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拜访波普乔伊博士
在伦敦的尸体前方六十英里外，在山国的年轻山脉从平原上拔地而起的地方，屹立着要塞城市永固寺。它扼守着一条通道，在过去几个世纪里，牵引城市一直试图闯过这条通道，冲进东方各个丰饶的反牵引主义王国。但现在绿色风暴已经将他们的前线向西推进，于是永固寺成为了自身的一个沉闷褪色的影子，就好像一座港口边上的大海变成了桑田。一小支驻军仍然戍守着这座盾墙，但这座城市如今主要作为一座基地，让军队和补给车队在向西前往边界线上的新战场的途中可以暂歇。
在它后方的山谷中，沿着永固湖风景如画的水岸边，点缀着一座座高脚的钓鱼小屋，以及绿色风暴高级官员的漂亮的尖顶别墅和周末度假屋。其中之一比其余的更加漂亮，它矗立在伸入湖中的一块狭长土地上的松林中。它那泪滴形窗户中的灯火在水中映出修长的反光，屋顶的每个角都翘起来，仿佛是童话故事里头苏丹的拖鞋的鞋尖一样。任何人如果胆子大到敢透过这座房子高高的布满尖刺的大门栅栏向里窥视，就会注意到花园里有一些奇特的雕像，同时在砖石铺砌的小路边上有一块名牌，其上写着：
复生山庄
这里是另一位美杜莎的幸存者的家，波普乔伊博士，原为工程师工会成员，后来成为了复活军的首领。这座别墅是绿色风暴为了奖励他帮助建造起了军队。
“就是这座房子。”那天晚上他们沿着山路走下来，当俞饼描述眼前所见景象时，他的潜猎者便如此说道，“萨特雅驻防在永固寺的时候，我们去湖上乘船游览，从水上看到过那幢房子。那时候它属于一位艺术家，一位书法大师。萨特雅过去常说，等她老了，也有钱了的时候，她也要住在那里。”
这条路在湖岸上最后拐了个大弯，俞饼就在这里停了下来。他又冷又累，脚也因为从隐修院一路长途跋涉走来而又酸又疼，而且他非常担心他们在接近这座城市外围的时候会遭到盘查。尽管他的潜猎者愿意抱他走，他还是坚持走完了几乎全程，因为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很弱。才走了几英里路的时候，他的膝盖后侧就开始疼了，而这股疼痛眼下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使得步行根本就难以为继。他知道他应该为这趟旅程的结束而感到开心，但他却只感到担忧。
当他的潜猎者转过身来察看他的脚步为何停了下来时，他说：“别去那儿。”
“可波普乔伊能修好我。”她低声说，“那样我就一直都是安娜了。”
“你不需要他！”俞饼说道。在他看来，她早就被修好了。自从他们爬上战山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是安娜了。他开始模模糊糊地理解了，回忆会让她体内安娜的那一部分变得更强；那些向古老神祇祈祷的飘扬经幡将她再度唤醒，而与熟悉的萨特雅的交谈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强大。也许潜猎者方的那一部分已经被永远地碾碎了。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找这个叫波普乔伊的人呢？
不过他又累又冷，没力气向他的潜猎者来解释这一切。她走过来，将他抱了起来，说：“别担心，俞饼。波普乔伊博士会修好我的，然后我们就回萨特雅那儿去。现在再次做我的眼睛吧，告诉我，附近有人吗？”
这儿没有人。而她抱着他走到波普乔伊的大门口时，也没有人来盘查他们。天已经晚了。永固寺如同一条闪闪发光的窗帘，拉过湖上的天空。大雪纷飞，雪花像冰寒的小小手指般轻轻拍打着俞饼的脸，就如同小孩子幽灵的阴冷手指一样。
潜猎者放下俞饼，然后砸碎了大门上坚固的锁。俞饼把门推开，隔着小路尽头处的树林，能见到屋子灯火通明的窗户，他紧张地朝着这些窗口望去。他的潜猎者握住他的手，一起走进大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在波普乔伊博士开始修理我之前，我们应当让他给你一些食物。”她承诺说。
“要是他不肯呢？”俞饼问，“我是指，不肯修理你？”
“我会让他肯的。”潜猎者低声说，“不用担心，俞饼。”
俞饼又朝屋子望了一眼，一只手伸进他的口袋里，紧紧攥着她给他做的小马。他仍然不想让他的潜猎者把她自己交给这个听上去很邪恶的工程师来摆布。他差点儿就把她拉回到大门外，可是已经太迟了。在前方的花园里，交织的树影之下，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那些长着尖刺的身影，刚才看上去还像雕像一样，此刻突然转过头来，眼放绿光，犹如幽焰燃烧。
“潜猎者！”俞饼的潜猎者悄声说道，她听见了它们动起来时发出的呛啷声和咝咝声。她的声音听上去被吓到了。
“可你就是个潜猎者啊。”俞饼说。
“喔，对哦。谢谢你，俞饼。我都忘了，有时候……”她将他轻轻地推到她身后，以避开危险，然后亮出了她的刃爪。
这座房子有三个守卫，它们都是高大闪亮的潜猎者，由波普乔伊博士专门定制，身上有着鳍片和尖刺，如同某种绘在纹章上的恐龙。它们大步穿过白雪皑皑的草坪，灯光将它们空白一片的铲形面孔照得雪亮。俞饼的潜猎者一瘸一拐地朝它们走去。它们更加强壮，但她更加聪明。她闪过了它们笨拙的挥打，她的爪刃闪着光，逐一刺透每个潜猎者脖子上的耦合关节。火花喷溅，液体奔涌。被斩首的机体摇摇晃晃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互相碰撞后摔倒了，稀里哗啦地砸在了石板路上，好像是身穿盔甲的霹雳舞者躺在地上跳舞一样。与此同时，俞饼的潜猎者径自转身向他走来。她朝他伸出一只手，然后将手甩开，摸着自己的脸。她的眼睛闪着光，她的头猛地抽动起来。
