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葛德
他们朝地下去。
最初他打算随着大裂谷旁的小径和台架一路向下,直到找到通往城市下方废墟的通道,但名叫席丝琳的苍白女人看出其中的问题:沿着别人使用的小径走,表示会碰到使用这些小径的人。为了预防万一,还是找个没人去的地方,做出之前不存在的通道。这主意彷佛出自于本能,而葛德虽然被这番话吓得要死,却无法否认其中的智慧。演员花了大半天才找到城里一个荒废的角落,但终究是找到了。那是座废弃的旧仓库,有部分已经倾圮,墙壁正逐渐陷入下方的城市。
葛德身穿散发香水和化妆油彩气味的灰色粗布衣,跟着席丝琳走进颓圮的房子,来到下方的古老拱道。拱道仍支撑着上方的石块,碎石块和拱道上约莫留有一呎高的空间,只有猫咪能从那里自由进出。席丝琳领头爬进黑暗中,她手边玻璃提灯里的一小根蜡烛是仅有的照明。洞太小,她不得不用手肘拖着身子前进,但大约爬了五、六呎后她回头呼喊。洞变宽了。有空间。他们应该进得去。
埃斯特跟着爬进去。石头在他身下发出磨擦声,席丝琳不停出声引导,帮助他找到她。最后就轮到葛德了。
当他还是瑞分菡莫领主的儿子,也就是在埃斯特那个年纪的时候,方圆骑马一天的路程内都没有和他地位相当的男孩。因此爬树、从悬崖上跳进水里、钻过洞穴都不存在于他的儿时回忆。他没有冒险的经验可以借镜。随着缓慢向前爬行,他感觉背后的天光渐渐变得微弱,并且意识到上方沉重的重量。在古老的石块压迫下,空气彷佛也变得凝滞,而愈往前进空间就愈狭窄,几乎将他的背挤上拱道顶端,最后得像蛇一样扭动着前进。空气中传来猫尿的腥臭味,他深信自己在黑暗中转错方向迷了路,要被活活困死在这里了。
接着他瞥见席丝琳的烛光。他踉跄爬进石块半掩的空间时,很确定他的膝盖和前臂应该浸满鲜血,但烛光只照出几道擦伤。
埃斯特自告奋勇回去找外头那些演员,双眼散发兴奋的光采,等他回来时,脚踝已绑了一条绳索。后来,他们合力将一盘东西拉过仅容人匍匐的狭小空间,盘里盛着蜡烛、毯子,还有装在密封罐里的葡萄干、水和肉干。这些东西撑不了多久,不过至少能让他们度过这天。席丝琳朝演员道谢,接着听到其他人微弱的回应与离开的声响。
这空间是被掩埋的花园一角,老旧的石柱间依稀可见过去的花床,一条通道连接着较小的空间,一棵枯树倒在那里的高墙上。颓倒的出入口可以通向遗迹深处,那些地方从前都是房屋,但现在空隙太小,除了猫之外谁也过不去,而且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不曾有人类走动的痕迹。这里的一切都沾染着猫的骚味,但葛德发觉那味道逐渐淡去。
「好啦。」席丝琳说。「这地方适合落脚。」
「我们应该去后面看看。」埃斯特说。「或许有别的出口。」
「最好不要。这里不在任何人走过的路径上,如果我们发现有人使用的空间,就有可能走漏行踪。还是待在这个没人来过的地方比较好。」
「谁会到这里来呢?」葛德说。「这地方是个洞。货真价实的洞。地里开的洞。」
「世上所有城市都有穷人。」席丝琳说。「随你怎么说。但这是个藏身之处,所以我们才待在这里。」
盘踞葛德心中的不是暴力的阴影,而是背叛。他把双手枕在脑后,躺在黑暗中。席丝琳出去弄食物、打听消息了。猫的巢穴被他们占据,原先的主人离得远远的,偶尔远方才传来爪子磨擦石头的声响。由埃斯特规律深沉的呼吸听得出这男孩正熟睡,葛德真希望自己也睡得着。
