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月光下，皇宫的白色高墙泛着静谧的银光。希望和布力加·林两人站在了大门的前面。
“你希望他跟我们来吗？”布力加·林问。
“不。”希望现在不想去想红眼。
“有他在应该对我们更有利。 ”
“是。 ”
“你就那么在乎他？ ”
这个问题让希望很意外。她很久都没有遇到一个能理解她的行为准则和荣誉的人了。她或多或少已经接受了大家对她的动机一知半解，可是布力加·林可以理解。看来生物法师也有他们自己的准则和荣誉啊，虽然一样扭曲、一样腐败。布力加·林理解希望为什么没有叫红眼留下，即便知道红眼在这场战斗中的作用有多重要。可是如果她叫红眼留下，他却拒绝了，她就不会再尊重他；但如果他答应了，那她很可能就会把红眼拖入跟自己一样的黑暗命运之中。希望宁愿降低胜利的机会，也不愿经历这两样事。
“对，我想是的。”最后她说。
她们盯着墙上的守卫，两个守卫也开始注意到这对不寻常的女人。 一个女人穿着全白的衣服，头发却是黑色的，而另一个女人则刚好相反，衣服是黑色的，头发却几乎是白色。“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布力加·林说。“我已经忘记我的真名了。我的家乡被一个生物法师屠杀，后来狡猾者河洛收我为徒，他以我的家乡为我命名，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忘记它，还有它的悲惨命运。 ”“你的家乡叫什么名字？ ”“暗淡·希望。 ”
布力加·林笑了，声音是如此低沉、丰满，墙上的守卫更加警惕了。“虽然这不算什么安慰，但这个世界上，我只愿意跟你共赴黄泉，暗淡·希望。 ”
她戴上兜帽，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中。守卫们立马警觉起来。戴上兜帽之后，她的一身白裙看起来就跟生物法师的袍服十分相像，却又完全不同。其中一个守卫对另一个人说了点什么，接着两人同时举起了步枪，瞄准了这两个女人。
“马上离开！”其中一个人喊道。“他们准备开火了。”希望说。“交给我吧。”布力加·林说。“这么远也可以？我以为生物法师只能通过触碰才能施法。 ”“是的。”布力加·林说，在兜帽下微微一笑。“我还记得我也受过这种限制。”她优雅地挥舞着双手，在空中画着咒印，长长的袖子飞扬着，就像在跳舞一样。“这是你的最后 ——”守卫说。布力加·林举高双手，十指张开，守卫的步枪便炸裂开来。两名守卫尖叫起来，捂着被炸伤的脸。
“火药真是令人作呕。真希望他们没有使用。”布力加·林一边说一边走到大门旁边。她转过身对希望说：“一旦我打开这扇门，里面就会有无数个士兵在等着我们，我不可能一个人对付他们。你准备好了吗？ ”
希望望着墙上的士兵，他们发出痛苦的哀号，脸部血肉模糊，冒着黑烟。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的内心。是同情，就像她最后对兰金的感觉一样。他们都是生物法师的受害者。而这一次，却有一个生物法师站在她的身边……但这些人穿着跟屠杀她乡亲的凶手一样的制服。希望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点，同情感便被那熟悉的黑暗吞没。所以，她做了她一直都会做的选择。
“是。”她说，“我准备好了。 ”
“你的选择是对的。”莎蒂让红眼哭了好一阵子。他一个人回到船上，希望不在身边。他脸色苍白，猫眼里尽是沮丧。莎蒂马上把所有人都赶走了，只剩下他们俩坐在船长室里。希望从来没有用过这个房间，现在看来她永远也不会用了。
“可是我感觉我的选择是错的。”红眼说，“就好像我的心被留在那个酒馆了。 ”“我懂的。你还年轻，你温柔的一面也不会让你好受。恐怕你只能承受痛苦了。 ”红眼环抱着自己，肩膀缩成一团，头垂得低低的。“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心痛过。就连跟内特尔斯分手也没有这么痛。 ”“我懂的，孩子。我懂的。 ”
