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马可士
漫漫长夜的路上，马可士一直想办法逃脱。他努力挣脱绑住手腕、脚踝的绳索，企图咬断将布团固定在嘴里的皮带，或是翻滚到铁环、铁链允许的极限距离。第一声鸟鸣宣告黎明到来，马车停下时，他唯一的成果是手腕骨头疼痛地劈啪作响，断鼻的鼻血几乎染红了整辆马车。
向车夫打招呼的声音听起来很耳熟，但他记不起是谁，直到那男人骑马到他旁边，微笑着露出一嘴暴牙。
「对，就是他。」卡普森‧高斯特马克说着悲哀地点摇头。「威斯特队长，早安。很抱歉我们又在不愉快的情况下见面了。」
即使生着一嘴暴牙，他的微笑仍显得厌世而带着兴味。所以至少他的狱卒是个世故的人。「应该有报酬跟着他一起送来。」卡普森说。
「噢，对。」车夫说。「我忘了。」
「显然如此。」
马可士听到钱袋易手的声音，接着那两人将他从马车上拖出来，像待宰的猪一样抬着。他肩膀和手腕的骨头归位，感觉灼热发疼，几乎像当初移位的时候一样痛。他们来到一间以粗糙未打磨的石块砌成的鸽舍，卡普森摸索着铁钥匙时把他按在墙上，马可士设法将脸颊擦向石块弄掉塞口布。染血潮湿的布被吐到地上。
「我付加倍的钱。」他说。「不管他出多少，我都加倍。」
卡普森粗鲁地笑出声。
「队长，你已经让我赚不少钱了。」他说。「我这人可不贪心。」
鸽舍里的空间还不足二十步宽，鸽子拍着翅膀，以咕咕声问着含糊莫辨的问题。卡普森和车夫将他拖向设置在角落对面的宽大铁栏，栏杆末端深深插入墙里。他们把皮炼拴在那具栏杆上，然后留下马可士跪坐在石板地上。车夫慢步走开，卡普森拔出一把恶毒的薄短剑，鸽子像在为马可士着急似地振翅。
「我对这种事有经验。」卡普森说着割开绑住马可士双腿的绳子。「转过来，谢谢。这种事有两种结果，但我拿到的钱一样多。你炼在这里，绝对可以享有有限的自由。」
「五呎见方的自由。」马可士咆哮道。
「这是相对的。」卡普森说着切断马可士手腕上的绳索。「我有一对容易伤人的旧手铐，原来是给锡内人用的，你戴起来可能有点紧。不过你坚持的话，也可以用那对手铐。」
「我会杀了你。」马可士说。
「我不太会打架。」卡普森说。「所以你如果动手，我就得自我防卫。我知道得不多，不晓得该怎么制止像你这种有经验的人而不伤到你。在这里早上第一件事是早餐，中午吃个点心，日落前吃另一餐。每天我会清一次便盆，门都会从外面上锁，而你高大的个子不能钻过鸽子洞。如果你让我的日子不好过，我也会让你的日子不好过。」
「你是说比炼在鸽舍墙上好过，是吗?」
「不好过只是相对说法。」卡普森的微笑似乎很诚恳。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养鸽子、写诗，总得做点事付钱给税务员。」
他往后站，马可士跌跌撞撞站起来，膝盖以下像死人一样麻木没知觉。
「需要的话，我可以让你尝试逃跑。」卡普森说。「再过一小时左右吃晚餐。」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马可士尝试了他想到的所有办法。他企图挣脱皮绳，研究绳索是怎么固定的，同时往背后伸展，直到肩膀和手肘发疼。他冲刺跑开墙边，每次都使尽力气，希望把什么东西弄松，接着再把他尝试过的所有方法重复一遍。有一次，他还试过呼救。第六天，他记起之前听过如何把绳索的束缚弄松，于是开始上下翻转旋紧链子，直到链子比原先的束缚粗了四倍，化为一大块结实的扭结。他使尽力气想把某一节扭到松脱。
卡普森拿那天的晚餐来时，惊呼道：「噢。还没看过这招。你真聪明。」
「谢谢你。」马可士咕哝着。他花了很久才松开打结的链子，等他的链子够松的时候，晚餐已经凉了。
