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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牛鬼蛇神

富兰克林觉得会议里的人是一群牛鬼蛇神。

  太多人叼烟,室内烟雾缭绕,流亡的黑人表情狰狞地盯着巡警队员,手指在斧头、短刀上游走;巡警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清楚表明他们也记得两方曾经血战过。阿巴拉契族、亚玛库洛族、切罗基族三边代表鼻子上穿了钩,抬着脸用那钩子望向对方以示不屑。卡罗莱纳与侯国双方的部队也是满面怒容,视线带着杀气。

  他为什么会妄想这些人能够通力合作?自由与解放只是理念,比不上这满屋的仇恨与排斥。

  之前在查理镇上,他出言反抗詹姆斯的势力时,曾经以为自己非常勇敢。但他现在知道,当初是因为事先安排好了,很确定美洲哲学会能撑腰,就算对方军容盛大,实际上占优势的还是自己。可是进了这会议厅,他一点把握也没有,只觉得这是以寡敌众、身陷重围,即便一些老面孔,如纳卡索先生也看似虎视眈眈。富兰克林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与黑人一起居住在查理镇将近十年,但对于他们的了解实在太少。

  对于黑人了解少,对于流亡黑人了解更少。他们原本也是黑奴,但在黑胡子插手之前,就已经逃向自由,流亡之后学着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藏匿在树林与山凹间,多数沦为盗匪以谋生存。其中不少人是遭到奴役才几个月便已经逃走,本质上还是非洲人,英语说不好,或者根本不会的比例相当高。这群人真的是个未知数,看他们乱七八糟的头发与衣服、各式各样的武器,任谁都知道他们不好对付,但更麻烦的是,其他人不会信任流亡黑人,麦佛森等人都已经清楚表达了这个立场。

  印第安人也一样,以前在波士顿或者查理镇时,富兰克林时常见到他们,但看来都不是太有威胁性,只是奇特、令人好奇的民族。美洲哲学会里头有很多成员也是印第安人,但都是已经接受欧式文化、礼仪的人,其中许多人甚至说不出自己的部落是哪一个,因为身上混杂不同部族,甚至有黑人白人的血统。但还是同样的问题──几乎每天都在街上看见的种族,不代表富兰克林真正了解他们。他自认有交情的印第安人不多,恐怕只有巧克陶族的红鞋一个,可惜他不在这里。现场的印第安人看来粗野得多,比方说奥雷拓普右手边那个亚玛库洛族的人,名字叫做「托摩奇奇」,他没穿上衣,看样子是为了展示出胸前刺上的一对雄伟羽翼。然后加上关系生变的切罗基人、刚到场的阿巴拉契人,富兰克林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当年的威尼斯枢密院了,浑身都不自在。

  他不禁心想:这些人因为英国人受了那么多罪,他们怎么可能不反咬一口?

  而他也真希望自己可以找到一个理由。

  奈恩做了开场白,描述英国殖民地遭到侵略、并尽力将矛头指向俄罗斯。提督的口才不错,但富兰克林目前无法从听众脸上判断出他们作何感想。

  提督说完以后,屋子里一阵静默,只有好几个翻译努力将他说的话译为其他语言。但是大家不知道哪儿来的默契,居然同时开始大吼、叫骂,吵得不可开交。

  奈恩开口要大家守秩序,但最后却是奥雷拓普那种高而尖的贵族嗓音吸引大家注意力。

  「我不必隐瞒,」他说:「我个人支持詹姆斯家族,我的确认为他是所有英国人的君主。」之后一片哗然,他表情一挤马上举手要大家安静,奇妙的是他这样做真的有效。

  「如果只是为『我自己』做决定,」奥雷拓普继续说:「那我会臣服于他。问题在于,这个决定不只关乎我一个人,我代表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里面其实很多居民并非英国人,而是包括了亚玛库洛族、德国人、法国人、西班牙人,就连英国人后裔也有不同宗教、不同立场,不单只有天主教徒而已。侯国自治已经非常多年,英国政府不支持,而侯国的邻居、也就是英国殖民地,一样不肯伸出援手,所以我们只好自己想政策、自己找伙伴。侯国人民付出血汗才争取到今天的地位,我不可能轻言放弃──我的子民也不可能容许我轻易退让,尤其对方是个受到莫斯科政府操弄的傀儡国王,不管他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头衔,也无论我个人认为他的继承权正当与否,侯国无法苟同。」