“不！”她低声说道。
“安娜！”俞饼号啕大哭起来。当她挣扎着与自身对抗时，他赶紧扭动着身体退到大门口，靠在冰冷的铁栏杆上。她摇晃着，朝他走来，一把抓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扭向上方。她不再是安娜了。什么让她改变了？是与其他潜猎者的战斗触动了她脑袋里的某些电路吗？还是说，这是俞饼自己干的，因为他提醒了她自己的身份？他一边啜泣，一边颤抖，希望能有什么办法好让他把安娜弄回来。
“这个地方是哪里？”她咝咝地说着，侧耳倾听树梢的风声，还有波浪拍打湖岸的声音，“那个错误控制身体有多久了？”
“波——波普乔伊博士。”俞饼一边哭，一边只说得出这些，“他住在这里……”
“波普乔伊？”
“安娜以为，她以为……”
“她以为他能让她变得更加强大。”潜猎者低声说着，咝咝地笑了一声。
“萨特雅呢？”他说，“还有我的马呢？你记得吗……”
“安静。”她让俞饼走开，然后走到被摧毁的潜猎者边上。它们最终还是静止了下来。她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直到找到了一个被拧下来的脑袋。她从自己的颅骨上拔下其中一根电缆，插到了那个脑袋上的一个接口里。那个死去的潜猎者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她拾起那个脑袋，将它像一盏灯那样捧在身前。当她把它转向俞饼时，他明白过来她正通过它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禁猜想，在他们共同度过了这段时光之后，看见他是如此地渺小和脆弱，她是否会感到失望。
“来吧。”她只是这么说道，“我们去见波普乔伊，正如那个错误想要做的那样。我会让他永久地删除她。”
俞饼本想跑开，但还是与她一起去了，就像他一向以来的那样。他不知道“删除”是什么意思，但他能猜得出来。他想要握住潜猎者的手，希望他的触摸可能会唤回安娜，可她没有要牵手的心情；她拍开他，一瘸一拐，狠狠地在他前头走着，手里仍然举着那个凶恶的脑袋。
他们走近那座房子，十几只潜猎鸟从屋外的树上飞了起来，开始绕着入侵者们打转，它们越飞越近，尖喙和锐爪上洒下点点银光。俞饼试图把自己裹在他的潜猎者的肮脏长袍里躲起来，然而她只是举起双臂，对那些鸟轻声说了一串战斗密码，于是它们就温顺而谨慎地降落在了草坪上，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令。
前门是硬木的，还箍着铁条，镶着铁钉，但潜猎者方用她完好的那条腿踢了几下后，门就轻易地裂开了。门后有一个立柱中庭，一个复活者管家笨拙地从壁龛里走出来挡住路。“您有何贵干？”它嗡声说道。
“我来见制造我的人。”潜猎者方用她一贯的那种冷冷的低语回答。然后，她把那个管家砸成碎片，任由其残骸散落在地砖上。俞饼忙不迭地跟着她穿过中庭，通过另一道被捣碎的门，走下三道楼梯，便来到了一个地洞中，这里四壁挂着柔软的帷幕，三个高大的落地灯用奶糖色的光照亮了整个空间。一个小个子的光头老人正从沙发上爬起来，想问问这阵骚动是怎么回事。当他认出了访客之后，顿时僵住了。玻璃杯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将酒泼在了地毯上。
“走开！我的鸟儿们会找人来帮忙的！它们会飞到永固寺去，然后……”
“你的鸟现在都在我的控制之下，波普乔伊博士。”潜猎者低声说道，“它们是些愚蠢的生物，但还是有些用处的。”她向他走去，伸出手臂托着那颗脑袋左右摆动，好让从它眼睛里射出的光扫过整个房间。俞饼瞥见有什么东西逃走了——制成潜猎者的昆虫和动物，还有一只长着死去女孩头颅的狗。在波普乔伊沙发的一边扶手上放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块精美的水果蛋糕，俞饼一把抓起这块蛋糕塞进嘴里。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推开了另一侧墙上的一扇门，朝门后的某个类似工坊的地方张望：那儿的板床上有不少尸体，各种奇异的机械在架子上堆积如山。
“不是我干的！”波普乔伊呜咽着说，他还以为潜猎者方是来报仇的，“我不知道史莱克会攻击你！这都是那个姑娘干的，那个叫作零的姑娘！现在她死了！你听说了吗？城镇人抓住她了，在非洲。纳迦听说后悲痛得都要崩溃了，他们都这么说。他待在他的房间里，一条命令也不下。大家听到你回来了都会松口气的！你会去天京的吧，我猜？去夺回权力吗？我可以帮你……”
“天京不再重要了。”潜猎者低声说着，举起那个脑袋来盯着他。“绿色风暴也不再重要了。世界不会因为空中舰队和枪炮还有单生人的争执而再度变绿。”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波普乔伊一点一点地挪开身子，直到他贴在了墙上，再也无法后退一步，他的脸在绿光下汗津津的，“那么我能为您做什么呢，阁下？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单生人能为您提供什么样的小小服务呢……？”
