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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席丝琳

  崔希恩王的脸泛红,开始脱皮,席丝琳右手边的马可士也差不多,他们好像是在夏日的艳阳下没遮荫的地方坐了太久。科姆‧米狄恩在席丝琳的左手边,饱经风霜的脸上一脸严肃,好像身在葬礼似的。基特在他们身后。他们四人在桌子的一侧,国王则在他们对面,坐在一张稍高的椅子上。纯白的桌布上滴了一滴鲜血。血里,一只黑色的身躯疯狂地扭动,八只脚狂挥。

  达到目的之后,马可士就用石头砸死了蜘蛛。

  「你是……他们的一份子。」崔希恩王说。

  「是的,没错。」基特说。「不过我相信我的行为和过去,可以证明我的意图善良无害。」「是真的。」马可士说。「早在我们其他人知道他们不只是安提亚的政治宗教新流行之前,基特就是阻止这些浑蛋的背后推手了。」

  崔希恩王把头埋在手里,从指缝窥视。不论他看起来如何,这个举动并没有打算显得滑稽,所以席丝琳也没笑出来。

  「拥有他那种人的力量。」他说。「说出事情,让那些事变成现实的力量啊。」

  「应该说,让人们相信这些话。」基特说。「陛下,不好意思,不过我觉得其中的差异非常重要,比个别的人更重要。我们的所作所为并不会创造真理。在我的经验里,只有这世界能创造真理。」

  「还有龙……」

  「是啊。」马可士说。「是啊,看来很久很久以前,是龙族开始了这件事。伊倪斯说他有一部分的责任,我们希望他也是这问题的一部分解答。不过现在你该带回宫里好好思索的问题是,如果我们没来这里,你就会率着军队攻向卡尔特菲,准备扬起旗帜,牺牲性命,你们会陷入战乱。」

  席丝琳瞥了科姆一眼,老银行家的表情似乎完全没动静,几乎像木头刻出来的。她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柔和平静,尽可能别泄露任何讯息。

  「所以重点不是安提亚的摄政王。」崔希恩王说。「葛德‧帕里亚柯不是我们面对的危险,而是这些……这些操纵他的祭司。」

  「不对。」席丝琳说。「的确是葛德。不过不只是他。这一切之所以成形,以及即将形成的形状,都起因于他。但您说事情不会随着他结束,没错。事情会像几乎在这里成功的情况一样扩散开来。或许已经发生了。」

  「是这样的,」基特靠向前,用双手比着手势。「随着距离拉长……甚至不是误解,应该说有不同意见的机率也会上升,而每一方都信心满满──无法动摇──那么显然和解无法形成,终将造成一方或另一方死亡。我担心所有歧异不论多么小,都会落到那样的下场。我相信,如果不阻止,像我这样的人会让世界陷入永恒的战争,所有人彼此为敌,和平无望。伊倪斯告诉我们,我们会被迫做出这种事。」

  「所以,很像历史的正常演进。」马可士讽刺地说。「只不过少了中间的平静年代。」

  席丝琳两手在胸前扠起,在桌子下踢他一脚。他们可以等安安全全回到母公司、喝个大醉的时候再来愤世嫉俗、吐露绝望。现在不是好时机。

  崔希恩王红色的灼伤显得发青。

  「科姆?」

  「陛下。」老银行家说。

  国王质问道:「你奉了什么圣名,把这些带进我的宫中?」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刺耳。不对,不是愤怒,是恐惧。席丝琳在心中暗暗记下,同时畏惧听到老银行家的答案。

  科姆颔首,叹了口气。

  「我带来的是您唯一的希望。」科姆终于开口说。「老朋友,我们得挺身面对这件事。您知道我不喜欢抛头露面办事,但这次保持沉默,却希望暴风会在我们南方掠过,恐怕行不通了。这女孩给了您黄金,让您保卫国家,是因为您很可能用得上。她说的都是实话。席丝琳‧贝尔莎库不只是我在奥丽华港分行的发言人,这话我可不随便说的,她是个天才。这一生中,我没遇过像她一样可以看见世界如何运作的头脑。」

