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心事

希望你在扎戈瓦的生活不是太单调吧？万一不幸被我言中，我觉得我应该坐下来，给你好好地写一封信，告诉你我都做了些什么。真让人难以置信，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一切都好像是昨天发生的……布赖顿，云中9号，还有妈妈……
在你动身去扎戈瓦后不久，彭尼罗教授也离开了我们；他在别的城市有朋友，他要住到一些朋友那儿去——或者说，去向他们打秋风，我猜，因为他没有从云中9号的残骸里带出来任何东西，只有他的衣服，而那些奇装异服在考姆翁布的集市上可卖不出什么好价钱。我对他几乎感到有点抱歉。他对我们帮助很大，带我们到了考姆翁布，并对着医院里的医生们大吼大叫，直到他们愿意免费收治爸爸为止。不过他会没事的，我觉得（我指的是彭尼罗）。他告诉我他正计划写一本新书，内容全是关于布赖顿那场战争的。他向我保证他不会乱写，特别是关于你和我的部分，但是我猜这是属于他一坐在打字机前就会立刻忘掉的那些承诺之一。
爸爸也很好。那些考姆翁布的医生给他吃了一些绿色的药片，有助于他缓解疼痛，从云中9号那个可怕的晚上到现在都没发过病。可是他看上去十分苍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而且十分伤心。当然了，是因为妈妈的缘故。他真心爱着她，不管她是什么样子。没有她在身边，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活着，这让他沮丧极了，尽管他也试着想要变得勇敢起来。
我曾经以为，一旦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他就会想要直接把我带回桃花源里安克雷奇的家，但是他并没有这么提过。自从那时起，我们就一直在鸟道上旅行，见识了一点世界，也做了一点生意——基本上都是古董和古代科技，不过全是些无害的东西，不像那讨厌的《锡之书》！我们的生意做得相当好——好到可以给飞艇刷一层新漆并对引擎进行大修。我们已经把它的名字改回了“鬼面鱼”号，这是它多年以前被彭尼罗教授从爸爸妈妈手里偷走之前的名字。一开始我们还想着这是不是太危险了，不过我觉得没人会记得那是潜猎者方从前飞艇的名字。即使他们记得，他们也不会太在意。
你听说了停战协定吗？（我一直觉得纳迦将军是好人。当我们在云中9号上被绿色风暴俘虏的时候，他的士兵想用枪捅我，是纳迦阻止了他们那样做。真高兴风暴的新领袖在如何鞭策人这件事上有着坚定的立场。）不管怎么说，停战协定让每个人都很兴奋，并希望战争就此结束，我也是这么希望的。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身为空中贸易商的生活。要是你能看到我，就会觉得我的改变之大前所未有。我的头发剪成了最时新的发型，有点不对称，一侧的头发垂到我的下巴下面，一侧却只到耳朵的长度。我不想听起来那么虚荣，但这发型确实看起来极其时髦，尽管有时候它会让我觉得好像是站在斜坡上一样。我还有了一双新靴子，高筒的，还有一件皮外套，不是爸爸和其他那些老派飞行员穿的那种，而是一件高腰上衣，有红色的丝绸衬里，下摆还有一些尖尖的小装饰，叫作吊饰还是垂饰还是别的什么的。此刻我正坐在巡回城空港后面的一家咖啡店里，感觉自己全身上下彻底就是个女飞行员，而且非常享受在牵引城市里的经历。我在沉闷的老安克雷奇里长大，从来想象不到真正的牵引城市是什么样子的，可现在我差不多有一半时间都在城市中度过，我发现我爱上了它们——爱上了这儿的人们，爱上了这儿的繁忙喧嚣，还爱上了引擎运转时路面都颤抖起来的样子，就好像整座巡回城是一头巨大的活生生的动物一样。我现在在等候爸爸，他去了城市上面的几层，看看巡回城的医生是不是能找到比考姆翁布的医生所开的更好的药。（当然啦，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是我最终还是说服了他！）坐在这儿，我开始想你了，就好像我经常想你那样，我想……
