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炽天使
「早安，布雷德伊小姐。」爱翠安见那女孩走进天文台，便开口打声招呼。
「果然在这儿找到妳了。」女孩说。
「我是在这儿啊，」爱翠安闻言答道：「找我有什么事？」
「唔，老师，」布雷德伊焦躁地说：「林奈先生将我们的研究提案送到院长那边──」
「院长说你们不能继续研究。」爱翠安帮她说完。
「就是这样！」布雷德伊眨眨眼睛：「但是老师妳昨天才说过──」
「我记得，」爱翠安安抚她说：「但是当时我还不知道课程大纲有变动。」
「我真的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更糟糕的是他们居然说我不可以继续研究数学和灵物学，只能专心钻研草药疗法！」
爱翠安问：「那妳觉得原因是什么？」
「因为我是女人？史威登保先生说科学的奥秘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但事实上老师妳是学院里头最杰出的哲学家。我提出这一点反问他，结果他却说妳是特例。」
女孩讲到激动处潸然落泪，爱翠安过去轻轻提起她脸庞：「孩子，妳为什么想要研究数学？照着院长的话去做，有什么不好？妳也可以找个好对象结婚，林奈挺不错──别害臊，我看得出来妳们正在交往。当个好妻子、好母亲也是一条路。」
「但是，老师，我爱的是科学，我心里渴望的是知识。别人不懂没关系，但我不明白怎么老师妳也不懂我？」
「我懂的，爱蜜丽。我叫妳爱蜜丽没关系吧？」
「当然可以啊，老师。」
「妳也可以叫我爱翠安，不过别在其他学生面前这么叫就是了。」
「好──爱翠安。」
「妳拿那张小板凳坐吧。」爱蜜丽坐下以后，爱翠安自己也拎了张凳子。
「科学哲学的本质是什么呢，爱蜜丽？」
「透过上帝的使者，也就是天使，来研究上帝、还有上帝的意旨。我们追寻的，是本于上帝而能实用的事物，我们想要透过学习来达到完美的境地。」
「这段话妳是哪儿学来的？是谁告诉妳的？」
「每个学生都是这样学的啊。」
「莫佩尔第才不会这样告诉妳呢。」
「不是他说的，可是他的想法过时了，而且与上帝无关。希望他能得救。」
「爱蜜丽，妳自己相信妳刚刚说的那段话吗？妳认同以这种方式『定义』科学吗？」
女孩挺起腰杆，眼睛直瞪着放在大腿上的手掌。「其实……爱翠安，其实我不信。」
「那就说说妳自己的想法。」
她想不到三秒便开口：「科学哲学的本质就是要发现新事物。」
爱翠安淡淡一笑：「跟妳前面说的那一段相差很大吗？」
「我觉得差很多，只是不确定差异在哪里。」
「我来帮妳补充一下好了。发现新事物，是为了了解它们、是为了完整看见这个世界的美丽之处，并且欣赏万物的巧妙圆满。发现的事物对于国王、士兵、或者铁匠来说派不派得上用场，根本不是重点。同样的，天使或者恶魔是否跟新事物有关，也不应该是前提。妳知道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拿着望远镜观察吗？」
「想看什么东西吗？」
「我正在观察木星，妳也来看看，然后告诉我可以看到什么。」
爱蜜丽站起来将眼睛对准镜孔，过了一会儿说：「我看到一个有好几条颜色的碟状物，还有两个光点。」
爱翠安点点头：「藉由默勒库协助，我可以观察到木星更多细节，像是木星那片云海的流动，还有周围的小光点其实是卫星。」
「我读过妳写的专题。」
「今天晚上，我却跑到这儿来，用简陋的透镜观察木星。妳猜得到为什么吗？」
「这我真的想不透了。」
「最重要的科学方法就是观察，观察，然后实验，最后纪录结果。我们看见的、听见的、尝到的、闻到的都很重要。妳懂我的意思吗？这样子妳是不是也明白，其实我对于木星的专题报告根本没有价值？」
「我不懂呢，老师──呃，爱翠安。妳观察以后把看见的东西记录下来，这样不对吗？」
「问题是，之前我根本没有亲自看见什么东西。透过望远镜的话，中间的媒介很单纯，只有光线这一种途径；但是我所写的专题研究，根据是默勒库观察以后转译给我的数据。妳有没有玩过一种游戏，大家围成一圈说悄悄话，把一句话从第一个人传到最后一个人？这个游戏之所以好玩，就是因为最后一个人听见的，会跟一开始说出来的那句话差别很大，但这只是『玩游戏』而已，玩的人可也都没有想要扭曲原本那句话。」
「妳是说，上帝派来的天使会说谎？」女孩蹙起眉头。
「爱蜜丽，妳得答应我别把接下来我说的话透露出去。就算是林奈也一样，任何人都不行。妳可以发誓吗？」
「可以。」