他们沉默了下来，只有红眼偶尔抽泣的声音。这种情景让莎蒂想起了以前的事。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路走来真是有时忧有时乐。莎蒂明显变得更温柔了，但是她不在乎。她只是很高兴她的孩子还活着。“她也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什么？”红眼瞪大了眼睛，“她这他妈是自杀！ ”“我是说她没有让你留下来陪她。她一定很想，我知道。因为如果要死的话，谁不想和自己的男人死在一起呢？对吧。 ”“我从来都不是她的男人。 ”“是这样吗？ ”“是。我们从来没有滚过床单。 ”“你以为滚过床单才算吗？两个人湿漉漉地压在一起就是了？ ”“呃……”“你以为女人只有向你张开腿才表示她爱你？不。爱比这个更深。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觉。”她耸耸肩，“别误会，滚床单是好事。我年轻的时候也搞过很多男人，而我从来也不后悔。但这不是两个人相爱的必要元素。 ”
“你说得对。”他看向窗户，仿佛能看穿他们与皇宫之间的所有事物。
“如果她问了，你肯定会留下来的。我知道。她也知道。她一想到这里，就让你走了。因为她实在太爱你了。”她拍拍红眼的肩膀，“爱情是很珍贵的，红眼，我的搭档。你永远不要忘记它。 ”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莎蒂发现他不再抽泣了。可能她刚才说的话让他舒服点了吧。或许经过多年的失败，她终于学会育儿经了吧。可红眼却站起来，昂首挺胸。“你说得对，莎蒂。爱情实在太珍贵了，我不能把它留在那里。 ”“等等，红眼，我不是 ——”还没等她说完，红眼就冲出了船长室。一会儿之后，她听到了他跳到甲板上的声音。好吧，所以说她的育儿经还是不行啊。
在人的一生中，有时候很难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尤其是当上帝或者世界（文成武士从不区分）为你打开了一条通往成功的道路的时候，虽然十分诱人，但这条道路是否正确，却无从得知。
希望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她和布力加·林一路杀进去，从大门，到庭院，一直到皇宫要塞。成百上千个士兵向她涌来，她则像斩草一样将他们一一击倒。此刻，悲歌剑在皇宫的白色大厅里发出悲鸣，士兵们已经学乖了，都知道要避开它。她刺出第一剑的时候，血魔法就消失了。她感到宝剑颤动了一下，然后它那微弱而固执的拖拽感便消失了。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泰尔多·肯不可能逃到别的地方了。
布力加·林像一只复仇厉鬼，昂首阔步地走在希望的身旁，她的双手每挥动一下，袖子每旋转一圈，远处就有死亡降临。一个士兵尖叫着摔到地上，胸腔炸裂，像一株有红、粉、白三种颜色的花朵绽放。另外一个则尖叫不得，内脏一股脑地从嘴巴里翻出来，洒在了地上。
这个选择正确吗？希望突然想到。就在这一同时她砍下一个人的脑袋，接着割开另一个人的肚皮。她们散播的这些恐惧和死亡，是正确的吗？在远处，她看到一个人正试着把眼睛抠出来，因为它们变成了两池沸腾的热水。她不知道答案。
但在她心里，她又看到了肥白的幼虫从爸爸的皮肤里钻出来。她还听到妈妈喊着已经被她遗忘的名字。她看到摩吉西亚的昂特利，嘴巴变成猫头鹰的喙，骨头啪啪作响，直到变成一只怪物。她看到刺头比利变成了冰块。她还看到了天堂圆环的人化为灰烬。
因此，她铁下心，继续战斗。
虽然斯通匹克的街道井然有序，下水道也藏在地下，但那里却几乎没有一盏煤气灯照明。与新列文相比，日落之后，这里的大街空荡得有点可怕。那些酒馆虽然有生意，却没有天堂圆环那种粗犷的热情，或银背镇丰富的热忱。所有人看上去都那么压抑，红眼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这样，还是由于生物法师委员会年会的缘故。
不管怎样，大街上畅通无阻，省了红眼不少工夫。他以为白天的时候跑得已经够快了，但现在更是快得无法比拟。在黑暗中，他的视线甚至能看得更远，不仅可以将周围的一切收入眼底，同时还能提前几个街区计算路线。他不知道路上稀疏的行人会怎样看他，一个红色眼睛的恶魔？但在此刻，他不关心。他只想赶在希望被杀之前赶到她的身边。或许这场战争她不可能获胜，不过有了他的飞刀帮助，胜利的天平会不会稍微向他们这边倾斜？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他不能花这辈子剩余的时间去想它。他今晚就要知道结果，不管是对是错。这一决心让他心中充满了力量，于是他继续奔跑。