不能这么写，芮恩做出了决定。她把纸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她已经变成一个相当不错的投手了。这大概是她写给西奥的第二十封信，而至今为止一封也没有寄出去。她在圣诞节的时候寄过一张贺卡，因为尽管西奥并不怎么信神，他却住在一座基督教城市里，所以很可能也会庆祝他们所有那些奇奇怪怪的古老节日。不过她在卡里只写了“圣诞快乐”以及关于她自己和爸爸的短短几行近况。
问题是，现在西奥很可能已经把她给忘了。即使他还记得她，他也不太可能会对她的衣服、发型，或其他什么感兴趣。而关于她多么喜欢城市生活的那部分也许会让他震惊的，因为西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牵引主义者，而且相当古板……
可是她忘不了他。他在云中9号上是那么地勇敢。还有那个临别之吻，在考姆翁布的空中码头上，四周全是油腻的缆绳、成堆的空中列车联轴、大声呼喊的装卸工人以及轰鸣的引擎。以前芮恩从来没有亲吻过任何人。当时她完全不清楚该怎么做；她不确定自己的鼻子要放在哪儿；当他们的牙齿撞在一起时她担心自己完全做错了。那时西奥笑了，他说那很有趣，那个吻，芮恩则说她觉得只要多做一点练习也许自己就能掌握接吻的技巧了，但就在那时飞艇的船长大喊“全体上船，开始登船！”并开始解开系泊夹具，于是就没有时间了……
那些都是六个月前的事了。西奥曾经写过一次信——那封信在1月份的时候寄到了芮恩手里，那时她正在唐怀瑟山脉中的某座简陋的空中驿站上——告诉她他已安全到家，并“像回头的浪子”（不管这是什么意思）(浪子回头是《圣经》中的一个典故，因为西奥的家乡是一座基督教城市，故有此言。但芮恩对此则不甚理解。)一样受到了家人的欢迎。不过芮恩一直就没能成功地写出回信来。
“好烦啊！”她说道，然后又点了一杯咖啡。
 
汤姆·纳茨沃西，芮恩的父亲，曾经多次面对死亡，也曾经身处各种令人恐惧的境地，但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像这次一样寒冷的恐惧。
他躺在巡回城第二层的一位心脏专家的问诊室里，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桌上，赤身裸体。在他的上方是一台机器，长长的液压颈子上有许多关节，金属脑袋左右来回扭动，在一片困惑的气氛中对他进行检查。汤姆相当肯定这架机器末端的那些绿色发光镜头是来自于某个潜猎者的。他猜想最近一定很容易弄到潜猎者的零件，他应该感到高兴，这场经年的漫长战争至少还带来了一些好东西，比如新的医疗技术，以及类似这台机器的诊疗机。不过当那个呆板的钢脑袋凑近他的身体时，他听到在那些闪亮的眼睛内部传出机械的摩擦声与旋转声，这时他心里唯一想到的就是那个老潜猎者史莱克，他在伦敦死亡的那一年追着他与赫丝塔一路穿越了野外世界。
诊疗全部结束之后，切诺威斯医生关掉机器，走出他那间小小的铅壁房，他告诉汤姆的都是汤姆早就猜到了的。他的心脏有问题。那是很多年前在安克雷奇的时候，彭尼罗开枪射他的那粒子弹所导致的。它正变得越来越糟，总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他还能活一两年，也许五年，不会更久了。
医生噘起嘴唇，摇了摇头，告诉他放轻松些，可汤姆只是笑了起来。在空中贸易这一行里，怎么可能放轻松？他唯一可能放松的方法就是回到位于桃花源的安克雷奇的家里去，不过在他了解到赫丝塔的事情之后，他就再也没法回去了。他没有什么可羞愧的——他可没有把这座冰原城市出卖给阿尔汉格尔斯克的猎手团，也没有在那座城市的积雪道路上杀死过任何人——可是他为他的妻子感到羞耻，也为自己跟她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却从未对她说的谎言产生任何怀疑而感到愚蠢。
