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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克莱拉

  赛拉苏玛尔之外那片辽阔的草原、艳蓝的天空,还有热情的恋人,使它成为许许多多韵事和青春情歌的背景。克莱拉从没去过那个地方,但对那里的印象却完整又完美。她说不出是她的想象被浪漫过度膨胀,或者是战乱让那里黯然失色。

  乔瑞设下的防御阵地很明确,军队安稳地待在士兵后方,清点补给,做出计画。他的巡逻队和斥候去了哪里,她既不知道,也没问。

  低垂的云不断压迫,直到天空感觉和树顶一样低,飘落的雨水浸湿了路面、她的斗篷和她的衣服。细雨让空气变得厚重,沿路的帐篷和拼凑的遮蔽物瑟缩在路旁树木的掩蔽之后,男男女女看着她经过,表情疏离而空洞,脸色感染了天空的灰暗。

  这些人是这世界里最卑微的人。设陷阱的猎人、渔夫、农场上的工人,他们的生活太绝望,即使路上有军队,工作仍然不能拖延。

  遇伏之后的那场仗持续了几个小时,然后挺进到乡间,最后乔瑞召集士兵,重新整军。泥土翻起、火堆浇熄的臭味在那片风景里挥之不去,好像那气味原本一直都在,好像战争的蹂躏沿着历史回溯,毒害了过去的一切。但事情当然不是这样。几个星期前,这一条惨澹的路应该像老情歌里一样欢腾明亮,这里长期破败的模样只是错觉,非常逼真的错觉。

  克莱拉低着头,把斗篷紧包在身上。她很后悔当初选了这么好的马,栗褐的骟马在路上其他饿得半死的驽马和疲颓的耕骡之间显得十分突兀,她甚至没想过这个问题。过了这么久,不论她希不希望,一部分的她仍然是欧斯特林丘男爵夫人。

  路转了一个弯,左边是青草覆盖的小丘,又加上她心有旁骛,因此等她看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来往的人车中央站了五个身穿素色羊毛斗篷的男人,他们的衣褶和靴子被泥巴染黑,兜帽遮住了脸。他们的剑在鞘里,两人带着弓,弓没上弦,为了防雨而裹起。其中一人和一个瘦子青年说话,身体倾向他,正在盘问。青年说话时不住点头,似乎满心害怕,急于得到认可。克莱拉喉中涌起相应的恐惧。戴兜帽的人点点头,挥手叫年轻人继续走,然后挡到克莱拉前面的两个女孩之前。

  所以是士兵了。在这么糟糕的距离,她分不出是哪一边的人。如果他们是拜兰库尔士兵的话,由年长女人的声音听得出安提亚的口音吗?如果他们是乔瑞的部下,难道他们不会问她为什么来敌人的土地吗?

  但现在停下脚步,甚至踌躇,都会更引人注意。她不确定如果逃走的话,他们能不能发出有效的警报。士兵让那两个女孩通过,克莱拉确信其中至少有一人看着她的目光隐约带着好奇。她心想,别紧张。别让他们更有理由注意妳。

  但即使她站在马蹬上唱歌也不会更引人注目了。

  她的马踏上十字路口时,前面的那个男人说道:「站住。老太太,勒马,勒马。」

  克莱拉好像遇到无礼的仆人似地挑起眉毛,但勒住了她的小马。另一人走上前抓住她的缰绳,但设法表现得礼貌,她心里涌上感激。

  领头的男人问:「妳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旅行?」他的声音带着拜兰库尔的轻微抑扬顿挫,克莱拉靠近之后,看出他身上穿着绿金的束腰上衣。两个颜色打湿之后几乎像黑色,但绝对没错,是拜兰库尔的士兵。