  富兰克林听完才察觉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看样子虽然失去切罗基人的支持,却换来了阿吉利亚侯国这个新战友。

  然而奥雷拓普却还没说完:「刚刚说的只是其中一面,另外一面则在于奈恩先生、富兰克林先生希望我们加入的联盟。英国自治殖民地在侯国需要帮助的时候并没有伸出援手,甚至还主动与我们作对,其中尤以卡罗莱纳对我们侵扰最为严重。双方最后一次交手,卡罗莱纳夺走沙凡那港,切断我们与威尼斯的贸易路线,直到今天都还没办法回复,结果逼得我们一定得以高价向卡罗莱纳商人购买物资,不然就只能从西班牙进口货物,但西班牙来的东西根本不够用。与侯国友好的西班牙人、法国人同样对于结盟一事有所质疑,在我看来理由也非常充分。这是『英国人』的战争,但侯国子民不是『英国人』,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不是。因此,我认为就侯国的利益而言,我国中立。」

  「敌人恐怕不会放过你们,」奈恩提醒道:「对他们来说,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恰好相反,我与『谋位者』有过通讯,他的观点并非如此,还主动提出侯国可以保持独立地位。」

  屋内耳语络绎不绝,不难看出大家心里想的是同一件事情:也许他们想要的只有英国殖民地吧。

  该是介入的时候了,于是富兰克林扯开嗓门压过一片嘈杂:「他或许是这么说,但看看他在查理镇怎样布局,就知道这个人根本不能相信。真正有权决定的人,根本不是詹姆斯。」

  「沙凡那港的问题,」奈恩补充说:「已经讨论过了,为示我们的善意,会将那里归还给侯国。」

  奥雷拓普冷笑一声:「都已经不是你们的领土了,才想到要拿来还我们?这可好,我不到一年前才要你们把海港还来,那时候怎么没想到要还?」

  「我无法说服议会做出这个决议。」奈恩坦言:「依法统而言,侯国虽是特许殖民区,但仍属于英国。侯国与西班牙人连手对付我们,这犯了众怒。」

  「我们别无选择,」奥雷拓普没好气答道:「我可不打算为此道歉。」

  「此一时、彼一时,我一直都在议会中斡旋,现在已经得到好结果了。」

  奥雷拓普还是冷若冰霜:「还有其他问题。」

  「没错。」一个皮肤又黑又亮、令人联想到柚木的人开口。

  「请站起来、说一下名字好吗?」

  那人报上了名字,「乌诺卡,大家叫我。」他站起来说:「黑奴,自由的,我是头头。侯国怕啦,你们会拿掉我们同胞的锁炼,赢了的话。那英国佬不会管,答应了。」

  「侯国的内政交给他们自己处理。」奈恩解释。

  「这样,真的?哼,我们兄弟在侯国,带着脚铐,工作在田里。如果我们帮忙,想要的话,就得这件事情处理掉,才对吧?」

  「不可能。」奥雷拓普当场回绝:「绝对不可能。你们应该也知道,我从汤玛士爵士手中接下侯爵位置的时候,也同情黑奴遭遇,试过推行解放黑奴,依据侯国最初的法律,本就没有黑奴这回事,我家里也没有黑奴。但是黑胡子称霸卡罗莱纳那段期间,很多地主都逃到侯国来,而侯国的法律因此更改了,现在我对那些有自己土地财产的人也得负责,没有权力说拿走就拿走,他们不可能说放就放。」

  「我们也不放!」乌诺卡激动还击,后头那些保镖、护卫都怒目圆睁、挥拳附和。

  「我们也这样认为。」又有人插进来,富兰克林一看,竟是纳卡索先生站了起来。

  「先生的意思是?」奈恩大惑不解。

  「看来,我们可以藉这个机会一次厘清很多问题。」纳卡索回答:「首先,我们完全同意乌诺卡先生所言──」

  「请问您说的『我们』是谁?」奈恩问:「您是查理镇议会一员,也是『美洲哲学会』的成员。」

  「我的职责就是代表殖民地内的黑人发言。」他澄清说:「也因此,我有几件事情想要提出。」

  从奈恩表情看出他觉得麻烦很大,不过只能无奈地点头同意。

  「要我们参加战争,那就得让我们知道为何而战。我们或许都是自由之身,但恐怕我们地位并不平等,提督先生。我们希望这一点可以有所改变,我们希望可以与白人拥有相同的投票权,我们希望可以拥有自己的财产与土地。更重要的是,如同乌诺卡领袖所言,我们有许多同胞在侯国、弗吉尼亚、马里兰、宾夕法尼亚等各个殖民地遭到奴役,我们希望所有同胞都能得到自由。」

