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追逐
伦敦人曾经一直想象他们会以悠闲的姿态离开废墟地区，或许以不超过步行的速度移动，直到他们习惯了新伦敦的操控为止。然而，眼下他们在这儿，以新城市所能允许的最高时速向北疾驰，穿越旧伦敦的残骸废墟，绕过翻倒的古老城市层间支柱以及生锈的履带和轮子堆成的巨山。在引擎室里，工程师们焦急地推动一根根杠杆，调整磁力推进器的角度。而在市政厅顶层的驾驶室里，加拉蒙先生和他的领航员们透过没来得及镶玻璃的未完工观景窗向外张望，并朝舵手喊：“往左一点！往右一点！往右一点！哦，我是说，左，左，左！”
哈洛巴洛紧追其后，只差半英里远，它的血盆大口已经做好了猎杀的准备，蒸汽从它圆钝的口鼻中滚滚喷出。它不必像新伦敦那样急转和绕行，对于新城市必须规避的那些巨大残骸堆，哈洛巴洛轻易就从中撞出了一条路来。这种碰撞所带来的频繁晃动和颤抖，一直威胁着芮恩和西奥，他们身处这座收割郊镇的背脊顶部，紧紧抓住不怎么稳固的把手，随时可能被颠簸震落下去。但沃尔夫·科波尔德早已习惯了他这座郊镇的运动，一点儿也不会站立不稳。他朝他们径直走来，中途根本没怎么停下脚步，除了偶尔会瞥一眼前方的景象，在看到哈洛巴洛与其猎物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时，便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
“你看到了吧？”他大喊道，“一切都是无用功，芮恩！再过十分钟，你那座珍贵的家园就将进入哈洛巴洛的肠道里。而你们，你和你的黑人男朋友——我要把你们的肠子像彩带一样挂在拆解工场的屋顶上，还要把你们的尸体钉在奴隶棚里，这样你的伦敦朋友就可以看到胆敢愚弄我的人的下场！”
这时他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挥剑劈向他们。芮恩和西奥向后爬去，想要离他远一点。一艘白色的飞艇翱翔飞过郊镇艉部，于是他们身后的那座旋转炮台发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咆哮，但科波尔德只是大笑起来：“别指望那些蘑栖能来救你们！他们不敢进入这门火炮的攻击范围……”
他向前冲去，剑尖刺在离西奥的脚只差几英寸远的郊镇装甲上，火星四溅。西奥望向芮恩。在她的身边，一枚固定住哈洛巴洛装甲的粗重铆钉有些许凸在了钢板的外面，挂住了一段残骸碎片。西奥扑过去把那段残片拉了起来。这是一根半英寸直径的旧管子，锈迹斑斑，两端尖利。当剑使的话它太长太重了，但西奥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他大叫一声转过身来，挥舞着那根管子向科波尔德攻去。科波尔德向后一跳，举起长剑挡住了这一击。他看起来很吃惊，甚至有些开心。“就是要这种精神！”他叫道。
在“愤怒”号上，纳迦说道：“我们必须干掉那座旋转火炮。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能进入射程……”
“长官！”手下的一位飞行员打断了他的话，“在郊镇的背上——”
纳迦用望远镜沿着哈洛巴洛形如木虱的背脊轮廓扫视。炮台后方二十码处有两个人影似乎在跳舞——不，在战斗，他看到了他们双剑交击时迸射的火花：“是我们的人？”
“不清楚，长官。可是如果我们对着那门炮开火，无论那是谁，都可能被我们杀死……”