  好吧,至少不是卑鄙的小蜘蛛祭司,她想来莞尔。那句话或许是她的想象,但说话的是道森的声音。

  「我叫克莱拉‧欧斯特林。」她说。「我在找我的女儿。战争开始前她住在这附近,之后我一直没找到她。她叫伊丽西亚,我想她比你年轻一点吧。你见过她吗?褐色头发?左边脸颊有块胎记?」

  太荒谬了。她流着安提亚的血,说出的母音是安提亚口音,却要装成拜兰库尔人,就像人被当成花栗鼠一样不可能。男人微笑了。

  「老太太,不大确定呢。」士兵说。

  「不好意思,那我得继续找了。」

  「恐怕不行,我得请妳跟我们过来。」

  「做什么?」克莱拉装出困惑的样子。

  「到处都是敌人的眼线,夫人。只是想确认妳是妳说的人。」

  克莱拉从喉咙后发出觉得有趣的轻柔声响。

  「喔。」她说。「是我的口音吧?我能了解。」

  「那麻烦妳──」

  她拔出短剑,一气呵成地砍向抓她缰绳的男人。幸好短剑没砍中东西,那小子惊愕地退开,松了手。她像惩罚坐骑似地狠狠踢了牠的侧腹,马儿带着她向前一跃,把士兵像球场上的瓶子一样驱散。她又踢了一脚,可怜的畜牲往前冲去。她背后响起叫喊声,还有一个女人惊吓的尖叫。她咧着嘴,疾行的速度让雨滴打在她的牙齿上,打进她眼中。她在起伏的马背上压低身子,死命抓紧缰绳,等着箭矢射进她背上,等着石子在下一刻打昏她。

  她心想,拜托,别杀我。我只是想帮助你们。

  把文生留下来,是她这辈子做过最困难的事。即使伤口清理干净,出血的状况减缓,剩下恶心的深红色渗血,但幸好没发生最糟的情况。术士离开,留下克莱拉坐在他的帆布床边,他们得继续别的工作,去照料军队伤患之中能藉助他们的技术恢复健康的人,或帮助其他人从此遁入黑暗。文生的皮肤蜡黄,让她想起肉铺里的肉。他在高热中踢掉薄毯子,几分钟后又自己把毯子拉回身上。

  她想不出还能怎么办,只能坐在他身边。乔瑞和维卡里恩正在军营里估量遇袭造成的损失,以及对他们计画有什么影响。即使她不能在更远的战场上藉由目前所知的情报行动,她也可以待在那里尽量收集情报,然而她现在无心想那些事。文生在高热中沉睡、醒来,两种状态几乎毫无差异。日出前,他呓语了快一个小时,说他得在狩猎开始之前找到一只走丢的狗,然后又沉沉睡去。他睡得太熟,克莱拉得观察他胸口起伏,才确定他只是睡着了。

  他终究只是她家的一个仆役,别人看她对一个男人如此关照会有什么想法?她的儿子会怎么想?她已不在乎。她只能把布沾湿,尽可能舒缓文生受伤的身躯,然后等待。

  黎明将近的时候,文生似乎挣脱了高热。他眼中的茫然不再,理性重现,这情况纾解了克莱拉胸口和喉咙的沉重压力,她突然感觉到整晚忽略的昏沉疲惫。

  「夫人。」文生露出带倦意的微笑。「恐怕我没完成您交付的任务。」

  「这次可以原谅你。」克莱拉说。「你有完美的借口。」

  「感谢您的宽容。」他说着叹口气,作势要起身。克莱拉一手压上他的肩头阻止,光是手的重量,就足以把他压回嘎吱作响的帆布床。

  「不可以。」她说。「等烧退了再说。」

  「要警告──」

  「管警告去死。」克莱拉说。「科隆‧肯恩和他的手下一定知道自己的处境危险,一定知道他们的城外有支军队,毕竟我军不算低调。」

  文生‧柯依皱起眉头。「他不知道我们有办法溜进去。他们会杀了他。」他说。

  「人总会死,我救不了所有人。」她的眼中涌出泪水。眼泪来得毫无缘由,就这么涌出,像不速之客一样令她困扰。「就这一次,我想我们可以任由敌人自求多福。」

  文生露出愁容,紧抿惨白的嘴唇。她感到他的不以为然,而她愤怒回应。

  「不。」她抢在他之前先开了口。「不,不可以。这世界和世上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我们的责任。不是所有人的悲剧都是我们的错,不是所有的损失都是我们的错。」