潜猎者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移动着那个砍下来的脑袋，目光跟随着一只复活蜜蜂绕着旁边桌上的台灯飞行。然后，她用一种比她平时死气沉沉的低语更加轻柔的声音说道：“我回忆起了一些事情。”
“啊……”
“我回忆起了身为方安娜时的事。”
“哦？很有趣。”俞饼从沙发后面望过来，能看得出波普乔伊是真的感兴趣，尽管他还在害怕。
“那些记忆有时候会压倒我。”潜猎者承认道，“当我来到山国之后，情况就变得更糟了。有时候就好像是我成为了她一样……”
“所以我安装的那个东西终于还是起作用了！”波普乔伊得意扬扬地大叫道，“你受到的伤害肯定撬动了什么，或者你的大脑在自我修复的时候建立了一些我的粗糙工具所无法做到的连接……”
“这怎么可能呢？”潜猎者问，“它们是真实的记忆吗？”
“很难说。”波普乔伊若有所思地说，“你又如何定义什么是真实的记忆呢？不过这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想我可以纠正它……我可以看看吗？看看里面？”他敲了敲他自己的秃头，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恐惧被一种紧张的兴奋取代了，“如果你能等到早晨，我的实验室助手过来帮我进行我退休期间的小小项目……”
“不行。”潜猎者方已经动身朝波普乔伊的工坊走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你现在就做。这个男孩可以帮助你。”
工坊里散发着死尸和化学品的臭气。墙上的搁架上列着一排排闪闪发光的解剖刀和骨锯。俞饼依旧不信任这个老工程师，于是自行拿了一把修长锋锐的小刀，藏在外衣下面。
潜猎者方把一张堆得凌乱不堪的长凳推到一边，跪在了地板上，让挂着的一盏氩气灯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她跪在那儿，低下的头差不多到了波普乔伊的半胸那么高。这位工程师一边绕着她兜圈子，一边舔着嘴唇，烦躁不安。“你，小子。”他气势汹汹地说，朝俞饼伸出一只手，根本没有正眼瞧他，“把那个托盘递给我……”
托盘是金属的，上面摆满了制作精良的纤巧手术器械。俞饼用颤抖的双手将它递过去的时候，托盘震得咔啦咔啦地响。相较于以前俞饼修理他的潜猎者时用的那些粗糙工具来说，这些器械简直就是一种嘲讽。他看到那个工程师瞧见那几个廉价的铁螺栓时皱起了眉头，那些螺栓是俞饼用来将她的死亡面具固定起来的。
“这些修补是谁做的？修得太粗糙了……”
“这孩子已经做得很好了。”潜猎者说。俞饼顿时感到十分自豪。
波普乔伊有着外科医生的手指，纤细而灵巧。只用了不到半分钟他就把面具卸了下来，露出了下面那张死去女子的脸。又过了半分钟，她的头盖骨顶部也取了下来，放到了一张桌子上。“灯，小子。”他说道，然后把俞饼递过来的小电筒绑在了他的头上。他仔细地一层层剥离开来，直到潜猎者头骨内机械结构与防腐保存的大脑组织纠缠在一起的地方。
“有时候她就只是安娜，过了一天又一天。”俞饼说道。他希望波普乔伊能领会这个暗示，摧毁她体内潜猎者的那部分，将他的安娜保留下来，“是安娜的那一部分想要到这里来的，所以你可以帮助她。我认为方安娜被困在她体内的某个地方，有时候，当她想起来她是谁，潜猎者的那一部分就关闭了……”
“机器中的幽灵(原为一个哲学用语，用来描述笛卡儿的身心二元论，形容意识与身体的活动相互独立，如同机器中的幽灵。)……”波普乔伊望着他，眨了眨眼睛，“不过我恐怕事情不是那样的，小伙子。没人能从幽冥之国回来，你懂的。”他从托盘里选了一根又长又细的探针，把它插进潜猎者大脑的一条缝隙中。潜猎者的头猛地一震，抬了起来；她的干涩嘴唇翕动着；她低声说：“斯蒂尔顿……我真抱歉。我不想伤害你的，可是我只能那么做……”
“安娜？”俞饼急切地说道。
她失去眼球的干枯脸庞朝他转来：“俞饼吗？”
“这是她！”俞饼对波普乔伊说，“保住她！让她坚持住！不要让另一个回来！”
波普乔伊正忙着摆弄他的探针和器械。他根本懒得朝俞饼看一眼。“你全都搞错了，小子。”他说，“这些记忆并不是一个人。它们只是潜猎者大脑从宿主的死亡脑细胞中搜索出的残余。注意，它们来晚了十八年，但总比永远不来好……”
有什么东西在潜猎者的头颅里爆出了火花，她的嘴张开了，闪光照亮了她的口腔内部。她又猛地抽动了一下，说道：“别搞小动作，波普乔伊。”
“啥，你觉得我会破坏我最好的作品吗？”波普乔伊受伤地叫了起来，“我只是在做一些细微的调整。”
“你已经发现了那个错误吗？那些回忆？删除它们！”
“伟大的魁科啊，当然不行！”
“删除它们！”
“可是阁下，正是它们将您与其他那些没有意识的潜猎者，与那些战斗型号区分开的……是它们让您成为了这个时代最好的潜猎者；成为了复活技术的巅峰……”
波普乔伊的话语或是他哀求的语气引起了潜猎者的注意。她谨慎地点了点头，准备至少听他说完。
“那些记忆一直存在，淹没在表面之下。”工程师解释道，“它们带给你一定的经验和情感，而我的其他潜猎者没有这些可供借鉴。近期以来，由于史莱克先生对你造成的损伤，它们变得更加强烈，压过了你的表层意识。不过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达到一个健康的平衡。”
“它们是什么？”潜猎者固执地问，“它们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我记得自己是安娜？”