被俘的第二周开始的时候，马可士感到自己的气愤和暴怒消退了。这世界窄化为一个无解的问题，而那问题折磨着他。他说服自己这机关无法逃脱，但仍不懈地尝试之前试过的办法，虽然预期会有同样的结果，却抱持期待。不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他的首要任务都是逃跑。
鸽子似乎将他视为免费的娱乐，牠们在栖木上挪动身子，两眼轮流望着他。有时卡普森的孩子也会从墙上高处的鸽子洞窥视他，然后笑着逃开。夜里，马可士将小圆石和小土堆丢向鸽子，直到鸽子蓬起羽毛，斥责地背向他。
夜里他做了恶梦。老毛病。
隔日当黎明逐渐明亮的蓝白光线照进窗口，鸽子发出疑问的咕咕声评论着彼此时，门锁传来了喀哒声。那声音来的比平时早，接着门荡开，钻进来的竟不是卡普森。
「基特?」
「马可士。」演员开心地说。「我一直在找你。我现在大概明白你为什么那么难找了。」
「你得把我弄出去。」
「会的。不过我得先和你谈谈。」
基特师傅靠着粗石墙坐下。他比马可士记忆中衰老。头发添了白丝，而且比他从瓦奈到奥丽华港漫长的商队路途上还瘦。马可士拉拉链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没被炼在墙上也可以谈。」马可士说。「我们可以跳过那一步。我不介意。」
「你知道我们签合约或条约的时候，为什么要划破大拇指吗?」基特说着从腰带间拔出一把匕首。那是把简单的猎刀，不过刀刃锋利。
「因为那是签合约的规矩。」马可士说。
「可是为什么会演变成那样?为什么要血，而不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是眼泪或是口水。传说龙族在世时就是如此，但并不是自古以来都这样。传说最后之战时，莫拉德创造了祂的真理使者，而祂的战友创造了提辛内人。那是人类最后出现的人种。」
「是吗?」马可士说。「我以为使者只会在听到外交消息的时候出现，不过我想你打算告诉我什么?」
「我认为割破大拇指是为了表示双方都没受污染，如果其中一方欺骗对方，或逼另一方同意，见了血就无所遁形。」
「是，你说得对。基特，解开我的链子吧?」
「来，你瞧瞧。」
基特将匕首压向大拇指，直到冒出一小滴红色血液。伤口不过针刺的大小，但那滴血的颜色深得发黑。不对，血滴中有个小结，细小的深色血块像一块疤痕由皮肤上突起。
然后那块疤滚向一旁，拖出一道鲜红的痕迹，接着伸出小小的脚。
「噢!真怪了。」马可士说。
「别碰。牠们会咬人。牠们对人不只有抽象的毒。」
「基特，恕我冒昧，你的血里居然长了蜘蛛?」
「没错。从我多年前成为女神的祭司开始就是如此。我想我们都有这种特征，不过我没测试过。」基特抓起小蜘蛛，在拇指指甲间碾碎。「后来我和兄弟起了争执。我担心自己失去了信仰，发现教团内几乎容不下异议。你可能记得在我离开奥丽华港前，传来某个来自喀西特东方山上新教团的消息。那就是我的教团。那些男人带着和我一样的毒害。我认为和艾斯特洛邦的战争以及安提亚的动荡，都是某种更重大事件的开端，而那会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基特收起染血的大拇指。「这就是为什么在签合约的时候得划开大拇指。就是怕遇到像我这样的人。」
马可士的手指搔搔他被囚禁期间长出的胡子。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但努力保持声音平静。
「所以你当时说的就是这件事。你就是被释放到世界上的邪恶?」
「是像我一样的人。我血液里的毒害是女神的记号，但这并不是祂的力量。她的祭司得到祂的恩赐后成为真理与谎言的大师。我曾经跟你说过我擅于说服人，而别人很难骗我。女神的祭司都一样。跟我说我不可能知道的事，实话或谎话都好。没关系。」