葛德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道森‧凯廉,还有他手中的剑和神巫手指上的鲜血。没道理。道森是乔瑞的父亲啊。葛德帮他揭露了费尔丁‧玛斯的阴谋,将军队托付给他。道森‧凯廉应该是朋友,是他的赞助人。他眼前彷佛又浮现那把短剑和道森眼中冰冷的恨意。
如果道森是敌人,那任何人都可能是敌人。为了任何理由,或不为任何理由与他为敌。
真可怕,几乎令人崩溃。埃斯特正在熟睡,不可能发现,葛德允许自己恐惧悲凄地流下几滴泪水。
这里充斥着细小的声响。猫悄声走过更深的通道,怯生生靠近后又仓皇跑走。这里没有鼷鼠或大老鼠,葛德猜想是掠食者的臭味让猎物避开这个地方。此外,他还不时听见活物在移动时石头和石片发出的喀啦声。多少世纪过去,那些小石块和雨水淹起的小河都没把这个空间淹没,还有从前的男女就走在那些石头上,赞叹花床里的紫萝兰,现在却连天光都不见踪影。总有一天,砂石将会连这一点空间的空气也占领,一切都埋入坎宁坡底下,永远不会被人发现。这是建于失落事物上的一座城市。
有人低哼了一声,低矮通道里的石头动了。葛德坐起身,紧张地舔舔嘴唇。他什么也看不见,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他拔出小匕首,断断续续呼吸。
「你们醒着吗?」出声的是席丝琳。葛德松了口气。
「我醒着。」他低声说。「埃斯特睡着了。」
「好吧。」她说。「帮我点根蜡烛,好吗?我在外面的时候不敢点。」
「为什么?」
「现在是晚上。可能被人看见。」
葛德点燃蜡烛,女人溜回荒废的花园。她的头发向后绑成了马尾,手和膝盖上都沾着尘土污垢,如幽灵苍白的皮肤在烛光照射下几乎会发光。血液中的稀薄血统让席丝琳显得纤细虚弱,但她自持的模样和动作揭露了真相。如果她是原血人,他会猜她不过是个女孩,毕竟她的皮肤看起来很稚嫩。但她是堂堂的银行行长,很可能比他年长,是个旅行世界各地的女人。她跪下解开脚踝上的绳子,让托盘随着磨擦跳动来到他们身边。
「消息不太乐观。」她放低声音,以免吵醒埃斯特。「街上还在打斗。有些是私人护卫和贵族的人,不过也有人趁火打劫。如果贵族的宅邸看起来空无一人,他们就会进去洗劫一空,甚至还有人乘机了结宿怨。今天下午有五个戴面具的男人绑走了一个叫戴荣‧鲁特的商人,把他丢下桥,看来没人知道为什么。」
「神巫呢?」
「神殿被烧得焦黑,但没有倒塌。米凯和桑德没在那里找到人,也没找到尸体。有些应该祭司被杀了。传言有人看到祭司在附近出没,但目前为止没有任何发现。」
他摇着身体往前坐,感觉肩膀紧绷得发疼。实在太可怕了!他的世界分崩离析,不论是失去神巫还是道森,他都无法想象自己回到地上时该怎么办。
「城中的卫兵呢?」他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席丝琳把手伸向黑暗的窄道,咕哝一声把盘子拉回来。
「他们忙不过来。」她说。「现在外面无法无天。说实话,我们三个大概是坎宁坡今晚最安全的人。」
「前提是妳朋友不背叛我们。」他说。
「的确。」她附和,接着从托盘里拿了一个布包,放到脚边的地上。「不过他们不太可能做出那种事。」
「为什么?」葛德脑中又浮现道森‧凯廉的脸,还有他短剑上的血。「谁都可能背叛。为什么不会背叛?」
「有人背叛过。」她说。「其他人看过背叛者的下场了。」