等他快跑到皇宫的围墙，他看到大门已经烂成碎片，门上的金属已经被铁锈侵蚀。下午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毫无疑问这是布力加·林做的。
庭院里横尸遍野，有的奇形怪状，有的支离破碎，有的则被刺穿。这场面太震撼了，令人难以承受，就连红眼也不得不花点时间才接受得了，所以虽然有了新的视力，他却没有发现旁边躲着两个士兵，都举着枪。其中一个人已经瞄准了红眼准备开火了。这时，红眼终于发现了他们，目光与士兵相交。就在开枪前一刹那，另外一个士兵眼睛都瞪大了，立即一把将同伴的步枪击开，枪声响彻天际，子弹飞向了夜空。
“是他，”第二个士兵说，“看看他的眼睛！ ”
“操！”开枪的士兵说。
“我们才刚刚从两个死神手里逃过一劫，你差点又害我们落得比死更惨的下场！”第二个士兵说。红眼伸手去拿他的飞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两个士兵却扔掉步枪，举高了双手。“放过我们吧！求你了！”开枪的士兵乞求道，“我家里还有一个女儿！ ”红眼又扫视了一下庭院里的尸体。不管这是对还是错，他不能再增添两具尸体了，尤其是手无寸铁的。“别跟着我。 ”“以荣誉发誓！”士兵说。红眼转身走进了皇宫。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认出了他。这里肯定有什么阴谋。从现在起他要步步为营。反正潜行本来就是他的强项。
当事情发展得很顺利的时候，希望认为那是一个预兆，说明她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但如果事情变得不利，是不是说明她的选择是错的？是不是非此即彼？
这些想法不断掠过希望的脑海。她和布力加·林见敌杀敌，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向上推进。士兵继续铺天盖地地涌下来，现在他们已经孤注一掷了，下有强敌逼进，上有生物法师施压。没错，生物法师终于加入战斗了。
他们一开始只是孤身一人或两人一组地应战，惊惶不安，衣冠不整，仿佛是刚起床一样。第一波的生物法师没发挥多大作用，反倒让场面更加混乱，他们叫喊着让士兵们守住阵脚，就算希望已经杀到他们眼前。
后来，生物法师的增援到了，他们开始变得有组织有计划。可是他们不像布力加·林一样可以远距离施法，也不愿冒险接近希望的宝剑，于是，他们把士兵们变成一个个无思想的、长着尖牙利爪的怪物。一旦变成了怪物，它们就很难对付，即使严重受伤了也不会停止攻击。
这时，希望发现这些怪物根本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见物便抓。所以她马上改变策略，不再与它们搏斗，而是将它们一个个转过来，让它们对楼梯上的士兵进行猛攻。虽然攻击并不精确，但它们起码清空了道路，让希望有足够的空间来砍杀生物法师。毕竟她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
两个女人一刻不停，一步一步地攻了上去。终于，她们来到了第十层，布力加·林说生物法师委员会就在这里。希望意外地发现，清澈的月光从窗户里照进了宽敞的大堂。现在还是同一个晚上吗？她身上已经遍体鳞伤，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疼痛。布力加·林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漂亮的白裙已经被染红，可能由于过度使用魔法，鼻子在不停流血，皮肤苍白得可怕。
现在，敌人的攻击已经退散，剩下几个留在走廊里顽强抵抗的士兵也被她们击倒。当她们来到委员会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希望已经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个穿白袍的了，仿佛怎么也杀不完。而现在，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她不禁想自己的誓言是不是快要实现了。
“委员会的人在哪里？”布力加·林发现会议室有一个生物法师，于是把他喝住。她挥舞手臂划了个咒印，生物法师的脚马上从膝盖处往外折断。他尖叫起来，摔到地上，兜帽脱落。希望看到了他的脸。那是泰尔多·肯。