“那是没办法的事，舰长。让他们的神明保佑他们，我们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一波火箭从飞艇上射了出来，芮恩赶紧蹲下身躲避，其中一枚火箭咝咝地与她擦身而过，距离近到她甚至瞥见了火箭锥形头部上画着的咆哮龙头，以及侧面用粉笔写的汉字。这枚火箭轰在了靠近炮台的装甲上，但离炮台还不够近，只有几块弹片溅在了炮台上。其余的火箭都射偏了，它们在城市残骸的尖角上爆炸开来，没有造成任何损害。哈洛巴洛正加速通过一片地区，伦敦上层的狭长残片参差不齐地互相堆叠在一起，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网格状的框架，斜阳西沉，一道道病态的绯红色光束透过这个格状框架照射下来。芮恩用双手紧紧抓住郊镇装甲，抬头望向一支支飞速掠过的锋利尖刺。这场面就好像是从一个胡乱摆放着刀叉餐具的庞大抽屉里疾冲而过。要是我们撞上其中某一支，她想，我们的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这些锋利的残骸碎片似乎没让沃尔夫·科波尔德觉得有多麻烦。他挥舞着长剑，对着炮手组喊了些什么，于是火炮就在一阵游乐场音乐之中转动方向，在郊镇艉部的空中轰出一团团黑烟。那艘飞艇仓促地改变飞行方向，在废墟后面暂时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科波尔德重新发动对西奥的进攻，现在他更加认真起来，少了几分戏谑，就好像芮恩与她的男朋友是他在做正经事之前必须要先处理掉的后顾之忧一样。
西奥用尽全力，他来回地挥舞生锈的铁管，不断发出闷哼与叫喊，试图格挡沃尔夫的攻击，不过他不是剑士，也很难像沃尔夫那样能轻松地在不断摇晃着隆隆前行的郊镇装甲上立足。在一分多钟的时间里，西奥一直被逼着向旋转火炮的外罩不断后退，这时沃尔夫突然虚晃一招，西奥赶紧闪向一边来避开他的剑锋，以至于脚下失去了平衡。他笨拙地倒了下去，脑袋重重地撞在脚下的郊镇装甲上。那根铁管从他汗湿的手中飞了出去。芮恩在铁管叮叮当当滚过自己身边时将它一把抓住。这时沃尔夫已经站在了西奥的身边，举起长剑想要将他一剑毙命。
芮恩纵身向前扑了过去，她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下决心不能让沃尔夫得逞。她听见了有人在尖叫，其实是她自己的叫声，这是一声有力而刺耳的尖叫，带着恐惧、愤怒与惊惶，叫声似乎给了她所需要的勇气，让她能挥舞铁管去抵挡沃尔夫挥劈而下的长剑。
更多火星四下飞溅，震动沿着手臂传来，几乎让她脱臼。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沃尔夫惊讶地站着，看起来很滑稽，他呆呆地望着手里的剑柄，剑刃已经断了半截。他朝芮恩望去。然后他耸了耸肩，扔掉手中的断剑。他撩开外衣，从枪套里拔出一支闪闪发亮的崭新左轮手枪。
尽管四周有各种各样的噪声，郊镇也在无休无止地前行，但在那最后的瞬间，哈洛巴洛的脊背上似乎变得寂然无声、静止不动。甚至连那座旋转火炮也停止了射击。芮恩四处张望，期待着能发现某种奇迹般的脱逃手段，但却看到那些炮手都在从他们的小窗里直愣愣地盯着她。
“再见，芮恩。”沃尔夫说道。
他没有注意到，在郊镇艉部的上方，那艘不屈不挠的白色飞艇再次荡进了射程范围。他扣下扳机的同时，数枚火箭从他的身旁破空飞过，令他的子弹射偏了，只是轻轻擦过芮恩的头发，却没有碰到她。旋转火炮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把他震得连连后退；他挣扎着想要自救，但脚下一滑，反而向前摔倒。芮恩仍旧紧握在手中的那根铁管尖端正好从胸骨下方的位置刺进了他的体内。冲击力震翻了芮恩，那根铁管的另一头嵌进了郊镇装甲上的一条缝隙里，顶着整支铁管完全扎透了沃尔夫的身体。