她从托盘中拿出一个罐子,然后是三个酒袋。她露出悲哀的微笑,在烛光下拿起托盘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个锡便盆。
「差点就忘了必需品。」她说。「你觉得我们该把那儿的树当茅房吗?还是深入一点,看能不能找到比较闻不到的地方。」
葛德努力想象自己在她听得见的地方解放,感觉脸颊羞红滚烫。
「深入一点比较好,不是吗?」
「那好。」她说。「由先有需要的人选择地点。」
她就着一根蜡烛的烛光拆开布包,里面的食物够节省地吃几餐—烤鸡、不比她手指粗的生红萝卜、半只烧酒兔、脱水的硬面包—她拿起来敲一敲,还发出空洞的声响。他们一起坐在黑暗中用餐,她喝酒时那副泰然的模样像是深谙此道的人,葛德发觉自己要追上她的速度很勉强。当烤鸡吃到剩下骨头和软骨的时候,他们扭开了第三个酒袋的瓶颈,他确信睡觉前她会把酒袋喝光。
埃斯特盖着毯子发出呼声,喃喃说梦话。
「他适应得不错。」席丝琳说着朝熟睡的男孩扬扬头。
「他只是装出没事的样子。」葛德说。「他很辛苦。从小就没有母亲,现在又失去了父亲了,再加上王冠的重担。」
「因为是王位的继承人,就让一切变得那么艰难,感觉不太公平。」她说。「我还以为权力的优点不只这样。」
「什么?妳不觉得事情很顺利吗?」他讽刺地反问道。
她没立刻笑出来,所以她笑的时候,葛德松了口气。
「我想对你而言这种状况并不寻常,摄政王阁下。」她说。「然而你生来是贵族,就像王子一样。你了解他背负了什么。」
「我真的不了解。我是说,尽管我现在和他处在同样的位阶,但过去我的地位低下,不像埃斯特从会说话开始就注定坐上王位。我只知道自己会有个山谷里的小领地,那里树太多、农场不足。」
她歪着头端详他。酒让她脸颊通红,一绺松脱的黑卷发滑落唇上,她把头发吹开。
「所以发生了什么事?」她问。「你在这世界扶摇直上。你几乎算是国王了。」
「说来话长,很复杂。」他说。
「说得是。」她说。「我们就怕没时间,是吧?」
于是他开始娓娓道来。瑞分菡莫,那儿有着湍急的小溪和他父亲打造的图书室,就连对于母亲薄弱的记忆也没有遗漏。他小时候对坎宁坡的印象是父亲口中不可思议的城市,贵族男女在那儿起舞、谈论睿智的话题,为了爱情和荣耀决斗。他这时笑谈那些事,当时却感觉强烈而必要。
接着是他最初进入宫廷生活的情景。他的第一次出征。
当他提到瓦奈的时候,她僵住了,脸上的表情不只若有所思,还蒙上一层阴影。脑中有个声音叫他住口,但她愈沉默,葛德愈想勾起她的反应、逗她笑。焦虑的感觉驱策着他。他夸大自己的失败和缺失,以为她会觉得有趣,但她听了只是点点头。他知道在讲到焚城之前必须改变话题,但喝下的酒让他的故事彷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当他听见自己说到特尼根攻下瓦奈城,任命艾伦‧克林为总督时,心中的恐惧逐渐增长。他将自己描述成执行克林命令的卑微官吏。
在他提到那支将瓦奈城财富偷运出城的商队时,她才稍稍显得振作。然后,他说起自己将搜索范围拉到龙道南方不太可能有收获的区域,辛苦地带领不忠诚的提辛内人士兵穿过冰雪和泥泞,终于赢回她的全神贯注。于是他允许自己头一次向别人承认他找到财宝,而且放走了商队。她难以置信的神情几乎有点滑稽。
「我知道。」他说着摇头。「我很卑鄙,或许还不忠诚,但克林实在太自大......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她注视他的样子彷佛第一次见到他,而她的笑容有如浇在烫伤上的凉水。他咧嘴笑着耸肩。
