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崔斯特姆之梦
今晚我梦见一个小孩子在歇斯底里地哀嚎，那似乎来自地下深处的声音震碎了大教堂古老的窗户。当我醒来时，我意识到那是迪亚波罗最后痛苦挣扎的尖叫。在那声令人不安的尖叫之后，我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走出房间，忐忑不安地等待勇士的归来。他终于出现了，浑身都是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我终于松了口气，他在这场恶战中幸存了下来，那些恐怖的经历终于成为了过去，但我依旧十分烦恼，我在想，如果我不是那么轻率地抛弃了家族的遗训，这一切是否有可能避免呢？
迪卡德·凯恩在翻阅自己的日记，还读了一遍几天前写的一段话。他坐在母亲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房间空空荡荡的非常安静，此时纠缠着他的幽灵终于安静下来了。几周以来，太阳第一次照耀在崔斯特姆的上空。
他思索着如何继续写下去。下一篇日记开篇应该是欢快的基调了。门外那些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人们还在庆祝着，嘶哑的欢呼声穿透了晨间的雾气。我应该出去和大家一起庆贺，凯恩心想。迪亚波罗被打败了，艾丹从地下墓穴中荣耀胜出，从地狱深处涌出的恶魔已经被驱散。长期忍受的苦难结束了，我应该为此欢欣鼓舞。
但是他高兴不起来。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废墟，街上依然可见飞溅的鲜血。这种惨象令他悲伤不已。烈火烧毁了大片大片的房屋，留下的是冒着黑烟的废墟，一些靠近大教堂的房屋被连根拔起，原本用来搭建墙壁的木头像火柴棍一样杂乱地堆在一起。
这个城市也许再也恢复不到当初的景象了，这都是他的错。更糟糕的是，凯恩心头还有一丝疑虑，他害怕目前的状况仍不是最终结局。
凯恩叹一口气，揉了揉疼痛的眼睛。崔斯特姆的幸存者也许不愿意承认这个城市仍然笼罩在阴影中。这个地方被诅咒了，应该像切除癌细胞一样把它完全烧毁，而不是听任它自由扩散。他环视斗室内堆积的书籍，书里记载的是久远的记忆：庇护之地以及其子民的历史，古老的科学探索，枯燥的事件记录——真相却不在其中。然而这里也收藏有其他书籍，这部分书籍是他最近从萨卡兰姆大教堂中收集的。那些书里记述的是更加久远的历史——庇护之地的恶魔和天使，他们的血统经历了几个世纪的交融和变化，所有的人类都是由他们衍生出来的。有些传奇故事是多年前母亲告诉凯恩的，而有些则是他闻所未闻的。
毋庸置疑，他们之前在这里面对的那些恶魔，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除此之外，他能相信书中所说的吗？那些都是可信的吗？如果是真的，他就是个坚持错误多年的老学究。他整个人生不过是一个谎言。
他在这小屋子里几乎无法呼吸。他需要点空间。有些事情必须要由他去做，不能再等下去了。
凯恩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没有去拿那根常用的手杖，而是抓起倚在屋角的另外一根。这手杖像布满了脓疮的伤口，邪恶从中流淌而出，老人拄着它蹒跚地走向门口，走到了灿烂的阳光里。
镇子中心的天空里有股浓烟扶摇而上。他不知道这是庆祝遗留下来的烟火还是失火了。不管是哪种情况，那些火焰都将帮助他完成要做的事情。
有人在吹着长笛，还有些人在唱歌。凯恩听到的不是轻快的歌曲，他觉得这歌声像是被遗弃的鸽子的悲鸣，它的爱人要么死了，要么就是失踪了。
他一直向前走去，经过邻居家来到佩金昏暗的房子前面。房门半开着，入口挂着一块手写的指示牌。他没有往里面张望，生怕看到什么自己不愿看到的东西。佩金是这个城市唯一的医师，他为崔斯特姆的人们付出了很多很多。最令人悲痛的还是维特的遭遇，这个男孩被恶魔绑架了，要不是铁匠格里斯沃尔德及时救了他，他差点就遇害了，不过最后还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维特受了重伤，佩金不得不把维特的一条腿割掉了，然后安装了一根木制假肢。
