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葛德
葛德在一张长沙发上醒来,头部发疼。他坐太久没动,下背部有个僵硬的地方,上衣贴在身上,感觉全身油腻。他站起身,伸伸筋骨,望向窗外。北方,朝阳的晨光逐渐照下皇城。皇城顶上的神殿垂下女神的红旗,像火一样熠熠发光。史基斯丁宁夫人的管家给了他宅邸里最好的房间。床很大,床垫柔软。葛德在皇城的仆人带来了他的睡衣,但他无法想象自己睡着,也无法想象自己休息。他办不到。他也碰不了摄政王该处理的问题,像洪水一样愈来愈多的报告和信件、要求和恳愿。这一天,以及过去那一个星期,他都不是摄政王,只是乔瑞的朋友,还有莎碧荷的朋友。他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他不是助产士,也不是术士。但他能做的,他都做了。剩下的只有待在这里。帝国不会因为他把目光移开几天就分崩离析。
莎碧荷和婴儿这个星期过得很辛苦。术士分成一群群,轮流处理莎碧荷胀大的腹部。有些时候状况比较好,莎碧荷能吃能睡,咬着牙开点玩笑,或是在史基斯丁宁夫人哭泣时握住那个老女人的手。有时候比较糟,莎碧荷哭号得像挨揍似的。阳光洒下高塔,盈满全城。葛德扯扯他的上衣,手指梳过他的头发。他下巴的胡子得刮了,而且他饿了。
不过等等吧。一切都可以等等。
他的护卫等在门外,葛德示意他们,如果他们得跟着他,至少得安安静静地跟着。
主楼梯由大理石雕成,他们脚步声的回音在葛德耳里听起来响亮如雷。他听见仆人在走廊里急急走动的声音,他们像老鼠逃离大火一样在他前面逃开。他竖着耳朵,倾听莎碧荷有没有在哭。什么也没听到,一股疲惫的安心感袭来。这一天或许终究是顺利的一天。但他愈接近她的房间,寂静的感觉愈挥之不去。没有仆人的声响。没有盘子的叮当声,也没有关上门的声音。葛德扯着自己的袖子,用大拇指和食指紧捏着布料。他的心跳到了喉咙。之前术士总是不断低语,安抚母亲和孩子,但低语声不见了。死寂的气氛令人恐惧。
来到她房间的门前,他抬起手,既怕继续,又怕停下。
门一推就开。
莎碧荷躺在葛德来看她那天的床上,身边没术士站着。她曲着膝,蜷身侧躺。她闭着眼,黑眼圈重到眼皮像是发青似的。她的呼吸又沉又缓,头发像攀着墙的长春藤一样贴在额头和脖子。史基斯丁宁夫人坐在她身后窗边的一张靠背椅上,望着窗外的花园。葛德的一个术士,毛皮泛灰的那个库塔丹人,站在她身边。夫人的腿上搁了一包柔软的布。一切毫无动静。葛德把手伸向背后,指示他的护卫待在门外。他走向前,感觉自己似乎身处在噩梦里。他的目光落在那小布包上。
是婴儿。她的肌肤发皱,不是鲜粉红色的地方泛着黄。粗短的小手蜷曲,贴在胸前。葛德感到自己打起了颤。
「怎么了?」他问。「出了什么错?」
「没什么。」库塔丹人轻声说。「婴儿一开始看起来都是这样。」
「是……真的吗?」
「她只要晒点太阳,就能去除黄疸。」史基斯丁宁夫人温柔地说。「她的母亲也一样,不是吗?亲爱的?」
婴儿睁开了眼,眼中是没生气的灰色和惊讶眼神。小手臂伸伸缩缩,微微失焦的目光扫过葛德,穿过他。葛德胸口的恐惧破碎,溃了堤,波涛似的安心感席卷他。库塔丹人一手搭在他肩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给这孩子一点时间、多一点奶水。她很强壮,只不过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不到一小时之前才出生。」
「没人通知我。」葛德说。
「我想您应该不会想看。」史基斯丁宁夫人说。
「妳说得对。」葛德说。「一点也没错。只不过……神啊。她没事。莎碧荷呢?」
「在休息。」术士说。「婴儿得吃奶,母亲必须休息。不过已经渡过险境了。好不容易。」葛德弯腰看着婴儿,他觉得她或许会伸手抓住他的手指。她的小嘴一开一合,发出嘤嘤的细小声音。莎碧荷在他们背后动了动。
「她呢?」
「在这里,女儿。」史基斯丁宁夫人说。「就在这里。」
「抱她过来。」
「大人,或许您……」术士说。
莎碧荷把她新生的女儿抱进怀里,葛德说:「等等。」女人看起来好累又好开心。葛德心想,这是我的功劳。是我带来术士。我让他们知道她们都要活下来。这一刻是我促成的。他眼中的泪水感觉像骄傲的泪水。莎碧荷扯扯她睡袍的领口,准备露出胸部给孩子喝奶。
「是啊。好吧。我们该走了。」葛德说。
来到走廊,一个特拉古仆人等在那里,她的耳朵沮丧地贴在头上。「摄政王阁下?有……有个人要找您,沃特迈屈男爵?」
葛德拍拍她的手臂,要她放心。「没关系的。我告诉过达斯可林勋爵,如果他需要我的话,可以在哪里找到我。没问题。什么都不是问题。」