「爱蜜丽，其实根本没有证据证明默勒库与上帝有关，完全没有。它们可能是『天使』，可能是『恶魔』，也可能是跟我们一样的生物，只是处于另外一种环境。所谓它们是由上帝派来人世的说法，全都是它们自己说的，而木星的月亮到底长成什么样子，也只是它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写。这架望远镜虽然落伍，但是得到的观察很真实，这一点是默勒库远远及不上的。这样子妳明白了吗？」
「我想我懂了，但是妳的论文我全部都读过，而且──」
「妳不算读过我的论文。」爱翠安叹了口气：「之前十年我都在浪费时间，直到现在我被狠狠甩了一巴掌，我终于才醒悟过来。」她拿出一迭纸，「这才是我写的论文，应该说是我还找得到的论文，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年纪比妳现在还要小。里头有一篇妳应该会特别有兴趣，那跟默勒库的数学特性有关，那篇论文没写完，我希望可以有人来收尾，所以我想请妳帮我这个忙。」
「我？」
「我觉得妳还保有一种洞察力，但是我已经失去那种能力。妳拿去看看吧，顺便写点评论，不过可别让别人看见。东西要藏好，记得准备一份写到一半的痛风治疗报告，如果有人闯进妳房间，就拿出来做掩护，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研究。」
「林奈也不行吗？」
「我会找时间跟他谈，如果他也愿意的话，妳们两个可以按照之前的提案继续研究。目前妳还是先私底下做。话说回来，暗中进行研究的风险很大，要是给人抓到了说不定会被逐出科学院，甚至会有更惨的后果，所以妳应该先考虑看看要不要冒险。」
「不用考虑了，爱翠安。」爱蜜丽目光炽热，但她已经不再落泪：「不用考虑。」她转身准备回去。
「等等，爱蜜丽，还有件事要跟妳说。」
「嗯？」
「妳应该坚持自己对于知识的热爱，这相当珍贵。以女性而言这种追寻很难得，但价值也更大。」
「谢谢妳，爱翠安。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妳为什么──大家说……」
「别人说了什么？」
「我小时候在法国见过妳一次，在国王的图书馆里。」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看到妳埋首书堆中，我心里才觉得还有一丝希望，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条路──」
「第三条路吗？」爱翠安喃喃自语。
「老师妳刚刚说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在圣西尔学院念书，那时候也爱上了哲学和数学，可是女孩子除了基础以外，不能修习更高深的理论。幸好，有一个老师偷偷帮了我，教我怎样掩饰自己真正研究的内容，之后我就有了一些跟别人不同的梦想……我下定决心，不想与人结婚，也不想进入修道院，我要保持自由之身，这样子才有办法研究自己真正有兴趣的东西。社会给了我们这个性别两条路，但这就是第三条路。走上这条路我还是战战兢兢、躲躲藏藏，好几次差点曝光。」
布雷德伊这才说出口：「我离开法国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妳是……是个女巫，他们说妳杀死国王，然后造成世界浩劫。」
爱翠安苦笑一下：「我可真希望杀死国王的是自己，不过，事实上把世界搞成这副德性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路易十四。他领着法国跟世界上半数国家宣战，打到快要输了，就叫自己底下的哲学家想办法解决心头大患，也就是英国。那些哲学家真的做到了，我当时跟在那些学者身边帮忙誊写，可是那个计划连我都被蒙在鼓里，我后来虽然查清楚真相，只可惜为时已晚。我确实曾经谋刺国王，希望这样可以阻止彗星坠落，但是我失手了，也因此失去我的手、我的挚爱，或者说我原有的一切。」
爱蜜丽瞪着她道：「妳的手？」
爱翠安举起右手，「国王身边有天使保护，那个天使将我的手给烧毁了，但不知怎么回事，天使又换了一只手给我。这是一只手，但也不是一只手──这只手给了我直接看见以太中各种力量和结构的能力。妳手上拿的论文里有个公式，我以前以为我可以了解这只手是怎样生成的、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可是到现在我却还是一点也不明白。所以我才需要妳帮忙，爱蜜丽。」
「妳终究是走上第三条路了，对吧？」爱翠安望着自己的手，语调非常地轻：「最后我终于懂得自己不可以软弱，所以才能走出这条路。可是，我却不由得怀疑，当初是不是还有第四种选择……」
