可士说。「来跟行长商议事情。」
「你是指……姓贝尔莎库的那个女人?牠是为她而来的?」
「伊倪斯可能会想跟别的人谈话。不过他离开这个世界已经很久,还忙着更新他所知的历史,最好别过分激怒他。」
「她很自由,她全然自由。」总督答道。「我们根本没拘留她。」
马可士皱起眉。「嗯……好吧。」
「她总是奥丽华港最了不起的居民之一。我们支持她,引以为荣。我们一向如此。」
「她知道了一定很开心。」
他们在沉默中站了片刻。马可士看着总督的表情从沮丧变得如释重负,然后是几乎像孩子似的害臊。「你可以……引见我吗?把我引见给龙?」
「恐怕最好让行长来引见。」马可士说。「我只是守卫队长,不敢僭越。」
「不不不,当然了,没关系。那就等行长觉得恰当的时候。」
「可以请你送个口信给她吗?」
总督转身对他的卫兵举起一只闪亮亮的手指。
「听见威斯特队长的话了没?派个信差去找贝尔莎库行长。快去!」
卫兵面面相觑了一下,然后一人转身跑回城里。
「还有,如果你们可以拨出一只牛的话,」马可士说着回头指向伊倪斯。龙像巨型的猫一样用后腿蹲踞而坐,看着桑德、史密特和莎莉特在他跟前又唱又跳,基特师傅和卡莉则走到一旁商议事情。「我们其他人也要吃点东西。或许来点面包吧。我们离开安提亚之后,除了肉,没吃什么别的。」
「我会叫人送一顿盛宴给你们。」
「还有栖位。伊倪斯说他要在城里有个栖位。」
总督的眼睛亮了起来。「当然,当然。全军!集合!」
马可士看着卫兵和总督退回去。奥丽华港似乎像怯怯的男孩看着舞池一样,从绿地的另一头望着他们。高大的防御城墙几乎看不见了,被染坊、酿酒厂和蔓延到那之外的房屋挡在前面。和平的日子代表人们会用安全换取空间,而奥丽华港在这之前经历了漫长的和平。当战争来到这座城的时候,做了这种交换的人将会后悔。马可士摇摇头,头痛变得很轻微,他转身望向坐在阳光下等待着的龙和演员。
走过来的那群人,人数不多,还没靠近到看得见脸孔,他已从他们走路的姿态认出了来人。席丝琳穿着依拉萨剪裁的深蓝衣裙。亚尔丹穿着皮衣,耳上挂着耳环。伊莎杜行长穿了洁白的上衣,衬托她的黑鳞。碧卡‧乌斯特哈尔一身朴素的褐袍,两手粗暴地在身边晃动。锡内人、提辛内人、特拉古人,还有耶姆人,再加上他这个原血人,他们几乎凑齐了半数的人种,还有一只创造这些人种的龙。马可士撑着站起身,演员跟着他,伊倪斯心不在焉地看着,好像这只是给他观赏的另一出表演。
席丝琳看起来比在苏达帕时成熟了。她的脸形比较丰满,锡内人血统从没让她的肤色变得像原血人那样棕褐,但脸颊和眼睛周围的肤色加深了一点。马可士意外感到一阵伤感。她去喀尔斯的时候,还是扮成女人的女孩,那彷佛是一辈子之前的事了。他去到黎昂尼亚寻找毒剑,去了比喀西特更遥远的山野间杀死谁也杀不了的女神。他去过赫尔斯卡的寒冷荒地,乘在龙腿上飞越了半个世界。他曾在依拉萨短短的几星期里见到她。那还不够。她只长大了一点点,但似乎改变得比他更多。他真希望自己能在场目睹那些变化。
「队长。」她向他伸出手。正式的称呼令人难受。行长两字卡在他嘴里。
「席丝琳。」他握住她的手。「抱歉我离开了。我……去了别的地方。我想我们找到了帕里亚柯的手下在找的东西,还有……呃……」
她眼中带着泪,他也涌起泪水。「我知道你会回来。」
「我希望我会回来。」他忍着哽咽说道。「很高兴我回来了。」
她投入了他的怀里,他也拥抱她。他从不知道的那种恐惧稍稍纾解了。她没事。她很安全。他离开的时候,世界没打倒她,即使成功了,也不严重。然后其他人也围到他们身边,卡莉、基特、史密特、赫内特和亚尔丹强壮的长手搂着大家。马可士站在原地,直到他觉得该放手了,才从亲昵的那群人之间挣脱,让演员像连环珠炮似地向席丝琳提出问题、请求,以及吐出他们的故事。银行的另外两个女人看着,伊莎杜带着溺爱的神情,碧卡则皱着眉。伊倪斯觉得无聊,转头望向云朵。马可士走到一旁,朝亚尔丹点点头。