话说回来，如果现在他带着芮恩回家，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她渴望冒险，跟汤姆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时一样。她很享受在鸟道上的生活，并且具有成为一名出色女飞行员的资质。他会跟她待在一起，飞行，做买卖，教给她在空中生活的方式，尽力保护她周全。当死亡女士前来将他带往幽冥之国时，他就会把“鬼面鱼”号留给芮恩，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任何生活方式；桃花源生活的平和，或是天空生活的自由。东边传来的消息听起来让人充满希望。要是这停战协定能够成立，很快便会出现各种各样的贸易机会。
当他离开切诺威斯医生的办公室后，汤姆立刻就感觉好多了。站在这外面，在傍晚的天空下，他似乎不可能会死。城市轻微地摇晃着，沿着大狩猎场岩石遍布的西海岸线辚辚北行。岸边，夕阳照耀在银色的海面上，一座捕鱼镇在一大群海鸥的下方与这座城市并驾齐驱。汤姆在一片观景平台上眺望了一会儿，然后便坐电梯回到底层，漫步穿过空港后面的热闹市集，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他第一次跟赫丝塔还有方安娜一起来到这座城市的情景。他曾在这儿的某个摊位上给赫丝塔买了条红围巾，好让她不必总是得用手来遮住那张带着疤痕的脸……
但他并不愿想到赫丝塔。每当开始想起赫丝塔，最后他总是会想到他们是如何分开的，想到她的所作所为让自己那么生气，于是他的心脏就开始狂跳，在体内死死地扭曲。他再也无法承受对她的任何想念了。
他开始朝着港口走去，一边在脑子里排练着该如何对芮恩说起他看医生的事。（“没什么要担心的。甚至不需要动手术……”）在经过庞蒂切里的古代科技拍卖场时他停下脚步，让过一群蜂拥而出的贸易商，他觉得自己认出了其中一位，那是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士，相当漂亮。看起来她似乎在拍卖中得手了，因为她正拿着一个又大又重的包裹。她没看见汤姆，汤姆继续往前走，一边试图回想起她的名字以及自己在哪儿见过她。凯蒂，是吗？不对，克莱蒂，是这个。克莱蒂·波兹。
汤姆停下来，转过身，盯着她看。不可能是克莱蒂，当年在伦敦被摧毁的时候，克莱蒂是一名历史学家，比他早一年进公会。她与那座城市里的其余人一起被美杜莎杀死了。她根本不可能还在巡回城里走来走去。他的记忆在和他开玩笑。
可是那个人看起来太像她了！
汤姆掉头往来的路上走了几步。那个女人正迅速地爬上一条楼梯；前往飞艇停泊的那一层。“克莱蒂！”汤姆大喊，她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就是她，汤姆突然能肯定了，他惊喜地大笑起来并再次喊道：“克莱蒂！是我！汤姆·纳茨沃西！”
一群商人横冲直撞地从他身边走过，挡住了他的视线。当他再次能看清前方时，她已经不见了。汤姆匆忙动身向楼梯跑去，不顾自己胸口的疼痛在隐约示警。他试图想象克莱蒂是如何在美杜莎的攻击下幸存下来的。难道说当那座城市被摧毁的时候她不在其中吗？他听说过有其他伦敦人在那场大爆炸中幸免于难，但那些人全都是商人公会的成员，在爆炸发生时身处遥远的异国他乡。在盗贼之窟的时候，赫丝塔曾遇到过那个可怕的工程师波普乔伊；不过美杜莎发射时他是在深肠监狱里的……