维特的母亲在找到他之前就因为悲伤过度而去世了，维特变得越来越满腔仇恨和沉默寡言。他对默默地爱着吉莉安，可这一点好处都没有：她一直对他的感情熟视无睹，这让他的心都碎了。凯恩不确定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但他害怕事情最终变得不可收拾——少了一条腿的男孩很难战胜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事物。
他向城市中心走去。幸存的市民在街道的中心燃起了篝火，几个男人正在往上面添加柴火以把火焰升高。凯恩数了一下，大约有十五到二十来个人，他们大都年迈体弱，当初他们面对灾难别无他法，只能躲在家里等待这场风暴结束。讽刺的是，除了极少数勇敢的战士，幸存下来的就只有他们了。
法恩汉的女儿被屠夫杀害了，他远离众人独自坐着，醉醺醺的脸孔上泛着红光，双眼看上去黯淡无神。凯恩经过他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看，咕哝一声，接着拿起一瓶琥珀色发出臭味的酒痛饮了一口。
凯恩来到火堆旁，旁边的人给他让了一条路。有些人看到他手中的拐杖，立刻开始往后退缩，就好像看到了耍蛇者拿着一条致命的眼镜蛇。他望见艾丹站在火堆的另一边，面无表情地从两栋楼之间的阴影里看过来。从地下墓穴里出来的时候，他满身都是凝结的血块，现在已经清洗干净，而他那伤痕累累的盔甲也已经卸了下来，但是，自己经历的事还是让他的内心沉重。他的前额在战斗中受伤了，留下了永远的伤疤。
凯恩发出一声叹息。艾丹取胜归来，但是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艾丹已经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他的兄弟艾伯莱希特曾被迪亚波罗附体。结局极其悲惨，当时的艾伯莱希特不过还是个孩子。凯恩知道扭曲的形体在死的时候是会恢复原形的。尽管艾丹再没有提起过，但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并看着他倒在血泊中，凯恩知道这比与恶魔战斗更加令人痛苦。
凯恩还记得在王宫里教授艾丹的时候，他还是个活泼的黑头发男孩，充满了活力和希望，尽管那时沉溺于自我的凯恩还不怎么欣赏他。他一回想那些日子，一股更加黑暗恐怖的秘密力量就向他袭来，他勇敢地与之抗争，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现在的情形中。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拐杖，这是一件被诅咒的东西。这事应该由艾丹来做的，他心想，他是堪杜拉斯王国理所应当的继承人，并且领导人们拯救了庇护之地，但是他拒绝了，至今无人知道他的理由是什么。凯恩只能自己挑起这副重担。
他走到火堆边。“崔斯特姆的居民们，”他高声说道，“你们曾经被推入深渊，虽然生存了下来，但是你们都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大恶魔迪亚波罗已经死了，但是，它带来的伤害还没有退去，它们就潜伏在我们心里最阴暗的地方。我们不能忘了这段历史，绝对不能让恶魔再次伤害我们。”
他扫视周围的面孔：有几个人身上的伤口还缝着线；有的人眼睑周围乌黑肿胀；还那些看到超出心理承受能力的恐怖之象的人，眼睛已经变得混沌无光。他们都失去了挚爱的亲人，正为此痛苦不堪。“你们看看拉扎鲁斯之杖。”他说道，忍住背部和膝盖的伤痛，把拐杖高举给大家看，“那个背叛我们并把迪亚波罗从它的墓穴里引出来的人，不会再纠缠我们了。”
凯恩把拐杖扔进火堆里。火焰立刻升腾起来，发出低沉的声音。突然散出的热气逼得他踉踉跄跄地后退，老人感到身后有人用双手接住了自己，并且将自己扶了起来。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就要倒在人群中间了，因此对人们的搀扶非常感激。也许他真不该独自来做这件事情。
那条扭曲的拐杖发出高亢的嘶吼。它在火中爆裂开来，袅袅青烟迅速升到了空中。火焰将它烧得焦黑不堪，接着它便消失在闪耀着红光的灰烬里。
凯恩叹息了一声。他本来想要做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讲，好给人们的苦难做一场终结仪式，但是他觉得这种演讲很虚伪。拉扎鲁斯已经死了，他的拐杖只是一根木头而已，也只会像其他木头一样地燃烧。