“我真的不确定。”波普乔伊承认道，他摸到一把微型钳子，动手干起活来，“事实是，我给你装的那个大脑与我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相当不同。它显然不是我们伦敦工程师所制造的那些笨重的现代型号，而且和老史莱克先生的也不一样。它更古老，也更奇怪。
“你瞧，多年之前，你的朋友萨特雅最初带我去盗贼之窟，命令我把方安娜复活的时候，我有点惊慌失措。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为了给我自己争取一点时间，我进行了一趟探险远征，驾驶一艘绿色风暴的飞艇进入冰封荒原，寻找一处古代科技遗址，自从我在亲爱的老伦敦当学徒时起，我就听说过关于那个地方的传闻。工程师找过它，但一直没有找到它。我的运气比他们更好。我们一直走到了世界的顶端；我们往北一直走，然后又往南走。在那里的一座很小的封冻岛屿上，我们发现了由某个失落文明建造的建筑群半埋在冰雪之中，那个文明的兴盛肯定还在游牧帝国之前。中央的金字塔里面，石头宝座上坐着十几个死了的男男女女。其中一些已经被垮塌的屋顶压碎，另一些被裹在冰里，但还有几个，当我们走进他们的房间时，他们就开始用一种我们分辨不出的语言对我们轻声低语。他们是潜猎者，某一类的潜猎者，尽管他们没有盔甲或武器，而且他们显然也不是建造来战斗的。”
“那用来做什么呢？”俞饼的潜猎者问。
“我认为他们是为了用来回忆而建造的。”波普乔伊说道。他在一个抽屉里到处翻找，找到了一对潜猎者的眼睛，便动手把它们连上电线，放进他病人的空眼眶里。“我认为，每当这个文明的一个伟大领袖死去，他们的科学祭司会把尸体送到世界之巅的那座金字塔里，把一个机器装进他们的脑袋里，他们就会坐在那里，不断回忆。他们会记得他们在世时做过的一切，并将那些记忆传递给他们的继承者们，他们会讲述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故事，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被人遗忘。当然啦，只不过他们还是被遗忘了，他们的文明从地球上消失了，在他们之后兴起的游牧帝国掌握了这种科技的粗糙版，便用它来制造像老史莱克先生那样的亡灵战士。
“那座金字塔是第一代潜猎者制造者所留下的唯一遗迹，而我估计那些监管我的绿色风暴成员已经把它炸毁了，因为他们担心其他拾荒者会偶然发现这个秘密。但在其中一幢较小的建筑物里，在大量宗教用具和无关紧要的旧文件之间，我发掘出了一个几乎完整无缺的潜猎者大脑。我把它带回盗贼之窟，进行研究和维修，并将它连接到了一颗我自己设计的、用来控制你的运动功能等的大脑上，再把它们整个儿安装进老方安娜的尸体里。”
潜猎者将她的脑袋侧到一边。“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方安娜？”她问。
“不是，阁下。”波普乔伊说，“您是一架能够访问方安娜的某些记忆的机器。这些记忆带给您力量。”他重新装上她的面具和头盖骨，用崭新的螺栓将它们固定到位，“您想要让世界再次变绿，您对此十分渴望。这不是因为您被设成要服从绿色风暴的指令，像某些没脑子的战斗潜猎者那样，而是因为您可以下意识地回忆起方安娜是多么想要做到那一点；您可以回忆起那些城镇人对她做了什么，对她的家人做了什么，以及当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有过什么样的感受。她的回忆，那些情感，才是驱动着您的动力。”
“我记得死去的经历。”潜猎者说，不是以安娜犹豫的声音，而是以她自己粗粝的咝咝声，“我记得在永固寺的那一晚。长剑刺进我的心脏，那么冰冷，那么突然，随后那个可爱的少年跪在我身边，呼唤我的名字，而我却无法回答他……我记得这一切。”
她把她的电缆从那颗斩断的潜猎者脑袋里拔了出来，并将它扔到一边。当她把那根电缆重新插回自己的头颅里后，新眼睛慢慢地亮起了绿色的光芒：“现在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她站起来，转过身，于是波普乔伊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阁下，您现在还不能走！我需要做进一步的测试和观察！有了您的帮助，或许我就能造出更多像您一样的潜猎者来！我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来试图复制在您身上取得的成功，而我能做出来的就只有铁皮士兵和呆傻古董……”
“你有飞艇吗？”
“是的。一艘游艇，在房子后面的机库里。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不是方安娜。”潜猎者若有所思地说，“但我是来做她想要做的事的。我要用你的船，飞到额尔德尼铁支去。我要在那里与奥丁交谈。”
“不！”波普乔伊说，“不！”
“你听说过奥丁，我看出来了。”
“我以前的公会……但即使是他们……这是不可能的，密码已经遗失了……”
“密码已经找到了。”潜猎者说，“它们记录在安克雷奇的《锡之书》里。我在云中9号上见过。从那时起我就把它们安全地藏在我的脑袋里。”
“这真是太疯狂了！我的意思是，奥丁……你难道不理解它的力量吗？”
“当然了。这正是使世界再次变绿的力量。在绿色风暴失败的地方，奥丁将会成功。”
波普乔伊胖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仿佛就要攻击她一样。“可是阁下，万一它出错了呢？我们根本不了解这些古代设备。想一想美杜莎！美杜莎的危险程度与奥丁根本无法相比……”