“噢！”他大喊一声，低头望着那根铁管。
“我很抱歉。”芮恩说道。
沃尔夫抬起头望着她。他的眼睛很蓝，很大，带着一种奇特的天真。他看上去就好像马上要哭了一样。芮恩拉动铁管，想要将它从他的身体里拔出来，但他向一侧重重地倒下，连着那根铁管一起，像破损的玩偶一般，一路翻滚，沿着郊镇侧面的斜坡掉了下去，直到最后撞在了履带上。
日后，芮恩会祈祷当那些机械滑动的金属块夹住他的时候，沃尔夫已经死了。她会告诉自己，当他被紧紧夹住、撕成碎片、犁入地下时，她听到的不是他发出的尖叫，而只是某处金属承受压力所发出的厉啸，是某些已经死去很久的伦敦城碎片被哈洛巴洛碾过时所发出的狂喊。
但在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废墟地区的外围边缘。一片广阔的平原在他们的前方铺展开去，如海面般空无一物，只有新伦敦的灯光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前方朝北疾驶，现在它正穿过这片空荡荡的平原，母城的残骸像一层蜕掉的皮一样被它抛在身后。
“小姑娘！”有人在大喊。芮恩还处在震惊之中，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肯定不是沃尔夫，也不是他的炮手，他们都跟旋转炮台一起消失了，更不是西奥，他正挣扎着站起身来，脑袋上撞到的地方流下一道道鲜血淌了满脸。芮恩抬头望去。绿色风暴的那艘白色飞艇正低悬在她头顶上，以某种奇迹般的飞行技巧与她的前进速度保持一致，这可是只有飞行员才能正确欣赏的高超特技。有人从船舱的某扇舱门探出身来拉她，她一开始以为是一个潜猎者，直到对方再次大喊：“小姑娘！”并不耐烦地向她示意抓住他的手，她才认出那是纳迦将军。
“愤怒”号的船舱中充斥着硝烟与飞艇燃料的味道。纳迦来回踱着步，朝手下的飞行员们发号施令，他盯着芮恩看了很长时间，这才说道：“你是伦敦人？被那座郊镇俘虏的？”
芮恩点点头，她紧抓着西奥，他们俩都还活着，这简直太让人难以置信了。眼下似乎不太适合向纳迦将军解释她与他以前曾见过面。她情不自禁地浑身打战，也难以遏制地一直想到沃尔夫·科波尔德。“愤怒”号从哈洛巴洛上方掉转方向朝新伦敦飞去时，她放开西奥，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断呕吐，直到胃里空空如也为止。
他们在新伦敦的艉部降落下来，一群伦敦人与绿色风暴的士兵正等在那儿。“芮恩！”安琪挥着手开心地大喊，早已忘记了芮恩曾经被怀疑是一名间谍。
“纳茨沃西小姐！恩戈尼先生！感谢魁科你们安然无恙！”加拉蒙先生大喊着，一边搀扶他们从船舱里走出来。跟你没关系，芮恩想这样说，不过她随即就意识到加拉蒙先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他那笨拙的拥抱是他道歉的方式，于是她便回抱了他一下。
新城市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你丝毫体会不到在一座牵引城上应有的震颤、隐约的冲击感，以及颠簸，只有一种恍如梦中的移动感和速度感。不过也许它的速度还不够快，因为哈洛巴洛已经填满了后方的视野，它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里面的炽热熔炉与工厂。
“还以为科波尔德死了他们就会停下来呢。”西奥说。
“他们不知道他死了。”芮恩答道，“也可能他们知道了，但并不在意。即使主人不在，豪斯多弗先生和其他人也能处理简单的追猎行动。哈洛巴洛从不像沃尔夫关心哈洛巴洛那样关心沃尔夫……”
