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马可士
「我们应该骚扰他们的队伍。」马可士说。
「那有什么意义。」席丝琳漫不经心地说。「斥候说,他们再几天就会到了。」
「我们早该骚扰他们的队伍。从他们踏进拜兰库尔的第一步开始,女王的军队就该纠缠不休,减弱他们的战力。」
席丝琳耸耸肩,他看了真想摇摇她。他们身处的酒馆里挤满中午时分的顾客,腊肠和辣芥末酱、啤酒和葡萄酒味道充斥,反复烤过的烙饼被咬下时在人们唇边裂开。即将到来的围城使得城外几乎净空,不是所有人都逃去了乡间,大部分人反而躲进了白色巨墙之后。几代以来,攻城武器第一次被拖回城墙凹处,新的城门装设就位。上一次有军队站在奥丽华港的防御之外时,奥丽华港的规模还没这么大,如今街道上人潮变得拥挤,正是证明。
「女王要把妳丢去喂狗。」马可士说。「她会退到一旁,让他们朝我们而来,好像奥丽华港不是她治理的城市一样。」
「我知道。」席丝琳抓了一把坚果和葡萄干。
「所以我们才该骚扰他们。」
「我会和总督谈谈。」她说。「我们没有兵力。士兵的数量足以守卫城墙、防御港口,但是如果我们开始召集队伍上战场,兵力会太分散。」
「真的吗?」马可士说。「总督经历过多少场战役?」
「没有。」
「我前前后后见识过好几场。我们还没准备好面对。」
席丝琳皱起眉头。她离开喀尔斯之后已经长大了,感觉好像是好几年前的事。她的脸变得比较圆,不过她有锡内人的血统,因此下巴和脸颊永远会显得尖瘦。她的肩膀变得比较宽,走动的时候,比较不像女孩装成熟,而像女人真正的姿态了。她没和他共处的时候,他脑中的她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再次见到她,令他有点惊讶。
「伊倪斯想再等等,我不觉得我们有立场命令一只龙。」她说完,改变了话题,「赫瑞兹的赏金系统关闭了。我想他们担心安提亚解决我之后,会把矛头转向科隆‧肯恩。」
「你应该让他去赛拉苏玛尔,让葛德追他追到女王的咽喉下。」马可士嘲讽地说,席丝琳哈哈大笑。马可士皱起眉头,脸色缓和下来,也露出笑容。
街上有个男人叫嚷了什么,另一个人跟着叫。酒馆里的几个人伸长颈子望出窗外或半掩的门外,不过马可士分得出路上的争执和真正严重的事。暴风将至,人们变得大惊小怪也是意料中事。
女王的军队在北方落败,在伊倪斯到来之后,马可士看着这座城恢复从前的模式。即将降临的冲突影响了一切,从酒馆里民众的情绪到街角傀儡戏的表演,到工人把老板的箱子搬进那圈防御的城墙之内时嘴里一边唱的歌。他没看到过去几个月的奥丽华港,但亚尔丹已经告诉他不少封锁撼动这座城的事,他因此认得出众人沉浸在焦虑和安心交杂的气氛中。他们经历过危机,现在安全了。他们有个斗士领导,还有新的危机要克服。但即使是城墙的岩石也信任龙,信任牠有力量保护他们。马可士知道这只是假象,因为他也曾经在北岸昔日的一场仗里扮演过那样的救星。
当时他对自己也有信心。
席丝琳叹口气,摇摇头。「奥丽华港从来没在战争中沦陷。从来没有。唯一被占领的那几次,都是城里有人背叛,打开了城门。现在谁也不会背叛了。我们知道要躲到祭司的声音传不到的地方,或是把他们赶出去。他们在敌境的中央精疲力竭,我们的海陆通畅,可以得到补给,还有休息充足的士兵保护他们自己的家园。我们还有一只龙。我们不会有事。」
「精疲力竭的军队有蜘蛛祭司,他们已经征服了半个世界。」马可士说。「我们不该低估他们。妳不知道情况会变得多糟。」