潜猎者的刃爪从她的指尖滑了出来：“你的意见无关紧要，博士。我不再需要你了。”
“可是，可是你的确需要我！你的记忆问题……在恰当的触发条件下，它们可能会再次闪现……不！”
他试图躲过她跑到门口去，但潜猎者方抓住了他。“谢谢你的帮助，博士。”她低声说道。
俞饼紧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他没法完全屏蔽掉波普乔伊死亡时的各种破碎声和泼溅声。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潜猎者正动手从架子上拿各种东西：电路部件、电线和导管、低级潜猎者的大脑。工坊的墙壁已经重新装饰上了一抹抹刺眼的红色。
“给你自己找些食物和水，小子。”她低声说道，“等我们到达额尔德尼铁支之后，我需要你的帮助。”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在它后方的山谷中，沿着永固湖风景如画的水岸边，点缀着一座座高脚的钓鱼小屋，以及绿色风暴高级官员的漂亮的尖顶别墅和周末度假屋。其中之一比其余的更加漂亮，它矗立在伸入湖中的一块狭长土地上的松林中。它那泪滴形窗户中的灯火在水中映出修长的反光，屋顶的每个角都翘起来，仿佛是童话故事里头苏丹的拖鞋的鞋尖一样。任何人如果胆子大到敢透过这座房子高高的布满尖刺的大门栅栏向里窥视，就会注意到花园里有一些奇特的雕像，同时在砖石铺砌的小路边上有一块名牌，其上写着：
复生山庄
这里是另一位美杜莎的幸存者的家，波普乔伊博士，原为工程师工会成员，后来成为了复活军的首领。这座别墅是绿色风暴为了奖励他帮助建造起了军队。
“就是这座房子。”那天晚上他们沿着山路走下来，当俞饼描述眼前所见景象时，他的潜猎者便如此说道，“萨特雅驻防在永固寺的时候，我们去湖上乘船游览，从水上看到过那幢房子。那时候它属于一位艺术家，一位书法大师。萨特雅过去常说，等她老了，也有钱了的时候，她也要住在那里。”
这条路在湖岸上最后拐了个大弯，俞饼就在这里停了下来。他又冷又累，脚也因为从隐修院一路长途跋涉走来而又酸又疼，而且他非常担心他们在接近这座城市外围的时候会遭到盘查。尽管他的潜猎者愿意抱他走，他还是坚持走完了几乎全程，因为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很弱。才走了几英里路的时候，他的膝盖后侧就开始疼了，而这股疼痛眼下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使得步行根本就难以为继。他知道他应该为这趟旅程的结束而感到开心，但他却只感到担忧。
当他的潜猎者转过身来察看他的脚步为何停了下来时，他说：“别去那儿。”
“可波普乔伊能修好我。”她低声说，“那样我就一直都是安娜了。”
“你不需要他！”俞饼说道。在他看来，她早就被修好了。自从他们爬上战山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是安娜了。他开始模模糊糊地理解了，回忆会让她体内安娜的那一部分变得更强；那些向古老神祇祈祷的飘扬经幡将她再度唤醒，而与熟悉的萨特雅的交谈使她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强大。也许潜猎者方的那一部分已经被永远地碾碎了。为什么要冒着风险去找这个叫波普乔伊的人呢？
不过他又累又冷，没力气向他的潜猎者来解释这一切。她走过来，将他抱了起来，说：“别担心，俞饼。波普乔伊博士会修好我的，然后我们就回萨特雅那儿去。现在再次做我的眼睛吧，告诉我，附近有人吗？”
这儿没有人。而她抱着他走到波普乔伊的大门口时，也没有人来盘查他们。天已经晚了。永固寺如同一条闪闪发光的窗帘，拉过湖上的天空。大雪纷飞，雪花像冰寒的小小手指般轻轻拍打着俞饼的脸，就如同小孩子幽灵的阴冷手指一样。
潜猎者放下俞饼，然后砸碎了大门上坚固的锁。俞饼把门推开，隔着小路尽头处的树林，能见到屋子灯火通明的窗户，他紧张地朝着这些窗口望去。他的潜猎者握住他的手，一起走进大门，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在波普乔伊博士开始修理我之前，我们应当让他给你一些食物。”她承诺说。
“要是他不肯呢？”俞饼问，“我是指，不肯修理你？”
“我会让他肯的。”潜猎者低声说，“不用担心，俞饼。”
俞饼又朝屋子望了一眼，一只手伸进他的口袋里，紧紧攥着她给他做的小马。他仍然不想让他的潜猎者把她自己交给这个听上去很邪恶的工程师来摆布。他差点儿就把她拉回到大门外，可是已经太迟了。在前方的花园里，交织的树影之下，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那些长着尖刺的身影，刚才看上去还像雕像一样，此刻突然转过头来，眼放绿光，犹如幽焰燃烧。
“潜猎者！”俞饼的潜猎者悄声说道，她听见了它们动起来时发出的呛啷声和咝咝声。她的声音听上去被吓到了。
“可你就是个潜猎者啊。”俞饼说。
“喔，对哦。谢谢你，俞饼。我都忘了，有时候……”她将他轻轻地推到她身后，以避开危险，然后亮出了她的刃爪。