当天稍晚，她在自己房间里一边饮酒，一边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对爱蜜丽说起自己的一生际遇，这女孩与自己根本不算熟。唔，其实她略过不少细节，尤其她没有提到女神会这个隐密的女性组织；女神会培育她，但也利用她做为接近国王的工具。过一阵子或许爱翠安就会对爱蜜丽提及女神会，看起来她对于这个秘密团体能发挥很大价值──不过这几年里，爱翠安反倒怀疑起女神会的价值，因为圣彼得堡这里的女神会员行为怪异，总是神秘兮兮，专注在聚会仪式和古人语录上，似乎不想开创一番新气象。
只是此刻她倒觉得自己「不愧为」女神会一员──十年就这么浪费掉了。
没有浪费，忽然有个声音透过她的右手发出共鸣，妳是天使的女王。
爱翠安抬头赫然看见一个炽天使。
之前她见过两个炽天使，第一个守在路易十四身边，可能就是把他搞疯的原因，而且也就是这第一个炽天使将爱翠安的手给烧毁。而第二次见到的炽天使则守在沙皇身边，爱翠安见过好几次。
现在碰上了第三个，感觉与之前所见的有些不同，但是爱翠安也说不上来差异在哪儿。它与所见过的另外两个炽天使一样，有六只深色且布满眼睛、像是孔雀尾羽的翅膀，就连指节与掌心也生了眼睛，看起来像是由阴影构成，状似人类的面孔除了一双发光瞳孔外都朦胧不清。炽天使分不出性别，爱翠安总觉得它们并不像是人或者鸟，比较像是一只巨大的蛾。
「你是谁？」
「怎么称呼我都可以，妳知道我是『什么』。」
「你的同类可害的我很惨◦」
「也帮了妳不少，妳的手是我给的，以前曾是我的一部分。」
它举起自己的手，爱翠安脊椎一阵刺痛，也看见那天使的手真的断了。
「这可好，」她顿了一顿才能继续说话，右手忽然令她作呕起来：「之前这么多年，你都没来找我，要我报恩？」
「妳不需要我，但是有其他地方用得着我。爱翠安，不必害怕我，夺走妳右手的炽天使是我的敌人，所以我将手给妳。」
「我并不怕你。」但她在说谎。
「确实不用怕，妳可以指挥我，就像妳指挥我的部下一样。」
「那些精灵是你的部下？」
「没错，我要它们留下来服侍妳。很高兴妳能善用它们的能力。」
「那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又忽然露面了？」
「世界出现新的动荡，敌人在遥远的异国，数量非常庞大。另外，我的──应该说『我们的』部下认为妳……在生气。」
「或许是。」
「可以解释原因吗？」
「看起来你可以读我的心思吧，那你告诉我就好了。」
「我没办法听见妳所有的思绪，只有妳说出来的话，以及用那只手传出的讯息而已。」
「你骗了我。」
「此话怎讲？」
她喝了口酒：「我能创造奇迹，每天都创造各种奇迹，这种力量带给我身边的一切──财富、权势、地位、还有追随我的人。但这一切都只是个谎言。」
「为什么会是谎言？」
「因为哪天你不高兴了，我就没办法继续创造奇迹，然后我就失去所有的力量。」
「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爱翠安苦笑道：「我可是非常怀疑这一点。我这辈子避之唯恐不及的，就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就像我因为不想把自己托付给男人所以才决定不结婚──却没想到现在根本就等于结婚了，还嫁给一个最不可靠的新郎。还有，先不提什么魔力，我真正想要得到的是知识，但是我对科学的了解跟我得到这只手的那一天相比，根本没有半点长进。」
「恕我无法将这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炽天使回答：「我给妳的是一项礼物，妳收下之后要不要使用全凭妳自己决定，也没有人要妳因为有了这个礼物就不做研究，不进行妳觉得该做的事情。妳真的会想放弃魔力吗？妳愿意现在就将魔力交出来？」
爱翠安嘴一撇，想到自己失去的一切：深爱的尼可拉斯，两人的结晶，还有赫丘尔。「的确不想，」她说：「我还用得着，可是我也说了，这魔力的来源我实在不放心。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妳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
「那问题暂且搁着吧，妳想要的其他东西是什么？」
「首先，我要把我儿子找回来，你的同类把他给带走了，我要把他找回来。还有，我想要知识，或许也需要力量──不过是一种不需要依靠你们的力量。」