「基特，我不觉得那种表演用的把戏—」
「我不认为你会觉得这是术士的小法术。」基特说。
「好吧。呃......我小时候偷了我朋友的蜜蜡石。」
「对。」基特说。「再试试。」
「我在打赢的第一场仗里丢了宝剑。」
「不对。你骗我。再试试。」
马可士皱皱眉，感觉他的胃有股骚动，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恐惧的感觉。
「大概一个月前，我在会计室外的街上发现一枚银币。」
「不对。」
「其实是铜币。」
「啊，对。没错。」
马可士呼了一口气。
「好把戏。」他说。「难怪有人会想利用这种能力。」
「我想这还不是我最糟的能力。在我血中的蜘蛛让别人很容易相信我，只要给我一点时间重复几次，我能让任何人相信任何事。不论多荒谬、多危险都可以。如果对我有利，我甚至能让你相信我是神，或是你家人还活着，只是躲着你。即使你明白真相，即使你的脑子知道事实和我说的不同，你的心却会听从我，把自己带往我指示的地方。我办得到这种事，他们也行。」
「他们在安提亚吗?」
「而且和王室很亲近。」
马可士坐在那儿思考半晌。国王和大公腐败的事不是新闻，描写狂术士这个典型角色的歌曲也多达上千首。然而，小蜘蛛从基特皮肤中现身的那一幕仍让马可士不寒而栗。
「他们想要什么?」
基特端详他的大拇指。伤口已经凝固了，不再有血或蜘蛛冒出来。他的声音听起来若有所思。「我还在教团的时候，了解到女神将让世界回归正义。我们要怀抱信心，等待祂降下预兆，届时会有一个领袖出现，使我们成为他的真理使者，而女神将透过那个人让世界上再也没有谎言。」
「那样不好吗?」
「或许吧，不过我也觉得这或许不是事实。」基特微笑着说。「我离开时还只是一名资浅的祭司，很多卑微琐碎的事都落在我身上，其中一项是确保神殿打扫干净。我不会亲自打扫，负责打扫的是一个老人，我现在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但有一天，我问他有没有打扫，他回答有，而他说的是真话。你懂吗?我的血液这么告诉我，刚刚你说话时也是这样。只不过他糊涂了、他搞错了，以为真的有打扫而已。他确信的其实不是真相。
「于是我就失去了信仰。」
「因为没打扫的地板?」
「因为证实了其实人可以确信一件事，而那件事可能是错的。我开始在心中保留判断，即使有女神告诉我真伪，并且慢慢习惯可能这个词。神殿打扫过了吗?对，可能有。但或许没有。女神永恒存在，不会被任何谎言欺瞒。可能吧。我们是被神选中的珍爱之人。可能吧，但或许并不是。我开始怀疑，而我一旦踏上那条路，便无法隐瞒。
「有一天，大祭司来找我。他说我不幸的状况有药可医，但要被带到女神的真身面前，而在那之前必须穿过密道抵达神殿深处，来到祂的圣穴。其实只有大祭司可以直接接触祂，但我也有这个荣幸了。」
鸽子骚动，彷佛基特的声音令牠们不安。
「不喜欢你看到的女神吗?」
「后来我逃跑了。」基特说。「他告诉我，我不会受到伤害，而我相信他。我知道他在骗我，但我依然相信他。我告诉自己，我不会受到伤害，女神不会伤害自己的臣民。我相信他们的作为是出于对我的爱，而只要我对祂有信心，祂就不会伤害我。那时，我脑中像反射一样想到了『可能』这个词语。她可能不会伤害我，也可能会。一有怀疑的念头，我就明白事实的真相是我将被献祭。我发觉自己对追求信仰的圆满失去兴趣，于是就离开了。」
「我怎么觉得实情没这么简单。」
「没错。我花了几年、几十年探索我们从没见过的世界，发现这世界比女神的祭司教导的复杂。真相和谎言，怀疑与固执，我发觉这些和我从前设想的完全不同。我不喜欢固执，因为虽然感觉像事实，其实不然。我想我一直隐约知道让一大群人确信某件事会是什么样子。」
「会是什么样子?」
