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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诺特

诺特的目光停留在水面上,他的脸上则带着最深重的厌恶之情。浴缸立在苏格兰庄园的工坊外面,他从最近的水龙头上接了水管,在浴缸里接满了水。这儿有自来水,尽管除了工坊以外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沦为了烧焦的废墟。在此之前,诺特见过自来水,它的来源一直是个谜。他在想自来水是不是把一条活生生的河流通过漏斗装置引到了金属管道里面。
他应该在白天就洗好澡的,白天的时候阳光还能让他暖和一点儿,但是他并不想那么做。浴缸在室外,每一侧都是绵延到森林最深处的古树;对任何一个潜在的观察者来说,日光会令诺特更加清晰可辨,那些观察者一定会笑话他的。
约翰解释过,如果愿意的话,诺特可以用火堆上架着的大水壶把水加热。
呸,诺特想道,谁需要热水呢?
将浴缸放满冷水感觉像是对约翰和莫德的一点儿小小反抗。可问题是他们此时都不在场,无法看到他的叛逆,而诺特冻得发抖。
诺特愤怒地闭上了眼睛,滑到水下。他伸手去摸约翰先前强迫他接受的那块肥皂。约翰命令他——命令他!——仔细擦洗,包括他的头发。诺特每周都洗澡,因为两位同伴坚持他这么做。约翰调查清楚了为什么诺特散发出的臭味没有明显改善,最终他意识到,诺特每次只是打湿了头发,却不清洗它。诺特会习惯性地将一片片鹿肉贴在他乱成一团的头发上揉搓,这样鹿肉的油脂会令他的头发柔软一些,也因此,打湿头发事实上令臭味更强烈了。
一个人为什么必须洗头呢?诺特纳闷儿道。头发本来就该沾满灰尘,这样才会保暖。脏兮兮的头发就像是第二件斗篷一样。
虽然如此,诺特还是用那块肥皂反复地擦洗着头发,并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愉悦感。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已经把整块肥皂都用完了,然后仍然在用两只手揉搓着满是肥皂泡的脑袋,大撮大撮的头发掉了下来。显然,先前是灰尘让脱落的头发保持不掉的。
最终诺特从浴缸里出来时,浴缸里的水变成了深灰色,他用约翰先前给他的毛巾擦着身体,毛巾擦过他皮肤上所有的伤疤,柔软的材质令他感到很高兴。诺特迅速地擦干了身体,担心约翰可能会回来,会看到他对洗澡的过程很享受。
诺特一直是一名守望者,是被中阶裁决者选中的男孩,注定要令世上的事物各就其位。可是现在他成了一个孩子,被约翰和初阶裁决者照看着。然而他又有什么选择呢?他的守望者同伴把他赶到那个冰天雪地的岩洞里等死,而他的主人中阶裁决者,多半已经死了。
诺特走进工坊,里面非常整洁,比他认为所必须的程度更甚。他开了灯——灯这种设备不需要任何形式的火焰,却能点亮他在城市里随处可见的那种玻璃灯泡。灯的来源就像自来水的来源一样,是一个不解之谜。
工坊里有三堆用来睡觉的稻草、做饭用的炉子和墙边用来训练的一排排刀剑。他们三个狩猎动物作为食物,但是不允许诺特将尸体留在附近任何的地方,也不允许他将一小块肉一直放在口袋里。像所有守望者都喜欢做的一样,那块肉是提醒诺特想起自己杀戮能力的东西。
那他们允许他做什么呢?几乎什么都不允许。不过他们确实允许他练习格斗,诺特不情愿地承认道,但是没有必要对这种仁慈多想。
在洗澡之前,诺特把斗篷和衣服洗了,现在它们挂在工坊的门边,仍然是湿的。他穿上了约翰从某个地方搜出来的换洗的裤子和衬衫。这些都是现代服饰,贴在他的皮肤上,柔软得奢侈。
它们的柔软舒适无法动摇我,他想道。
直到开始查看他的蝙蝠,诺特恶劣的情绪才好转了一点儿。
“我从洗澡中幸存下来了,埃尔雷德。”他对那个小生物说道。埃尔雷德开心地叫着,任凭诺特将系在它身上的布料打开。
先前他发现蝙蝠在森林的地上扑腾着,无法很好地飞起来。尽管诺特对此并没有特别请求许可,约翰和初阶裁决者似乎并不介意他养它。
埃尔雷德大约诺特拳头的一半大,有着大大的耳朵和毛茸茸的灰色身体。诺特认为蝙蝠也许比这个年龄应有的体形要小,这就是它还飞不起来的原因。他喜欢这个想法,因为诺特猜他自己也比这个年龄所应有的个子矮小。
“可能我已经有几百岁了,”诺特大声地回忆道,用一个手指抚摩着埃尔雷德的脑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比我的年龄要矮小得多。”这个念头把他逗笑了,因为,你当然不会每年都一直长高,直到死去。“不然,”他指出,“老人的块头就会特别巨大。”
诺特用一个小瓶子往蝙蝠嘴里滴牛奶,是他在工坊后面找到的,他一直为埃尔雷德把瓶子灌得满满的。庄园里有奶牛,诺特学会了如何挤奶——这又是一项有损他尊严的杂活儿,不过既然可以给他的宠物喂牛奶,他也并不是很在意这一点。
在蝙蝠贪婪地吮吸着牛奶时,诺特将它薄得几乎透明的翅膀轻轻地展开,摩挲着翅膀纤弱的边缘。
“看看你长得多大了。”
他的手指停住了。以这种方式抚摩这个小生物并不正常。一个月以前,诺特养这只蝙蝠只可能是为了感受到兴奋——他会一边剁掉它的翅膀和脚爪,一边聆听它痛苦的尖叫。然而现在,扯掉埃尔雷德的翅膀这个念头却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全然不同的痛苦。
他突然地将蝙蝠的翅膀折回去紧贴着它的身体,包裹好,然后塞进衬衫口袋里,口袋恰好就位于他的胸膛上方。
“我可没爱抚你,”他告诉蝙蝠,“我刚才只是在给你检查翅膀。”
在一面墙上有一块小小的、裂了缝的镜子。诺特透过镜子仔细打量穿着奇怪衣服的自己。他头发的变化惊人,仍然参差不齐,但是现在它们的颜色是一种浅棕色,非常柔软。
诺特不确定自己到底多大——一方面是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另一方面是他在彼处花了很长时间,等着中阶裁决者将他带回现实世界进行训练——在镜子里,他看上去大约十二岁。穿着这些衣服的诺特可以是任意一个他在现代城市中看到的那些软弱的孩子。所有的灰尘都洗掉了,他的雀斑看起来非常明显。
“你觉得我多大了?”他问埃尔雷德,埃尔雷德将小脑袋从口袋上方探了出来。“如果你刚刚遇见我,你觉得我是哪种人?”