他试着移开扶着自己的手，但是这双手仍然紧紧地搀着他。他转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是铁匠格里斯沃尔德的圆脸，光秃秃的脑袋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老朋友，”格里斯沃尔德说道，“留下来一会儿，跟我们喝一杯吧。”
凯恩笑了，不过铁匠格里斯沃尔德身上的某些东西令他感到不安。这个铁匠在恶魔作乱的时候与人们同仇敌忾地并肩作战。他不但打造武器和盔甲，还亲自上战场，用他的蛮力敲碎那些围攻他们的小鬼和野兽的头盖骨，直到他受了腿伤才下战场，但是他的眼神很冷漠，他肥胖的大手紧紧抓住了凯恩的上臂。一种模糊的暴力威胁像恶臭一样向他逼近。
凯恩回过头看着艾丹，艾丹却一动不动。“如今他是一个沉思者，”格里斯沃尔德说道，“自打从下面回来后，他就不再是从前那个他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与其他人交流。”
“他正备受煎熬。”
“就像我们一样，”格里斯沃尔德的目光转向了远方，“我在深夜里听到了一些声音，这让我无法安睡。”
“与魔鬼接触会产生长时期的影响。”凯恩说道。
“也许就是这样。”格里斯沃尔德说道。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甚至勒进了凯恩的肉里，让老人倍感疼痛。随后他摇摇头放开了凯恩的手臂。“你去跟那个男孩说说话。”他说道。铁匠从别人手中抢过酒瓶大喝了几口，然后丢在一旁。“他可以采纳一些明智的忠告，然后再喝点麦酒，毕竟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庆祝。”
凯恩绕过火堆离开了这一小群人。一定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迪亚波罗已经被摧毁了，他的爪牙不是死就是走散了，危险已经结束了。
那为什么他心中不安的情绪依然像蔓延的黑色疾病一样有增无减？
他来到两座建筑物之间的阴暗处，然后向里面看了看。艾丹已经不见了。不一会儿，他听见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空着手小心地走进黑暗中，逐渐远离了火堆和吵闹的人群。这是一片孤立的地方，在他进入小巷之前，感觉到自己后颈有些发毛。
艾丹与一个女人站在大约五十英尺开外的树荫下。凯恩走到建筑物的边缘立刻停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提醒他必须保持隐匿的状态。他看着这个女人触了碰艾丹的手臂，艾丹弯下身跟她交谈了一会儿，然后他们俩就走了，很快消失在老人的视野之中。
树下的光线非常黯淡，而他们离开得也非常迅速，但是凯恩可以看出她行走时散发出的那种优雅、美丽的原始力量，她像是从地面上滑行而去的，跟他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女巫艾德莉娅。
他又感到一种新的不安，但是他不敢继续跟踪这两个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凯恩已经发过誓，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努力学习赫拉迪姆的教义，争取不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的偏执而丧命。他今天应该继续回到那些典籍之中去，找寻导致他莫名惊恐的原因，在找到真相之前他不会休息。
当他回到小巷的时候，一个小男孩站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脸上露出了悲哀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这男孩说道，“为什么？”
在一声窒息的惊叫中，凯恩醒了过来。他生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只剩下一堆袅袅燃烧的灰烬，火光投射出的阴影似乎正在低悬的树枝中飘动。