席丝琳的表情变得冷漠,挑起一侧的眉头。「我想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两座城市,经历过坎宁坡的动乱。我看过战争的影响。」
「席丝琳,我无意冒犯。妳看过几个起争执的贵族,以投降为结局,但妳还没经历过打仗。战争更惨烈,而且一旦情势变坏,通常已经来不及想新的计画。不论手上有多少王牌,我们都该骚扰他们的军队,而且应该雇用佣兵,在围城的时候替我们突破包围;我们应该烧了城墙以北的所有建筑,而不是留着给敌军遮风避雨。」
「总督绝不会同意。」她说。
「那我们就不该请求他同意。」
「我们不会有事的。」席丝琳说,她声音中的严厉语气几乎像挑衅。她很想这么相信。马可士真希望他也能相信。「马可士,我们不会有事的。他们攻不下这座城。」
「好吧。」马可士这么说。但走出酒馆之后,他转身朝北方去。空气中弥漫着人的气味和海的味道。今年的春雨迟了,但不久后就会落下。他可以感觉到雨水欲来的压迫感,有种凝滞的感觉,让微风也显得倦怠。龙在广场上的栖位空着。伊倪斯踩在栖木上的爪子撕走了树皮,树皮下新白的木头刻了深深的凹痕。他们不久就得替换巨木。除非攻防进行得不顺利。那时就是别人的问题了。
他望向太阳,得去和亚尔丹换哨了。帐房保险库的钱财和货物增加,人们从郊区来到相较之下防御较强的城市里,他们都同意应该把守卫的人数增加两倍。不过如果他迟了一、两个小时,亚尔丹应该不会怪他。这不是第一次了。
经过防御的城墙,就像踏进梦里。他记得第一次经过那里的时候,曾经被乞丐包围。高大的石墙有着箭孔,当时感觉像另一个时代的遗迹。城墙标示着早已扩张的城市从前的外围,现在这里没有乞丐了。他猜他们都搬到港口去了吧,现在不会有多少走陆路来的旅人会大发慈悲施舍。
新城门之外,奥丽华港的建筑几乎空无一人。微风吹开了某一扇窗板,窗板合上,又被吹开。一只愠怒的狗跟了他几条街,然后闲晃离开。这里没有新建的城墙,没有第二道防御。拜兰库尔已经盛平了几代,甚至在那之前,他们的战事也都发生在北方权力的所在。这样的差异显示在建筑样式和街道设计,以及缓缓变得稀疏的建筑,建筑之间更宽敞的院子,以及更多的树木和草地。接着,他没通过拱门或任何界标,就这么出了城。
他在一片草地上发现了龙,那里已经成了牠最爱睡懒觉的地点。牠身旁的草都已经被压扁枯死,透出下方深色的泥土。牠的双眼微张,没完全闭起,也没爬起身,只挪挪身子端详他。
「马可士‧暴风鸦。」伊倪斯的声音有如远方的雷鸣。
「又这么叫我啦?还以为我们已经不再那么叫了。」
「我高兴那么叫就那么叫,不高兴就不那么叫。随我的感觉。我高兴觉得你是那样的人,就那么觉得,不然就不那么觉得。」
「你真有原则。」马可士说。「我想跟你谈谈战争的事。」
「战争很可怕。愤怒胜过了懦弱,而我是懦夫。我应该让莫拉德杀了我。我应该向他露出我的颈子,让他夺走我眼中的光芒。比起这种情形,那对我们都比较好。」
「喔。我想到的战争不是那回事。」马可士说着坐到庞大头颅旁的草地上。「有个军队正朝这里来,而我们完全没尝试慢下它的脚步或是破坏它的补给线;应该支援我们的兵力被教训了一顿,现在跑到席林娜港和赛拉苏玛尔城外耍别扭。还有所有人和他们的亲人,似乎都深信你会拯救我们大家。」
龙没说话,不过挪了挪重心,爪子深深抓进草皮,好像猫儿在踩踏枕头。马可士等待着。
「马可士‧暴风鸦,你知道哀悼的心情吗?」
「知道。」
「有些日子,我几乎可以忘却,然后我看到某些事物,想起艾蕾克丝如果听到会露出怎样的微笑,只不过她再也听不到了。现在无法,未来也不可能。都是因为我。」