她不想谈到沃尔夫。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当他意识到自己被芮恩杀了时看向她的眼神。她试图告诉自己，她所做的事情让自己感到内疚、感到变得污浊，这是一件好事。比像她妈妈那样漠不关心要好。但这种感觉却很不是滋味。
她拉起西奥的手，两人一起走到艉部的栏杆边上，与其他伦敦人站在一起。在他们的身后，纳迦正在对幸存的军官们下达命令，他对田副将说：“你搭‘守护面纱’号回永固寺去。我妻子相信是潜猎者方在控制着那件恐怖的新武器。你要协助她找到并摧毁它。”
“是，阁下……”
“新伦敦将得到安全通过我们领土的许可。”
“是，阁下……”
“现在，在我驾驶‘愤怒’号起飞之前，我要所有人都下船。”
“可是阁下，您不能独自飞行！”
“为什么不能？我在赞尼桑丹斯基和堪察加都独自飞过。我独自驾驶飞艇对抗过装甲城市布雷斯劳。我当然能对付这样一座小小的肮脏的野蛮人收割镇。”
田副将表示明白了，他向纳迦鞠躬敬了个礼，然后大声地下起命令来。芮恩环顾四周，想看看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激动。她看见“愤怒”号的船员们跳到了下方的城市甲板上，看见纳迦操纵动力装甲载着他自己上了船。她移开了目光。城市后方正在进行的追逐可比绿色风暴能干出的事情引人注目多了。她几乎没有留意到“愤怒”号再次起飞。
哈洛巴洛穿过飞溅的湿泥朝他们驶来。它的装甲上千疮百孔，上层甲板还在着火，一条履带里还卡着什么东西，但豪斯多弗并不在乎。他的主人带他们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吃这座城市，他以前还曾对这座城市心存怀疑，但现在他亲眼见到它在移动，见到它在飞行，他终于明白了年轻的科波尔德想要的是什么。“加大马力！”他对着传声筒高声叫道，“张开巨颚！他们毫无防御能力！他们是我们的！”
纳迦将“愤怒”号转向迎面而来的郊镇，并操纵飞艇几乎降到了地面高度。这是一艘不错的飞艇，当他轻轻碰一碰转向舵和控制杆，它就有所响应，当他把它提升到冲撞的高速时，它那强大的引擎便发出噗噗的轻颤声，这一切都让纳迦十分享受。随着哈洛巴洛张开大口，纳迦便径直瞄准了它拆解工场里的那一座座熔炉所发出的艳艳红光。
等到哈洛巴洛人开始明白过来他想干什么时，巨颚里的枪炮便开火了，击碎了船舱的窗玻璃，燃起了大火。一支手铳的子弹打穿了纳迦的胸甲，但他的盔甲依然支撑着他站得笔直，他的机械手臂紧紧抓着舵轮，让熊熊燃烧的飞艇保持着航线。郊镇开始合上它的巨颚，但为时已晚。纳迦发射了“愤怒”号剩下的所有火箭，望着它们在他前方飞射入郊镇的胃部。“伊诺妮。”他说道。于是她的名字，以及他对她的思念，都陪着他一起冲进了明亮的光辉之中。
爆炸很短暂，仿佛一朵向日葵在暮色中盛开，无数弹片就是塞满花盘的种子。先是一阵沉闷而含糊不清的隆隆声，接着是各种其他声响，沉重的咚咚声和扑哧声伴随着大块残骸碎片如雨点般落在野外。在新伦敦上，没人欢呼，甚至连绿色风暴的那些士兵，他们是唱着要把城市全都摧毁的欢快歌曲长大的，但如今看上去也都胆战心惊。一两块小的废墟碎片落在甲板上，如掉落的硬币般叮当作响。芮恩弯下腰捡起落在她身边的一块。这是一颗来自哈洛巴洛外壳上的螺帽，还带着爆炸的余温。她把它装进口袋，想着它应该能成为新伦敦博物馆里的一件好展品。
