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年六月四日,星期六
夏日微风轻拂过我的髮,就像情人灵巧的指尖。
我的情人。
安娜。
我猛地惊醒,六神无主。我的卧室被黑暗笼罩,安娜在我身边熟睡,呼吸轻柔均匀。我用手肘撑起身体,一手爬梳过头髮,有种古怪的感觉,像是刚刚有人对我这麽做过。我四下打量房间,看向那些阴暗的角落,但房裡只有我与安娜。
真奇怪,我发誓刚才真的有人在这裡,有人摸了我。
那只是个梦。
我摇摇头,甩开这恼人的想法,看了下时间:已经清晨四点半了。我躺回枕头上,安娜喃喃呓语,转身面向我,是那麽美丽无邪。
我盯著天花板看,烟雾探测器的闪灯再次挑衅我。我们没签合约,但安娜还在这裡,就在我身边,这表示什麽?我该拿她怎麽办?她会遵守我的规则吗?我必须知道她很安全。我揉了揉脸,这对我来说是未知领域,脱离了我的控制,令人不安。
忽然,蕾拉从我脑海冒了出来。
该死!
我满脑子杂念:蕾拉、工作、安娜……我知道我无法继续睡了。我起身,穿上睡裤,关上卧室门,走向客厅裡的钢琴。
萧邦是我的慰藉,那忧鬱的音符贴合我的心情,我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直到眼角馀光瞥见小小的动静,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抬起头,安娜正向我走来,脚步有些踌躇。「妳应该再睡一下。」我低喃,但继续弹奏。
「你也是啊。」她回应,带著一脸的坚决,但裹在我超大浴袍裡的她看起来娇小又脆弱,我隐住笑意。
「妳在教训我吗,史迪尔小姐?」
「是的,格雷先生,没错。」
「唔,我睡不著。」
我脑袋裡有太多沉重的思绪,我宁愿她回到床上去睡,她昨天一定累坏了。她无视我的鬱闷,走向琴椅,坐在我身边,头靠在我肩上。
如此温柔亲密的举动,令我一时忘记刚才弹到前奏曲的哪一段,但我还是继续弹,有了她在身边,我感到更加安宁平和。
「这是什麽曲子?」我弹完时她问。
「如果妳有兴趣知道,这是萧邦E小调第四号前奏曲。」
「你做的一切我都有兴趣。」
甜美的安娜。我吻了吻她的髮。「我无意吵醒妳。」
「你没有,弹另一首吧。」她说,头还靠在我肩上。
「另一首?」
「我第一次在这裡过夜时,你弹的那首巴哈。」
「哦,马切罗。」
我不记得上一次接受他人点歌弹奏是什麽时候了。对我而言,钢琴是种孤独的乐器,我只弹给自己听,我的家人也已多年没听过我弹琴了,但既然她开口了,我就为甜美的安娜演奏一曲吧。我的手指抚过琴键,缠绵的乐声迴盪在客厅裡。
「为什麽你只弹奏悲伤的曲子?」她问。
悲伤吗?
「你从六岁就开始弹琴吗?」她继续问,抬起头来仔细看著我。她求知若渴,和平常一样,而在昨晚之后,我对她还有什麽好隐瞒的?
「我全心投入练琴来讨好我的新妈妈。」
「为了融入那完美的家庭?」她嗓音温柔地说著我说过的话,这话出现于我们在莎凡纳互表心迹那一晚。
「对,可以这麽说。」我不想谈这些,我也很惊讶她记得这麽多关于我的私人讯息。「妳怎麽醒了?妳昨天那麽拚命,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对我来说现在是早上八点,而且我必须吃药。」
「记得真清楚。」我想了想。「只有妳会在不同时区依照既定时间吃避孕药。也许妳应该多等半个小时,明天早上也再多等半个小时,最后妳就可以在合理的时间吃药。」
「好计划。」她说。「那这半个小时要做什麽?」
唔,我可以在钢琴上占有妳。
「我可以想出几件事。」我的声音充满诱惑。
「另一方面来说,我们可以聊天。」她微笑,带点挑衅。
我没什麽心情聊天。「我比较喜欢我的主意。」我伸手搂上她的腰,把她拉到我大腿上,鼻子磨蹭她的髮。
「你每次都宁愿上床也不要聊天。」她大笑。
「没错,尤其是和妳在一起。」她握住我的上臂,满室黑暗依旧静止沉寂。我从她耳垂到脖子印下一串轻吻。「在我的钢琴上好了。」我低喃,身体对于她裸身躺在钢琴上、秀髮垂在一侧的想像画面立刻起了反应。
「我想先弄清楚一些事。」她在我耳边悄声说。
「求知慾总是这麽强啊,史迪尔小姐。想要弄清楚什麽事?」她的肌肤在我唇下感觉起来柔软又温暖,我用鼻子顶开她肩膀上的浴袍。
「我们。」她说,简单两个字听起来像是祷词。
「嗯哼,我们怎麽啦?」我愣了一下,她想说什麽?
「那份契约。」
我停下动作,低头看向她聪明的眼眸。她为什麽要现在提起这些?我轻抚她的脸颊。
「嗯,我认为那份契约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妳觉得呢?」
「没意义?」她说,嘴唇弧线因笑意而变柔。
「没意义。」我模仿她的表情。
「但你当初那麽坚持。」安娜的眼中蒙上一层不确定。
「唔,那是之前。无论如何,规则还是要遵守,它们仍然有效。」我必须知道妳是安全的。
「之前?在什麽之前?」
「在……」在这一切、在妳把我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在妳和我同床共枕、在妳坐在钢琴旁把头靠上我肩膀之前。「更多之前。」我低喃,驱走心裡那现在已很熟悉的不安。
「哦。」她说,我想她很开心。
「何况我们已经进过两次游戏室了,妳也没有尖叫著狂奔到山上去。」
「你预期我会这麽做?」
「妳的所作所为完全无法预期,安娜塔希娅。」
她的眉心又拧起小结。「那麽,让我弄清楚,你只想要我随时遵守契约中的规则,但其他部分不需要?」
「除了在游戏室裡面。我希望妳在游戏室裡能遵守契约的精神,而且没错,我要妳遵守规则──任何时间都是。这样我才能确保妳的安全,我也能够随时随地要妳。」我敷衍地回答。
「如果我违反规则呢?」她问。
「那我会惩罚妳。」
「但不需要经过我同意?」
「不,我需要。」
「如果我拒绝呢?」她很坚持。
她为什麽这麽固执?