「所以我们才称之为哀悼。」马可士说。「而且过程会漫长持续到死,才会好一点。不过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我得知道你打不打算坚持下去,保护这座城市。因为如果你不打算保护这里,就得由我保护。」
龙不再动作。马可士靠上前,抹去靴子上的一根草。
「就算是真龙暴风鸦,也从来不被允许这样跟我说话。」
一阵想道歉的冲动闪逝,马可士咬住嘴唇。「我们表现得像赢定了一样。」他说。「我看了很不安。」
「我表现得像我已经输了,而我的确输了。」龙说。
「你喝醉的时候,你还怀有希望。你说过让天空再度充满龙族的事。」
「我喝醉的时候还感到希望,清醒的时候却太懦弱,甚至不敢死去。即使我重新造出他们,他们也是新的龙。不同的龙。谁也不会记得我记得的那些事。不会有人继续从前的那些对话。即使我让一千只幼龙降生在这个世界,我还是孤单。」
一千只幼龙,马可士心想。听起来也不是好事。他暂时没理会这个念头。这问题等之后再来烦恼。
「好吧。」他说。「所以你是说今天过得不顺,你觉得无望又消沉。我说对了吗?」
「你不了解。」
「我不了解个屁。你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大家都不在了。我看着我的妻女死在我眼前,只因为我太自信,自以为是。我亲眼目睹那一幕,却完全无能为力。」马可士住了口,对喉里的哽塞感咆哮,好像那是敌人似的。他这样会召来噩梦,但他不能让恐惧阻止他。「我闻到她们头发燃烧的味道。你知道在人身上点火之后,即使他们死了,还是会微微动弹吗?因为肌腱受热会缩短之类的关系。她们在火焰里移动。她们死了,却还在动。而我好多来年就是那样过的。像行尸走肉。现在我偶尔还是那么觉得。你的家庭问题就要害死一些我认识的人,不论死活,你都得阻止那样的情况发生。这是你的责任。」
伊倪斯翻过身,背对马可士蜷起身子,折起的翅膀有如收起的船帆。
「或许你的确了解。」龙说。
马可士默默坐着片刻。伊倪斯没再说话,也没再动弹。一只鸽子振翅飞过,落在草坪边一棵树的树枝上,发出响亮地咕咕声。马可士清清喉咙。
「我们应该骚扰他们的队伍。」他说。
伊倪斯没回答。
「我有那么糟吗?」
亚尔丹若有所思地抖抖耳朵,耳环叮当相撞。「你的体重减轻了。」
「你居然还受得了我。」
港口上方的天空是一片朦胧的白,衬着数百只海鸥的深色身影。船帆高扬的船只原先是封锁港口的主力,这时守在港外的深海中,从敌人摇身变成了守护者,海面像珠母贝一样耀眼光润。马可士和亚尔丹站在海墙上俯望着波浪。
「你觉得溺人也是伊倪斯创造的吗?」马可士问。「他说他让他们破坏那座岛。他造了提辛内人,或许他也创造了溺人。」
「可能吧。」亚尔丹说。「也可能只是发现他们的用处。」
「想到一整个种族的人是为了一个目的而创造,还是令人不舒服。利用他们,等利用完,就把他们收回盒子里。」
「如果他们的存在没有任何目的,会比较好吗?」
「他们应该能创造自己的意义。」
亚尔丹咕哝一声,耳朵转向后方,那是他客套时的反应。
「怎么?」
「我不觉得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创造自己的意义,长官。鞋匠的钻子可以把人刺死,匕首可以用来挖野草。在我看来,一个东西被创造的目的在其次,最后拿来做什么比较重要。」
「但他们把我们造成现在的样子。从我们对他唯命是从的样子判断,即使是原血人也一样。我们都是借着一只龙的意志,为了一只龙的计画而成形。人类的历史不过是他们用我们当武器进行的大战里的一个空档。」