凯恩将手指伸进束腰外衣隐藏的口袋里，那里放着一张易碎的羊皮纸，这张纸与其他宝物是分开放置的，紧贴着他的心脏。他感到心脏在胸膛中发出砰砰的声音。“不。”他回忆起那个孩子颤抖的表情，然后努力试着将其忘记，“不是那样的，我绝对不能再回到那里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来。几乎可以确定，他做的梦与那个女孩子有关。他不应该用那种方式告诉她关于她母亲的事情。可以说整件事情他都没有处理好。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孩子：你能与他们分享多少事情，你又该如何抚养那些难搞的孩子？感谢大天使，事情没有变得更糟。
莉娅逃跑以后，他一直追出了树林，再次感受到那种在卡尔蒂姆的房子里曾经触及的神奇力量。如果她没有绊倒，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后来发现女孩躺在河边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于是把女孩带到火堆旁，她在那儿惊恐地向前伏坐着。
他最后给她弄了点鱼吃，她就像一只饥饿的动物用手指撕扯着那些鱼肉。吃完以后，她开始问他问题。起初口气还很缓和，后来渐渐变得更加急促了。
她想知道一切。凯恩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试着从小女孩的角度去设计接下来的对话。当灾难到来之后不久，艾德莉娅也来到了崔斯特姆。她很快变得家喻户晓。那些人知道她能制造药水，给物体施加魔法以及预见各种未来的情形。事实上，当崔斯特姆陷落的时候正是这种天赋拯救了她，但是凯恩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她几个月前的死讯，那是在恐惧之地的某个地方。莉娅又流了许多眼泪，但她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长得跟我像吗？”
凯恩站起来，蹒跚地绕着火堆走来走去，莉娅则侧躺在詹姆斯的斗篷上。她现在双眼紧闭，面孔平静而光滑，看起来如此瘦小无助。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呢？他到底怎么了？照顾孩子真的很难吗？仅仅是细心对待他们的特殊需要也这么难吗？他如此专注地研究学问不过是另一种自私的表现罢了，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种自私。
他第一次考虑要往回走，去卡尔蒂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找个避难之所，尽力远离库拉斯特。
“你需要继续搜寻，迪卡德。”
母亲的声音在凯恩的脑海中是如此清晰而强烈，这令他不禁在昏暗的火光下四处寻找，就好像能找到她一样。他当然看不到，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艾德莱丝·凯恩就在他感官之外的某个地方，她对赫拉迪姆事业的热情将她永远困在凡人的世界之中。不管他脑海中的声音从何处来，凯恩知道它是正确的：他们不再受到卡尔蒂姆的欢迎，而且逃避命运只会拖延这必然的结果。他必须继续前进，继续追踪库拉斯特法师部族可能留下的细微线索，继续找寻他在维兹杰雷废墟里发现的书籍中那些问题的答案。
艾尔·卡特之墓。
谁是艾尔·卡特？这个谜题就像牙痛一样纠缠着他。他希望找到掌握正确信息的人，然后拼命地摇晃他们，直到他获得所有的信息。燃烧地狱马上就要侵入庇护之地，这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凯恩低头看了看莉娅。库拉斯特的法师部族也许可以控制她体内的诡异力量。即便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也得继续前进。老人叹了口气，感到肩上的压力几乎让自己难以承受。
请帮助我，让我为她以及我们所有人作出正确的决定吧。
莉娅睡觉的时候，詹姆斯的斗篷从她身上滑到了一边。凯恩将斗篷盖在她的肩上，她抖动了一下，然后又平静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树冠范围之外移动。微弱的喘息声从河流方向传来，好像是一条大狗或者土狼，然后是类似钉子刮擦木头的刺耳声。凯恩回到火堆的余烬旁，用棍子不停地搅动，直到火焰重新出现。他在上面放上更多的木柴，不久之后火焰升高了许多，木头又开始发出爆裂的声音。整个营地亮了起来，足以让他看清周围。老人将手探进背包里，寻找一些防护品或者卷轴，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如果外面有什么不期而至的生物攻击他们，他也无能为力。