仆人点点头。「那么,麻烦您……这边走,大人。」
葛德和史基斯丁宁夫人一起进入会客室,肯诺‧达斯可林坐在里头,他手里端着一杯浓烈的咖啡,身穿剪裁宽松的黑色皮革旅行斗篷,那是葛德以瓦奈英雄的身分回来的时候引起的流行,穿在达斯可林身上比在葛德自己身上更适合。男爵看起来比葛德平时想得老了些,头发变得斑白,胡渣看似黑暗水面上的冰,笑容显得疲倦。
「摄政王大人。」他说着就要站起身。
「坐、坐、坐。用不着起来。毕竟这里只有我们。」
达斯可林微笑了,但似乎笑得很敷衍。「遵命,大人。」
「所以你和你从北岸来的同行见过面了吗?」葛德坐上一张长沙发,他又累又放松。莎碧荷的情况令他焦虑,在这之前,他不晓得居然那么严重。如今他全身感觉像坐进一缸温暖舒适的洗澡水里。
「当然非正式地见过了,不过──」
「他们会让步吗?他们不会干预拜兰库尔的事,对吧?」
「没有立即的计画。」达斯可林说。「不过他们密切注意事情发展。」
「你解释过我们对那里的王室没有意见,只不过阴谋的根源在奥丽华港,对吧?」
「在奥丽华港的米狄恩银行。而银行的母公司在喀尔斯,因此崔希恩王觉得事情可能发展得比他希望的更靠近他的国家。他只是坐上王位的二世国王,即使在坎宁坡,也仍然有人说他母亲是篡位者。凡是威胁他国家安定的事,对他都是很大的打击。不过在下今早来,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我们得到了战事的消息。」
「噢。」葛德说着坐挺了一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的房子里,没洗澡,没理胡子,而且精神不济。他在大腿上抹抹手掌。「好吧,没问题。我们该去皇城,找埃斯特和神巫,看看该商讨什么──」
「大人,其实我们在这里或许最好。这消息不只是给您的。」
葛德最深沉的恐惧是军队溃败,或是乔瑞受伤或战死──恐惧太栩栩如生,因此听见原来是奥丽华港封锁被海盗舰队击破,史基斯丁宁被总督抓为人质的时候,他几乎松了口气。史基斯丁宁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就没这么平静了。她刚刚新得了外孙女,神情才变得柔和,听到消息又像崖壁一样变得灰白憔悴。她的两手握得好紧,葛德还以为会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她开口时,声音紧绷自制。他们要求了赎金吗?没有,没要求。有理由相信大人他还活着吗?不论是死是活,都没有确切的资讯,不过奥丽华港总督向来是谨慎精明的家伙,比起战争的荣耀,更喜欢世上的奢侈享受。他们预期在谈和的时候,史基斯丁宁勋爵会成为谈判的筹码。抓到舰队司令,如何能不影响陆地上的战争?直到达斯可林挑起眉头,葛德才明白最后这个问题只有他能回答。
「呃……这个嘛。」他用左手扭着右手手指。「我们不能让敌人视我们为懦夫。我是说,行吗?这样不好,不够审慎,而且乔瑞已经在敌方的土地上,还有龙。我只是……我是说,我不知道。我不晓得该怎么……」
「我了解。」葛德没料到史基斯丁宁夫人会这么说。他愈思考她的答案,愈不确定自己明白什么。她严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过话说回来,他或许的确明白。他刚刚告诉她,他不会为了拯救她丈夫的性命而停止战争。如果必须牺牲她丈夫,就会牺牲。葛德想收回他的话,向她保证,他不会让她的家庭发生任何事。
只不过这不是实话。
「我会尽力而为。」葛德很明白自己听起来多么没说服力,多么模棱两可。
「摄政王阁下,一切由您裁决。」史基斯丁宁夫人说。「请恕我失陪。」
她快步离开房间,背脊挺得和桅杆一样直。
葛德呼了口气,达斯可林同情地点点头。
「今天真不好过。」他说。「她的家庭多了一个新成员,却失去了另一个。」
「还没失去。」葛德说。「什么都还没失去。」
「大人,希望您说得没错。」达斯可林说,但听起来不大有信心。
其实葛德自己也一样。
避开身为裂土王座摄政的职责,只是为了解决莎碧荷病情的这段期间,也代表会有堆积成山的工作等着他。他受邀出席十来个不同的场合,有些只是出于礼貌的邀请,有些场合确实需要他出席。许多请愿等着他处理,还有些协商必须公开进行。达尔‧辛拉玛从赫尔斯卡穷乡僻壤传来报告,年轻的埃森爵士也从黎昂尼亚的北方海岸送来消息,概述了他们探险的进展。努斯和亚辛港的总督寄信来请求指示和建义,提醒他在瓦奈之后发现的事:征服一座城,通常比事后治理那地方简单。还有乔瑞报告军队进展的信。影子敌人科隆‧肯恩、他的赏金系统和攻击安提亚的奖赏,煽动了攻击,葛德收到了分析报告。还有必须安排埃斯特的生日庆典──会有好几场。还有他父亲从瑞分菡莫寄来的短信,那老人还称那地方为葛德的家,写了些那地方的小事。