「如果妳拒绝,妳要直说,我就必须找其他方法说服妳。」她应该清楚这一点。在船屋中,她拒绝让我打她屁股,即使我很想那麽做,不过当天稍晚我仍然得偿所愿……在她的同意之下。
她站起来,走向客厅入口,那一瞬,我以为她会狂奔离去,但她转过身,一脸困惑。「所以惩罚这部分依然存在。」
「对,但除非妳违反规则。」这对我来说非常清楚,为什麽她老是搞不懂?
「我必须重新再读一次。」她说道,语气突然变得公事公办。
她现在要做这件事?
「我去拿来给妳。」
我走进书房,打开电脑,把规则列印出来,同时纳闷为什麽我们要在清晨五点讨论这种东西。
我拿著印好的文件走回去,她正端著一杯水在水槽旁喝。我坐在高脚椅上看著她,等著她回头,而她的背部紧张僵硬,这不是个好兆头。她再次转过身,我把纸从流理台上推过去。
「来吧。」
她快速浏览一遍。「所以服从这回事还是存在?」
「当然。」
她摇摇头,唇边出现一抹讽刺的笑,视线瞥向天际。
噢,这下妙了。
我的精神立刻一振。
「妳刚才是在对我翻白眼吗,安娜塔希娅?」
「可能吧,要看你会有什麽反应。」她谨慎中带点调皮。
「和以前一样。」如果她同意让我……
她吞嚥了一下口水,双眼因期待而大睁。「那麽……」
「嗯?」
「你现在要打我屁股了。」
「没错,我打算这麽做。」
「噢,真的吗,格雷先生?」她双臂交抱在胸前,下巴挑战似地抬起。
「妳打算阻止我吗?」
「那你得先抓到我才行。」她风情万种一笑,立刻影响了我的下半身。
她想玩啊。
我离开高脚椅,仔细地看著她。「哦,真的吗,史迪尔小姐?」我们之间的气氛紧绷欲裂。
她会跑向哪边呢?
她迎上我的目光,兴奋溢于言表,牙齿轻轻咬著下唇。
「妳又在咬嘴唇了。」她是故意的吗?我慢慢往左移动。
「你不会这麽做的,」她嘲道。「不管怎麽说,你也会翻白眼啊。」她紧盯著我的眼,同时往左挪动。
「没错,但妳刚把这个游戏的奖品提升到更让人兴奋的层次。」
「我速度很快的,你知道。」她戏谑道。
「我也是。」
她怎能让所有事情都变得如此诱人?
「妳会乖乖的自己走过来吗?」
「我有这麽做过吗?」
她咧嘴一笑,鱼儿上钩了。
「史迪尔小姐,妳的意思是?」我跟著她绕著厨房流理台打转。「如果要我过去抓妳,对妳来说可就很糟糕了。」
「那也要等你抓到我再说,克里斯钦,但现在我完全不打算让你得逞。」
她是认真的吗?
「安娜塔希娅,妳可能会跌倒,害自己受伤,那又会让妳直接违反第七条规则,要打六下。」
「我从遇到你之后就身处于危险当中了,格雷先生,不管有没有规则。」
「说的也是。」
或许这不是游戏,她是在尝试告诉我一些事情吗?她犹豫了一瞬,我一个箭步衝上前欲抓住她,她尖叫著跑过流理台,往相对来说较安全的餐桌另一侧跑去。她的双唇微分,脸上的表情既谨慎又大胆,浴袍从一侧肩膀滑开。她看起来非常火辣,天杀的性感。
我慢慢向她逼近,她躲开。
「妳很清楚如何让男人分神,安娜塔希娅。」
「我们意在取悦,格雷先生,让你从什麽事当中分神了?」
「生活囉,整个宇宙。」前任臣服者失踪了、工作、我们的合约,一切的一切。
「你弹琴时看起来确实心事重重。」
她毫不退缩,我停下来,双手环抱在胸前,重新调整战略。「我们可以整天这样玩下去,宝贝,但我会抓到妳,而那时候妳就会很惨。」
「不,你抓不到的。」她自信满满。
我皱眉。「别人会认为妳是在欲擒故纵。」
「我没有,这就是重点,我对惩罚的看法就像你对我碰你的看法一样。」
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黑暗爬上了我的身体,笼罩著我每吋肌肤,带来一丝又一丝的寒意。
不,不行,我无法忍受被人碰触,永远不能。
「那就是妳的感觉?」那就像她碰了我,指甲在我胸口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迹。
她眨眨眼,评估我的反应,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柔和:「不,我的感觉没有那麽糟,但至少你可以有个概念。」她一脸焦虑。
噢,该死!这会让我们的关係产生变数。「哦。」我低声应,因为想不出其他的回应。
她做了个深呼吸,走近我身边,当她站在我面前,抬头看向我时,眼裡有浓浓的忧虑。
「妳那麽讨厌这件事吗?」我低声问。
我就知道,我们根本是南辕北辙。
不,我不愿相信。
「呃……还好。」她说,我整个人鬆了口气。「不,我只是感觉有点矛盾。我不喜欢它,但也不到痛恨的地步。」她继续说道。
「但昨晚在游戏室裡,妳……」
「那是为了你,克里斯钦,因为你需要,而我并不。你昨晚没伤害到我,那个情况不一样,而我可以在心中把它合理化,况且我也信任你。但当你想要惩罚我时,我担心你会伤害我。」
可恶,告诉她吧。
真心话大冒险的时间到了,格雷。
「我是想伤害妳,但不会超出妳能接受的程度。」我从来不会失去分寸。
「为什麽?」
「我就是需要,」我轻声说。「我没办法告诉妳。」
「不能还是不愿?」
「不愿。」
「所以你知道原因。」
「对。」
「但你不想告诉我。」
「如果我说了,妳会尖叫著衝出这房间,永远不想再回来。我不能冒这个险,安娜塔希娅。」