  奈恩气得脸红脖子粗。虽说之前大撤退时,富兰克林已经提出过纳卡索的意见,他完全没料到会闹出这一段来。

  「我们是不是一步一步处理比较好?」奈恩回答:「您也知道,倘若詹姆斯胜利,所有黑人都会再度沦为奴隶。」

  「别想,混账!」乌诺卡大吼。

  奈恩叹道:「如果你们必须以武力争取自由,我们也会支持──」

  「容我插嘴,」富兰克林打断说:「但是他们说的都没错。」

  这句话发挥预期的效果,整个房间忽然安静地像是大家没了心跳。奈恩以眼神示意富兰克林,要小心行事,不过富兰克林还是说了下去。

  「奥雷拓普侯爵刚刚讲得非常好,」富兰克林说,「但我想他的意思跟大家听到的字面有些不同。这场战争为的不是卡罗莱纳,为的不是英国人自己的自由,而是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是不是会失去自由。我认为,无论是流亡黑人或者已经解放的黑人,为了这个目标奋战的话,就应该获得回报,脑袋清楚的人更应该想想──他们其实大可以趁火打劫。侯爵的两难处境我明白,但我对天发誓,我们真的需要侯国的援助,因为我已经亲眼看过『谋位者』带来的浩劫有多大。倘若在场有人认为这场战争不关你的事,不会影响到你们的性命、你们的未来,那我只能说──去死吧。这就好比眼看瘟疫来了,我们双手奉上疫苗,苦苦哀求一用了你们都还不屑一顾。大家心里都在想:『就让别人去打吧,让别人死吧,反正又不是我家要打仗,等到别人家全部死光,好处就通通到我们这儿了。』各位,你们绝对等不到那一天,因为我们对抗的根本不是一国政府,不是一个暴君,不是俄罗斯的皇帝。詹姆斯背后的确是俄罗斯撑腰,但是俄罗斯的背后却另有一群恶魔在作祟,这群恶魔要的不是我们的土地、家园、农作物或者其他东西,它们要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我们全部都杀光。它们会让我们绝后、会让我们绝望,不要说是未来了,就算只是沙子上的一个脚印我们也留不下来,我们存在的证据会彻底遭到抹灭。不管你是白皮肤、黑皮肤,或者是红皮肤,也无论你认为天主教、新教还是回教比较高尚,对这群恶魔来说,一点分别也没有。我们面对的不是军队,是死神,在死亡之后只剩下一片孤寂,在我们结束之后也不会有下一代出现。」

  他继续说:「在场很多人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你们与『美洲哲学会』并肩作战、一起对抗过这些恶魔,追捕它们派来的魔人。而大家所看见的灾祸──例如昨天袭击我们的飞行物体,还有查理镇海港底下隐藏的潜水船,其实不过只是冰山一角而已。然后,随你们怎么骂我,但我说你们这些家伙真是混蛋!居然这时候还要勾心斗角,争着当最后一个死的。」

  「现在,我们还有机会把它们赶回大西洋的另一边,」富兰克林又说:「现在不这么做,以后就没有机会了,死人不会有自由,更不会有财产。各位先生,我们不是同心协力,就是大家一起死,如此简单而已。良药苦口,在场有些人可能不愿意接受,觉得状况怎么有这么糟。对,真的很糟,我自己花了那么多年就是想要把这敌人给隔绝在大陆外,不过现在我却后悔了。我怀疑这么做是不是真的值得,很多人为了给你们多一天、多一个月、或者多个一年好活,赔上了自己的性命,但既然我们在这里看不到人性中一丝一毫的可取之处,那我说它们来得越快越好,最好是赏大家一个痛快。人类这样的种族灭绝也罢,反正看大家这样,的确证明我们真是猥琐下流,没有存在的价值。」