汤姆推开一条路走上拥挤的楼梯，就看见克莱蒂走在长期系泊平台之间，正疾步离他远去。他没法怪她，因为刚才他冲她那样大吼大叫的。一定是因为他离得太远了，克莱蒂没法认出他来，她肯定误会他是某个疯子，或是某个在拍卖场里输给她的愤怒的竞争商人。汤姆一路小跑追着她，急着想要解释清楚，却看到她快速跑上另一处通往七号平台的楼梯，那儿停泊着一架流线型的小飞艇。汤姆在楼梯脚下停了片刻，刚来得及看清那儿的一块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的一些信息，了解到这艘飞艇的名字叫“始祖鸟”号，在天空之城登记注册，由克吕维·莫查德驾驶。随后，汤姆尽量避免奔跑或是大声叫喊，或做出其他任何可能惊扰到一位女性空中商人的行为，跟在她的后面爬上楼梯。当然，凭借她在公会所受的训练，克莱蒂·波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一个地方来从事古代科技商人的工作。毫无疑问，这位莫查德船长把她当作一名专业买家而收留了下来，这也正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拍卖场的原因。
汤姆在楼梯顶端停下脚步调整呼吸，心脏快速猛烈地跳动着。“始祖鸟”号在暮色中显得十分高大。这架飞艇进行了很好的伪装，它的船舱、气囊的底部以及引擎吊舱都漆成如天空一般的蓝色，上面的部分则由绿色、棕色和灰色构成了一种让人眼花缭乱的图案。在登船跳板的底部，两名机组成员正在一片黯淡的电灯光亮中待命。他们看上去粗鲁不堪，衣衫褴褛，就好像野外大地上的拾荒者。克莱蒂走近他们，汤姆听见其中一个人大声说道：“你都弄到了，对吧？”
“是的。”克莱蒂回答，并朝着她手里的包裹点了点头。另一个人走上前来帮她拿包裹，然后便看见汤姆尾随着她走上来。克莱蒂肯定也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变化，于是转过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克莱蒂？”汤姆说，“是我，汤姆·纳茨沃西。三等学徒，历史学家公会的。来自伦敦。我知道你也许认不出我来了。已经有……多少来着？……差不多二十年了！你可能以为我已经死了……”
一开始汤姆确信克莱蒂已经认出了他来，并且确信她很高兴能见到他，但很快克莱蒂的神情就变了；她退了一步，跟他保持距离，并瞥了一眼跳板旁边的那两个男人。他们中的一个——那是个高大、瘦削的光头男人——用一只手按在剑上，汤姆听见他说：“这家伙惊扰到你了吗，莫查德小姐？”
“没关系，鲁派克。”克莱蒂说，并示意他留在原地。她朝着汤姆走近了一点儿，和气地说道：“很抱歉，先生。恐怕你把我和别的女士搞错了。我叫克吕维·莫查德，这艘飞艇的女主人。我不认识任何从伦敦来的人。”
“可是你……”汤姆开口说道。他带着尴尬与困惑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他非常确定她就是克莱蒂·波兹。她胖了一点儿，就跟他一样，还有她的头发，以前是深色的，现在也已经有星星银斑，就好像有蜘蛛网附在上面一样，不过她的脸还是老样子……除了她的眉心中间，克莱蒂·波兹以前在那个地方相当自豪地刺着历史学家公会的蓝眼文身，现在却是一片空白。
汤姆开始不确定了。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也许他是真的看错了。他说：“我很抱歉，不过你看上去太像她了……”
“没关系。”她带着迷人的微笑说，“我有一张大众脸。别人总是错认我为其他人。”
“你看上去太像她了。”汤姆带着一丝希望又说了一遍，就好像她会突然改变想法，终究记起来她就是克莱蒂·波兹一样。
她朝汤姆鞠了一躬，转身离去。她的手下一边帮她拿着包裹走上跳板，一边紧紧盯着汤姆。没其他话好说了，所以汤姆又说了声“抱歉”，自己也转身走开，在走下系泊平台的一路上，脸都羞得滚烫通红。他动身穿过空港朝自家飞艇的停泊处走去，还没走出二十步远，便听到了“始祖鸟”号的引擎声在他的身后隆隆响起。他注视着飞艇升入夜空，很快便提升速度，离开城市的上空，朝着东方飞去。
这一点令人十分好奇，因为汤姆清楚地记得，这艘飞艇的系泊平台旁边的布告板上写着它还要在巡回城里再逗留两天时间的……

推荐阅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