「你想要我留下。」
「比妳知道的更甚,我无法忍受失去妳。」
我无法承受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拦住跑到一半的她,将她拉进怀裡,唇寻找著她的,她回应我的渴求,双唇与我紧紧相贴,以同样的热情、希望和渴求回吻著。徘徊的阴霾已散去,我找回了平静。
「不要离开我,」我在她唇上呢喃。「妳说过不会离开我,妳在睡梦中也恳求我不要离开妳。」
「我不想离开。」她说,目光梭巡我的,想找出答案,我无所遁形──我那丑恶残破的灵魂就此曝光。
「让我看看。」她说。
我不懂她的意思。
「让妳看看?」
「让我看看会痛到什麽程度。」
「什麽?」我往后一步,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惩罚我,我想知道情况会有多糟。」
噢,不。我放开她,和她保持距离。
她凝视著我,毫无保留、诚心诚意且严肃认真。她再次将自己无条件奉献给我,我可以对她予取予求,要做什麽都随我高兴。我极为震惊,她愿意满足我这方面的需求?我不敢相信。
「妳想尝试?」
「嗯,我说我想要。」她一脸坚决。
「安娜,妳真令人费解。」
「我自己也很困惑,但我想弄清楚这件事,然后我们就可以知道,我有没有办法接受这些,一劳永逸。如果我可以做得到,那麽你也可能……」
她没再说下去,我又往后退一步。她想碰触我。
不行。
但如果我们做了这件事,我就会知道是否可行,她也一样。
这一天比我预想的来得更早。
我做得到吗?
那一刻,我知道没有任何事物能引起我的渴望……没有任何事物能满足我心中的怪物。
在我还没改变主意之前,我拉著她的手,往楼上的游戏室走。我在门前停下脚步。「我会让妳看看最糟的情况是如何,然后妳可以自己做决定。妳准备好了吗?」
她点点头,脸上是我已熟悉的坚决与固执。
那就来吧。
我打开门,怕她临时变卦,我急忙抓起架上的皮带,直接把她带到角落的长椅旁。
「趴到椅子上。」我轻声下达命令。
她闷不吭声地照做。
「我们在这裡是因为妳说愿意,安娜塔希娅,而且妳从我身边跑开,所以我会打妳六下,妳要和我一起数。」
她还是一语不发。
我把她的浴袍下襬撩高到背部,露出她完美的裸臀。我的掌心抚过她的臀瓣和大腿根部,身体窜过一股轻颤。
就是这个,我所渴望的,我一直以来努力的方向。
「我这麽做是要让妳记住,以后不准从我身边跑开,虽然会让我兴奋,但我永远不希望妳这麽做。而且妳还对我翻白眼,妳知道我会有什麽感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细细品味这一刻,努力稳住如雷鸣的心跳。
我需要这个,这就是我的方式,我们终于来到这一步。
她做得到的。
她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我一手按著她的后腰固定住她,另一手开始挥甩皮带。我再次深呼吸,专注在手上的动作。
她不会跑掉的,是她主动要求的。
我挥动皮带,狠狠地、用力地往她的臀瓣抽了下。
她惊慌叫嚷。
但她并未喊出数字……或安全密码。
「快数,安娜塔希娅!」我命令。
「一!」她喊。
好吧……不是安全密码。
我再次抽打她。
「二!」她尖叫。
这就对了,喊出来,宝贝。
我又挥甩了一记。
「三!」她瑟缩了。
她的臀部出现三条红痕。
我再多加一条上去。
她喊出数字,清楚而响亮。
没人听得见的,宝贝,放开来喊吧。
我再度挥动皮带。
「五。」她啜泣,我停了下来,等她说出安全密码。
她并没有说。
再来一下试试看。
「六。」安娜轻声说,声音低哑怪异。
我放下皮带,享受著我甜美欢快的解放。我头晕目眩、气喘吁吁,终于感到圆满。噢,这个美丽的女孩,我的漂亮姑娘,我想吻遍她全身每一吋。我们做到了,就在这裡,我想望之处。我伸手,将她拉进怀中。
「放手……不要……」她在我怀中挣扎,拚命想远离我,一番推挤之后,她在我面前变成张牙舞爪的野猫。「不要碰我!」她嘶声说。她的脸上满是眼泪,流著鼻水,头髮也乱成一团,但她从未美得如此惊人……同时也如此愤怒。
她的怒火像巨浪般将我击倒。
她很生气,真正的愤怒。
好吧,我没想到她会发火。
给她一点时间,等著脑内啡出现就好了。
她用手背抹掉眼泪。「这就是你真心喜爱的?以这种方式对我?」她用浴袍衣袖擦了擦鼻子。我的欢愉消失无踪。我愣住了,她的怒气让我彻底傻眼且无助。我能理解哭泣,但这样的愤怒……我心底某处知道是怎麽回事,但我不愿去思考。
别往那裡想,格雷。
她为什麽不叫我停手?她也没使用安全密码。她挨打是自找的,她从我身边跑开,还翻白眼。这就是妳忤逆我的下场,宝贝。
她一脸痛苦,大而明亮的蓝眼裡满是受伤感觉和怒火,倏地,又变成冷眼以对。
该死,我做了什麽?
我忽地清醒过来。
我失去了平衡,在危险的峭壁边缘摇摇欲坠,拚命想找点话来缓和眼前的气氛,但我脑袋裡一片空白。
「唔,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混蛋。」她咆哮。
我体内开始缺氧,好似是她用皮带抽了我一顿……该死!