  说完这一长串话以后,富兰克林觉得自己心里一点害怕恐惧也没有,他的气势压倒全场。与会他人顿时成了群黄毛小孩,全部都是。

  而且是群不敢开口的小孩,他终于逼得大家全部闭嘴了。

  沉默延续了大概半分钟,之后有个人忽然咯咯笑了出来。厅内所有人的视线集中过去,却不料那人从嘴笑到肚子上,声音宏亮地回荡起来。

  「这位先生,我刚刚的话逗你发笑了?」富兰克林出言质问。

  那人站了起来,拿下头上那顶有很多发亮毛皮,而且尺寸特别大的三角帽。他的肤色、轮廓都是印第安人,但装扮则是印第安人与其他原住民的混合服饰,腰间有一柄不长不短的剑晃来晃去。但仔细一看,这人手中还有类似印第安人战槌的棒状物,上头又挂了一片疑似人类头皮的东西。

  「逗我发笑?」站起来的男子以腔调、用词夹杂着拉丁味道的英语回答:「不,先生,逗我发笑的是这一屋子的娘儿们。您不只有心,还看得穿那些花言巧语,找得到隐藏在背后真正的敌人!」他挺直身子,行了一个僵硬的西班牙式鞠躬礼:「我是佩德罗.萨拉札.伊维塔裘卡,阿巴拉契族的『尼柯瓦卡』【注:近于「王子」之意。】。我和我的子民任您差遣了,先生,绝不跟你啰啰嗦嗦,又哭又闹地讨价还价,您想对抗的敌人可能就是『撒旦』指挥的大军,阿巴拉契的勇士绝对不会闪闪躲躲,我在此发誓,一定要带着一百张恶魔的头皮回去装饰我们的议会厅,最好是魔王亲自出来跟我决斗,让我把它给宰了!」

  这阿巴拉契领导人将槌子上的头皮在奥雷拓普面前一挥,又在流亡的黑人面前一晃,「你们这些家伙的武器上挂没半张头皮,还把枪塞在床底下,自己躲着不敢面对敌人──在我们眼中,你们再过一百年也抬不起头来!」说完他将战槌高高举起,以完全不西班牙的方式大吼起来,一声战壕引发屋子内外同族战士齐声响应。

  事情原本就已经出乎意料,但更令人意外的是,切罗基人竟也随之发出战嚎,普莱柏在一旁气得脸红脖子粗。托摩奇奇也带着自己的人马跟着高呼,跟着则是半数以上的流亡黑人。许多人鸣枪致敬,从天花板上轰下许多木屑,大房间里飘起一阵浓烟。

  富兰克林原已为这群家伙打算就在这里开打了,过了几秒钟他才想通:原来事情一下子顺利了起来。

  只剩下奥雷拓普与奈恩提督还一头雾水,其他人都一起吼叫起来。

  之后进行投票,结果当然是准备打仗。富兰克林也突然心头一热,跟着加入的战士一起狂喊。

  ※※※

  富兰克林吞下一大口热冬青茶,然后一脸恶心。冬青茶味道很苦,有点像是咖啡煮坏了还在里面洒上一把泥巴,但是这年头,咖啡或一般茶叶的价值是等量重的黄金乘以二,所以,同样能够提神的冬青茶自然有其地位。何况天都快亮了,他却还没得睡,有许多事情正待处理。

  「我不答应。」奥雷拓普说:「我说过了,身为侯爵,第一要务是保全我的国家。」

  「先生,」富兰克林已经累了:「就算你不甘愿,但你之前明明答应加入──」

  「是有条件加入。我不接受黑奴当士兵,也不想要跟巡警队的人混在一块儿。我并不想与你们这支美洲大陆军团有什么瓜葛。」

  「那你就是不想打胜仗吗?」富兰克林回答:「不集结整个大陆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打这场仗。我们需要打一个大规模的战争,这需要所有人的配合,这一点想必你看得出来。我们这儿还有谁,曾经在大名鼎鼎的萨伏依亲王【注:神圣罗马帝国有名的猛将,详见《非理性时代:天使微积分》。】手底下磨练过?我跟亲王可是见过面,虽然我不懂什么军事,但我可想象得到,如果是他对上一支群龙无首的军队,恐怕会笑得合不拢嘴。」