  「所以你信任她了?」国王问。

  「当然。」科姆坚定地点个头,基特稍稍抿了一下嘴,掩饰微笑。没关系,席丝琳知道这不是实话。重要的是──国王不知道。

  「那好。」崔希恩说。「妳认为这场战争可以胜利吗?」

  这是她一直等待的问题。被传唤的那一刻,她就知道她会回答这个问题。她回想她排演过的所有内容,呼口气,然后像演员教她的一样挺起颈子。世上恐怕没有别人像她为了表现得如同另一个样子,而做出更充分的准备。

  「不行,无法胜利。不能以战争的方式靠着战场上的士兵得胜,我们愈倚重武力,他们愈能发挥他们的影响──暴力、失序、混乱。我们可以做的事,是让他们做不了生意。」

  崔希恩王皱起眉头,不过他眼中似乎有点什么。一丝光芒,不是希望的光芒──现在还太早──而是希望的种子。崔希恩王好奇了。

  「我们要怎么做?」他说。

  划开拇指!纸上的字体有她的手指一半大,每个字都是以红色墨水写成,用黑色打了阴影,让字体更显眼。下面的内容继续,不过字体没那么花俏

  我们身边充斥着疯狂的力量。保护你的思想和你的家人。别和任何不肯证明自己没被蜘蛛污染的人做生意!他们说没必要的时候,更是需要这么小心!蜘蛛的仆人无所不在,绝不能放松戒备!

  其实这并不是她最爱的一封。总共有五封信,第一封写出蜘蛛是什么,从哪里来,还有牠们怎么运作。另一封列着在战场上打败祭司的策略,包括一系列的视觉讯号,可以用火把或旗帜引导耳里塞着蜡的军队。不过读起来最辛苦的是伊莎杜行长写给她族人的信,信中告诉提辛内人蜘蛛的真面目,以及伊倪斯创造了他们这个种族以对抗这些蜘蛛。信上写着,我们受苦,不过是有原因的。这是因为他们畏惧我们,而他们畏惧得有理。席丝琳想象着这封信的誊本落入安提亚的奴隶手中,她几乎可以想象这些话对他们的意义。伊莎杜的话已经有力量打动她的泪水,而她只是安全地坐在喀尔斯南边的抄写坊,手里拿着样本,身边的长椅上搁着一杯掺水的酒。

  「我们可以做多少?」她问。

  抄写师傅是个黑皮肤的中年女人,食指和大拇指看起来几乎被指头上遍布的疤痕弄得畸形了。「要达到标准的话,工会的正式成员每天可以做出五份。」

  「我们有多少工会正式成员?」伊莎杜问。整个过程中,她都显得温和坚定。

  「二十个。」女人说。

  「不够。」席丝琳说。「资深学徒有多少?」

  抄写师傅搔搔手臂。「如果用他们,总共可能有……五十张桌子吧?所以每天或许可以写到一百五十页,不过那会──」

  「我们会提供纸、笔和墨水。」席丝琳说。「妳接受用让渡书付款吗?」

  抄写师傅的脸上闪过一阵阴霾,但又消失了。「崔希恩王命令我们接受,因此我们接受。」

  「很高兴我们彼此理解。」席丝琳说。她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叩一声把杯子放回长椅上。「和妳合作很愉快。」

  「彼此彼此。」抄写师傅说。

  席丝琳和伊莎杜站起身。抄写坊的大房间有一排排桌子,其中坐的人不到一半。将来就不一样了。席丝琳已经能想象每张桌子都坐了人,空中弥漫着笔划过纸的摩擦声。有一百个细节的计画,完成了其中之一,幸好不是需要付钱币的那一个。用纸张来买纸张,她觉得其中有种美感。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有点发晕吧。

  她在奥丽华港草拟的计画是在战场上击败安提亚,有些并不适用于她的新架构。不过有些用得上,而其他的,她可以和科姆、嘉娜、伊莎杜行长和尼森行长一起构思。

  她们来到宽大的蓝色门边,门外就是沐浴在阳光下的街道,这时抄写师傅问:「行长?」席丝琳和伊莎杜一同回头,两人都回应了这个头衔。抄写师傅递出传单的样本。「我们誊写的这些,都是……真的?」