“等等！”希望说，“这个是我的！ ”布力加·林的手在半空中定住。“他就是杀害你亲人的凶手？ ”“说得没错！就是我！”泰尔多·肯咆哮道，声音夹杂着痛苦。“我把他们作为母体，用来孵化我正在完善的巨蜂！”他大笑起来，声调高亢，充满了绝望。
布力加·林退后了几步说：“他是你的了。但一定要让他说出委员会成员的下落。 ”
“我们刚才杀的都不是委员会成员？”希望十分意外。
“他们都只是新手，”泰尔多·肯咬牙切齿地说，“对我们来说根本就不重要，那种人要多少有多少。事实上，你们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清理掉很多累赘。他们大多数根本不配加入法师团。而存活下来的少数人，将会变得更强大！”说完，他再一次笑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断腿的疼痛，他笑起来像个疯子。这时，希望心里又感到了一种同情。整个晚上，这种感觉都在不断涌上来，但每一次都被她抑制住了。现在已经很难分辨是非黑白了。过去，每当看到生物法师所带来的恐惧，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你是错的。可是现在，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物法师 ——她恐惧的来源 ——一切又变得不再简单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看到身上的黑皮甲已泛着血光，手心也沾满了黏稠的血液。如果这个选择是正确的，那她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失望、伤痛？
“委员会成员在哪里，肯？”希望问，声音充满了疲倦。
“你那个红眼跟屁虫在哪里？”他四处张望。
“他不在。 ”
他点点头说道：“你真会撒谎，没想到文成也会撒谎。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离开你半步，就像你不可能放弃誓言一样。 ”“真的，肯。他没来。”希望不知道泰尔多·肯对红眼做了什么手脚，但她很庆幸红眼没有来。
泰尔多·肯的脸上突然充满了恐惧。他猛烈地摇着头：“不，不，不可能！他肯定在这里。我告诉他们他会来的。我发过誓的！”他抬起头瞪着希望，“你知道了，是不是？你这个贱人，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他绝望地转过身，扫视着房间。他的两条腿断得更多了，可他似乎没有发现。他看上去非常迷茫、惊恐、可悲。“我怎么会算错了……”
“谁都可能犯错。”希望说，她发现自己不仅是在对泰尔多·肯说，也是在对自己说。从战争一开始，她就在极力摆脱心中的疑问，而现在，看着最憎恨的人在自己眼前变得支离破碎，茫然无助，她终于放弃抵抗，让情感支配自己。作为一个文成武士，复仇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对于这一点，文成戒律也阐述得十分明确。然而，真正让她感到正确的，不是为卡迈克尔复仇，而是颂扬他的一生。如果她杀了泰尔多·肯，她就能给予父母和家乡荣耀了吗？回想起来，河洛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要宽恕她的复仇渴望。或许连他也在怀疑其实戒律并不总是对的。毕竟，当他收她为徒时，就违背了戒律。
“我原以为发誓向你复仇是一个光荣的誓言，”希望平静地说，“我原以为杀掉你就可以让你那些无意义的杀戮变得有意义。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样根本不会改变什么。我的父母、我的导师都不会希望我浪费自己的生命去杀你。 ”
“暗淡·希望？”布力加·林疑惑地看着她。“我立下的这个誓言，是一个受伤的孩子所许下的自私、任性的愿望。可以理解，但毫无荣誉。而且我也不再是个孩子了。 ”希望垂下了剑尖。“不！等一下！你必须杀掉我！”泰尔多·肯说，“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辜负了他们！你想象不到他们会对我做什么，他们会怎样折磨我！ ”“我不想惩罚你，也不想拯救你，”希望说，“我的人生已经跟你交叉得足够多了。我们从此各不相见。”说完，希望转身便走。泰尔多·肯暴怒地拧着脸。“不……”他向前扑过去，伸手去抓希望握剑的手。“希望！”红眼的声音像钟声一样传来。