她看透了我的本质。
她看见了那隻怪物。
「安娜。」我轻声唤,恳求著她。我想让她停下来,我想抱著她让痛苦远离,我想要她在我怀裡啜泣。
「你还敢叫我!自己看看你做了什麽好事,格雷!」她厉声道,走出游戏室,门在她身后轻轻带上。我愣在原地,看著紧闭的门,她的话在我耳边迴盪。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混蛋。
没有人曾像这样抛下我离去。现在是怎样?我下意识地用手爬过头髮,试图理解她的反应,还有我自己的。我刚刚放她走,我也没发火……我……是怎样?我弯腰拿起皮带,走向牆边把它挂回去。刚才绝对是我有生之年最满足的时刻之一,前一分钟我还觉得飘飘然,压在我们之间的不确定已经消散。
解决了,我们做到了。
现在她知道是怎麽回事了,我们可以继续下去。
我告诉过她,像我这样的人喜欢制造痛苦。
但只对爱好此道的女人出手。
我的不安增强了。
她的反应──她受伤惊恐的表情再次无预警出现在我脑海,我六神无主。我习惯让女人哭泣,这就是我做的事。
但是安娜?
我滑坐在地上,头靠著牆,双手抱膝。就让她哭吧,她哭一哭就会觉得好一点,根据我的经验,女人都是这样。给她一点时间,再过去安慰她一下。她没有使用安全密码。是她问我的,她想知道,向来都如此好奇,刚才只是让她猛然醒悟过来而已。
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混蛋。
我闭上眼苦笑。对,安娜,我就是,如今妳知道了。我们现在可以把我们的关係……交易(随便怎麽称呼)再往前推进一步。
胡思乱想无法安慰我,我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的眼眸瞪视著我,充满受伤、愤怒、指责、同情……她看透了我的本质,一个怪物。
弗林的话闪过脑海:别老是沉溺于负面思考,克里斯钦。
我再次闭起眼,只看到安娜痛苦的表情。
我真是个白痴。
这进展太快了。
真的真的太快了。
可恶。
我要去安慰她。
对──让她哭个过瘾,然后去安慰她。
但我对于她丢下我跑开很不悦,她为什麽那麽做?
要命,她和我认识的其他女人截然不同,当然不会有同样的反应。
我必须面对她,我们会度过这个难关的。我好奇她人会在哪裡。
该死!
惊恐抓住了我。她会不会离开了?不,她不会那麽做的,不会不告而别。我愣了一下,随即衝出房间跑往楼下。她不在客厅裡──可能上床了。
我衝向我的卧室,床上没有人。
满腔的焦虑在我体内爆发。不,她不可能离开!楼上,她一定在她的房间裡。我一步三阶地上楼,气喘吁吁站在她的卧室门外。她在裡面,正伤心地哭泣。
噢,谢天谢地。
我的头抵著门,如释重负的感觉漫过全身。
别走。光想就令我心痛。
她当然只是需要哭一下。
我稳住呼吸,走进游戏室旁的浴室,拿了山金车霜、雅维止痛药和一杯水,之后回到她的房间。
房间很暗,虽然地平线上已经露出一抹曙光,但我花了点时间才找到我美丽的女孩。她蜷缩在床中央,娇小脆弱,正在啜泣,她悲伤的声音撕裂了我的心,令我喘不过气。我的臣服者们从未对我造成如此影响,即使她们嚎啕大哭也没有。我不明白,为什麽我会如此失落?我放下山金车霜、水和药丸,拉起被子躺到她身边,伸手拥抱她,而她僵住了,身体在尖叫著「不要碰我」!我瞭解这其中的讽刺。
「嘘。」我轻声说,徒劳地想阻止她的眼泪,让她平静下来。她没有回应,整个人依然僵硬,动也不动。
「别跟我争,安娜,求妳。」她放鬆了些许,让我得以拥她入怀,我把头埋入她美妙芬芳的秀髮间。她闻起来依然甜蜜,她的香气是安抚我神经的灵丹妙药,我轻柔地亲吻她的脖子。
「不要恨我。」我低喃著亲吻她的喉咙,品尝著她。她一语不发,但哭声渐渐转为微弱的抽噎。她终于安静下来了,我想可能是睡著了,但我无法起身查看,因为不想惊醒她。至少她现在平静多了。
拂晓已过,四周的光线变得更亮,日光照射进房内,我们依然安静地躺著。我一边分神想著我的女孩在我怀裡,一边观察著光线的明暗变化。我想不起何时曾像这样单纯躺在床上,任由时光飞逝,思绪奔驰。这样很轻鬆自在,我开始盘算接下来这一天我们可以做些什麽,也许我应该带她去看「葛蕾丝号」。
嗯,我们下午可以出海。
如果她还愿意跟你说话,格雷。
她的脚微微动了一下,我知道她要醒了。
「我拿了些雅维止痛药和山金车霜给妳。」
她终于有了回应,慢慢在我怀裡转身面对我。备受痛楚折磨的眸子凝视著我的眼,表情严肃中带点困惑,她仔细地审视我,好像第一次见到我,这有点令人不安,因为我一如往常的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麽,又看到了什麽,但她肯定平静了许多,我也很乐于接受眼前状况带来的淡淡释然。今天说到底可能还是个好日子吧。
她轻抚我的脸,指尖沿著我的下巴抚弄我的鬍碴,我闭上眼睛,享受她的触摸。这种感觉依然新鲜,她纯真的手指轻柔地抚摸我的脸,但心中的黑暗却毫无动静。我不介意她碰我的脸……或将手指探入我髮间。
「我很抱歉。」她说。
她轻柔的话语吓了我一跳。她在向我道歉?