  「我们努力这么久,就是为了──」

  「为了尽力而为。」克莱拉厉声说。「我们来到这里,所以才能试试,但总有局限。总有极限。」

  「我们已经尽力了吗?」文生问。

  如果她不是疲累不堪,不会开始啜泣。说真的,整夜不睡、等着年轻的爱人在眼前死去这种事,还是在二十岁时经历比较好,如今实在太过折煞人。

  「你不能去,」她说。「而我不信任别人。」

  「如果我们没警告他,让他们杀了他怎么办?」文生说。「如果消息传出来,帕里亚柯终究杀了他,而妳早知道当初其实能做些什么,那么妳还能心安理得活下去吗?妳的儿子办得到吗?妳说可以,我就乖乖睡觉。」

  小帐篷外有匹马喷着鼻息,早晨清凉的微风拂动潮湿的油皮篷幕,阴影在文生脸上闪动,让他显得像旗帜上的影像。知道当初其实能做些什么,她还能心安理得活下去吗?

  「你要我怎么做?」她问。

  「去警告他。」文生说。

  「我?」克莱拉笑了。

  「不然还有谁?」文生问。

  「你怎么觉得我办得到?」

  「夫人,您是掠食者。」文生说着叹口气,闭上眼睛。「没什么您办不到的事。」

  「你太年轻,太浪漫了。」她语带责备,责备中却有亲昵。文生微笑。

  她大可以带走营里的任何马。她很确定隔天之前不会拔营,而且城里没那么远。她是乔瑞的母亲,进乔瑞的帐篷不是什么难事,何况把拜兰库尔士兵开肠剖肚的故事,会让她更像军队里的宠儿。一定可以达成。她办得到。因此,她当然得去了。

  她轻声咒骂。文生莞尔。

  「有时候,做最不必要的事也是英勇的行为。」他说。

  「我说我不想比另一个爱人长命,不是这个意思。」

  「妳不会死。」困意让他这句话含糊。「妳绝对不会死。」

  她心想,人都难逃一死。所有人都一样。妈的,而且通常是为了没什么重要的事而死。

  漫长难耐的一个小时里,克莱拉仔细搜索那片林子,有时深深觉得自己找错了地方,有时觉得那故事恐怕从头开始就是凭空杜撰。她满怀恐惧,就怕错过了密道。她担心自己无法阻止葛德铲除另一个敌人,担心让他得逞。

  等到终于找到入口,她才放下心头大石。入口在一片灰绿的矮树丛深处,只是一片更暗一点的黑漆。她找到之后,再留意那一处,发现地上有一片均匀的枯枝落叶,显然是故意扫平了,想让人觉得那里不曾动过。她找地方拴起坐骑,细雨打在叶片上,从她颈后流下。把可怜的牲畜留在外面的寒冷中感觉很残忍,但总不能在走私客的洞穴旁盖个马厩。她勉强找了块阴暗的空隙,把缰绳缠到一根树枝上,那里的树冠几乎挡去了潮湿。

  「抱歉。」她拍拍骟马温和的脸。「我会尽快回来。」

  她穿过灌木,树枝劈啪断折。黑暗中浮现一条倾斜的通道,窄到她的肩膀会擦过通道的两壁。磨损的石阶通向地下,她沿阶而行,靴子踩着潮湿与脏污,微微滑脚。雨滴不再落下之后,她暂停片刻,点燃了一截蜡烛。走私客的通道让墓穴看来显得友善,石壁上附着一道道黏液,两壁微微向中间倾斜,彷佛即将倒塌。她几乎花了好几小时才穿过,看不出自己何时穿过了赛拉苏玛尔的城墙,不知何时能从野地进入城中。她的小地府被一根蜡烛的烛光照亮,而烛光之外或许什么也没有。