这座房子有三个守卫，它们都是高大闪亮的潜猎者，由波普乔伊博士专门定制，身上有着鳍片和尖刺，如同某种绘在纹章上的恐龙。它们大步穿过白雪皑皑的草坪，灯光将它们空白一片的铲形面孔照得雪亮。俞饼的潜猎者一瘸一拐地朝它们走去。它们更加强壮，但她更加聪明。她闪过了它们笨拙的挥打，她的爪刃闪着光，逐一刺透每个潜猎者脖子上的耦合关节。火花喷溅，液体奔涌。被斩首的机体摇摇晃晃漫无目标地走来走去，互相碰撞后摔倒了，稀里哗啦地砸在了石板路上，好像是身穿盔甲的霹雳舞者躺在地上跳舞一样。与此同时，俞饼的潜猎者径自转身向他走来。她朝他伸出一只手，然后将手甩开，摸着自己的脸。她的眼睛闪着光，她的头猛地抽动起来。
“不！”她低声说道。
“安娜！”俞饼号啕大哭起来。当她挣扎着与自身对抗时，他赶紧扭动着身体退到大门口，靠在冰冷的铁栏杆上。她摇晃着，朝他走来，一把抓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扭向上方。她不再是安娜了。什么让她改变了？是与其他潜猎者的战斗触动了她脑袋里的某些电路吗？还是说，这是俞饼自己干的，因为他提醒了她自己的身份？他一边啜泣，一边颤抖，希望能有什么办法好让他把安娜弄回来。
“这个地方是哪里？”她咝咝地说着，侧耳倾听树梢的风声，还有波浪拍打湖岸的声音，“那个错误控制身体有多久了？”
“波——波普乔伊博士。”俞饼一边哭，一边只说得出这些，“他住在这里……”
“波普乔伊？”
“安娜以为，她以为……”
“她以为他能让她变得更加强大。”潜猎者低声说着，咝咝地笑了一声。
“萨特雅呢？”他说，“还有我的马呢？你记得吗……”
“安静。”她让俞饼走开，然后走到被摧毁的潜猎者边上。它们最终还是静止了下来。她弯下腰，在地上摸索，直到找到了一个被拧下来的脑袋。她从自己的颅骨上拔下其中一根电缆，插到了那个脑袋上的一个接口里。那个死去的潜猎者的眼睛再次亮了起来。她拾起那个脑袋，将它像一盏灯那样捧在身前。当她把它转向俞饼时，他明白过来她正通过它的眼睛看着他。他不禁猜想，在他们共同度过了这段时光之后，看见他是如此地渺小和脆弱，她是否会感到失望。
“来吧。”她只是这么说道，“我们去见波普乔伊，正如那个错误想要做的那样。我会让他永久地删除她。”
俞饼本想跑开，但还是与她一起去了，就像他一向以来的那样。他不知道“删除”是什么意思，但他能猜得出来。他想要握住潜猎者的手，希望他的触摸可能会唤回安娜，可她没有要牵手的心情；她拍开他，一瘸一拐，狠狠地在他前头走着，手里仍然举着那个凶恶的脑袋。
他们走近那座房子，十几只潜猎鸟从屋外的树上飞了起来，开始绕着入侵者们打转，它们越飞越近，尖喙和锐爪上洒下点点银光。俞饼试图把自己裹在他的潜猎者的肮脏长袍里躲起来，然而她只是举起双臂，对那些鸟轻声说了一串战斗密码，于是它们就温顺而谨慎地降落在了草坪上，等待着她的下一步指令。
前门是硬木的，还箍着铁条，镶着铁钉，但潜猎者方用她完好的那条腿踢了几下后，门就轻易地裂开了。门后有一个立柱中庭，一个复活者管家笨拙地从壁龛里走出来挡住路。“您有何贵干？”它嗡声说道。
“我来见制造我的人。”潜猎者方用她一贯的那种冷冷的低语回答。然后，她把那个管家砸成碎片，任由其残骸散落在地砖上。俞饼忙不迭地跟着她穿过中庭，通过另一道被捣碎的门，走下三道楼梯，便来到了一个地洞中，这里四壁挂着柔软的帷幕，三个高大的落地灯用奶糖色的光照亮了整个空间。一个小个子的光头老人正从沙发上爬起来，想问问这阵骚动是怎么回事。当他认出了访客之后，顿时僵住了。玻璃杯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将酒泼在了地毯上。
“走开！我的鸟儿们会找人来帮忙的！它们会飞到永固寺去，然后……”
“你的鸟现在都在我的控制之下，波普乔伊博士。”潜猎者低声说道，“它们是些愚蠢的生物，但还是有些用处的。”她向他走去，伸出手臂托着那颗脑袋左右摆动，好让从它眼睛里射出的光扫过整个房间。俞饼瞥见有什么东西逃走了——制成潜猎者的昆虫和动物，还有一只长着死去女孩头颅的狗。在波普乔伊沙发的一边扶手上放着一个盘子，上面有一块精美的水果蛋糕，俞饼一把抓起这块蛋糕塞进嘴里。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推开了另一侧墙上的一扇门，朝门后的某个类似工坊的地方张望：那儿的板床上有不少尸体，各种奇异的机械在架子上堆积如山。
“不是我干的！”波普乔伊呜咽着说，他还以为潜猎者方是来报仇的，“我不知道史莱克会攻击你！这都是那个姑娘干的，那个叫作零的姑娘！现在她死了！你听说了吗？城镇人抓住她了，在非洲。纳迦听说后悲痛得都要崩溃了，他们都这么说。他待在他的房间里，一条命令也不下。大家听到你回来了都会松口气的！你会去天京的吧，我猜？去夺回权力吗？我可以帮你……”
“天京不再重要了。”潜猎者低声说着，举起那个脑袋来盯着他。“绿色风暴也不再重要了。世界不会因为空中舰队和枪炮还有单生人的争执而再度变绿。”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波普乔伊一点一点地挪开身子，直到他贴在了墙上，再也无法后退一步，他的脸在绿光下汗津津的，“那么我能为您做什么呢，阁下？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单生人能为您提供什么样的小小服务呢……？”
潜猎者并没有马上回答。她移动着那个砍下来的脑袋，目光跟随着一只复活蜜蜂绕着旁边桌上的台灯飞行。然后，她用一种比她平时死气沉沉的低语更加轻柔的声音说道：“我回忆起了一些事情。”
“啊……”
“我回忆起了身为方安娜时的事。”
“哦？很有趣。”俞饼从沙发后面望过来，能看得出波普乔伊是真的感兴趣，尽管他还在害怕。
“那些记忆有时候会压倒我。”潜猎者承认道，“当我来到山国之后，情况就变得更糟了。有时候就好像是我成为了她一样……”
