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风暴之鸟
“暗影形态”号沉入云层之中,史莱克便朝船尾大步走去。在船舱尾部用帘子隔出来的一个舱房里,伊诺妮正蹲在赫丝塔身边,试图用她的手指阻止血液从赫丝塔头皮上的伤口中泉涌而出。她抬头望着史莱克:“有没有医药箱?甚至只是急救包都行?”
史莱克盯着赫丝塔灰暗而震惊的脸庞。让她死吧,他想这么告诉伊诺妮,然后用你的技术复活她。给她一张钢铁的面具,比潜猎者方的更完美,以代替那伤痕累累的毁容的脸。为她制造一个与我一样强大的身体,以代替她这具脆弱的肉身。她会忘了她在世的时光,但史莱克确信她的精神将会保存下来。在未来他们将共同度过的几千年里,他会帮她恢复。她将是他不朽的孩子。
“医药箱!”伊诺妮喊道,“快一点,史莱克先生!”
史莱克转过身,在床铺上面的柜子里找到了“暗影形态”号的医药箱。当他把它递给伊诺妮时,飞艇受到了猛地一击,摇晃了起来。他再度向前走到飞行甲板上。西奥正死死地抓着控制杆,盯着潮湿的舷窗外面看。
“我们遭到攻击了。”史莱克说。
“什么?”少年回过头来望着他,瞪大了的眼睛在他黝黑的脸上显得格外白。
“我们被击中了。一枚火箭弹……”
西奥的目光又回到了窗外:“我看不到其他船。我什么都看不见。这片云……”
随后,“暗影形态”号从云层下方掉了出来,于是他们俩都看到了一座座城市的侧翼在他们的四周升起,城市之间的天空被数十艘飞艇的航行灯所照亮。天下着雨,雨滴斑斑点点地打在窗上,将窗外的一切景象都模糊成了发光斑点组成的万花筒图案,但史莱克从这些飞艇的飞行轨迹可以看出,它们并不是在寻找“暗影形态”号。它们根本不是军用飞艇,而是货船和邮轮,朝着西方行驶。
“穆尔瑙在疏散妇女和儿童。”他说。
“在为战争做准备……”西奥轻声说,然后,他想起了自身的困境,“我们怎么办?”
“我们离开的消息可能还没有传到其他城市上。”
“好吧,不过不会很久的。”西奥说。看起来,将“暗影形态”号驶向东方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他不相信他们现在还能从穆尔瑙聚落中逃脱,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将飞艇掉头向东,让它飞进由曼彻斯特和牵引城市布伦瑞克的高耸侧壁所夹出的一条陡峭峡谷。他驾驶“暗影形态”号低低飞行,让城市高大的轮子从船舱两侧滑过。其他飞艇涌入了这条峡谷的上方,其中大多数都穿越峡谷向西飞行。前方,在一片方圆数英里的泥地上爬满了一座座样貌凶恶的小郊镇,它们的后头则矗立着穆尔瑙。这座巨大的战斗城市已经将其装甲封闭了起来。西奥开始驾驶“暗影形态”号绕着它的北侧飞行,仍保持在履带的高度。转向舵控制起来拖泥带水的。“我觉得转向舵片损坏了。”他说着,不耐烦地扯着操纵杆。
史莱克回想起飞艇从天空之城下降时他所感觉到的那一击,便再度回到船尾。赫丝塔恢复了意识,伊诺妮正在清理她的伤口,令她不断呻吟着:“汤姆!哦,汤姆!”史莱克闻到了医用酒精的刺鼻气味。他爬上舱梯,弯着腰走上沿着气囊中央延伸的轴向步道。在步道的船尾终点有一个小舱门,是为单生人设计建造的,几乎小得让他没法把他那潜猎者的大个头挤过去。外面,“暗影形态”号的尾翼被雨水淋湿了,穆尔瑙裙围的堡垒从旁边经过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将尾翼照得银光闪闪。史莱克紧紧抓着绳梯,爬到了侧面的尾翼上。在这片尾翼后端,有什么东西嵌在控制电缆之间。引擎轰鸣,雨点敲打在上方气囊的陡峭曲线轮廓上,在这些声音之间,史莱克听出了另一种声音,一种有节奏的声响。这是某种新型武器吗?他一只手放开绳梯,亮出了刃爪。
控制电缆之间的那个形体突然动了起来,对刃爪上闪过的一抹潮湿亮光做出了反应。一张苍白而惊怖的面孔张口结舌地瞪着史莱克。“伟大的保斯基啊!”这张脸哭喊了起来。