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诡异的嚎叫声，忧郁而绵延不绝，很久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凯恩静静站着倾听了一会儿，终于坐了下来。火光的温暖令他心情平静，他终于再一次沉沉睡去，庆幸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做梦。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今晚我梦见一个小孩子在歇斯底里地哀嚎，那似乎来自地下深处的声音震碎了大教堂古老的窗户。当我醒来时，我意识到那是迪亚波罗最后痛苦挣扎的尖叫。在那声令人不安的尖叫之后，我再也睡不着了，于是走出房间，忐忑不安地等待勇士的归来。他终于出现了，浑身都是鲜血——有他自己的，也有敌人的。我终于松了口气，他在这场恶战中幸存了下来，那些恐怖的经历终于成为了过去，但我依旧十分烦恼，我在想，如果我不是那么轻率地抛弃了家族的遗训，这一切是否有可能避免呢？
迪卡德·凯恩在翻阅自己的日记，还读了一遍几天前写的一段话。他坐在母亲房间里的一张椅子上，房间空空荡荡的非常安静，此时纠缠着他的幽灵终于安静下来了。几周以来，太阳第一次照耀在崔斯特姆的上空。
他思索着如何继续写下去。下一篇日记开篇应该是欢快的基调了。门外那些在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人们还在庆祝着，嘶哑的欢呼声穿透了晨间的雾气。我应该出去和大家一起庆贺，凯恩心想。迪亚波罗被打败了，艾丹从地下墓穴中荣耀胜出，从地狱深处涌出的恶魔已经被驱散。长期忍受的苦难结束了，我应该为此欢欣鼓舞。
但是他高兴不起来。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废墟，街上依然可见飞溅的鲜血。这种惨象令他悲伤不已。烈火烧毁了大片大片的房屋，留下的是冒着黑烟的废墟，一些靠近大教堂的房屋被连根拔起，原本用来搭建墙壁的木头像火柴棍一样杂乱地堆在一起。
这个城市也许再也恢复不到当初的景象了，这都是他的错。更糟糕的是，凯恩心头还有一丝疑虑，他害怕目前的状况仍不是最终结局。
凯恩叹一口气，揉了揉疼痛的眼睛。崔斯特姆的幸存者也许不愿意承认这个城市仍然笼罩在阴影中。这个地方被诅咒了，应该像切除癌细胞一样把它完全烧毁，而不是听任它自由扩散。他环视斗室内堆积的书籍，书里记载的是久远的记忆：庇护之地以及其子民的历史，古老的科学探索，枯燥的事件记录——真相却不在其中。然而这里也收藏有其他书籍，这部分书籍是他最近从萨卡兰姆大教堂中收集的。那些书里记述的是更加久远的历史——庇护之地的恶魔和天使，他们的血统经历了几个世纪的交融和变化，所有的人类都是由他们衍生出来的。有些传奇故事是多年前母亲告诉凯恩的，而有些则是他闻所未闻的。
毋庸置疑，他们之前在这里面对的那些恶魔，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但是除此之外，他能相信书中所说的吗？那些都是可信的吗？如果是真的，他就是个坚持错误多年的老学究。他整个人生不过是一个谎言。
他在这小屋子里几乎无法呼吸。他需要点空间。有些事情必须要由他去做，不能再等下去了。
凯恩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没有去拿那根常用的手杖，而是抓起倚在屋角的另外一根。这手杖像布满了脓疮的伤口，邪恶从中流淌而出，老人拄着它蹒跚地走向门口，走到了灿烂的阳光里。
镇子中心的天空里有股浓烟扶摇而上。他不知道这是庆祝遗留下来的烟火还是失火了。不管是哪种情况，那些火焰都将帮助他完成要做的事情。
有人在吹着长笛，还有些人在唱歌。凯恩听到的不是轻快的歌曲，他觉得这歌声像是被遗弃的鸽子的悲鸣，它的爱人要么死了，要么就是失踪了。
他一直向前走去，经过邻居家来到佩金昏暗的房子前面。房门半开着，入口挂着一块手写的指示牌。他没有往里面张望，生怕看到什么自己不愿看到的东西。佩金是这个城市唯一的医师，他为崔斯特姆的人们付出了很多很多。最令人悲痛的还是维特的遭遇，这个男孩被恶魔绑架了，要不是铁匠格里斯沃尔德及时救了他，他差点就遇害了，不过最后还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维特受了重伤，佩金不得不把维特的一条腿割掉了，然后安装了一根木制假肢。