炽天使展开翅膀：「妳反反复覆都是那句话，但这力量源自于我又如何？我的力量源自于上帝，所以妳的也一样，那么妳也要跟上帝切割开来？妳认为万事万物可以由妳而始、于妳而终，妳可以成为阿尔法与俄美嘎【注：语出《圣经》中上帝对自己的描述。阿尔法与俄美嘎为希腊语最初与最后的字母，也代表开始于结束的意义。】？妳们这个种族实在太狂妄了，妳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爱翠安问话时装做对方说的话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但天使所言实际上讲到她心坎里，逼得她胸口那股气差点上不来。
「我来与妳结盟，爱翠安。如果妳关心妳们这个种族的生死存亡，那妳们会需要我这个同伴。妳称之为『恶党』的那些天使，已经进行到计划的最后阶段，它们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问题症结。」
「我对它们的计划有什么问题并不是很清楚，你能说明一下吗？」
「它们想要消灭人类，我以为妳应该知道。」
「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它们嫉妒，而妳们很麻烦。」
「这个解释不够充分。」
「妳们称为『上帝』的存在体先创造出我们。祂创造出世界，但祂是无限，这个世界依定义来说，则是有限，所以祂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否则这个世界就会因此崩坏。于是祂命令我们，也就是默勒库，进入这个世界按照祂的意旨来创造万物，只不过有些天使意识到自己能获得自由，可以服从上帝，但也可以反抗祂，所以这些天使虽然创造出人类，却又假扮成神来欺骗人类。上帝对此感到不悦，但祂若想亲手修正错误，就会摧毁世界──但这只是我们一开始的想法。世界由谐波与定律所构成，上帝在世界之外还是可以进行轻微的干预，祂也真的介入了。上帝只修改了定律中的一小部分，却已经夺走我与其他天使大部分的能力，使我们成为依附于物质世界的阴影。」
炽天使继续说：「假扮为神的天使当然很气愤，但是时间一久，它们也就习惯了。可是人类的哲学家却又开始进行实验、发明仪器，对以太造成干扰。对『恶党』来说，这不啻是在伤口上洒盐，就想象气焰乖张的小孩擅自闯进妳房间，在这儿一下子敲锣打鼓、一下子放屁拉屎还拍拍屁股就走。『恶党』采取行动，它们用仅剩的力量将哲学家一个一个杀死，并且挑起人类社会的战火。刚开始很容易，才智过人的哲学家数量不多，杀死了以后很久才会再出来一个，但现在哲学家人数太多了，『恶党』也发现妳们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样势不可挡，所以便想出了将海水全部抽干的釜底抽薪之计。」
「同样的故事我从人类口中听过，」爱翠安说：「但默勒库之中好像没有谁愿意跟我提这件事。」
「之前服侍妳的天使没有能力表达这件事，就好比出身低微、没受教养的农夫不可能跟妳讨论微积分是同样的道理。我则不一样，妳可以把我想象成是我们族类中的哲学家。」炽天使停顿一下后又问：「妳会怀疑我说的话？」
她耸耸肩：「没根据的说词我都会怀疑，尤其，最近这段日子下来，我更是什么都很难相信。不过，姑且说我接受你的解释也罢，『恶党』到底发现了什么东西可以扭转局势？」
「它们没办法自己发现什么东西，但却可以指引你们去做这件事。牛顿研究出如何将天使与物质界连接起来，于是我们可以在你们的世界里做更多的事情。这种技术由妳加以改进，而妳的同僚史威登保，终于开发出黑暗引擎。」
「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黑暗引擎』这种东西。」
「只有极少部分人类知道这个发明，这引擎让天使能够在物质界行使完整的力量。黑暗引擎还需要调整，但等到调整结束之后，人类世界就真的毁了，除非我这一边能够先取得胜利。我们的胜算很小，因为双方数量差距很大。」
「你们这一边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嫌我们这些吵吵闹闹、拉屎拉尿的小孩很烦？」
「我们同样觉得人类很烦，但我们认为上帝创造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要给人类居住，并不是让我们霸占。我们希望透过帮助人类这件事情，争取上帝的宽恕，请祂将我们由有限世界中释放，使我们可以回归到我们出生的地方，也就是属于我们的无限宇宙之中。」