史莱克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单生人肯定是在“暗影形态”号离开的时候从天空之城上掉下来的。他收起了刃爪,伸出手来想把他拖到安全的地方,但那个单生人误解了;他吓坏了,放开紧紧抓住电缆的手,再次向下坠落,一边尖叫一边翻滚着掉进空中。史莱克扑上前去,揪住他外衣的领子,将他抡了起来,再次安全地落到尾翼上。“暗影形态”号朝侧面一倾,引擎发出哀声抱怨,史莱克将那个男人拎过副翼的转动翼片,然后动身将他朝着舱门拖去。
飞艇的这种突然而不确定的运动吸引了穆尔瑙裙围堡垒上的瞭望哨的注意。当史莱克带着他那个浑身滴着水、几乎已经意识不清的重担回到飞行甲板上时,堡垒的射击口便开始射出尖针般的火光。光焰看起来很漂亮,直到第一波子弹射进船舱。舷窗粉碎;随着充气单元被打出一个个洞,压力计摇摆不停。引擎轰鸣,仍然驱动着飞艇往东驶去,经过了高耸的巨颚,飞到了外面风吹雨打遍布弹坑的泥地上方。炮火停了下来。西奥从潜望镜里察看。船艉方向上,三个光点从装甲城市的巨大躯体中飞了出来;三个黑色蝙蝠般的轮廓,衬托在低垂的灰色云层下,逐渐变大。
上方高处,奥拉·图旺布利将雨水从她的护目镜上抹去,推动她的飞行机器“战斗树袋熊”号向下俯冲,扑向“暗影形态”号的尾后上方。在她的后面,扑翼机“土枪摇摆舞”号和一艘叫作“我不要咖喱蛋”号的火箭驱动三翼机紧随其后,它们的机翼如刀刃一般划过潮湿的空气。
西奥恐惧而沮丧地叫了起来。他知道自己这艘迟缓而受损的“暗影形态”号是没法甩掉飞貂军的。他看见史莱克转向他,还以为潜猎者是要警告他有飞行机器追了上来。“我知道了!”他喊道。
但史莱克却说:“前方有潜猎鸟。”
“什么?”西奥试图从雨水斑驳的窗口向外张望,但他看到的只有无边黑暗和他自己恐慌害怕的倒影。紧接着,一枚从后方尾随的飞行机器上发射的火箭从船舱边上飞过,在前头爆炸了开来,于是他才发现那片黑暗主要是由无数翅膀构成的。在无人地带的空旷天空中,从绿色风暴边界线的方向上,一群数量巨大的复活鸟群正扑打着翅膀朝他飞来。
“基督啊!”西奥叫了起来。他猛地拉动转舵杆,徒劳地想要让飞艇掉头,因为他宁可面对火箭,也不想面对绿色风暴猛禽的喙与爪。然而“暗影形态”号的转向舵之前被击中过;它的反应速度很慢,在它远远还没来得及转弯的时候,船舱窗外的天空中便已经挤满了鼓动的翅膀和死鸟眼睛的绿色光点。
后方,“战斗树袋熊”号敞开的座舱里,被风雨浇得湿透的奥拉·图旺布利也看到了聚集如云的翅膀。她翻着花样骂了几句,便扭转了她的飞行机器,并示意她的同伴们也照做。在云中9号上,潜猎鸟已经令她失去了太多人手;她绝不会与如此数量的潜猎鸟接战。她查看了一下她的手下是否都跟着她,然后便飙升而上,朝着曼彻斯特的坚壁高垒飞了回去。与此同时,一股潜猎鸟分了出来,像某位阴森神祇的手指一般,包围了“暗影形态”号。
在飞行甲板上,西奥等待它们的喙和爪子开始撕裂薄薄的舱壁。在“暗影形态”号引擎的轰鸣声中,他能听到无数翅膀嗖嗖拍打的声音,还有鸟群追随这艘小飞艇的航向和航速飞旋时,羽毛的拂动声。
“它们不是来攻击我们的。”伊诺妮轻声说道,她走过来站在西奥身后,伸出手抚摸他的肩膀,“我觉得它们是护送队……”
西奥俯身向前,目光越过气囊隆起处。受损的飞艇在一片翅膀所形成的黑暗星云中飞行,其中成千上百只鸟的眼睛像绿色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鸟的体形都十分庞大;它们都是复活的鸢、鹰、雕、鹫。随着气体从“暗影形态”号撕裂的充气单元中泄漏出来,数百只鸟用它们的爪子抓起了飞艇的气囊骨架,将它提了起来,它们鼓动着翅膀,带着它向东飞去,穿越了到处是弹坑以及履带沟壑的无人地带。