维特的母亲在找到他之前就因为悲伤过度而去世了，维特变得越来越满腔仇恨和沉默寡言。他对默默地爱着吉莉安，可这一点好处都没有：她一直对他的感情熟视无睹，这让他的心都碎了。凯恩不确定这孩子到底怎么了，但他害怕事情最终变得不可收拾——少了一条腿的男孩很难战胜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事物。
他向城市中心走去。幸存的市民在街道的中心燃起了篝火，几个男人正在往上面添加柴火以把火焰升高。凯恩数了一下，大约有十五到二十来个人，他们大都年迈体弱，当初他们面对灾难别无他法，只能躲在家里等待这场风暴结束。讽刺的是，除了极少数勇敢的战士，幸存下来的就只有他们了。
法恩汉的女儿被屠夫杀害了，他远离众人独自坐着，醉醺醺的脸孔上泛着红光，双眼看上去黯淡无神。凯恩经过他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看，咕哝一声，接着拿起一瓶琥珀色发出臭味的酒痛饮了一口。
凯恩来到火堆旁，旁边的人给他让了一条路。有些人看到他手中的拐杖，立刻开始往后退缩，就好像看到了耍蛇者拿着一条致命的眼镜蛇。他望见艾丹站在火堆的另一边，面无表情地从两栋楼之间的阴影里看过来。从地下墓穴里出来的时候，他满身都是凝结的血块，现在已经清洗干净，而他那伤痕累累的盔甲也已经卸了下来，但是，自己经历的事还是让他的内心沉重。他的前额在战斗中受伤了，留下了永远的伤疤。
凯恩发出一声叹息。艾丹取胜归来，但是他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艾丹已经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他的兄弟艾伯莱希特曾被迪亚波罗附体。结局极其悲惨，当时的艾伯莱希特不过还是个孩子。凯恩知道扭曲的形体在死的时候是会恢复原形的。尽管艾丹再没有提起过，但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并看着他倒在血泊中，凯恩知道这比与恶魔战斗更加令人痛苦。
凯恩还记得在王宫里教授艾丹的时候，他还是个活泼的黑头发男孩，充满了活力和希望，尽管那时沉溺于自我的凯恩还不怎么欣赏他。他一回想那些日子，一股更加黑暗恐怖的秘密力量就向他袭来，他勇敢地与之抗争，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现在的情形中。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拐杖，这是一件被诅咒的东西。这事应该由艾丹来做的，他心想，他是堪杜拉斯王国理所应当的继承人，并且领导人们拯救了庇护之地，但是他拒绝了，至今无人知道他的理由是什么。凯恩只能自己挑起这副重担。
他走到火堆边。“崔斯特姆的居民们，”他高声说道，“你们曾经被推入深渊，虽然生存了下来，但是你们都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大恶魔迪亚波罗已经死了，但是，它带来的伤害还没有退去，它们就潜伏在我们心里最阴暗的地方。我们不能忘了这段历史，绝对不能让恶魔再次伤害我们。”
他扫视周围的面孔：有几个人身上的伤口还缝着线；有的人眼睑周围乌黑肿胀；还那些看到超出心理承受能力的恐怖之象的人，眼睛已经变得混沌无光。他们都失去了挚爱的亲人，正为此痛苦不堪。“你们看看拉扎鲁斯之杖。”他说道，忍住背部和膝盖的伤痛，把拐杖高举给大家看，“那个背叛我们并把迪亚波罗从它的墓穴里引出来的人，不会再纠缠我们了。”
凯恩把拐杖扔进火堆里。火焰立刻升腾起来，发出低沉的声音。突然散出的热气逼得他踉踉跄跄地后退，老人感到身后有人用双手接住了自己，并且将自己扶了起来。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就要倒在人群中间了，因此对人们的搀扶非常感激。也许他真不该独自来做这件事情。
那条扭曲的拐杖发出高亢的嘶吼。它在火中爆裂开来，袅袅青烟迅速升到了空中。火焰将它烧得焦黑不堪，接着它便消失在闪耀着红光的灰烬里。