「总是有什么创造了龙。」亚尔丹说。「我相信世上有更强大的秩序,而伊倪斯和我们一样,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有证据吗?」
「没有,长官。」
「所以为什么那么想。」
「因为很有道理。」
他们下方的通道传来另一个声音的呼唤。马可士转过身。奥丽华港在他前方扩展,放眼望去只见铺瓦的屋顶、白墙和狭窄的石子街道。基特、卡莉和巴利亚斯‧凯廉走向他们。两个演员身上是刻意低调的灰色新衣,在搜集到新戏服和道具之前,他们回头采取卡纳尔戴公国的风格表演,演员只靠声音和肢体,创造出故事的幻象。这使得走在他们身边的海盗船长几乎显得俗丽,不过他的斗篷和裤子其实和一般人穿的没什么不同。巴利亚斯依次朝马可士和亚尔丹点点头。
「这两位朋友说,你想跟我谈谈?」
「对。」马可士说。「我无意冒犯总督、卫兵,或是龙。不过我这种人习惯多想五、六步,守在奥丽华港后门的是你。」
「你觉得军队来的时候,舰队可能攻击。」
「没错。」马可士说。
「有可能。」巴利亚斯说。「内海有几艘船,主要在苏达帕,不过都是战利品,他们起锚航向这里之前,船上的水手都远在努斯。除非他们雇用佣兵,否则我看不出他们怎么找齐那些船的船员,而且说实在,我已经雇完其中的能手了。」
「你要找时间再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马可士说。「那么席林娜港和赛拉苏玛尔的封锁呢?」
「他们会南下,阻挡任何运进来的补给或逃出去的船。不过海上现在是我们最强的一环。我们或许无法阻止他们来这里,但我很确定我们能预料到他们的攻势,而龙轻而易举就能把他们烧到吃水线。」
前提是我们说服他在乎这一切。马可士心里这么想,但没说出来。
「我总觉得,」基特说,「你的立场很难得,可以给守城者严厉的忠告。据我所知,指挥军队的是你的弟弟。你能分享一下你认为那场战斗会怎么进行吗?」
巴利亚斯交迭起双臂。他的表情混合了痛苦、愤怒和习于征战的男人冷酷的盘算。马可士等待着。不论多么小心表达,问题仍然在于怎样才能杀死巴利亚斯的兄弟。船长的目光转向海上,马可士猜不出他看到了什么。卡莉伸手搁在船长手臂上,巴利亚斯吓了一跳。她的笑容带着鼓舞,他点点头。
「乔瑞,我的小弟。他很聪明,但没有经验。我不知道他当指挥官的表现会怎么样,但父亲跟我们说过伟大战役和狩猎策略的故事,而且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兄弟和战争。如果巴利亚斯和乔瑞以及另外那个马可士一直忘记名字的家伙都是龙,战争就会由他们主导,而不只是听令于人。「好吧。运气好的话就不会落到这个情况,不过我想我们得讨论,如果──」
「攻破围城不成问题。至少我觉得问题不在此。」巴利亚斯没理会他,继续说下去。「或许我不大灵光,不过我想这不是普通的战争。如果军队来了,又在城墙边溃散,那会发生什么事?帕里亚柯会求和吗?如果他求和,女王接受了,那会怎么发展?把军队和祭司送回安提亚,我们就胜利了?还是你们会带着拜兰库尔愿意拨给你们的那点卫兵,继续攻向坎宁坡呢?」
「我现在担心的没那么远。」马可士说。
「这就不对了。你现在就该担心这种事。因为目前我听到的,都是怎样才不会输掉这场战争。我没看到任何人提过该怎么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