「我们目前的情势如何?」马可士问。
亚尔丹的耳朵若有所思地甩动。「很复杂,长官。摄政王迷恋席丝琳,她没回应他,而他无法接受,所以派了他的船来封锁港口,他的军队恐怕也在路上了。」
「哈。」马可士说。「你会不会觉得,那家伙只是小时候没被揍个够?」
「长官,我觉得比较像一直得到错误的回馈,不过我没养过男孩。」
「你养过女孩吗?」
「我妹妹,长官。」
「亚尔丹,你真是给人无尽的惊奇。」
「是,长官。结果帕里亚柯放逐的某个人是个经验老道的水手,他抢了一艘船,组了一小支海盗舰队,然后一直想联络上行长。这下他成功了。这里的封锁也被解除,而我们正在谈如何和席林娜港和赛拉苏玛尔对话。还有,我们监禁了安提亚舰队的总司令史基斯丁宁勋爵,总督把他关在私人牢房,派了重兵看守。」
「喔,那可是好事。」
「我也觉得,长官。」
马可士望向席丝琳和演员。桑德和赫内特把她拉向伊倪斯,好像龙是他们迫不及待要介绍的密友。马可士也迈步走向龙,亚尔丹跟在他身后。
「人们有把席丝琳和封锁的事连结在一起吗?」马可士问。
「有,长官。我们都认为女王会囚禁她,拿她换取和平。」
马可士点点头。总督说的就是那回事。难怪。「好啦,今天要抓她可比昨天困难了。」
「有盟友真不错,长官。」
「一般民众呢?」
「有些暴力分子。有些对银行的动作。有一次有人密谋暗杀她。」
「暗杀的事怎样了?」
「没惊动她就解决。」
「跟她说过吗?」
「不觉得有必要。她看起来很忙。」
「做得好。」
「你呢,长官?」
「找到了一只龙。」
「你回来接手佣兵队的日子呢?」
「就是今天。」
亚尔丹听了,只露出狗儿似的灿烂笑容,低沉地轻笑一声。
他们靠近时,龙用后腿站起,展开双翼,又收起翅膀,翅膀末端垂在庞大的身躯后,像礼服垂下的衣褶。大家自然地在伊倪斯跟前站成半圆,好像在伟大国王面前请愿的人民,甚至碧卡‧乌斯特哈尔也低下了头,马可士原先还不大确定她的脖子可以弯成那样。伊倪斯一一看着他们。即使马可士已经和这只野兽一同旅行了那么远的距离,即使想到龙就觉得不自在,他还是感到某种敬畏。那是和一个比世界更伟大的事物共处的感觉,几乎像是爱。绝对是忠心。像牧羊犬对牧羊人的感觉,令他脖子发毛。
「所以,是妳啰。」伊倪斯端详着席丝琳。「妳是席丝琳。就是领导他们对抗不洁之人的人?」
「是我。」席丝琳说。
「事情就该这样。」伊倪斯说。「我是伊倪斯。说来羞愧,是我让世界死去。你们的战争是我赎罪的第一步。我会帮助你们。我知道不洁之人的真面目,也知道该如何打败他们。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们,我们将联手烧尽我兄长在这无尽死亡中的疯狂。」
席丝琳一脸严肃地仰望着龙头。
「很好。」她说。
回到奥丽华港,感觉像从一个不舒服的漫长梦境里醒来。在营房里,他意外看到比预期更多的熟悉面孔,甚至在碧卡为了惩罚而精简人事以及经过苏达帕的日子里,亚尔丹也设法留下大部分佣兵队的成员。马可士没忘记几乎每个路口都有的傀儡师,那些人为了得到群众的救济而表演,或是为了得到有政治力的当地人的支持而表演。不过他并不是真的记得他们。街道很熟悉,有盐和咖啡的味道;狗群穿过人车彼此追逐,惊吓马匹,奋不顾身地闪过车轮间。一切都很熟悉,又有点陌生。
有些改变很明显。日落前,总督赦免了治安官的所有犯人,在他的宅邸和大教堂之间的广场上建了一个让龙栖息的栖位。伊莎杜行长现在也在奥丽华港了。除此之外,他记忆中的奥丽华港也是个他曾经急着想离开的地方。他离开之前,曾是城里最重要的一间商号的守卫队长,那也是王国里最重要的一间商号。他原本可望一辈子轻轻松松,享受舒适的退休生活,但他却行遍世界的三个角落。他曾经差点被黎昂尼亚的丛林逼疯;钻进充满蜘蛛祭司的神殿,想杀死一个黑暗女神;在赫尔斯卡的冰风暴里差点冻死,被火冒三丈的赫弗钦人鞭打,背上背着一把毒剑,唤醒了世界上最后一只龙。不论奥丽华港之前有什么压迫着他,现在都不覆存在。他遇见美女而自取其辱的那间酒馆,咸水区里他、亚尔丹和席丝琳遭到攻击的那个小房间,靠着基特师傅和演员们的帮助,一同伪造分行创立文件的地方。一切都变得令人安心,温馨而宁静。