「在天堂给人帮佣也好过在地狱称王，嗯？」
「没错。」炽天使的反应中，一点听出她话带的意味讽刺都没有。
「看样子，英文谚语不只是法国人听不懂，天使也一样听不懂。」她说。
「我不懂妳的意思。」
「那不重要。重点是那些『黑暗引擎』到底有什么效果？是怎么运作的？」
「我不确定，我只知道与妳儿子有关，他是关键。」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果然在这儿找到妳了。」女孩说。
「我是在这儿啊，」爱翠安闻言答道：「找我有什么事？」
「唔，老师，」布雷德伊焦躁地说：「林奈先生将我们的研究提案送到院长那边──」
「院长说你们不能继续研究。」爱翠安帮她说完。
「就是这样！」布雷德伊眨眨眼睛：「但是老师妳昨天才说过──」
「我记得，」爱翠安安抚她说：「但是当时我还不知道课程大纲有变动。」
「我真的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更糟糕的是他们居然说我不可以继续研究数学和灵物学，只能专心钻研草药疗法！」
爱翠安问：「那妳觉得原因是什么？」
「因为我是女人？史威登保先生说科学的奥秘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但事实上老师妳是学院里头最杰出的哲学家。我提出这一点反问他，结果他却说妳是特例。」
女孩讲到激动处潸然落泪，爱翠安过去轻轻提起她脸庞：「孩子，妳为什么想要研究数学？照着院长的话去做，有什么不好？妳也可以找个好对象结婚，林奈挺不错──别害臊，我看得出来妳们正在交往。当个好妻子、好母亲也是一条路。」
「但是，老师，我爱的是科学，我心里渴望的是知识。别人不懂没关系，但我不明白怎么老师妳也不懂我？」
「我懂的，爱蜜丽。我叫妳爱蜜丽没关系吧？」
「当然可以啊，老师。」
「妳也可以叫我爱翠安，不过别在其他学生面前这么叫就是了。」
「好──爱翠安。」
「妳拿那张小板凳坐吧。」爱蜜丽坐下以后，爱翠安自己也拎了张凳子。
「科学哲学的本质是什么呢，爱蜜丽？」
「透过上帝的使者，也就是天使，来研究上帝、还有上帝的意旨。我们追寻的，是本于上帝而能实用的事物，我们想要透过学习来达到完美的境地。」
「这段话妳是哪儿学来的？是谁告诉妳的？」
「每个学生都是这样学的啊。」
「莫佩尔第才不会这样告诉妳呢。」
「不是他说的，可是他的想法过时了，而且与上帝无关。希望他能得救。」
「爱蜜丽，妳自己相信妳刚刚说的那段话吗？妳认同以这种方式『定义』科学吗？」
女孩挺起腰杆，眼睛直瞪着放在大腿上的手掌。「其实……爱翠安，其实我不信。」
「那就说说妳自己的想法。」
她想不到三秒便开口：「科学哲学的本质就是要发现新事物。」
爱翠安淡淡一笑：「跟妳前面说的那一段相差很大吗？」
「我觉得差很多，只是不确定差异在哪里。」
「我来帮妳补充一下好了。发现新事物，是为了了解它们、是为了完整看见这个世界的美丽之处，并且欣赏万物的巧妙圆满。发现的事物对于国王、士兵、或者铁匠来说派不派得上用场，根本不是重点。同样的，天使或者恶魔是否跟新事物有关，也不应该是前提。妳知道为什么我会到这里拿着望远镜观察吗？」
「想看什么东西吗？」
「我正在观察木星，妳也来看看，然后告诉我可以看到什么。」
爱蜜丽站起来将眼睛对准镜孔，过了一会儿说：「我看到一个有好几条颜色的碟状物，还有两个光点。」
爱翠安点点头：「藉由默勒库协助，我可以观察到木星更多细节，像是木星那片云海的流动，还有周围的小光点其实是卫星。」
「我读过妳写的专题。」
「今天晚上，我却跑到这儿来，用简陋的透镜观察木星。妳猜得到为什么吗？」
「这我真的想不透了。」
「最重要的科学方法就是观察，观察，然后实验，最后纪录结果。我们看见的、听见的、尝到的、闻到的都很重要。妳懂我的意思吗？这样子妳是不是也明白，其实我对于木星的专题报告根本没有价值？」
「我不懂呢，老师──呃，爱翠安。妳观察以后把看见的东西记录下来，这样不对吗？」
「问题是，之前我根本没有亲自看见什么东西。透过望远镜的话，中间的媒介很单纯，只有光线这一种途径；但是我所写的专题研究，根据是默勒库观察以后转译给我的数据。妳有没有玩过一种游戏，大家围成一圈说悄悄话，把一句话从第一个人传到最后一个人？这个游戏之所以好玩，就是因为最后一个人听见的，会跟一开始说出来的那句话差别很大，但这只是『玩游戏』而已，玩的人可也都没有想要扭曲原本那句话。」
「妳是说，上帝派来的天使会说谎？」女孩蹙起眉头。
「爱蜜丽，妳得答应我别把接下来我说的话透露出去。就算是林奈也一样，任何人都不行。妳可以发誓吗？」