哈洛巴洛还剩下的部分——破损的艉部，大半被火焰吞噬——在野外的淤泥中停止不动了。它马上就会变成一片风景，就像老伦敦那样。幸存者们跌跌撞撞地逃离郊镇，困惑迷惘地盯着四周看。一些人望向填满了南边地平线的废墟地区，猜想着自己能在那里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另一些人则追着新伦敦跑，大声叫着救命，乞求他们的牵引主义者同伴不要把手无寸铁的他们留在绿色风暴的土地上。但新伦敦已经听不见了，它飞快地驶离他们，穿过广袤的黑暗平原，越来越小，直到在视野中只剩下一个斑点，那是从它的琥珀色舷窗中所透出的一抹微光，在宏大苍茫的暮色中闪烁。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哈洛巴洛紧追其后，只差半英里远，它的血盆大口已经做好了猎杀的准备，蒸汽从它圆钝的口鼻中滚滚喷出。它不必像新伦敦那样急转和绕行，对于新城市必须规避的那些巨大残骸堆，哈洛巴洛轻易就从中撞出了一条路来。这种碰撞所带来的频繁晃动和颤抖，一直威胁着芮恩和西奥，他们身处这座收割郊镇的背脊顶部，紧紧抓住不怎么稳固的把手，随时可能被颠簸震落下去。但沃尔夫·科波尔德早已习惯了他这座郊镇的运动，一点儿也不会站立不稳。他朝他们径直走来，中途根本没怎么停下脚步，除了偶尔会瞥一眼前方的景象，在看到哈洛巴洛与其猎物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时，便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
“你看到了吧？”他大喊道，“一切都是无用功，芮恩！再过十分钟，你那座珍贵的家园就将进入哈洛巴洛的肠道里。而你们，你和你的黑人男朋友——我要把你们的肠子像彩带一样挂在拆解工场的屋顶上，还要把你们的尸体钉在奴隶棚里，这样你的伦敦朋友就可以看到胆敢愚弄我的人的下场！”
这时他的距离已经近到可以挥剑劈向他们。芮恩和西奥向后爬去，想要离他远一点。一艘白色的飞艇翱翔飞过郊镇艉部，于是他们身后的那座旋转炮台发出了一阵断断续续的咆哮，但科波尔德只是大笑起来：“别指望那些蘑栖能来救你们！他们不敢进入这门火炮的攻击范围……”
他向前冲去，剑尖刺在离西奥的脚只差几英寸远的郊镇装甲上，火星四溅。西奥望向芮恩。在她的身边，一枚固定住哈洛巴洛装甲的粗重铆钉有些许凸在了钢板的外面，挂住了一段残骸碎片。西奥扑过去把那段残片拉了起来。这是一根半英寸直径的旧管子，锈迹斑斑，两端尖利。当剑使的话它太长太重了，但西奥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他大叫一声转过身来，挥舞着那根管子向科波尔德攻去。科波尔德向后一跳，举起长剑挡住了这一击。他看起来很吃惊，甚至有些开心。“就是要这种精神！”他叫道。
在“愤怒”号上，纳迦说道：“我们必须干掉那座旋转火炮。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其他办法能进入射程……”
“长官！”手下的一位飞行员打断了他的话，“在郊镇的背上——”
纳迦用望远镜沿着哈洛巴洛形如木虱的背脊轮廓扫视。炮台后方二十码处有两个人影似乎在跳舞——不，在战斗，他看到了他们双剑交击时迸射的火花：“是我们的人？”
“不清楚，长官。可是如果我们对着那门炮开火，无论那是谁，都可能被我们杀死……”