他无法想象这一切曾经让他难以忍受。
「这是因为他的灵魂是一个圆。」亚尔丹说。
「去你妈的,又来了?」马可士说,不过声音中带着笑意。
「怎么说?」巴利亚斯‧凯廉问道。他比马可士年轻了十五岁。也许不只。不过他看起来很老成,而且在海上待了不短的时间,已经失去了对暴力的天真想象。坐在最靠近佣兵队营房的酒馆里,他几乎看起来像他们的一员。马可士能想象自己会喜欢他。
「他的天性是──他被眨至低微,必将奋起;置于高位,必将坠落。」特拉古人在半空中画个圆,像在展示某种真实的东西。「我的工作是……唔……」亚尔丹摇摇头,摇得耳环叮当响。他喝得烂醉。他们全都醉醺醺了。
「他的工作是确认我醉倒的时候不会压到谁身上。」马可士说。
「差不多是这样。」亚尔丹附和道。
「我不大赞成灵魂的说法。」巴利亚斯说。
「聪明。」马可士说着朝老板举起酒杯。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指,表示她看到他了,等等就来。「这个叫帕里亚柯的家伙,所以你当面见过他了?」
「不只是见过他,还看着他杀死了我父亲。」
「喔。真抱歉。我不晓得。」马可士说,不过他在酒精的迷雾中隐约怀疑自己其实知道。「这类的事情就是会给男人动力。报仇啊。不过我只跟你说啊,报仇的感觉没有你想得那么甜美,不能弥补什么。」
「我还是愿意一试。」
「我想也是。」马可士说。「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小心眼。主要是这样。他是个心胸狭窄、卑鄙又小心眼的人,找到一颗宝石,就觉得神爱他。」
「宝石是指你的帝国吗?」亚尔丹问。
巴利亚斯搔搔他的胡子,皱眉说:「显然是。」
「他放逐了你,实在愚蠢。」马可士说。「把一个人伤得这么重,最好把他解决掉。否则啊,他会一直待在附近,等着机会讨回公道。」
「我弟弟领着他们的军队。」巴利亚斯说。「元帅知道吧?是我操他妈的小弟。他替帕里亚柯做事,你能相信吗?」
「不能。」马可士说。「杀了一个人的父亲,然后再把你的军队交给他?我不敢相信有人会做出那样的事。」
「不要命的话,跌到一把剑上还干脆一点。」亚尔丹附和道。他的眼皮已经降了半旗,笑容灿烂又放松。
「但我的弟弟们却把他们的弓和剑指向这里,而不是坎宁坡。」巴利亚斯说。「我不知道葛德怎么办到的。在他做了那些事之后,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他们站在他那边。」
「我知道。」马可士说。「等基特回来,我会让他示范给你看。只不过军队来的时候,即使知道也没什么帮助。」
老板来了,一手捞走马可士的酒杯,把一杯新的酒放在他面前。他其实没喝多少,却已经觉得有点晕了。要不是他在旅途上奔波了太久,就是逃去南方的漫长路上背着毒剑,对他造成的影响超乎想象。
「他们原来打算把席丝琳交给他,换取和平。」马可士说。
「他们试试看。」亚尔丹喃喃说。
「这下子我们逮到史基斯丁宁勋爵,有了听命于她的舰队和一只龙,要把她交给他更困难了。」巴利亚斯说着举起自己的杯子敬酒,马可士也举杯,两人对饮。马可士放下手上的杯子,闭上眼睛。够了。他喝够了。他够醉了。他深吸口气,缓缓用鼻子呼出。
「好啦。」他说。「希望女王陛下有时间好好思考备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