就在泰尔多·肯的手指碰到希望的拳头的一刹那，一把飞刀不偏不倚插进了他的眼睛，接着他倒在地上，咽气了。
希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指关节开始枯萎、收缩、渐渐腐烂。她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听到红眼在叫她的名字。他最终还是来了。他自己选择来的。虽然手上的疼痛钻心，但她还是感到高兴，为他选择了跟她在一起而高兴。但同时她又很害怕，害怕泰尔多·肯给他设了什么陷阱。
很快，痛楚支配了她的全身，她再也没法想任何事情了。红眼的飞刀把生物法师杀死了，腐烂的进程稍微缓慢了下来，却没有停止。腐烂已经蔓延到希望的手指了，她能感到它们一根一根地死去，每死去一根，剧痛便从手臂直传到心里。
红眼正在向她跑来，还有布力加·林也是。可是腐烂的速度太快了，不等到他们赶到，她就会死。而即使他们及时赶到她身边了，他们又能做什么？她自己又能做什么？希望的身体开始摇晃，视线开始模糊。腐烂和剧痛已经蔓延到手掌，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消逝。
“希望！”红眼尖叫道。可是她答应过红眼。不要放弃。永远都不要放弃。就这个誓言，她决定了，值得她信守一辈子。
于是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低头看了看受伤的手。只见它已经变成一个弯曲的、黑色的东西，不断渗着汁液。腐烂逐渐向她的手腕蔓延，希望跪下来，用另一只手抓起了悲歌剑。接着，她向下一挥，把腐烂的手从手腕处切断。
腐烂停止了，那种缓慢的、枯萎的死亡感觉消失了。可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晰的、炽热的剧痛，鲜血也跟着从前臂的伤口迸溅而出，她周围的地面立即被染成一片鲜红。她勒紧了衣袖上的皮带，减缓流血的速度。她看了看原来是手掌的地方，现在已变成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她终于喊了出来。
红眼终于赶过来了，她一下倒在了他温暖的怀抱中。“噢，天啊，希望，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着希望，用汗湿的手抚摸着希望冰冷的脸。“没事的，我们会挺过去的。 ”“你来了。”希望说，努力地保持着清醒。“我来了。我不能离开你，不管发生什么。 ”
她淡淡地笑了。“就像我们承诺的那样。你和我。希望和红眼。不离不弃。 ”“就是这样。”红眼微笑着说，满脸泪水。“我能治好你。”布力加·林把希望的手放在手心，“我先帮你封住伤口。等我有材料再帮你弄好。 ”希望点了点头，已经虚弱得讲不出话了。布力加·林把她血流不止的残肢拿到嘴边，温柔地在白色骨头的地方吻了下去，动作近乎虔诚。希望的伤口马上愈合了，剧痛也随之消失，换之而来的是一种冰凉而舒缓的感觉。希望开始不住发抖。“呵，”一个旧如尘埃的声音传来，“看来泰尔多·肯最终还是对的。 ”希望虚弱地抬起头，从红眼的怀抱中看过去。一队新来的士兵从楼梯里灌进了会议室，举枪包围了他们三人。
“欢迎来到生物法师委员会。”那个声音说。希望循着声音望去，在会议室的另一端，看到一排穿着白袍戴着兜帽的人。他们一动不动，手牵着手，脸部隐藏在黑暗里。
红眼紧紧地把希望抱在胸前，双手护着她。士兵们把枪口都对准了他们。红眼之前太慢了，来不及拯救她的手。但现在，他要拯救她剩下的所有，不惜代价。
“你们终于现身了。”布力加·林怒视着远处的生物法师。她擦掉鼻子上的血，慢慢站起来。“别担心，希望。我来结束这一切。 ”她举起手，快速地开始比画着一系列咒印，快得连红眼也几乎看不见。接着，她猛地把手扫向那一排生物法师。周围的空气马上旋转起来，然而仅此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真的以为，如果你对我们构成威胁的话，我们还会让你活着吗？”站在中间的那个人说，声音跟之前听到的一样旧如尘埃，只不过现在多了一点讥讽。