「为了什麽事?」
「我说的话。」
欣慰的感觉在我体内流窜。她原谅我了。但她在气头上说的那些话也没错,我确实是无药可救的混蛋。
「妳没说什麽我不知道的事。」多年来第一次,我发现自己在道歉。「我很抱歉伤到了妳。」
她轻轻耸了耸肩,对我淡淡一笑。我获得了缓刑,我们安全了,我们没事了,我鬆了口气。
「我自找的。」她说。
确实是啊,宝贝。
她紧张地吞嚥了一下。「我不认为自己能够成为你想要的样子。」她招认,圆睁的眼裡满是真诚。
世界停止了转动。
天杀的。
我们一点都不安全。
格雷,想办法补救。
「妳现在就是我想要的样子。」
她的眉头蹙起,红著眼眶的她一脸惨白,我从来没看过她脸色这麽差,却又莫名令人心动。「我不明白,」她说。「我不懂得顺从,而你也该死的清楚,我绝不会再让你像刚才那样对我,然而根据你的话,这才是你想要的。」
这就是了──她致命的一击。我逼得太紧了。现在她知道了一切,而我在追求这女孩之前,那些内心的天人交战开始像洪水般将我淹没。她不适合这种生活方式,我怎麽能这样带坏她?她太年轻了,太纯真,太……安娜。
我的梦想只是……梦想,这事不可能成功的。
无法承受再看著她,我闭上了眼。真的,她没有我会过得比较好。现在她看见那个怪物了,她也知道自己无法与之抗衡,我必须放她自由──让她走她自己的路,我们之间已经是盘死棋。
专心,格雷。
「妳说得对,我应该让妳走,我对妳没有好处。」
她瞪大了眼。「我不想离开。」她低语,泪水盈眶,浸湿了长长的睫毛。
「我也不想让妳走。」我回答,因为这是实话,而那种感受──那种不祥、惊恐的感受又回来了,彻底打倒了我。泪水再次沿著她的脸颊滑落,我用拇指轻轻抹去一滴泪,话语在我意识到之前脱口而出:「我遇到妳之后才算真正活了过来。」我的拇指拂过她的下唇,我想要狠狠地吻她,让她忘记一切,让她心醉神迷,慾火难耐,我知道我做得到,但有什麽阻止了我──是她那戒备受伤的表情。为什麽她会想被一个怪物亲吻?她可能会推开我,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承受更多拒绝。她的话语萦绕在我脑海,勾起了一段黑暗压抑的回忆。
你这个无药可救的混蛋。
「我也是。」她低语。「我爱上你了,克里斯钦。」
我想起凯瑞克教我跳水的事,我的脚趾抓著泳池边缘,拱起背往下跳入水裡──如今我再度往下沉,正以慢动作沉入无底深渊。
她怎麽可能对我有这种感觉?
不是我,不要!
我因缺氧而窒息,她的话语重如千斤压在我胸口,我挣扎著想要呼吸。我一直往下沉,不断沉没,黑暗欢迎我的莅临。我听不到那些话语,我应付不了那些话语。她不知道她说了什麽,她面对的是谁──或她要对付的是什麽。
「不。」我的声音粗哑中带著不敢置信的痛楚。「妳不能爱我,安娜,不行……这是不对的。」
我要导正她,她不能爱一个怪物,她不能爱一个无药可救的混蛋。她必须离开,她必须脱身──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晰透明,这是我的顿悟时刻:我无法带给她快乐,我无法成为她需要的模样。我不能让这件事继续下去,这一切必须结束,而它们最初就不应该开始。
「不对的?为什麽不对?」
「呃,看看妳,我无法让妳快乐。」我声音裡的痛苦显而易见,我深深地、深深地沉入了无尽深渊,被绝望包围。
没有人可以爱我。
「但你的确能够让我快乐呀!」她无法理解。
安娜塔希娅‧史迪尔,看看妳自己。我必须诚实以告。「不是现在,做我想做的事时就不行。」
她眨了眨眼,睫毛在那大而充满创伤的眼眸上轻轻搧动,她专注地审视著我,像是要找出真相。「我们永远无法跨越这些问题,对吗?」
我摇摇头,因为我想不出还能说些什麽,最后总是会回到彼此不适合的结论。她闭起眼睛,似乎无比痛苦,但当她再次睁开眼,眸子清澈坚定,似乎下定了决心。她已经停止哭泣,血液开始往我头部集中,我的心跳如擂鼓。我知道她打算说些什麽,她即将说出来的话会使我害怕。
「那麽……我就该走了。」她坐起来,瑟缩了一下。
现在?她现在不能走。
「不,不要走。」我急速下坠,越坠越深。她的离开会是天大的错误,我造成的错误,但她如果对我有那种感情,她也不能留下来,就是不能。
「我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她说著小心翼翼地爬下床,身上还穿著那件浴袍。她真的要走了,我无法相信。我急忙从床上爬下想要阻止她,但她的表情把我钉在原地。她的模样那麽凄凉、那麽冷漠、那麽遥远──一点也不像我的安娜。
「我要去换衣服了,需要一些隐私。」她的声音平板又空洞,她转身离开,关上身后的门,我只能瞪著紧闭的门扉。
在一天之中,这是她第二次在我面前掉头就走。
我坐起身,头埋在双手中,试著冷静下来,试著将这些感受理出头绪。
她爱我?
这怎麽可能?怎麽会?
格雷,你这个他妈的白痴。
和这样的女孩在一起,一个如此善良、纯真、充满勇气的女孩,这不是种风险吗?风险在于她还没看到真正的我之前一切都不算晚,风险在于我会让她如此痛苦。
但为什麽我的心这麽痛?感觉像是肺脏被刺破了。我跟著她走出房间。她想要些隐私,但如果她要离开我,我得穿上衣服。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她在冲澡,我很快地换上牛仔裤和T恤。配合我的心情,我选了黑色。我抓起电话,穿过公寓,很想坐到钢琴前敲出一些伤心悲歌,但我只是站在房子中央,什麽也感觉不到。
一片空虚。
专心点,格雷!这是正确的决定,让她走吧。
我的电话响起,是卫区。他找到蕾拉了?
「卫区。」
「格雷先生,我有消息了。」他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有点哑。这傢伙该戒菸了,他听起来像是肺病末期。
「你找到她了?」我的情绪提高了些许。
「还没,先生。」
「那,现在是什麽情况?」你打电话来到底要干嘛?