一只体形较小的鸟从右舷一扇破碎的窗户里飞了进来。它活着的时候曾是一只乌鸦。它栖息在一根控制杆的把手上,扭头望来,绿色眼睛旋转缩放,聚焦到西奥身上。它张开喙,于是一位身在远方的绿色风暴指挥官微弱断续的声音便从它肋骨间的微型无线电发射机里传了出来。他讲话时用的是一种军事代码,西奥听不懂,但伊诺妮能。她用同样生硬刺耳的语言做出了回答,随后那只乌鸦就展开双翼,从她身边飞过,钻出窗口飞走了。
伊诺妮望向西奥:“绿色风暴的一座前线观察哨看到我们遭受攻击。他们认为我们一定是他们的特工。我告诉了他们真相;说我就是纳迦夫人,正要回家。那只鸟给了我一个降落机场的坐标,他们想让我们在那儿降落。”
西奥听她说了一串数字,但他几乎不需要改变路线,那些鸟儿已经簇拥着“暗影形态”号朝正确的方向前进了。他跌坐在座位上,看着史莱克。接连而来的震惊令他疲惫不堪,以至于当他看到潜猎者手里抓着的那个浑身湿透、呜咽不休的人正是宁禄·彭尼罗时,也只不过是略感惊讶而已。
“他来这里干什么?”他问道。
“这是个意外!”彭尼罗害怕地说,仿佛他觉得自己会因为偷偷溜上“暗影形态”号而被大骂一顿似的,“我掉了下来。斯班尼和我——我们从天空之城掉了下来,落在了你的尾翼上。呃,我落在了尾翼上,而斯班尼还继续往下掉,可怜的家伙。话虽如此,他也是罪有应得。”一想到他敌人的死,他的精神似乎就恢复了些,但也只是片刻而已,他的视线从西奥身上掠过,落到了外头乌云一般的潜猎鸟上,“恩戈尼,我成了一个囚犯吗?”
“我想我们都是囚犯,教授。”
“可你是绿色风暴的人,他们不会伤害你!我曾经是布赖顿的市长。你会告诉他们的,对吧,说我打心底里一直是个反牵引主义者?我接受那个职位只是为了可以打入他们内部去颠覆他们的体系。而且我对待抓到的蘑栖也很好,不是吗?你可以帮我作证;你在云中9号上过得挺自在,是吧——每天能吃到三顿饱饭,还用不着搬任何比遮阳伞重的东西。”
伊诺妮说:“我会告诉他们要好好待你。”
“你会吗?谢谢你!”
“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我的。这完全取决于控制这些鸟的那支部队是忠诚的,还是想要我去死。”
“哦,保斯基啊!”
伊诺妮捏了捏西奥的肩膀,说:“我必须去给你的朋友做检查了。”
“她怎么样了?”西奥问,他羞愧地发觉自己完全忘了赫丝塔。
伊诺妮郑重地望着他。
“她会没事吗?”
“我希望如此。她受到了严重的颅脑损伤。我会尽力而为。汤姆是谁?她一直问起他。”
“她的丈夫。汤姆·纳茨沃西。芮恩的父亲。”
伊诺妮严肃地点点头,回到船尾去了。史莱克把彭尼罗扔在甲板上,跟着她走了。西奥独自跟那个老头留在了一起,他想知道是不是该把他绑起来或者锁在厕所里之类的。不过彭尼罗看上去抖抖索索,湿湿答答,实在干不出什么事情来,而绿色风暴的大群潜猎鸟又在窗外,这足够让他留在原地不动了。西奥仰靠在座位上,额头上一个小伤口里流下的血滑落到了嘴角,他咂着血的味道。他想到了扎戈瓦和他的家人,想知道他是否还能再见到他们。等他着陆后,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试着给他们传个信。
“有封信要给你。”彭尼罗相当懦弱地说道。
西奥回头望去,彭尼罗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皱巴巴的信封:“她把信留给了我,让我寄给你,但我必须承认,我忘了。早先时候,当我寻找纸片想记下‘虚伪’号的泊位时,才发现它在我的大衣口袋里。迟到总比不到好,呃?”
西奥把信封翻过来,认出了芮恩细心的笔迹。他撕开信封,抽出信纸,不小心撕裂了湿漉漉的纸张,沮丧地咝了口气。她的照片在朝他微笑,这是与之前报纸上那幅相同的照片,那张聪明的长脸,没有他记忆中那样美丽,却十分真实,也很可爱。他把信纸铺在控制台上,尝试读它。雨水把信纸弄得模糊翘曲,只有少量词句尚还清晰。我正要开始一段旅程……装载给养……都不知道伦敦还剩什么废墟……又过了几行字,有一个词可能是幸存者。然后,在这页纸底部:到伦敦来找我吧。
“伦敦?”他说,他试着不要哭出来,但却哭个不停,“她到伦敦去了?”