  「一字不假。」席丝琳说。

  抄写师傅骂了句脏话。

  朝母公司走回去的路上,伊莎杜和席丝琳挽着手。喀尔斯并不是座美丽的城市,不过还算别致,有些地方曾有片刻的灿烂,例如治安法庭旁干涸的龙玉喷水池、龙之墓、吹玻璃工厂的街道,但她依然想念奥丽华港狭窄拥挤的街道和阿桑布老板的咖啡。说到这,她也想念瓦奈的运河和木造房子,以及区隔城中不同地区的大门。即使到现在,席丝琳依然不确定科姆是否准许她离开城里,他们什么也没谈过。不过前一次和国王见过面之后,伊莎杜就开始带着她出门了。感觉好像回到苏达帕,而席丝琳正在继续完成她最后几个月的见习。说也奇怪,那之后发生许多事,而这个念头却让她安心。是啊,她失去了奥丽华港。是啊,碧卡‧乌斯特哈尔失踪或被杀了。

  席丝琳花掉她分行聚积的财富,只为了执行一个有点疯狂的计画,改造金钱对这世界的意义,但神明为证,她也正在完成她的实习工作。或许令人安慰的只是其中带有例行公事的感觉。

  她们转向北边,走上巨龙的大街,席丝琳问道:「妳觉得我们会成功吗?」

  「那要看妳所谓的成功是什么意思。」伊莎杜说。

  「我所谓的成功是击败古老的敌人,让安提亚俯首称臣,结束龙族的战争,像那样的小事。」她这么说半是开玩笑,不过伊莎杜紧张的微笑却让她觉得,或许自己比想象中更严肃。

  「希望这样就够了。」

  回到宅邸,科姆‧米狄恩正在院子里踱步。他的左膝因为痛风而发肿,重重倚着一把雕刻橡木杖。院子里,墙和树之间拉了绳子,上面挂满手掌大的黄色纸张,小纸张在微风中飘动,宛如缩小的大军旌旗在飘扬。伊莎杜和席丝琳靠近时,科姆扯下一张,凑向太阳。纸的下方有一道紫色的线,衬着黄色,显得十分刺眼,鲜艳的斑点映着阳光。他看向她们,扬扬下巴打招呼。

  「科姆,」伊莎杜微笑着把席丝琳带向他。「我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不过美极了。你在这年纪转行做艺术了吗?」

  科姆的笑声虽然刺耳,却发自内心。他把手中的纸递给席丝琳。「我在做妳们还没把我所有的钱都送走以前就该做的事。我们在写的这些让渡书太容易伪造了,如果所有人和他们的姊妹都能复制,那我们拥有的独占权没有任何好处。我们得想办法做出区别,知道吧?」

  纸张在席丝琳手指下摸起来又厚又硬,几乎像厚纸板,不像纸,表面闪烁着细碎的矿物,纸上有螺旋的红蓝线条,边缘的紫罗兰色带还是湿的。看到她端详着变色的纸,科姆露出锐利微笑。她点点头,表示疑问。

  「放进醋里,就会变色,至少湿的时候颜色不同。制造人发誓世上没人知道这个程序,也没人想得出来。我猜那不是真话。不过即使这样,原本所有人都可以盗用我们的权力,现在至少减少到几个愿意真心投入窃术的人。黄色和斑点呢?那是我的主意,让人们虽然没有实体的钱币,但还是联想到黄金,让他们比较有概念。」

  「这主意不错。」伊莎杜说。

  席丝琳把纸张交还给他。「我本来不大确定你会让契约成立。」

  科姆的笑容消失。他把纸张夹回绳子上的位置。「我别无选择,不是吗?这是妳的计画和策略全部略过的一件事。契约、让渡书和聪明的经营?一切都在假设契约可以实行之下。这么说吧,戴着王冠有守卫保护的是陛下,所以如果他想让契约生效,契约才会生效。」