「可以。」
「爱蜜丽，其实根本没有证据证明默勒库与上帝有关，完全没有。它们可能是『天使』，可能是『恶魔』，也可能是跟我们一样的生物，只是处于另外一种环境。所谓它们是由上帝派来人世的说法，全都是它们自己说的，而木星的月亮到底长成什么样子，也只是它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写。这架望远镜虽然落伍，但是得到的观察很真实，这一点是默勒库远远及不上的。这样子妳明白了吗？」
「我想我懂了，但是妳的论文我全部都读过，而且──」
「妳不算读过我的论文。」爱翠安叹了口气：「之前十年我都在浪费时间，直到现在我被狠狠甩了一巴掌，我终于才醒悟过来。」她拿出一迭纸，「这才是我写的论文，应该说是我还找得到的论文，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年纪比妳现在还要小。里头有一篇妳应该会特别有兴趣，那跟默勒库的数学特性有关，那篇论文没写完，我希望可以有人来收尾，所以我想请妳帮我这个忙。」
「我？」
「我觉得妳还保有一种洞察力，但是我已经失去那种能力。妳拿去看看吧，顺便写点评论，不过可别让别人看见。东西要藏好，记得准备一份写到一半的痛风治疗报告，如果有人闯进妳房间，就拿出来做掩护，这可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研究。」
「林奈也不行吗？」
「我会找时间跟他谈，如果他也愿意的话，妳们两个可以按照之前的提案继续研究。目前妳还是先私底下做。话说回来，暗中进行研究的风险很大，要是给人抓到了说不定会被逐出科学院，甚至会有更惨的后果，所以妳应该先考虑看看要不要冒险。」
「不用考虑了，爱翠安。」爱蜜丽目光炽热，但她已经不再落泪：「不用考虑。」她转身准备回去。
「等等，爱蜜丽，还有件事要跟妳说。」
「嗯？」
「妳应该坚持自己对于知识的热爱，这相当珍贵。以女性而言这种追寻很难得，但价值也更大。」
「谢谢妳，爱翠安。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妳为什么──大家说……」
「别人说了什么？」
「我小时候在法国见过妳一次，在国王的图书馆里。」
「我不知道有这回事呢。」
「看到妳埋首书堆中，我心里才觉得还有一丝希望，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条路──」
「第三条路吗？」爱翠安喃喃自语。
「老师妳刚刚说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在圣西尔学院念书，那时候也爱上了哲学和数学，可是女孩子除了基础以外，不能修习更高深的理论。幸好，有一个老师偷偷帮了我，教我怎样掩饰自己真正研究的内容，之后我就有了一些跟别人不同的梦想……我下定决心，不想与人结婚，也不想进入修道院，我要保持自由之身，这样子才有办法研究自己真正有兴趣的东西。社会给了我们这个性别两条路，但这就是第三条路。走上这条路我还是战战兢兢、躲躲藏藏，好几次差点曝光。」
布雷德伊这才说出口：「我离开法国的时候，听到有人说妳是……是个女巫，他们说妳杀死国王，然后造成世界浩劫。」
爱翠安苦笑一下：「我可真希望杀死国王的是自己，不过，事实上把世界搞成这副德性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路易十四。他领着法国跟世界上半数国家宣战，打到快要输了，就叫自己底下的哲学家想办法解决心头大患，也就是英国。那些哲学家真的做到了，我当时跟在那些学者身边帮忙誊写，可是那个计划连我都被蒙在鼓里，我后来虽然查清楚真相，只可惜为时已晚。我确实曾经谋刺国王，希望这样可以阻止彗星坠落，但是我失手了，也因此失去我的手、我的挚爱，或者说我原有的一切。」
爱蜜丽瞪着她道：「妳的手？」
爱翠安举起右手，「国王身边有天使保护，那个天使将我的手给烧毁了，但不知怎么回事，天使又换了一只手给我。这是一只手，但也不是一只手──这只手给了我直接看见以太中各种力量和结构的能力。妳手上拿的论文里有个公式，我以前以为我可以了解这只手是怎样生成的、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可是到现在我却还是一点也不明白。所以我才需要妳帮忙，爱蜜丽。」
「妳终究是走上第三条路了，对吧？」爱翠安望着自己的手，语调非常地轻：「最后我终于懂得自己不可以软弱，所以才能走出这条路。可是，我却不由得怀疑，当初是不是还有第四种选择……」