“那是没办法的事，舰长。让他们的神明保佑他们，我们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一波火箭从飞艇上射了出来，芮恩赶紧蹲下身躲避，其中一枚火箭咝咝地与她擦身而过，距离近到她甚至瞥见了火箭锥形头部上画着的咆哮龙头，以及侧面用粉笔写的汉字。这枚火箭轰在了靠近炮台的装甲上，但离炮台还不够近，只有几块弹片溅在了炮台上。其余的火箭都射偏了，它们在城市残骸的尖角上爆炸开来，没有造成任何损害。哈洛巴洛正加速通过一片地区，伦敦上层的狭长残片参差不齐地互相堆叠在一起，在这里形成了一个网格状的框架，斜阳西沉，一道道病态的绯红色光束透过这个格状框架照射下来。芮恩用双手紧紧抓住郊镇装甲，抬头望向一支支飞速掠过的锋利尖刺。这场面就好像是从一个胡乱摆放着刀叉餐具的庞大抽屉里疾冲而过。要是我们撞上其中某一支，她想，我们的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这些锋利的残骸碎片似乎没让沃尔夫·科波尔德觉得有多麻烦。他挥舞着长剑，对着炮手组喊了些什么，于是火炮就在一阵游乐场音乐之中转动方向，在郊镇艉部的空中轰出一团团黑烟。那艘飞艇仓促地改变飞行方向，在废墟后面暂时消失了一段时间。然后科波尔德重新发动对西奥的进攻，现在他更加认真起来，少了几分戏谑，就好像芮恩与她的男朋友是他在做正经事之前必须要先处理掉的后顾之忧一样。
西奥用尽全力，他来回地挥舞生锈的铁管，不断发出闷哼与叫喊，试图格挡沃尔夫的攻击，不过他不是剑士，也很难像沃尔夫那样能轻松地在不断摇晃着隆隆前行的郊镇装甲上立足。在一分多钟的时间里，西奥一直被逼着向旋转火炮的外罩不断后退，这时沃尔夫突然虚晃一招，西奥赶紧闪向一边来避开他的剑锋，以至于脚下失去了平衡。他笨拙地倒了下去，脑袋重重地撞在脚下的郊镇装甲上。那根铁管从他汗湿的手中飞了出去。芮恩在铁管叮叮当当滚过自己身边时将它一把抓住。这时沃尔夫已经站在了西奥的身边，举起长剑想要将他一剑毙命。
芮恩纵身向前扑了过去，她并不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只是下决心不能让沃尔夫得逞。她听见了有人在尖叫，其实是她自己的叫声，这是一声有力而刺耳的尖叫，带着恐惧、愤怒与惊惶，叫声似乎给了她所需要的勇气，让她能挥舞铁管去抵挡沃尔夫挥劈而下的长剑。
更多火星四下飞溅，震动沿着手臂传来，几乎让她脱臼。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沃尔夫惊讶地站着，看起来很滑稽，他呆呆地望着手里的剑柄，剑刃已经断了半截。他朝芮恩望去。然后他耸了耸肩，扔掉手中的断剑。他撩开外衣，从枪套里拔出一支闪闪发亮的崭新左轮手枪。
尽管四周有各种各样的噪声，郊镇也在无休无止地前行，但在那最后的瞬间，哈洛巴洛的脊背上似乎变得寂然无声、静止不动。甚至连那座旋转火炮也停止了射击。芮恩四处张望，期待着能发现某种奇迹般的脱逃手段，但却看到那些炮手都在从他们的小窗里直愣愣地盯着她。
“再见，芮恩。”沃尔夫说道。
他没有注意到，在郊镇艉部的上方，那艘不屈不挠的白色飞艇再次荡进了射程范围。他扣下扳机的同时，数枚火箭从他的身旁破空飞过，令他的子弹射偏了，只是轻轻擦过芮恩的头发，却没有碰到她。旋转火炮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把他震得连连后退；他挣扎着想要自救，但脚下一滑，反而向前摔倒。芮恩仍旧紧握在手中的那根铁管尖端正好从胸骨下方的位置刺进了他的体内。冲击力震翻了芮恩，那根铁管的另一头嵌进了郊镇装甲上的一条缝隙里，顶着整支铁管完全扎透了沃尔夫的身体。
“噢！”他大喊一声，低头望着那根铁管。
“我很抱歉。”芮恩说道。
沃尔夫抬起头望着她。他的眼睛很蓝，很大，带着一种奇特的天真。他看上去就好像马上要哭了一样。芮恩拉动铁管，想要将它从他的身体里拔出来，但他向一侧重重地倒下，连着那根铁管一起，像破损的玩偶一般，一路翻滚，沿着郊镇侧面的斜坡掉了下去，直到最后撞在了履带上。