  「我没忘记。」席丝琳说。

  「伊莎杜,让我们独处一下。」科姆说话时还瞇着眼看纸张,大拇指摩挲紫萝兰色的纸缘。伊莎杜和席丝琳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提辛内女人抽回和席丝琳勾着的手臂,走回房里的阴暗中,脚步声逐渐远去。一只麻雀飞过,灰褐色的翅膀在空中拍动。

  一个男人在宅子外不知什么地方喊叫。科姆叹口气,转身对着她。

  「所有银行里,我从没见过妳这么糟的发言人。」他伸出手掌对着她,要她别说话。

  「我不想听妳任何该死的解释为什么要这么做,或是这件事的规模会如何让我名正言顺地被排除在我自己的事业之外。妳违背了我,妳很清楚。而且妳是故意的。」

  席丝琳的腹部一紧,她点点头。「没错。」

  科姆的笑容中毫无笑意。「好吧,至少妳有种承认。席丝琳,妳做事的方法不对。妳该来找我,我们可以把计画完整讨论过。妳、我、培林和嘉娜,还有尼森和伊莎杜。妳的金融头脑很聪明,但他妈聪明的不只妳一个。妳污辱了公司里的所有人。妳考虑过这些吗?」

  「我……没有。其实没有。」

  「妳瞧?妳的问题就在这里。妳一直假装是成熟的女人,最后连自己都忘记妳只是个女孩子。去结婚吧,像我一样生两个孩子,实际了解风险是什么,然后妳就可以好好经营分行了。妳的教养很糟。」

  「我是你的分行养大的。」

  「说来讽刺。」科姆说着,一拐一拐地走向下一排黄纸。他伸起手,手指划过纸张边缘,就像农夫在检查作物。「这种事下不为例。永远不行。妳太习惯越权,而且以前都能逃过惩罚。妳因此对于权威和妳在银行的角色有了错误的印象。」

  「对不起。」

  他转身面对着她,靠着拐杖痛苦呻吟。「现在妳让我别无选择。我可以把妳丢到街上,夺去妳的地位。我有权这么做。妳甚至连妳的分行都没有了。不过既然银行刚刚投入妳想出的这个计策,马上切割看起来会很怪异。现在银行必须显得比王室更可靠,但赢回失去的信心,比从咖啡里搅出奶油更困难。更何况,妳和一只龙是朋友,这种情谊带了浪漫的味道,世界动荡的时候,人们就喜欢浪漫。」

  「下次我会先和你谈过。」席丝琳说。「我保证。」

  「下次啊。」科姆摇摇头。「既然是妳,或许真的有下次。」

  他走向下一条绳子,不过目光已经飘向黄纸的后方。席丝琳跟在他左后方一步之处。

  「妳听见纳林岛传来的消息了吧?」他回头说。

  「没有。」

  「妳和崔希恩签定协议的消息传了出去,开了先例,纳林岛也要求同样的约定。未来还会有赫瑞兹,不过我还没有正式消息。纳林问我们为什么独厚北岸。」

  「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算什么?我只是是有间母公司而已,做决定的会是分行。」

  「是啊,但你打算怎么办?」

  「答应他们。」科姆说。「开始尽可能广泛普及地交易妳的让渡书。把赫瑞兹的债卖给北岸,把纳林岛的卖给他们两国,直到三国密不可分,说不清彼此欠了什么,或是谁要把这些东西改回钱币。总之,要让人更难察觉其中核心的谎言。」

  「很好。」席丝琳说。「太好了。」

  「这也可能是我死在牢里的门票。不论如何,妳应该想知道,现在妳和帕里亚柯并驾齐驱了。」

  「你怎么会这么说?」

  「他拿下了艾斯特洛邦、沙拉喀和依拉萨,而妳得到了北岸、赫瑞兹和纳林岛。我想拜兰库尔则是一半一半。」科姆说着朝灌木里啐了一口。

  「席丝琳‧贝尔莎库,妳是这个世界的秘密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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