「蕾拉离开了她丈夫,他终于向我老实招认,他已经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倒是新闻。
「我明白了。」
「他大概知道她可能会去哪裡,但他想藉机捞些好处,还想知道是谁对他老婆这麽感兴趣,虽然他不是这麽称呼她的。」
我努力压抑怒火。「他想要多少?」
「两千美金。」
「他说什麽?!」我大吼,火气爆发了。他为什麽不能早点坦白蕾拉已经离开他这件事?「嗯,他大可以他妈的告诉我们事实。他电话几号?我必须打给他。卫区,这真的他妈的搞砸了。」
我抬眼,瞥见安娜正尴尬地站在客厅入口,穿著牛仔裤和一件丑陋的运动衫。她的眼眸大睁,神色紧绷,身旁是她的行李箱。
「找到她。」我厉声说,挂断了电话。待会儿再来和卫区谈。
安娜走向沙发,从背包裡拿出Mac笔电、手机和车钥匙。她深吸一口气,大步走向厨房,把三样东西放在流理台上。
这是干什麽?她要归还她的东西吗?
她转身面对我,小巧苍白的脸上写满了坚决。那是属于她的倔强表情,我已经非常熟悉。
「我要泰勒帮我卖车得来的钱。」她平静但不带感情地说。
「安娜,我不要这些东西,它们是属于妳的。」她不能这样对我。「拜託,带走吧。」
「不,克里斯钦,我当初也是勉强收下的,我现在不需要它们了。」
「安娜,妳要讲点道理!」
「我不要任何会让我想起你的东西,我只需要泰勒帮我卖车得来的钱。」她冷冰冰地说。
她想要忘了我。
「妳真的想这样伤害我?」
「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试著要保护自己。」
说的也是,她要保护自己不受怪物侵扰。
「拜託,安娜,东西带走吧。」
她的嘴唇发白。
「克里斯钦,我不想吵架──我只要那笔钱。」
钱,最后总是会为了那该死的钱。
「妳收支票吗?」我厉声说。
「收,我想对你来说也方便。」
她想要钱,我就给她钱。我衝进书房,几乎控制不住怒火。我坐到书桌前打电话给泰勒。
「早安,格雷先生。」
我无视他的问候。「安娜那辆福斯卖了多少钱?」
「一万两千美金,先生。」
「那麽多?」虽然心情很差,我还是吓了一跳。
「那是经典款。」他解释。
「谢谢。你现在可以送史迪尔小姐回家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下来。」
我挂断电话,从抽屉裡拿出支票本,同时想起了我和卫区谈论的蕾拉那个人渣丈夫的事。
一切都是为了他妈的钱!
我气冲冲地将泰勒卖那辆破车的金额翻了一倍,把支票放进信封裡。
我回去时,她依然站在厨房流理台旁,失魂落魄的模样简直像个孩子。我把信封递给她,一看到她,我的怒气就荡然无存了。
「泰勒谈了个好价钱,那个车款很经典,」我低声解释。「妳可以自己问他,他会载妳回家。」我向站在客厅入口处等候的泰勒点点头。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家,谢谢你。」
不行!接受这趟便车吧,安娜。她为什麽这麽倔强?
「妳一定要每件事都和我唱反调吗?」
「何苦改掉一辈子的习惯?」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这就是一切的症结,为什麽我们的协议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搞砸的症结。她完全不适合这种生活方式,而在我心底深处其实早就很清楚。我闭起眼睛。
我真是个蠢货。
我努力放软身段恳求她。
「拜託,安娜,让泰勒送妳回家。」
「我去准备车,史迪尔小姐。」泰勒不容质疑地宣佈,接著迅速离开,或许她会听他的话。她回头瞥了一眼,但他已经下楼到地下室去准备车了。
她再次转向我,双眼倏地睁大,我屏气凝神,完全无法相信她就要离开我了。这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看起来如此悲伤,这有如在我心上狠狠划了一刀,因为她会有那样的表情都是我造成的。我犹豫地上前一步,我想再拥抱她一次,请求她留下来。
她往后退开,这个动作清楚表示她不想要我了,是我把她逼走的。
我僵在原地。「我不想让妳走。」
「我不能留下,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但你无法给我,我也给不了你需要的。」
噢,求妳了,安娜,让我再抱妳一次吧,让我嗅闻妳那甜美无比的气息,感觉妳在我的怀裡。我再次走向她,但她举起双手阻止我。
「不要,拜託。」她急忙退开,一脸慌乱。「我做不到。」她抓起行李箱和背包往门厅走去,我顺从无助地跟在她身后,视线紧盯著她娇小的身影。
到了门厅,我帮她按电梯,我的视线离不开她……她精緻如精灵般的小脸、那唇瓣、浓密睫毛上下搧动以及在她白皙脸上造成的阴影。我努力回想每个小细节,一时无言以对。我不会说甜言蜜语,缺乏急智反应,也无法傲慢批评,我什麽都没有──除了胸口那股空虚的感觉。
电梯门打开了,安娜直直走进去,她望了我一眼──那一刻,她的面具掉落了,我的痛苦反映在她美丽的脸上。
不……安娜,别走。
「再见,克里斯钦。」
「安娜,再见。」
门关了起来,她走了。
我缓缓跌坐在地上,双手抱著头,那股空虚现在变得幽深且疼痛,彻底击倒了我。
格雷,你天杀的做了什麽好事?
我抬起头,看著门厅那些圣母画,我不由得露出一丝苦笑。理想的母亲形象啊,她们全都凝望著她们的孩子,或悲悯地注视著我。
她们是应该那样看我。她走了,她真的走了。我人生中拥有过最美好的事物,在她说她永远不会离开我之后。她答应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我闭上眼仰头靠在牆上,将那些毫无生气、同情怜悯的目光阻挡在外。好吧,她是在睡梦中说的,而我竟然像个傻瓜般相信了她。我心裡一直很清楚,我对她没有好处,而她对我来说又太过完美,现在才是正确的结局。
那我为什麽感觉这麽糟糕?为什麽这麽痛苦?