  下水道的气味是她来到人类群落的第一个明确迹象。臭味浓烈刺鼻,随着一码一码前进而愈发强烈。通道变宽,石头变成古老风化爬满蟑螂的砖块,密道通进一个大型下水道的弧圆拱道,恶臭的水在烛光下闪烁黑暗光泽,水里漂着死掉的不明东西。

  她沿着墙边的码头走,最后路径转上了坡,迎向被围城的光明街道。她用最后一段烛芯点燃烟斗,然后把拇指宽的蜡块丢进水沟里。反正回程也不够用了。到时候她得找个提灯,前提是她要找的男人没恩将仇报杀了她。

  她把烟斗钵朝下以防雨水打熄烟草,然后走到街上。那间房子比密道入口好找千倍。漆绿的墙面和黄色屋檐让她想起小孩子的玩具。她在房子外站了许久,然后叹口气,走向箍着铁条的橡木门,用铁门环敲敲门。

  过了几乎整整一分钟,小观景窗才打开,出现一双提辛内女人的黑眼睛。

  「妳他妈谁啊?」女人质问道。

  「我来见科隆‧肯恩。」克莱拉说。

  「妳疯了吧。」女人说。但她没笑。她的声音中不带犹豫,也没有诧异。这一刻,克莱拉心中仅存的迟疑消散。

  「我越过重重危险来见他。」她微笑说。「如果妳不让我过去,我发誓他活不过这星期,妳很可能也一样。快开门吧。」

  女人眨眨眼,关上观景窗。门的另一侧传来人声。是提辛内女人在说话。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声音很低沉,大概也是东方种族。克莱拉真希望能听清楚一点,分辨出他们说话的内容。她背后一辆货车驶过,铁轮子辘辘滚过圆石地,车声几乎盖过了门闩抬起的窸窣声。

  门开了。

  室内幽暗昏沉。一个少了半只耳朵、亮着刀的高大特拉古人让到一旁,示意她进门,克莱拉直觉想起她另一段人生的那个特拉古门奴。

  她又说了一次:「我来见科隆‧肯恩。」

  「妳的大拇指。」

  「他们不收女人。」

  「还是要,夫人。大拇指。」

  克莱拉伸出手,让刀子刺了手指。特拉古人靠上前检查她的血,然后满意地哼一声。

  「妳得把武器留下。」特拉古人说。「两把都要。」

  克莱拉没问对方怎么知道她带了两把武器,乖乖地把武器抽出鞘,剑柄向外递出去。特拉古人看了似乎很满意。提辛内女人离开了,但克莱拉很确很她正从隐密的某处监视。

  毫无摆饰的会客室窗外是个窄小的庭院,雨水淌下玻璃窗,彷佛世界在哭泣。炉栅里搁着生火的用具,没有火在燃烧。站在窗前的男人几乎像个剪影。他的大衣可能是黑色或褐色的,破帽子有着宽帽缘。他大约比克莱拉高六吋,或是比悄悄站到她身后的那个特拉古守卫矮六吋吧。他可能是任何人。

  或许这正是他们的目的。

  「你不认识我。」克莱拉说。「而我因为自己的理由不能告诉你我是谁。我是来警告你的。安提亚军知道你在这里,他们有办法将士兵送进城中,你得立刻离开,否则……」

  男人转过身。他一脸惊骇,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克莱拉感觉她脚下的世界晃动。

  「母亲?」巴利亚斯摘掉头上的帽子。

  「妳在这里做什么?」

  她呆立了良久。最后笑声涌出,宛如喷泉,久久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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