埃尔雷德不置可否地叫了几声。
“这可没多大帮助。”诺特对它说道。
诺特拽了拽刚洗干净的头发,想象着戴上中阶裁决者给他的金属头盔。一想到这儿,他的手指开始抽动,肌肉记忆控制了他的身体。当他戴上头盔的时候,总是会有一种轻微的电击的感觉,震颤会穿透他的颅骨,然后是一种冰冷的刺痛感——他的思绪开始清晰而猛烈地转动。
诺特的头盔是被忍偷走的,忍又是守望者的新主人,这就意味着诺特的头盔一定是被带回了邓恩·塔姆城堡。初阶裁决者和约翰也有自己的头盔。他们让他戴过几次,它对他头脑的作用和之前那个不同;这一个不会让他觉得自己残忍无情,并且坚不可摧。
“他们说中阶裁决者意识的一部分还活在我的头盔里,”诺特对埃尔雷德解释道,而埃尔雷德则颇感兴趣地抬头看着他,“这就是我会像他一样思考的原因。我想如果头盔里没有中阶裁决者的意识碎片,它就无法正常工作。”
在这里,主事的是初阶裁决者,即使她是一个女孩。诺特不觉得自己很喜欢女孩,但是这个很美丽,就算是他也能够看到这一点。她有着一种非常可怕的美,就像是他在一座教堂前曾经见过的复仇天使雕像一样,冰冷可怕,同时却又美丽非凡。
初阶裁决者告诉过诺特,如果约翰邀请他的话,他可以作为探寻者受训。这就是他们两个今天晚上离开庄园的原因;约翰要成为一名探寻者了。
诺特从镜子前转过身,将蝙蝠从口袋里拿了出来。他回避着埃尔雷德明亮的黑眼睛的注视,将它放在了工坊的桌子上,解开包裹着它的布料,又把他的翅膀展开到最大限度。蝙蝠翅膀纤细的骨骼上绷着的皮肤近乎透明。两只小小的翼爪抓挠着诺特的手指,两只脚爪抓挠着他的手腕。
“你真的只是一只长着翅膀的老鼠。”诺特捏了捏蝙蝠右边的翅膀。他感到对方的骨头在他的力气下弯曲了。蝙蝠发出一声尖叫。只需要再多施加一点儿力道,它的骨头会被折断,这只翅膀会被毁掉。埃尔雷德会尖叫起来。
那感觉应该很棒。
他松开了蝙蝠的翅膀,将它折回去,让它贴着自己的身体。如果诺特留在这里,如果他在约翰手下训练,成为一名探寻者——无论探寻者可能会是什么白痴玩意儿——他就永远都不会再想要伤害任何生物了。那样真的好吗?
诺特很确定,不喜欢伤害其他生物的人是软弱的,哭哭啼啼,又肥又胖。他想象着从今往后许多年后的自己,因为一直以来总是洗头,到那时他已经彻底地秃了,胖得站不起来。到那时还会怎样呢?他躺在自己的排泄物里,试图赶走那些过来吃他的老鼠?
“我需要的是头盔,”他对蝙蝠说道,“我的头盔。真的那个。”
他抚摩着蝙蝠的脑袋,然后止住了自己。这爱抚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接下来是什么呢,亲吻它道晚安?
洗澡,整洁。够了。诺特作出了决定。
“如果我有头盔,就会知道自己想做哪一个诺特了。”诺特将蝙蝠重新包裹起来,小东西发出舒服的叫声。诺特诚实地告诉它,“埃尔雷德,你也许不会喜欢我的选择。”
脱下现代服装,诺特穿上他那粗糙的裤子、衬衫和斗篷,它们仍然是湿的,触感比他记忆中的要刺痒得多。对于埃尔雷德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它放回了斗篷口袋,又将小瓶子里装满了牛奶,防止小家伙等下饿了。
在室外,诺特将他的刀子从橡树的树干上拔了出来。初阶裁决者一直在教他扔飞刀的正确方法,他已经有了很大进步。
但是不要在意这些。
如果他现在离开,就不必跟约翰或者初阶裁决者说一声了。他们又不是他的朋友。
他面向南方,走进了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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