电梯到达的声音迫使我再次睁开眼,我的心跳到了喉咙口。她回来了。我瘫软坐在地上,满怀期待,电梯门打开──泰勒走出来,随即愣在原地。
要命!我坐在这裡多久了?
「史迪尔小姐到家了,格雷先生。」他说,那口吻就好像知道我每天都会瘫坐在地上般。
「她怎麽样?」我问道,尽量表现得漠不关心,虽然我迫切地想要知道。
「很伤心,先生。」他说,同样也是一脸平静。
我点头,让他退下,但他并未离开。
「您需要些什麽吗,先生?」他问,有点太过关切了。
「不用。」走吧,离我远一点。
「是,先生。」他说完便离开了,留下我垂头丧气地坐在门厅地板上。
虽然我很想坐在这裡一整天,任由自己沉溺在绝望中,但我不能这麽做。我想知道卫区有没有新发现,我也必须打电话给蕾拉那个不称职的丈夫。
我还必须冲澡,或许这种心痛可以被水流冲走。
我扶著门厅的木头桌子站起来,心不在焉地抚摸它精緻的雕花。我曾想在这裡占有史迪尔小姐,我闭上眼,想像她呈大字型躺在桌上,头往后仰,下巴朝天,小嘴因狂喜而微张,丰润的秀髮披散在桌沿。可恶,光是想像就让我变硬了。
该死。
我内心的痛楚开始撕裂绞扭。
她走了,格雷,面对现实吧。
拿出多年来强制培养出来的自制力,我站了起身。
§
从莲蓬头流出的水非常烫,再热一点几乎就会把人烫伤,我喜欢这样。我站在水流下方,试图想忘记她,希望热水能将她冲离的脑海,洗去她在我身上留下的香味。
如果她打定主意要离开,就不会再回来了。
永远不会。
我洗著头髮,带著粗鲁的坚决。
解脱了也不错。
接著我倒吸一口气。
不,不是什麽解脱。
我抬起脸,迎向热气蒸腾的水流。这不是什麽解脱,我会想念她。我的额头抵著牆砖,昨晚她才在这儿与我共度,我看著自己的双手,手指轻抚过磁砖的接缝,昨天她的手还撑在这面牆上。
可恶。
我关掉水龙头,走出淋浴间。我在腰上围了条毛巾,现实迎面袭来:每天的生活都会变得更黑暗空虚,因为她已不在。
不再有那些幽默机智的Email。
不再有那张伶俐的小嘴。
不再有好奇。
她明亮的蓝眼将不再带著促狭……或惊吓……或慾望地看著我。我盯著浴室镜中回望我的那个鬱闷的混球。
「你到底做了什麽好事,混蛋?」我对他冷笑,他轻蔑又刻薄地用嘴型回敬我同样的话,那混蛋对我眨眼,银灰眼眸裡满是赤裸裸的悲伤。
「她没有你会比较好,你做不到她想要的样子,你不能满足她的需要,她想要鲜花和真心。她值得比你更好的人,你这他妈的烂货。」被镜中怒视我的影像击溃,我转身离开镜子。
今天不刮鬍子又怎样,管他去死。
我打开五斗柜抽屉,抓了件内裤和乾淨T恤。我转过身,注意到枕头上有个盒子。我身下的地毯被拉开,再次露出底下的无穷深渊,它张大了口等著吞噬我,我的愤怒变成了恐惧。
那是她给我的东西。她会给我什麽东西?我丢下衣物,深吸一口气,坐在床上拿起盒子。
是一架滑翔机,一组Blanik L23的组合模型。盒子上一张匆匆写就的便条纸掉了下来,飘到床上。
它让我想起一段快乐的时光。
谢谢你。
安娜
完美的女孩送的完美礼物。
痛楚击穿了我。
为什麽心会这麽痛?为什麽?
一些久违的丑陋回忆翻腾而来,试图在此时此刻伸出毒牙。不,那不是我想回忆起的东西。我起身,把盒子丢在床上,迅速穿好衣服,著装完毕,我拿起盒子和纸条走向书房。我在属于我的权力宝座上应该能更妥善地处理这件事。
§
我和卫区的对话很简洁,和罗素‧李德(那位娶了蕾拉的可悲人渣)的则更简短。我之前不知道他们是喝醉酒后在拉斯维加斯结的婚,难怪他们的婚姻十八个月之后就宣告失败。她是在三个月前离开了他,所以,妳现在到底在哪裡,蕾拉‧威廉丝?妳一直都在做些什麽?
我把注意力放在蕾拉身上,试著从我们的过去挖出一些她可能会在哪裡的线索。我必须知道,我必须知道她是安全的,还有为什麽来这裡?为什麽找上我?
她想要更多,但我给不了,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的离开很简单──我们的协议是在双方同意下终止的,事实上,我们的整个协议过程都堪称典范,就是它该有的样子。她和我在一起时很淘气,也许有些刻意,但绝不是盖儿描述的那个凄惨模样。
我想起她是多麽喜爱我们在游戏室裡的活动,蕾拉喜欢这些另类玩法,一段回忆浮现:我将她的脚拇趾绑在一起,让她双脚朝内,这样她就无法夹紧臀部抵挡痛楚。是,她喜欢这种鬼东西,我也是。她是个了不起的臣服者,但她永远无法像安娜塔希娅‧史迪尔那样吸引我的注意。
她也从来无法像安娜那样使我分心。
我看著桌上的滑翔机组合模型,沿著盒子边缘轻轻抚摸,想著安娜的手指也曾这样摸过它。
我甜美的安娜塔希娅。
妳和我所认识的那些女人是多麽不同。妳是我唯一追求过的女人,也是唯一无法满足我需求的女人。
我不明白。
我认识她之后才算真正活了过来,过去几週对我来说是这辈子最兴奋、最出乎意料、最精采的时光。我的世界从原本的单调无趣,一步一步变得如此丰富多彩──但她仍无法成为我需要的模样。
我把头埋进手掌,她永远不会喜欢我做的那些事。我试图说服自己,也许我们可以慢慢克服那些最难搞的部分,但这永远不会发生,绝对不会。她没有我会过得比较好,她怎麽会想和一个无法忍受被人碰触的变态怪物在一起?