“什么?”彭尼罗吃了一惊,问,“不对,不对。你理解错了,他们动身去为沃尔夫·科波尔德办事,他是大元帅的儿子。伦敦?没有人会去伦敦,那儿是一个废墟,闹鬼的废墟……”
接下来就只有一行字西奥还能读得出来。爱你的,信上写道,芮恩。
卧舱里散发着血和消毒油的浓厚气味。赫丝塔躺在那儿,头向后仰着,脸比脑袋下方的枕头还白。史莱克俯视着她,希望她能就这样死去,不要醒来。等她变成像他这样的潜猎者,他就不必如此担惊受怕。单生人实在太脆弱,实在太不耐久。爱上一个单生人实在太痛苦了。
伊诺妮跪下来检查病人的脉搏,然后抬头望向史莱克。在13号支柱的混乱战斗以及从天空之城一路飞来的这期间,她都一直没时间说:“史莱克先生!你在这里干什么?”或者:“史莱克先生,再次见到你真高兴!”而现在已经太晚了。取而代之地,她说道:“她是赫丝塔·肖,对吗?”
“你认识她?”
“当然。在唤醒你之前,我研究过你的过去。”
史莱克感觉到飞艇在下降。他走到一扇侧窗边朝外看去。透过群鸟鼓翼的黑暗,他能看到长串长串的灯光在前方地面上闪烁,那些是绿色风暴前线的灯火。城市陷阱和混凝土拾音墙(能反射并聚焦声波,可用于侦听是否有飞行器接近。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英国曾在南部海岸建造了一系列拾音墙,但后来由于雷达的发明而废弃。)像墓碑一样从泥地里探出来。他知道一旦降落之后,可能就没有时间谈话了,于是对着伊诺妮在玻璃上的倒影说:“为什么你把我做成这样?”
“什么样?”她心虚地问,“你还没有取回你的全部记忆吗?我什么也没有抹掉;当你摧毁了潜猎者方之后,我是想让你再次变回你自己的……”
“我没法战斗了。”史莱克说。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感觉到自己的刃爪在钢铁手掌内抽搐。一丝属于老潜猎者的愤怒之火在他体内某处点燃了,犹如寒冷炉膛里的余烬在发光。他想要为她对他所做的事而杀了她,但她对他所做的事正意味着他没法杀她。“你让我变弱了。”他说,“我从前杀掉的每一个单生人的鬼魂都像湿床单一样晾在我的脑海里。我恨我做过的事。为什么你要让我有这样的感觉?”
伊诺妮走近了过来。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装甲:“这不是我做的。我也不知道如何能做到这样。这种感觉来自于你内心。”
“当那个单生人纳茨沃西杀了我,在黑岛上,我回忆起了一些事情。一旦你把我修复,它们就消退了,但我认为那些是我在成为潜猎者之前的记忆;是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像你这样……这种软弱就是来自那里的吗?”
“我想这很有可能……波普乔伊博士曾有过一套关于潜猎者起源的理论……”她笑了笑,史莱克看到了她参差不齐的白色牙齿,这是他所记得的,当她把他从坟墓里挖出来时,他在她身上注意到的第一样事情,“我想更有可能的是,你产生了你自己的感情和良知。你有着智慧,有着自我意识,而且,毕竟你有足够长的时间去发展它!我想,你在我遇到你的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这个过程了。我知道你是如何救下了孩提时代的赫丝塔,并且在她离家之后你又花了很长时间去找她的。这让我意识到你不是一个普通潜猎者,但还有众多其他原因。你从第一次找到赫丝塔的时候起就爱着她了,对吗?”
史莱克移开了视线。他仍然是一个潜猎者,要谈论诸如爱之类的事情,对他来说很难。他说:“我的单生人生活的记忆还会恢复吗?”
“也许吧。也许,就在你下一次死的时候。不过那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都不会发生。我把你造得非常耐久,史莱克先生。”
地面现在已经很近了。史莱克低头看了看赫丝塔,心想,他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只要她和他在一起就行。他说:“我想让她一直安全而强大,直到永远。你能帮我吗?”
伊诺妮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我当然会的。”她承诺道。她踮起脚来,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几点他脸上的防腐泥沾在了她的嘴唇还有鼻尖上:“恭喜,史莱克先生。你已经长出了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