日后，芮恩会祈祷当那些机械滑动的金属块夹住他的时候，沃尔夫已经死了。她会告诉自己，当他被紧紧夹住、撕成碎片、犁入地下时，她听到的不是他发出的尖叫，而只是某处金属承受压力所发出的厉啸，是某些已经死去很久的伦敦城碎片被哈洛巴洛碾过时所发出的狂喊。
但在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了废墟地区的外围边缘。一片广阔的平原在他们的前方铺展开去，如海面般空无一物，只有新伦敦的灯光在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前方朝北疾驶，现在它正穿过这片空荡荡的平原，母城的残骸像一层蜕掉的皮一样被它抛在身后。
“小姑娘！”有人在大喊。芮恩还处在震惊之中，听不出那是谁的声音，肯定不是沃尔夫，也不是他的炮手，他们都跟旋转炮台一起消失了，更不是西奥，他正挣扎着站起身来，脑袋上撞到的地方流下一道道鲜血淌了满脸。芮恩抬头望去。绿色风暴的那艘白色飞艇正低悬在她头顶上，以某种奇迹般的飞行技巧与她的前进速度保持一致，这可是只有飞行员才能正确欣赏的高超特技。有人从船舱的某扇舱门探出身来拉她，她一开始以为是一个潜猎者，直到对方再次大喊：“小姑娘！”并不耐烦地向她示意抓住他的手，她才认出那是纳迦将军。
“愤怒”号的船舱中充斥着硝烟与飞艇燃料的味道。纳迦来回踱着步，朝手下的飞行员们发号施令，他盯着芮恩看了很长时间，这才说道：“你是伦敦人？被那座郊镇俘虏的？”
芮恩点点头，她紧抓着西奥，他们俩都还活着，这简直太让人难以置信了。眼下似乎不太适合向纳迦将军解释她与他以前曾见过面。她情不自禁地浑身打战，也难以遏制地一直想到沃尔夫·科波尔德。“愤怒”号从哈洛巴洛上方掉转方向朝新伦敦飞去时，她放开西奥，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断呕吐，直到胃里空空如也为止。
他们在新伦敦的艉部降落下来，一群伦敦人与绿色风暴的士兵正等在那儿。“芮恩！”安琪挥着手开心地大喊，早已忘记了芮恩曾经被怀疑是一名间谍。
“纳茨沃西小姐！恩戈尼先生！感谢魁科你们安然无恙！”加拉蒙先生大喊着，一边搀扶他们从船舱里走出来。跟你没关系，芮恩想这样说，不过她随即就意识到加拉蒙先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错，他那笨拙的拥抱是他道歉的方式，于是她便回抱了他一下。
新城市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你丝毫体会不到在一座牵引城上应有的震颤、隐约的冲击感，以及颠簸，只有一种恍如梦中的移动感和速度感。不过也许它的速度还不够快，因为哈洛巴洛已经填满了后方的视野，它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里面的炽热熔炉与工厂。
“还以为科波尔德死了他们就会停下来呢。”西奥说。
“他们不知道他死了。”芮恩答道，“也可能他们知道了，但并不在意。即使主人不在，豪斯多弗先生和其他人也能处理简单的追猎行动。哈洛巴洛从不像沃尔夫关心哈洛巴洛那样关心沃尔夫……”
她不想谈到沃尔夫。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当他意识到自己被芮恩杀了时看向她的眼神。她试图告诉自己，她所做的事情让自己感到内疚、感到变得污浊，这是一件好事。比像她妈妈那样漠不关心要好。但这种感觉却很不是滋味。
她拉起西奥的手，两人一起走到艉部的栏杆边上，与其他伦敦人站在一起。在他们的身后，纳迦正在对幸存的军官们下达命令，他对田副将说：“你搭‘守护面纱’号回永固寺去。我妻子相信是潜猎者方在控制着那件恐怖的新武器。你要协助她找到并摧毁它。”