然而她却买了个如此贴心的礼物给我。除了我的家人,还有谁会为我这麽做?我再次研究起那个盒子,随后打开来看,所有塑胶零件都连在一个格架上,用塑胶纸裹住。我又想起她在滑翔机翻转时的尖叫声──她高举双手撑在飞机顶罩上,我不禁笑了起来。
老天,那时真是太开心了,几乎相当于在游戏室裡拉她的髮辫。绑著髮辫的安娜……我立刻甩开那个思绪,我不想再去回忆我们的初次共浴。我脑海中唯一剩下的,只有我再也见不到她这件事。
绝望深渊又向我张开大口。
不,不要再来了。
我必须组好这架飞机,它可以让我分心。我拆开塑胶纸,浏览著说明书。我需要胶水,模型胶。我在书桌抽屉裡翻找。
可恶。我在抽屉内部找出那个装著卡地亚耳环的红色皮质盒子,我一直没有机会把它送给她──现在则永远送不出去了。
我打给安德瑞雅,在她手机裡留言,请她取消今晚的行程。我无法出席晚宴了,不能在没有我女伴的情况下出席。
我打开红色皮质盒子,检视那对耳环。它们很美,简单却优雅,就像迷人的史迪尔小姐……因为我打了她而在今早离开我……因为我逼她太甚了。我再次痛苦地抱著头。但是她同意我的呀,她没有阻止我。她同意我是因为她爱我──这念头太过惊悚,我立刻抛开它。她不能爱我,理由很简单:没有人会爱我的,如果认识我够深就不会。
看开点吧,格雷,集中精神。
该死的胶水在哪裡?我把耳环放回抽屉,继续寻找胶水,但就是找不到。
我呼叫泰勒。
「格雷先生?」
「我需要一些模型胶。」
他停顿了一下。「哪一类模型要用的,先生?」
「滑翔机模型。」
「木头还是塑胶?」
「塑胶。」
「我这裡有,我马上拿下来,先生。」
我谢过他,暗暗惊讶他竟然有模型胶。很快,他就来敲我的门──
「请进。」
他走进我的书房,将一个小塑胶瓶放在我桌上,他站著没走,我不禁开口问──
「你怎麽会有这个?」
「那架怪飞机是我做的。」他脸红了。
「哦?」我的好奇心被挑起来了。
「飞行曾是我的初恋,先生。」
我不明白。
「但我有色盲。」他淡淡解释。
「所以你加入了海军?」
「是的,先生。」
「谢谢你的胶水。」
「不客气,格雷先生。您吃过了吗?」
他的问题让我吃了一惊。
「我不饿,泰勒。你走吧,去和女儿好好玩一个下午。我们明天见,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他还是没走,我的不耐升起。走吧。
「我没事。」可恶,我的声音闷闷的。
「先生,」他点点头。「我明晚会回来。」
我不在意地迅速对他点个头,而后他离开了。
泰勒上一次建议我吃点东西是什麽时候?我看起来一定比想像中更惨不忍睹。我闷闷不乐地拿起胶水。
滑翔机正在我的掌心裡,我觉得颇有成就感地对它讚叹,关于那次飞行的回忆凌驾了我的意识。安娜塔希娅怎麽叫都叫不醒──想到这裡我笑了──但醒来之后她就变得超难伺候,美丽、有趣又令人无法招架。
老天,当时真好玩,她在飞行途中像个小女孩般兴奋,尖叫连连,还有之后的那个吻。
那是我第一次尝试更多。在这麽短的时间裡,我竟然能累积这麽多快乐的回忆,真是了不起。
痛苦再次浮现──纠结、酸楚,提醒著我失去的一切。
专心做滑翔机,格雷。
现在我要把那些转接片各就各位贴好,相当难搞的小玩意。
终于,最后一片贴好了,正在等它乾燥。我的滑翔机有它自己的美国联邦航空总署注册编号:N952EC。Echo的E,Charlie的C。
Echo Charlie啊。
我抬起头,天色已经暗下,时间不早了,浮现我脑海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要把它拿给安娜看。
不再有安娜了。
我咬著牙,动了动僵硬的肩膀。我慢慢站起来,才想到自己已经整天没吃东西,也没喝半口水,头正不断隐隐抽痛。
感觉糟透了。
我查看手机,希望她打过电话来,但只有来自安德瑞雅的简讯。
商会晚宴已取消。
希望一切平安。 安
我正在读安德瑞雅的简讯时,电话响起,我的心跳瞬间加快,但随即发现是伊莲娜。
「妳好。」我懒得掩饰失望。
「克里斯钦,这是打招呼的方式吗?你被附身啦?」她斥道,但语气裡满是调笑。
我盯著窗外,正是西雅图的黄昏,我很好奇安娜正在做什麽。我不想告诉伊莲娜发生的一切,我不想大声说出那些话让它们变成事实。
「克里斯钦?怎麽了?告诉我。」她的口气变得有点衝,也不太高兴。
「她离开我了。」我咕哝,听起来很鬱闷。
「噢,」伊莲娜似乎很惊讶。「要我过去吗?」
「不要。」
她深吸一口气。「这种生活方式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的。」
「我知道。」
「要命,克里斯钦,你听起来糟透了。你想出来吃晚餐吗?」
「不了。」
「那我过去找你。」
「不,伊莲娜,我现在不想见人。我累了,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我这星期会再打给妳。」
「克里斯钦……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懂,再见。」
我挂了电话,不想再和她多说什麽。是她鼓励我飞去莎凡纳,或许她早就预见这一天的来临。我不悦地将电话丢回桌上,起身准备去找点东西填肚子。
我查看冰箱裡的东西。
什麽都没有。
我在橱柜裡找到一包蝴蝶圈饼,打开来一口接一口吃著,一边走向窗边。已经入夜了,灯光在倾盆大雨中忽明忽灭,世界仍然继续向前迈进。
看开一点,格雷。
向前迈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