  奥雷拓普也揉了揉眼睛:「是,我懂你的意思,你说的那盘散沙我也观察了好几个钟头。这些家伙能成什么气候?我要训练他们多久?」

  「你当初曾训练亚玛库洛族的战士吗?」

  「当然没有,都把他们当成探子、间谍或者刺客用。」

  「那就对了,流亡黑人这么多年来生活方式跟印第安人一样,把他们当成印第安人指挥就好。」

  「但是他们终究不是印第安人。亚玛库洛战士要的是荣誉,要的是敌人的头皮当作战绩,但是黑人却只想打家劫舍。」

  「你得想出一个适合他们的角色。」

  「我?为什么我得去想。」

  「因为,」奈恩提督打岔道:「你是这儿唯一一位将军,大家都需要你的领导统御。」

  「一旦侯国有危险,我还是会优先回去报效国家,你们不觉得这样我会立场冲突,无法担任一个优秀的指挥官?」

  「不会。」奈恩回答:「你在这里坐镇,目的就是要将敌人挡在侯国外,如果侯国真的遭遇危险,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在这里的防线已经沦陷。此外,你愿意统率这支大军的话,带来的侯国部队就可以调拨一些人回去侯国驻防,对你而言,这应该比我们带兵冲过去要好得多。」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提督?」

  「我的老天,当然不是!」奈恩也忍不住叫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不可理喻?」

  奥雷拓普原本目露凶光,又慢慢镇定下来。「侯国人民过的日子很差,」他静静地说:「我想那是你们不知道的一件事。以前我的出身高,觉得他们也是一群乌合之众,但这些年来,我已经将他们视如己出,所以他们的安危也是我最关切的一件事。以前我也思考过平等、博爱这些崇高的观念,我反对奴隶制度,因为我觉得这种制度只是使奴隶的主人越来越堕落,同时也对奴隶本身很不公平。但是我现在不能想得太远,请你们明白这一点。对我来说必须先顾好自己,不然根本没办法想到顾好别人。」

  「我还是得恳请你再一次提高格局来看待整件事。」富兰克林说:「你刚刚也说了,原本『侯国』在你眼中一样是『乌合之众』,你却也已经渐渐视民如子。侯国其实是整个殖民地的缩影,我们垮了,你们也不会好过,但少了你们这份力量,我们也不可能苟活。跟你刚刚说的道理其实一模一样,奥雷拓普侯爵。你是个正直的人,也是个有骨气与勇气的人,请你担任我们的统帅。」

  奥雷拓普听完,一拳重重敲在桌面上,可是没有再说什么。他的指节从粉红色变成鲜红色,皮开肉绽、流出血来。他接着又拍了一次桌子,力道小得多了。

  「好吧,我做。」他终于答应了,「就当作是上帝的安排也罢。」

  两天后,富兰克林起床时,看见北美大陆联军第一次行军。领队者自然是奥雷拓普,后面人数有两百,混杂了巡警队、卡罗莱纳正规军、侯国重骑兵、亚玛库洛族以及流亡黑人。看见这支军队,富兰克林心中又是骄傲又是恐惧;这个不可思议的组合是他所一手促成,但这支军队若无法打败敌人,那他也将负起最大的责任。

  开拔的部队走远了,但他还在碉堡外面等。现在轮到他要努力了。

  碉堡门口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张望一下后便笔直朝他走过来。

  「早安,亲爱的。」他看着自己妻子过来,「妳来替我送行吗?」

  「我是要跟你一起走。」

  晨风静默,草地沾着露珠,隔着一段路那树林看似沉重,墨绿色深海彷佛尚未睁开眼。绿海之中又有绿光飞舞,像是水面下的鱼群。

  「有小鹦哥,」富兰克林指着那些鸟儿:「妳看得到吗?」

  「我在自家花园看得可够多了,牠们每次都偷吃玉米。」兰卡答道:「别转移话题。」

  「亲爱的,我说过了,以前让妳受过苦,我才不想再要妳冒险。」

  「战争要开打了,你把我丢在一个木头碉堡里头,这样真的有比较安全?」

  「我是把妳交给值得信任的人,他们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保护妳。『谋位者』的军队或许是会打到这儿来,但是就算来了也只会看见一片焦土。在这里,奈恩提督可以照顾你。到了那儿……」他往西边一指:「我是自身难保,妳跟我一起走难保不会落入他们手里。柯威塔那边说不定一看到我就想舞刀弄枪,也说不定想要活捉我,绑在木桩上慢慢烧死,法国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兰卡,我不能带妳一起走,这样我会更多顾忌。」