凯恩叹息了一声。他本来想要做一场振奋人心的演讲，好给人们的苦难做一场终结仪式，但是他觉得这种演讲很虚伪。拉扎鲁斯已经死了，他的拐杖只是一根木头而已，也只会像其他木头一样地燃烧。
他试着移开扶着自己的手，但是这双手仍然紧紧地搀着他。他转过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这是铁匠格里斯沃尔德的圆脸，光秃秃的脑袋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老朋友，”格里斯沃尔德说道，“留下来一会儿，跟我们喝一杯吧。”
凯恩笑了，不过铁匠格里斯沃尔德身上的某些东西令他感到不安。这个铁匠在恶魔作乱的时候与人们同仇敌忾地并肩作战。他不但打造武器和盔甲，还亲自上战场，用他的蛮力敲碎那些围攻他们的小鬼和野兽的头盖骨，直到他受了腿伤才下战场，但是他的眼神很冷漠，他肥胖的大手紧紧抓住了凯恩的上臂。一种模糊的暴力威胁像恶臭一样向他逼近。
凯恩回过头看着艾丹，艾丹却一动不动。“如今他是一个沉思者，”格里斯沃尔德说道，“自打从下面回来后，他就不再是从前那个他了。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再与其他人交流。”
“他正备受煎熬。”
“就像我们一样，”格里斯沃尔德的目光转向了远方，“我在深夜里听到了一些声音，这让我无法安睡。”
“与魔鬼接触会产生长时期的影响。”凯恩说道。
“也许就是这样。”格里斯沃尔德说道。他的手指抓得更紧了，甚至勒进了凯恩的肉里，让老人倍感疼痛。随后他摇摇头放开了凯恩的手臂。“你去跟那个男孩说说话。”他说道。铁匠从别人手中抢过酒瓶大喝了几口，然后丢在一旁。“他可以采纳一些明智的忠告，然后再喝点麦酒，毕竟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庆祝。”
凯恩绕过火堆离开了这一小群人。一定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迪亚波罗已经被摧毁了，他的爪牙不是死就是走散了，危险已经结束了。
那为什么他心中不安的情绪依然像蔓延的黑色疾病一样有增无减？
他来到两座建筑物之间的阴暗处，然后向里面看了看。艾丹已经不见了。不一会儿，他听见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空着手小心地走进黑暗中，逐渐远离了火堆和吵闹的人群。这是一片孤立的地方，在他进入小巷之前，感觉到自己后颈有些发毛。
艾丹与一个女人站在大约五十英尺开外的树荫下。凯恩走到建筑物的边缘立刻停了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提醒他必须保持隐匿的状态。他看着这个女人触了碰艾丹的手臂，艾丹弯下身跟她交谈了一会儿，然后他们俩就走了，很快消失在老人的视野之中。
树下的光线非常黯淡，而他们离开得也非常迅速，但是凯恩可以看出她行走时散发出的那种优雅、美丽的原始力量，她像是从地面上滑行而去的，跟他在一起的女人就是女巫艾德莉娅。
他又感到一种新的不安，但是他不敢继续跟踪这两个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凯恩已经发过誓，一定要尽自己所能努力学习赫拉迪姆的教义，争取不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的偏执而丧命。他今天应该继续回到那些典籍之中去，找寻导致他莫名惊恐的原因，在找到真相之前他不会休息。
当他回到小巷的时候，一个小男孩站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脸上露出了悲哀的神情。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这男孩说道，“为什么？”
在一声窒息的惊叫中，凯恩醒了过来。他生的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只剩下一堆袅袅燃烧的灰烬，火光投射出的阴影似乎正在低悬的树枝中飘动。
凯恩将手指伸进束腰外衣隐藏的口袋里，那里放着一张易碎的羊皮纸，这张纸与其他宝物是分开放置的，紧贴着他的心脏。他感到心脏在胸膛中发出砰砰的声音。“不。”他回忆起那个孩子颤抖的表情，然后努力试着将其忘记，“不是那样的，我绝对不能再回到那里去。”