「就像假装某件事是真的，接着忘记自己在假装。像落入梦境一样。如果正义根据的是固执，固执的又未必是真相，就可能发生暴行。现在我们见识到最初的暴行，之后会更常见。」
「可能吧。」马可士说。基特的笑声惊得鸽子飞起。
「是啊。」基特在飞散的十来根羽绒中说道。「可能吧，不过感觉很可能会发生，因此我觉得有责任阻止。至少尽我的力量。」
「那你打算怎么做?」
「世上有种龙铸的剑，永远带有毒性。我们神殿里有几把，不过我找到另一把的所在。我相信用那种剑能杀死女神，破除祂的力量。我要找到那把剑返回家乡，最后到那个圣穴去。」
「这计画太蠢了。」马可士说。「你几乎必死无疑。那我要怎么参与?」
「当我的持剑人。我身上的蜘蛛不喜欢那种剑，我想我没办法亲自背着剑跋涉回去。我认为你办得到。在我离开神殿遇到的人之中，我认为你最有可能。」
马可士摇摇头。
「基特，这听起来太疯狂、太夸张了。两个冒险者去寻找魔法宝剑?你确定这不是某出打败恶魔女王的老剧本大纲吗?」
基特咯咯发笑。
「我在戏台上待了一段时间，我对这世界的观点或许来自台上，但我相信我的想法依然没错。」接着又温和地说：「跟我来吧。我需要你。」
「基特，你找错人了。我不是那种获选拯救世界的人。」
「不，你的确是。我选中了你。」
马可士心中苏醒的兴奋与喜悦彷佛将人拖走的浪潮，这正是在奥丽华港那几周折磨人的悲惨日子里，他所想要、无声渴望的。这下神将机会装在金盘子里呈到他面前。最后他顿顿脚跟答道：「不行。席丝琳在坎宁坡。我得保护她。」
「你觉得自己能保护她?」
「对。」马可士说。
基特伸起一根手指。他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带着诙谐，也带着忧伤。
「别忘了你在跟谁说话。我懂得一点把戏。」他说。「你真的认为你能保护她?」
马可士低头看看自己骯脏的双手，指甲因为尝试挣脱束缚而断掉裂开。他没有刀剑，身上的钱甚至不够买一餐，喉咙中涌起一股哽咽。
「不能。」
「我想也是。」基特说。「亚尔丹或那个令人厌恶的公证人也不认为。我敢打赌，席丝琳并不期望你保护她，如果她需要人拯救，她的计策也不会是懦弱地等她的养父帮忙解决状况。」
「她不是我女儿。我没把她当我女儿。」
「你说了算。」基特说。
「够了，我听烦了。」马可士说。
「马可士，在我看来，你在奥丽华港的日子已经结束。或许还能试着回到过去，躲在铠甲中而不被铠甲刺伤，但我看不出有什么办法。」
「我可以等席丝琳回来。等她平安无事。」
「谁也不会平安无事，马可士。永远不可能。这点你、我都很清楚。我相信你在寻找可以牺牲的高尚目标。」基特说。「而我恰巧有一个。如果我们赢了，就能拯救席丝琳和其他无数无辜的人。如果你宁可回去讨债，就去吧。」
马可士的腹中有股沉重的感觉，现实的处境逼迫着他，宛如埋在沙里。但他仍逞强地摆出微笑。「你离开前，能解开我的链子吗?」
基特站起身，手搁在马可士肩上把他转过身，没花多久便解开彷佛束缚马可士一辈子的皮带。马可士搔搔被绑住的皮肤，享受终于能重新控制自己身体的自由。一只鸽子跳进洞里，停到栖木上。
基特退开来，光明与恐惧交织出两人之间的沉默。马可士曾经不只一次将自己的性命交在这男人手中，此刻他可以选择转身离开，向亚尔丹报复，然后尝试着找到席丝琳。这念头依然非常吸引人，然而也像所有吸引人的事一样令人起疑。基特等待着。
太愚蠢了。这任务一开始就注定失败。投身古老的传说之中，以壮举拯救世界，未经世事的孩子才会做这种白日梦。
「你说的祭司，还有他们的女神，他们和你说的一样坏吗?」
「我认为没错。」
「那把剑应该在什么地方?」
「在黎昂尼亚北岸的一个圣物箱里。」
马可士点点头。
「我们得找艘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