  「说穿了就是你自私,不相信我可以照顾自己。」

  「妳可以吗?妳能生火、打猎,可以翻山涉水,如果碰上想谋财害命的沙瓦诺人,妳也可以跟他们谈判吗?」

  「你自己也不会这些事情吧。」

  「没错,所以在那些可以做到这些事情的人眼中,我是个累赘。可是,我做机器要用的材料都在先前空袭中毁了大半,我留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所以奈恩提督才会要我出这趟任务。而妳的状况不一样。」

  「他也没下令要我留着。」

  「可是我要妳留下。」

  兰卡面孔一绷,但声音却显得轻柔:「什么时候又轮到你来指使我了,班杰明?你可是说过好几次,我们是生命伴侣,我们的地位平等。怎么现在又一定是由你来决定谁要揽下重担?」

  「因为现在我已经这么决定了,所以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富兰克林抬高音调。

  「班杰明──别走,不然就带我一起去。」

  他拉起兰卡的手:「兰卡,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妳明知道如果可以,我一定会带妳走。」

  「我一点也不知道,」兰卡答道:「我只觉得你大概是腻了。当初我跟你认识,就是在很刺激的冒险场合里,要是能重来一次,或许我们之间也可以重来。」

  「兰卡,我们不需要重来一次,我对于这段婚姻很满足了。」

  「『满足』是吗?没错。『满足』解释了一切。班杰明,我嫁给你并不是为了『满足』而已,是因为你答应过可以给我更甚于『满足』的东西。」

  「那我会娶妳只是因为我爱妳。而且就算妳不记得,我也清清楚楚记得当初妳全身都是血、奄奄一息的样子,当时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太傻,没让妳留在安全的地方。」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她淡淡地说:「是『我』的选择。也是『我』的命运。还是说,你认为我嫁给你了,所以我就连为自己做选择的权利也没有了?」

  富兰克林没有回答,兰卡稍微点点头:「我明白了。」

  「兰卡──」

  「不用多说了,就这样吧。我看错你了,班杰明.富兰克林。」

  「兰卡,别挑这种时候跟我吵,我都要出发了,我们不能好好地分开吗?」

  她哼了一声:「当然可以,那就好好地『分开』吧,祝你一路顺风。只不过回来的时候,就别期待在行李、家具旁边看见我,要是你以为我会就这么乖乖地称了你的心,那恐怕得令你失望了。」

  「兰卡……」

  「有缘再会。」她干脆地转身,大步离去。

  富兰克林脸一皱、脚一跺。这女人!难道自己要烦恼的事情还不够多?非得挑世界大乱的时候一声不吭跳出来说这些?

  他差一点就追过去跟她道歉,但此时使节团的其他人也已经抵达大门。

  就先给她出这口气好了,等他有空档喘息时,一定可以跟她重修旧好。过一段时间以后,她的心情应该也会比较冷静吧。

  ※※※

  「准备好了吗?」劳勃问。

  「早就好了。」他回头看看这支护卫队,全部都是巡警队的人,所以不像一般士兵那样整齐。巡警通常留着一把乱胡子,格子衬衫外头罩着各种颜色的旧外套,下襬塞进及膝短裤内,有些巡警学印第安人套上护胫──其实这支队伍内有两个巡警真的是印第安人。除了毛瑟枪,他们还备有飞斧,马鞍上也都挂着两把手枪。大多数队员都是戴着破旧的圆帽,只有队长戴了顶三角帽,富兰克林看见他便热络地打招呼。

  「麦佛森队长。」富兰克林一边寒暄一边握住对方粗糙的手。

  「那天的演讲可真他妈的精彩啊,富兰克林先生。这次很荣幸可以当你的向导,带你进入美洲大沙漠。」他指了一匹看来强健的棕色母马,「不嫌弃的话,我给你准备了小莉姿来骑。」

  「我不太会骑马呢。」其实富兰克林以往对于骑马能避则避,主要也是因为他第一次在马背上长途旅行就是个痛苦经验──负伤跟着瑞典王查理十二世没日没夜地狂奔。先前撤退到摩尔碉堡那段路,他也大半是步行或者乘车。