他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地呼出来。几乎可以确定，他做的梦与那个女孩子有关。他不应该用那种方式告诉她关于她母亲的事情。可以说整件事情他都没有处理好。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孩子：你能与他们分享多少事情，你又该如何抚养那些难搞的孩子？感谢大天使，事情没有变得更糟。
莉娅逃跑以后，他一直追出了树林，再次感受到那种在卡尔蒂姆的房子里曾经触及的神奇力量。如果她没有绊倒，谁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后来发现女孩躺在河边的地面上一动不动，于是把女孩带到火堆旁，她在那儿惊恐地向前伏坐着。
他最后给她弄了点鱼吃，她就像一只饥饿的动物用手指撕扯着那些鱼肉。吃完以后，她开始问他问题。起初口气还很缓和，后来渐渐变得更加急促了。
她想知道一切。凯恩已经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试着从小女孩的角度去设计接下来的对话。当灾难到来之后不久，艾德莉娅也来到了崔斯特姆。她很快变得家喻户晓。那些人知道她能制造药水，给物体施加魔法以及预见各种未来的情形。事实上，当崔斯特姆陷落的时候正是这种天赋拯救了她，但是凯恩最后得到的消息是她几个月前的死讯，那是在恐惧之地的某个地方。莉娅又流了许多眼泪，但她还是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长得跟我像吗？”
凯恩站起来，蹒跚地绕着火堆走来走去，莉娅则侧躺在詹姆斯的斗篷上。她现在双眼紧闭，面孔平静而光滑，看起来如此瘦小无助。他怎么能这样对她呢？他到底怎么了？照顾孩子真的很难吗？仅仅是细心对待他们的特殊需要也这么难吗？他如此专注地研究学问不过是另一种自私的表现罢了，他再也不能承受这种自私。
他第一次考虑要往回走，去卡尔蒂姆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找个避难之所，尽力远离库拉斯特。
“你需要继续搜寻，迪卡德。”
母亲的声音在凯恩的脑海中是如此清晰而强烈，这令他不禁在昏暗的火光下四处寻找，就好像能找到她一样。他当然看不到，但是他有一种感觉，艾德莱丝·凯恩就在他感官之外的某个地方，她对赫拉迪姆事业的热情将她永远困在凡人的世界之中。不管他脑海中的声音从何处来，凯恩知道它是正确的：他们不再受到卡尔蒂姆的欢迎，而且逃避命运只会拖延这必然的结果。他必须继续前进，继续追踪库拉斯特法师部族可能留下的细微线索，继续找寻他在维兹杰雷废墟里发现的书籍中那些问题的答案。
艾尔·卡特之墓。
谁是艾尔·卡特？这个谜题就像牙痛一样纠缠着他。他希望找到掌握正确信息的人，然后拼命地摇晃他们，直到他获得所有的信息。燃烧地狱马上就要侵入庇护之地，这仅仅是时间的问题。
凯恩低头看了看莉娅。库拉斯特的法师部族也许可以控制她体内的诡异力量。即便仅仅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也得继续前进。老人叹了口气，感到肩上的压力几乎让自己难以承受。
请帮助我，让我为她以及我们所有人作出正确的决定吧。
莉娅睡觉的时候，詹姆斯的斗篷从她身上滑到了一边。凯恩将斗篷盖在她的肩上，她抖动了一下，然后又平静了下来。
有什么东西在树冠范围之外移动。微弱的喘息声从河流方向传来，好像是一条大狗或者土狼，然后是类似钉子刮擦木头的刺耳声。凯恩回到火堆的余烬旁，用棍子不停地搅动，直到火焰重新出现。他在上面放上更多的木柴，不久之后火焰升高了许多，木头又开始发出爆裂的声音。整个营地亮了起来，足以让他看清周围。老人将手探进背包里，寻找一些防护品或者卷轴，但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如果外面有什么不期而至的生物攻击他们，他也无能为力。
远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诡异的嚎叫声，忧郁而绵延不绝，很久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凯恩静静站着倾听了一会儿，终于坐了下来。火光的温暖令他心情平静，他终于再一次沉沉睡去，庆幸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