“是，阁下……”
“新伦敦将得到安全通过我们领土的许可。”
“是，阁下……”
“现在，在我驾驶‘愤怒’号起飞之前，我要所有人都下船。”
“可是阁下，您不能独自飞行！”
“为什么不能？我在赞尼桑丹斯基和堪察加都独自飞过。我独自驾驶飞艇对抗过装甲城市布雷斯劳。我当然能对付这样一座小小的肮脏的野蛮人收割镇。”
田副将表示明白了，他向纳迦鞠躬敬了个礼，然后大声地下起命令来。芮恩环顾四周，想看看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激动。她看见“愤怒”号的船员们跳到了下方的城市甲板上，看见纳迦操纵动力装甲载着他自己上了船。她移开了目光。城市后方正在进行的追逐可比绿色风暴能干出的事情引人注目多了。她几乎没有留意到“愤怒”号再次起飞。
哈洛巴洛穿过飞溅的湿泥朝他们驶来。它的装甲上千疮百孔，上层甲板还在着火，一条履带里还卡着什么东西，但豪斯多弗并不在乎。他的主人带他们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吃这座城市，他以前还曾对这座城市心存怀疑，但现在他亲眼见到它在移动，见到它在飞行，他终于明白了年轻的科波尔德想要的是什么。“加大马力！”他对着传声筒高声叫道，“张开巨颚！他们毫无防御能力！他们是我们的！”
纳迦将“愤怒”号转向迎面而来的郊镇，并操纵飞艇几乎降到了地面高度。这是一艘不错的飞艇，当他轻轻碰一碰转向舵和控制杆，它就有所响应，当他把它提升到冲撞的高速时，它那强大的引擎便发出噗噗的轻颤声，这一切都让纳迦十分享受。随着哈洛巴洛张开大口，纳迦便径直瞄准了它拆解工场里的那一座座熔炉所发出的艳艳红光。
等到哈洛巴洛人开始明白过来他想干什么时，巨颚里的枪炮便开火了，击碎了船舱的窗玻璃，燃起了大火。一支手铳的子弹打穿了纳迦的胸甲，但他的盔甲依然支撑着他站得笔直，他的机械手臂紧紧抓着舵轮，让熊熊燃烧的飞艇保持着航线。郊镇开始合上它的巨颚，但为时已晚。纳迦发射了“愤怒”号剩下的所有火箭，望着它们在他前方飞射入郊镇的胃部。“伊诺妮。”他说道。于是她的名字，以及他对她的思念，都陪着他一起冲进了明亮的光辉之中。
爆炸很短暂，仿佛一朵向日葵在暮色中盛开，无数弹片就是塞满花盘的种子。先是一阵沉闷而含糊不清的隆隆声，接着是各种其他声响，沉重的咚咚声和扑哧声伴随着大块残骸碎片如雨点般落在野外。在新伦敦上，没人欢呼，甚至连绿色风暴的那些士兵，他们是唱着要把城市全都摧毁的欢快歌曲长大的，但如今看上去也都胆战心惊。一两块小的废墟碎片落在甲板上，如掉落的硬币般叮当作响。芮恩弯下腰捡起落在她身边的一块。这是一颗来自哈洛巴洛外壳上的螺帽，还带着爆炸的余温。她把它装进口袋，想着它应该能成为新伦敦博物馆里的一件好展品。
哈洛巴洛还剩下的部分——破损的艉部，大半被火焰吞噬——在野外的淤泥中停止不动了。它马上就会变成一片风景，就像老伦敦那样。幸存者们跌跌撞撞地逃离郊镇，困惑迷惘地盯着四周看。一些人望向填满了南边地平线的废墟地区，猜想着自己能在那里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另一些人则追着新伦敦跑，大声叫着救命，乞求他们的牵引主义者同伴不要把手无寸铁的他们留在绿色风暴的土地上。但新伦敦已经听不见了，它飞快地驶离他们，穿过广袤的黑暗平原，越来越小，直到在视野中只剩下一个斑点，那是从它的琥珀色舷窗中所透出的一抹微光，在宏大苍茫的暮色中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