  「别担心,小莉姿很乖。要是大使先生你准备周全了,那我想赶在太阳下山前,先跑个几英里可能比较好。」

  富兰克林点点头,过去拍了小莉姿几下,然后试着踏上马镫。小莉姿没什么反应,所以他一会儿就顺利上去了。

  「路上我再跟你介绍其他人,」麦佛森说:「都是些好家伙啦。唔,那边是怎么回事?」

  他顺着麦佛森下巴一撇的方向望过去,发现有另外五个人骑马朝大门过来,其中一个是普莱柏,三个是切罗基族,最后一个竟是伏尔泰。

  「先等等,」富兰克林说:「看看他们想上哪儿去。」

  到了可以谈话的距离,普莱柏露出微笑:「真巧,富兰克林先生,我正想问问你,可不可以容许我们一起去?」

  「可以请问你们为什么要跟过来吗,普莱柏先生?」

  对方耸耸肩答道:「我们族里兄弟都认同你的理念了,我也得承认自己同样受到你那番演说感动,所以想略尽棉薄之力。我会说的语言包括法语、西班牙语、拉丁语、希腊语以及切罗基语,程度都还可以,对于柯威塔城那儿穆斯柯基人的语言也略有涉猎,所以自认可以派上不少用场,因此毛遂自荐。另外,我也希望有机会更进一步与你讨论一些哲学问题。」

  富兰克林想了想:「那你呢,伏尔泰?您想要去荒野上闯荡吗?」

  「我?虽然这听起来不失为有趣的经验,但还是下次吧,我只是过来给你饯行,你也知道我这儿还有事情要忙。」

  富兰克林点点头,忽然灵机一动想到这场面如何处理才好。他当然不希望普莱柏跟在后头,这人到底能不能信任是个问题,而一路上无止尽地乌托邦、共有共享地在自己耳朵边回荡更是难受,但问题在于,他也不想表态疏远这人。「普莱柏先生,如果你真想帮忙,我倒觉得有件工作更适合你,你应该也比较有兴趣处理。」

  「是什么?」

  「伏尔泰先生政要起草一份宣言,内容是主张新世界应独立于旧世界外。这份宣言需要得到所有势力的认同,包括印第安人、解放后的黑人、法国殖民、西班牙殖民、英国殖民,还有天主教、贵格派、再洗礼派、以及其他宗教的信徒。考虑你的背景跟天赋,我认为你应该非常适合协助这个任务。」

  普莱柏先是皱了眉头,但一下子又笑道:「所以我可以将理念传达给大家吗?」

  「当然,这部分会交给伏尔泰先生做最后的仲裁,不过他会先听完你想陈述的主张。」富兰克林说完差点就笑出来,因为那法国佬闻言先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接着又如往常淡淡一笑。不过,那笑容背后可是清楚地叫富兰克林记着这一笔。

  普莱柏回头看看伏尔泰,「确定是这样吗?」

  「其他的事情不确定,这一点是确定的。」伏尔泰犹如恶作剧小孩地说着,还摘帽对这德国来的印第安人行个礼。

  「好吧,那就这么说定了。」普莱柏回答:「很荣幸能为你们效劳,我不会让二位失望。」

  妙的是富兰克林倒真的认为普莱柏会是个助力。伏尔泰需要有人提供纯真的理念以稀释他多疑的天性,也需要将观点提升到更高的层次。富兰克林原本便安排他与纳卡索先生及流亡黑人进行沟通,但他还需要了解印第安人的思维。普莱柏问题不少,但至少为伏尔泰当翻译一定没问题。

  「这下子可以走了?」麦佛森在一旁提醒。

  「嗯,祝各位一路平安。」伏尔泰边说边挥帽:「希望我们不会又隔了十二年才见到面,班杰明。」

  「我也希望不会,最好是十二个月不到才好。伏尔泰──」他顿了一下,法国佬不解地望着他。「我可不想引狼入室,不过你能帮我看着兰卡吗?」

  「『看着』她当然没问题啊,班杰明──好、好,我会用性命保护她,好吗?」

  「谢谢。」

  一掉头,他随着劳勃、麦佛森等人没入在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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