葛德坐在大桌旁,他替莎碧荷担忧的日子里增殖的那些文件,像吃不完的盛宴一样堆在他眼前。磨亮的石头纸镇不让窄窗吹进来的微风吹乱东西。他的头埋在两手中,坐在桌前,纳闷着如果不小心让这些文件引火烧了,会发生什么事。重头开始的念头实在很诱人。不过……
「摄政王阁下,小的替您送点茶来吧?」
「好。」葛德拿起第一份报告。「还有一点食物配着吃。一点甜的,要加奶油。」
「是,大人。」仆人鞠着躬退出房间。
他在苏达帕的总督法隆‧布鲁特在五城注意到一连串可疑的火警。他派了巡逻队,每一队都指派了一位蜘蛛祭司陪同,不过目前还没发现纵火犯。至少有一起案例中的箭矢射向街上时,位置太靠近到看起来攻击目标针对的是祭司。恩斯特‧梅希利是葛德除了肯诺‧达斯可林和席鄂‧艾明之外最亲近的参谋,他去了伊南泰。他没讲明任何事,不过葛德隐约觉得他担心那里正在建造的神殿,恐怕没有足够的一般军力支持。如果神殿没有女神的保护,或许这个担忧其来有自。但梅希利不像葛德了解得这么深。
葛德一页页看过埃森报告黎昂尼亚南陆人家的传闻,这时茶和糕点送来了。
古老的藏宝图在那里显然是一门工业,不过冒险者查出了某种溺人中类似女圣人的名字(当然有陪同的蜘蛛祭司帮忙),女圣人住在东海岸外,他现在正在设法安排见她。亚门‧瑟席利安爵士目前负责奇亚里亚的围城,他报告的状况没什么变化,提辛内军没有投降的迹象,甚至最大的扩音器似乎都无法把祭司的声音传到他们耳里。真可惜,女神强大说服力的恩赐比那些军队有效率多了。大军的主力在拜兰库尔,所以大举攻向提辛内要塞的计画只能搁置。葛德心想,目前只要压制安提亚的敌人就够了。
他停下来,在茶凉掉之前吃了糕点。
看到神巫摇摇晃晃走进来,葛德松了一大口气。终于有事情让他可以从文件中分心了。他才刚刚开始处理呢,要赶上进度需要几天的时间,花一、两个小时和祭司交谈,不会有什么损失。
「神巫!看到你真开心。」
「谢谢您,葛德殿下。」高大的祭司颔首。
「史基斯丁宁家的事情很顺利。我是说莎碧荷的事。但勋爵被掳的消息传来,让一切蒙上阴影。不过我想他们应该不会伤害他,对吧?」
神巫从桌边拉了一张椅子坐下,两手的十指交握,搁在桌上。葛德太习惯看到这种冷静、确信、带着兴味的模样。但此时男人宽大的脸上就像忧伤的寓言画。
「葛德殿下,这我就不敢说了。我没听到声音。不过如果您能带他们来,我会──」
「不,不,不。没关系。乔瑞正在前往奥丽华港,他会想出办法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殿下,恐怕我得离开您一段时间。」
葛德的胸口突然一痛,嘴里涌起恐惧的铜味。「你要离开了?你要把我留在这里,可是我需要你,少了你──」
神巫举起手,半是安抚,半是要他停话。「您不会被抛弃。女神不会抛弃您,我也是。我会让其他人接替我在您身边的位置。您会没事的。听我的声音,明白我说的是真话。您不会有事的。女神不会抛下您。」
葛德感到恐惧稍稍减轻了,但并没有消失。
「怎么了?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
「卡尔特菲的神殿升起了一股黑暗力量。我们会将光明带去那里。您也知道,女神完美无缺。大多人对抗我们,是因为他们被谎言操控,他们逃离她的真理,因为他们担心会被吞噬。他们了解她之后,这些战争就可以被视为她的国度降临时的阵痛。不过是这样。」
「我不晓得。」葛德说。「我才第一次经历阵痛,比我想象的更剧烈。」他在胡言乱语。他要自己安静下来。即使神巫注意到他的不安,也没提起。
「我们这些在血液中感觉得到她的人,已经变得纯净。但有时候──一代里面或许发生一次──看到她光明的人选择了黑暗。知道她的真实模样,感觉到体内有她的力量,那人却按自己的意志背弃了她。没有比这更危险的邪恶。而卡尔特菲的神殿出现了这样的一个人。」
「什么?你是说,有人得到女神的恩赐,却──」
「──却像井里的毒药一样散布谎言。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男人和我一起住在第一座神殿里,他变成了那样的人。他逃进沼泽里,而我身为神巫,必须带着圣剑,追杀这个叛教者。」
「你需要士兵吗?我该担心吗?」
「葛德殿下,从前发生过这种事,但女神依然存在。这一切都曾经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