「我只拿了一点。」他说。「够我在回瓦奈之后买点书。」
「当然了。」她说着惊叹地摇头,语气听起来很中听。他垂下头,突然对自己的大胆行径感到自豪。席丝琳接着说:「焚城的时候,你在场。」
葛德深吸口气,心中涌起恐惧。那恐惧虽然能视若无赌,但从来不曾远离。
「我当时是瓦奈城总督。」他说。
她脸上没了表情。
「所以是你下的命令?」
他差点就顺口吐露了真相。要承认不难,然而他想要她喜欢他。
因此他回答:「不是。命令是更高层下达的。但我没有表示异议。应该要抗命才对。那是个错误......非常、非常可怕的愚蠢错误。不论下令的人是谁,一定不了解那命令代表什么意义。有时候我还会做焚城的恶梦。妳......妳知道瓦奈城?」
「我在那里长大。」她说。「我父母葬在那里,银行收留了我。我在那里失去了所有人。」
葛德感到腹中的恐惧,为没说出真相暗自感谢神明。罪恶感像浪涛般袭卷过他。
「很抱歉。」他喃喃说着别开眼。
「不知道。」她说。「我爱他们,他们却不爱我。卡姆或许爱吧,但伊曼纽行长谁也不爱。他不是那种人。他们死时我很伤心,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不晓得如果他们还活着,我会是什么样子。」她说起话来还算清醒,喝醉的程度刚好明白得小心别口齿不清。「我想念他们,收到消息时也为他们哀悼。但我喜欢我现在的样子、现在做的事,并且期待未来的一切。至于让我来到这里的那些事呢?我无法判断是好是坏。如果双亲健在,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如果我去了喀尔斯会变得如何?如果糟糕的事导致好事发生又该怎么说?」
「不知道。」他其实不懂去喀尔斯是什么意思。她是从喀尔斯来的,所以应该在某个时刻去了那里才对。
她将酒袋凑向嘴边,仰起头喝下一口,又一口,然后是最后一口。红色的涓涓细流由她嘴边涌出,她用袖子擦去,微笑时表情慵懒愉快,在战乱之中的废墟显得格格不入。
「我啊,」她说着把空酒袋放到地上,「醉得可以睡了。」
「好吧。晚安了,行长。」
她笨拙地点头,但双眼明亮喜悦。
「摄政王阁下,祝你好梦。看看我们当中谁得为尿壶找个家。」她说着噘起嘴吹熄蜡烛。
接着是一片彻底的黑暗。葛德摸索到一张毯子钻进去蜷缩起来,他手臂上的红肿有点疼,但不严重。他听见她也在摸索,先是喃喃咒骂几句、移动位置,然后传来布料磨擦的声音。她的呼吸一开始很浅,带着几分不耐,但随着时间过去慢慢变得放松、深沉。她微微打起鼾,喉咙里发出呼噜声。葛德躺在尘土中枕着手臂,听见柔软猫掌走过的声音,这里的前主人被烤鸡的香气引来了,粗糙的小舌头焦虑地舔着。他动了动,吓得猫拔腿逃走,令他有些懊悔。他不介意分享残羹。
他之前没发觉小蜡烛让这个空间变得多温暖,这时空气愈来愈凉了。他强迫自己入眠,按从前的习惯数着呼吸,依序叫身上每一条肌肉放松,从脚一路到头顶。四周更冷了,但他不再那么在意,而是以缓慢无比的速度松开自己的意识,滑入寂静的黑暗。她挪向他身边的时候,他只隐约感觉到她凑了过来。
他清醒时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正睡在一个女人身旁,却完全不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