“所以我安装的那个东西终于还是起作用了！”波普乔伊得意扬扬地大叫道，“你受到的伤害肯定撬动了什么，或者你的大脑在自我修复的时候建立了一些我的粗糙工具所无法做到的连接……”
“这怎么可能呢？”潜猎者问，“它们是真实的记忆吗？”
“很难说。”波普乔伊若有所思地说，“你又如何定义什么是真实的记忆呢？不过这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想我可以纠正它……我可以看看吗？看看里面？”他敲了敲他自己的秃头，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恐惧被一种紧张的兴奋取代了，“如果你能等到早晨，我的实验室助手过来帮我进行我退休期间的小小项目……”
“不行。”潜猎者方已经动身朝波普乔伊的工坊走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你现在就做。这个男孩可以帮助你。”
工坊里散发着死尸和化学品的臭气。墙上的搁架上列着一排排闪闪发光的解剖刀和骨锯。俞饼依旧不信任这个老工程师，于是自行拿了一把修长锋锐的小刀，藏在外衣下面。
潜猎者方把一张堆得凌乱不堪的长凳推到一边，跪在了地板上，让挂着的一盏氩气灯的灯光落在她身上。她跪在那儿，低下的头差不多到了波普乔伊的半胸那么高。这位工程师一边绕着她兜圈子，一边舔着嘴唇，烦躁不安。“你，小子。”他气势汹汹地说，朝俞饼伸出一只手，根本没有正眼瞧他，“把那个托盘递给我……”
托盘是金属的，上面摆满了制作精良的纤巧手术器械。俞饼用颤抖的双手将它递过去的时候，托盘震得咔啦咔啦地响。相较于以前俞饼修理他的潜猎者时用的那些粗糙工具来说，这些器械简直就是一种嘲讽。他看到那个工程师瞧见那几个廉价的铁螺栓时皱起了眉头，那些螺栓是俞饼用来将她的死亡面具固定起来的。
“这些修补是谁做的？修得太粗糙了……”
“这孩子已经做得很好了。”潜猎者说。俞饼顿时感到十分自豪。
波普乔伊有着外科医生的手指，纤细而灵巧。只用了不到半分钟他就把面具卸了下来，露出了下面那张死去女子的脸。又过了半分钟，她的头盖骨顶部也取了下来，放到了一张桌子上。“灯，小子。”他说道，然后把俞饼递过来的小电筒绑在了他的头上。他仔细地一层层剥离开来，直到潜猎者头骨内机械结构与防腐保存的大脑组织纠缠在一起的地方。
“有时候她就只是安娜，过了一天又一天。”俞饼说道。他希望波普乔伊能领会这个暗示，摧毁她体内潜猎者的那部分，将他的安娜保留下来，“是安娜的那一部分想要到这里来的，所以你可以帮助她。我认为方安娜被困在她体内的某个地方，有时候，当她想起来她是谁，潜猎者的那一部分就关闭了……”
“机器中的幽灵(原为一个哲学用语，用来描述笛卡儿的身心二元论，形容意识与身体的活动相互独立，如同机器中的幽灵。)……”波普乔伊望着他，眨了眨眼睛，“不过我恐怕事情不是那样的，小伙子。没人能从幽冥之国回来，你懂的。”他从托盘里选了一根又长又细的探针，把它插进潜猎者大脑的一条缝隙中。潜猎者的头猛地一震，抬了起来；她的干涩嘴唇翕动着；她低声说：“斯蒂尔顿……我真抱歉。我不想伤害你的，可是我只能那么做……”
“安娜？”俞饼急切地说道。
她失去眼球的干枯脸庞朝他转来：“俞饼吗？”
“这是她！”俞饼对波普乔伊说，“保住她！让她坚持住！不要让另一个回来！”
波普乔伊正忙着摆弄他的探针和器械。他根本懒得朝俞饼看一眼。“你全都搞错了，小子。”他说，“这些记忆并不是一个人。它们只是潜猎者大脑从宿主的死亡脑细胞中搜索出的残余。注意，它们来晚了十八年，但总比永远不来好……”
有什么东西在潜猎者的头颅里爆出了火花，她的嘴张开了，闪光照亮了她的口腔内部。她又猛地抽动了一下，说道：“别搞小动作，波普乔伊。”
“啥，你觉得我会破坏我最好的作品吗？”波普乔伊受伤地叫了起来，“我只是在做一些细微的调整。”
“你已经发现了那个错误吗？那些回忆？删除它们！”
“伟大的魁科啊，当然不行！”
“删除它们！”
“可是阁下，正是它们将您与其他那些没有意识的潜猎者，与那些战斗型号区分开的……是它们让您成为了这个时代最好的潜猎者；成为了复活技术的巅峰……”
波普乔伊的话语或是他哀求的语气引起了潜猎者的注意。她谨慎地点了点头，准备至少听他说完。
“那些记忆一直存在，淹没在表面之下。”工程师解释道，“它们带给你一定的经验和情感，而我的其他潜猎者没有这些可供借鉴。近期以来，由于史莱克先生对你造成的损伤，它们变得更加强烈，压过了你的表层意识。不过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达到一个健康的平衡。”
“它们是什么？”潜猎者固执地问，“它们是哪里来的？为什么我记得自己是安娜？”
“我真的不确定。”波普乔伊承认道，他摸到一把微型钳子，动手干起活来，“事实是，我给你装的那个大脑与我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相当不同。它显然不是我们伦敦工程师所制造的那些笨重的现代型号，而且和老史莱克先生的也不一样。它更古老，也更奇怪。