当天稍晚，她在自己房间里一边饮酒，一边思索自己为什么会对爱蜜丽说起自己的一生际遇，这女孩与自己根本不算熟。唔，其实她略过不少细节，尤其她没有提到女神会这个隐密的女性组织；女神会培育她，但也利用她做为接近国王的工具。过一阵子或许爱翠安就会对爱蜜丽提及女神会，看起来她对于这个秘密团体能发挥很大价值──不过这几年里，爱翠安反倒怀疑起女神会的价值，因为圣彼得堡这里的女神会员行为怪异，总是神秘兮兮，专注在聚会仪式和古人语录上，似乎不想开创一番新气象。
只是此刻她倒觉得自己「不愧为」女神会一员──十年就这么浪费掉了。
没有浪费，忽然有个声音透过她的右手发出共鸣，妳是天使的女王。
爱翠安抬头赫然看见一个炽天使。
之前她见过两个炽天使，第一个守在路易十四身边，可能就是把他搞疯的原因，而且也就是这第一个炽天使将爱翠安的手给烧毁。而第二次见到的炽天使则守在沙皇身边，爱翠安见过好几次。
现在碰上了第三个，感觉与之前所见的有些不同，但是爱翠安也说不上来差异在哪儿。它与所见过的另外两个炽天使一样，有六只深色且布满眼睛、像是孔雀尾羽的翅膀，就连指节与掌心也生了眼睛，看起来像是由阴影构成，状似人类的面孔除了一双发光瞳孔外都朦胧不清。炽天使分不出性别，爱翠安总觉得它们并不像是人或者鸟，比较像是一只巨大的蛾。
「你是谁？」
「怎么称呼我都可以，妳知道我是『什么』。」
「你的同类可害的我很惨◦」
「也帮了妳不少，妳的手是我给的，以前曾是我的一部分。」
它举起自己的手，爱翠安脊椎一阵刺痛，也看见那天使的手真的断了。
「这可好，」她顿了一顿才能继续说话，右手忽然令她作呕起来：「之前这么多年，你都没来找我，要我报恩？」
「妳不需要我，但是有其他地方用得着我。爱翠安，不必害怕我，夺走妳右手的炽天使是我的敌人，所以我将手给妳。」
「我并不怕你。」但她在说谎。
「确实不用怕，妳可以指挥我，就像妳指挥我的部下一样。」
「那些精灵是你的部下？」
「没错，我要它们留下来服侍妳。很高兴妳能善用它们的能力。」
「那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又忽然露面了？」
「世界出现新的动荡，敌人在遥远的异国，数量非常庞大。另外，我的──应该说『我们的』部下认为妳……在生气。」
「或许是。」
「可以解释原因吗？」
「看起来你可以读我的心思吧，那你告诉我就好了。」
「我没办法听见妳所有的思绪，只有妳说出来的话，以及用那只手传出的讯息而已。」
「你骗了我。」
「此话怎讲？」
她喝了口酒：「我能创造奇迹，每天都创造各种奇迹，这种力量带给我身边的一切──财富、权势、地位、还有追随我的人。但这一切都只是个谎言。」
「为什么会是谎言？」
「因为哪天你不高兴了，我就没办法继续创造奇迹，然后我就失去所有的力量。」
「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爱翠安苦笑道：「我可是非常怀疑这一点。我这辈子避之唯恐不及的，就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就像我因为不想把自己托付给男人所以才决定不结婚──却没想到现在根本就等于结婚了，还嫁给一个最不可靠的新郎。还有，先不提什么魔力，我真正想要得到的是知识，但是我对科学的了解跟我得到这只手的那一天相比，根本没有半点长进。」
「恕我无法将这过错揽在自己身上，」炽天使回答：「我给妳的是一项礼物，妳收下之后要不要使用全凭妳自己决定，也没有人要妳因为有了这个礼物就不做研究，不进行妳觉得该做的事情。妳真的会想放弃魔力吗？妳愿意现在就将魔力交出来？」
爱翠安嘴一撇，想到自己失去的一切：深爱的尼可拉斯，两人的结晶，还有赫丘尔。「的确不想，」她说：「我还用得着，可是我也说了，这魔力的来源我实在不放心。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妳想要的是什么？」
「我想要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
「那问题暂且搁着吧，妳想要的其他东西是什么？」
「首先，我要把我儿子找回来，你的同类把他给带走了，我要把他找回来。还有，我想要知识，或许也需要力量──不过是一种不需要依靠你们的力量。」