“你瞧，多年之前，你的朋友萨特雅最初带我去盗贼之窟，命令我把方安娜复活的时候，我有点惊慌失措。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为了给我自己争取一点时间，我进行了一趟探险远征，驾驶一艘绿色风暴的飞艇进入冰封荒原，寻找一处古代科技遗址，自从我在亲爱的老伦敦当学徒时起，我就听说过关于那个地方的传闻。工程师找过它，但一直没有找到它。我的运气比他们更好。我们一直走到了世界的顶端；我们往北一直走，然后又往南走。在那里的一座很小的封冻岛屿上，我们发现了由某个失落文明建造的建筑群半埋在冰雪之中，那个文明的兴盛肯定还在游牧帝国之前。中央的金字塔里面，石头宝座上坐着十几个死了的男男女女。其中一些已经被垮塌的屋顶压碎，另一些被裹在冰里，但还有几个，当我们走进他们的房间时，他们就开始用一种我们分辨不出的语言对我们轻声低语。他们是潜猎者，某一类的潜猎者，尽管他们没有盔甲或武器，而且他们显然也不是建造来战斗的。”
“那用来做什么呢？”俞饼的潜猎者问。
“我认为他们是为了用来回忆而建造的。”波普乔伊说道。他在一个抽屉里到处翻找，找到了一对潜猎者的眼睛，便动手把它们连上电线，放进他病人的空眼眶里。“我认为，每当这个文明的一个伟大领袖死去，他们的科学祭司会把尸体送到世界之巅的那座金字塔里，把一个机器装进他们的脑袋里，他们就会坐在那里，不断回忆。他们会记得他们在世时做过的一切，并将那些记忆传递给他们的继承者们，他们会讲述他们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故事，这样他们就永远不会被人遗忘。当然啦，只不过他们还是被遗忘了，他们的文明从地球上消失了，在他们之后兴起的游牧帝国掌握了这种科技的粗糙版，便用它来制造像老史莱克先生那样的亡灵战士。
“那座金字塔是第一代潜猎者制造者所留下的唯一遗迹，而我估计那些监管我的绿色风暴成员已经把它炸毁了，因为他们担心其他拾荒者会偶然发现这个秘密。但在其中一幢较小的建筑物里，在大量宗教用具和无关紧要的旧文件之间，我发掘出了一个几乎完整无缺的潜猎者大脑。我把它带回盗贼之窟，进行研究和维修，并将它连接到了一颗我自己设计的、用来控制你的运动功能等的大脑上，再把它们整个儿安装进老方安娜的尸体里。”
潜猎者将她的脑袋侧到一边。“所以我到底是不是方安娜？”她问。
“不是，阁下。”波普乔伊说，“您是一架能够访问方安娜的某些记忆的机器。这些记忆带给您力量。”他重新装上她的面具和头盖骨，用崭新的螺栓将它们固定到位，“您想要让世界再次变绿，您对此十分渴望。这不是因为您被设成要服从绿色风暴的指令，像某些没脑子的战斗潜猎者那样，而是因为您可以下意识地回忆起方安娜是多么想要做到那一点；您可以回忆起那些城镇人对她做了什么，对她的家人做了什么，以及当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有过什么样的感受。她的回忆，那些情感，才是驱动着您的动力。”
“我记得死去的经历。”潜猎者说，不是以安娜犹豫的声音，而是以她自己粗粝的咝咝声，“我记得在永固寺的那一晚。长剑刺进我的心脏，那么冰冷，那么突然，随后那个可爱的少年跪在我身边，呼唤我的名字，而我却无法回答他……我记得这一切。”
她把她的电缆从那颗斩断的潜猎者脑袋里拔了出来，并将它扔到一边。当她把那根电缆重新插回自己的头颅里后，新眼睛慢慢地亮起了绿色的光芒：“现在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她站起来，转过身，于是波普乔伊脸上的微笑消失了：“阁下，您现在还不能走！我需要做进一步的测试和观察！有了您的帮助，或许我就能造出更多像您一样的潜猎者来！我花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来试图复制在您身上取得的成功，而我能做出来的就只有铁皮士兵和呆傻古董……”
“你有飞艇吗？”
“是的。一艘游艇，在房子后面的机库里。为什么要问这个？”
“我不是方安娜。”潜猎者若有所思地说，“但我是来做她想要做的事的。我要用你的船，飞到额尔德尼铁支去。我要在那里与奥丁交谈。”
“不！”波普乔伊说，“不！”
“你听说过奥丁，我看出来了。”
“我以前的公会……但即使是他们……这是不可能的，密码已经遗失了……”
“密码已经找到了。”潜猎者说，“它们记录在安克雷奇的《锡之书》里。我在云中9号上见过。从那时起我就把它们安全地藏在我的脑袋里。”
“这真是太疯狂了！我的意思是，奥丁……你难道不理解它的力量吗？”
“当然了。这正是使世界再次变绿的力量。在绿色风暴失败的地方，奥丁将会成功。”
波普乔伊胖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仿佛就要攻击她一样。“可是阁下，万一它出错了呢？我们根本不了解这些古代设备。想一想美杜莎！美杜莎的危险程度与奥丁根本无法相比……”
潜猎者的刃爪从她的指尖滑了出来：“你的意见无关紧要，博士。我不再需要你了。”
“可是，可是你的确需要我！你的记忆问题……在恰当的触发条件下，它们可能会再次闪现……不！”
他试图躲过她跑到门口去，但潜猎者方抓住了他。“谢谢你的帮助，博士。”她低声说道。
俞饼紧紧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他没法完全屏蔽掉波普乔伊死亡时的各种破碎声和泼溅声。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潜猎者正动手从架子上拿各种东西：电路部件、电线和导管、低级潜猎者的大脑。工坊的墙壁已经重新装饰上了一抹抹刺眼的红色。
“给你自己找些食物和水，小子。”她低声说道，“等我们到达额尔德尼铁支之后，我需要你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