炽天使展开翅膀：「妳反反复覆都是那句话，但这力量源自于我又如何？我的力量源自于上帝，所以妳的也一样，那么妳也要跟上帝切割开来？妳认为万事万物可以由妳而始、于妳而终，妳可以成为阿尔法与俄美嘎【注：语出《圣经》中上帝对自己的描述。阿尔法与俄美嘎为希腊语最初与最后的字母，也代表开始于结束的意义。】？妳们这个种族实在太狂妄了，妳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爱翠安问话时装做对方说的话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但天使所言实际上讲到她心坎里，逼得她胸口那股气差点上不来。
「我来与妳结盟，爱翠安。如果妳关心妳们这个种族的生死存亡，那妳们会需要我这个同伴。妳称之为『恶党』的那些天使，已经进行到计划的最后阶段，它们认为自己已经解决了问题症结。」
「我对它们的计划有什么问题并不是很清楚，你能说明一下吗？」
「它们想要消灭人类，我以为妳应该知道。」
「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它们嫉妒，而妳们很麻烦。」
「这个解释不够充分。」
「妳们称为『上帝』的存在体先创造出我们。祂创造出世界，但祂是无限，这个世界依定义来说，则是有限，所以祂不能存在于这个世界，否则这个世界就会因此崩坏。于是祂命令我们，也就是默勒库，进入这个世界按照祂的意旨来创造万物，只不过有些天使意识到自己能获得自由，可以服从上帝，但也可以反抗祂，所以这些天使虽然创造出人类，却又假扮成神来欺骗人类。上帝对此感到不悦，但祂若想亲手修正错误，就会摧毁世界──但这只是我们一开始的想法。世界由谐波与定律所构成，上帝在世界之外还是可以进行轻微的干预，祂也真的介入了。上帝只修改了定律中的一小部分，却已经夺走我与其他天使大部分的能力，使我们成为依附于物质世界的阴影。」
炽天使继续说：「假扮为神的天使当然很气愤，但是时间一久，它们也就习惯了。可是人类的哲学家却又开始进行实验、发明仪器，对以太造成干扰。对『恶党』来说，这不啻是在伤口上洒盐，就想象气焰乖张的小孩擅自闯进妳房间，在这儿一下子敲锣打鼓、一下子放屁拉屎还拍拍屁股就走。『恶党』采取行动，它们用仅剩的力量将哲学家一个一个杀死，并且挑起人类社会的战火。刚开始很容易，才智过人的哲学家数量不多，杀死了以后很久才会再出来一个，但现在哲学家人数太多了，『恶党』也发现妳们如同涨潮的海浪一样势不可挡，所以便想出了将海水全部抽干的釜底抽薪之计。」
「同样的故事我从人类口中听过，」爱翠安说：「但默勒库之中好像没有谁愿意跟我提这件事。」
「之前服侍妳的天使没有能力表达这件事，就好比出身低微、没受教养的农夫不可能跟妳讨论微积分是同样的道理。我则不一样，妳可以把我想象成是我们族类中的哲学家。」炽天使停顿一下后又问：「妳会怀疑我说的话？」
她耸耸肩：「没根据的说词我都会怀疑，尤其，最近这段日子下来，我更是什么都很难相信。不过，姑且说我接受你的解释也罢，『恶党』到底发现了什么东西可以扭转局势？」
「它们没办法自己发现什么东西，但却可以指引你们去做这件事。牛顿研究出如何将天使与物质界连接起来，于是我们可以在你们的世界里做更多的事情。这种技术由妳加以改进，而妳的同僚史威登保，终于开发出黑暗引擎。」
「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黑暗引擎』这种东西。」
「只有极少部分人类知道这个发明，这引擎让天使能够在物质界行使完整的力量。黑暗引擎还需要调整，但等到调整结束之后，人类世界就真的毁了，除非我这一边能够先取得胜利。我们的胜算很小，因为双方数量差距很大。」
「你们这一边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嫌我们这些吵吵闹闹、拉屎拉尿的小孩很烦？」
「我们同样觉得人类很烦，但我们认为上帝创造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要给人类居住，并不是让我们霸占。我们希望透过帮助人类这件事情，争取上帝的宽恕，请祂将我们由有限世界中释放，使我们可以回归到我们出生的地方，也就是属于我们的无限宇宙之中。」
「在天堂给人帮佣也好过在地狱称王，嗯？」
「没错。」炽天使的反应中，一点听出她话带的意味讽刺都没有。
「看样子，英文谚语不只是法国人听不懂，天使也一样听不懂。」她说。
「我不懂妳的意思。」
「那不重要。重点是那些『黑暗引擎』到底有什么效果？是怎么运作的？」
「我不确定，我只知道与妳儿子有关，他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