布力加·林后退几步，身体里所有的傲慢都烟消云散。“让我活着？ ”“不然你以为呢？那两个送饭的可怜虫是我们安排过去的。他们只是按我们的指令让你听见关于女文成的信息。我们知道你肯定按捺不住的。你肯定会杀掉他们，逃跑出去，然后去寻找这个女文成。一旦受了你的煽动，那个女文成可能就敢直接攻击我们。而泰尔多·肯断定那个红眼青年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过来的。可惜了，泰尔多·肯没有撑住，不然他就能看到自己的成功了。这个成果肯定能让他加入委员会的。 ”
“好吧，你们抓到我了。”红眼继续抱着希望，然后伸手抽出一把飞刀。“不过你们肯定会后悔的。你们也许可以防御魔法，但我倒想看看你们能不能挡住飞刀。 ”
“你不可能把我们都杀光。 ”“反正你们都要杀掉我们，我能杀一个是一个。 ”“正好相反，我们并不想杀你。如果你愿意投降，我们甚至可以放走你的文成女友。 ”“你说谎。 ”“我们没办法说谎。 ”
红眼看了看布力加·林。
“生物法师不能撒谎。”她证实，“说不真实的东西会削弱我们的力量。 ”红眼回头看着生物法师委员会。“你们真的可以放走希望？没其他条件？以后也不会追杀她？ ”“只要她肯离开斯通匹克，并且从此不再回来的话。而且只要你一直跟我们合作，我们就永远不会直接伤害她。 ”“为什么？”希望问，声音嘶哑。她挣扎着坐起来，断肢塞在另一只手下面。“你们要对他做什么？ ”“训练他。帮助他发挥所有潜能。”另一个生物法师说，声音低沉。“他将会成为拯救帝国最关键的一环。 ”“我有什么特别的？”红眼问。
所有人沉默了一阵。“或许他知道真相后会更愿意配合。”炼油声音的人说。“也可能会更加不愿意。”另一个像锈铁的声音说。“看看就知道了。”旧如尘埃的声音说，“年轻人，你是我们一项长达二十年的实验的巅峰。我们发明了一种物质，吃了它的人会感觉自信倍增，性欲旺盛。它很容易上瘾，长期服用的话甚至会致命。我们把它命名为‘珊瑚致幻物质’。不过你们都叫它珊瑚香。 ”
“等等，”红眼说，“是你们发明了珊瑚香？那个毒品？ ”
“它用起来跟开心药的效果一样，但它真正的用途是，改变孕妇吸食者肚子里的婴儿。这种改变太粗暴了，大多数还在子宫里的婴儿基本上难以承受。 ”
“改变？”布力加·林问。
“这种药可以提升他们的灵活性和手眼协调能力，获得比常人更高等级的行动力。受到药物影响的婴儿，眼睛都会变成红色，方便我们立即认出他们。不过我们找到的婴儿全都没撑过一个月就死了。我们以为没有一个婴儿存活下来，所以我们认定这个实验失败了。直到泰尔多·肯看到你。 ”“你是说，只是为了极少数像我这样的人出现，无数条生命就这样被毁了？”红眼严正地问道。“我们没有强迫任何人服用这个药。对于这一点，我们很坚持。 ”“吃或不吃，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炼油的声音说。“所以说，一直以来，我之所以手脚这么灵活，飞刀那么准，都是因为珊瑚香的关系？ ”“没错。 ”“而泰尔多·肯，”希望说，“他强化了红眼的能力。 ”“没错。实验主体的全部能力都处在休眠状态，必须由生物法师唤醒。 ”“你们要他做什么？”希望挣扎着单膝跪起，“帝国到底受到什么威胁？ ”“我们没必要告诉你。只能说，单凭我们的力量是远远无法与其对抗。 ”“所以我只要答应帮助你们，”红眼问，“你们就放希望走？ ”“是的。 ”“那布力加·林呢？ ”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
“她要为她的异教行为受到惩戒。 ”
“你是说把她折磨致死，是吧？ ”
又一阵沉默。
“是的。 ”
红眼沉下脸。“那样的话，我要她和希望一起走。 ”
“为什么？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
红眼转向布力加·林。她也看着红眼，感到十分困惑，甚至有点震惊。红眼没有怪她。虽然，落到此般处境，她有很大的责任。不过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无法再改变。但有些事还可以。“你要治好她。”他平静地对布力加·林说，“你要帮助她。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替我守在她的身边，明白了吗？ ”“我……”布力加·林看着红眼，心里有点敬畏。“好。我明白了。
我以世界真相之神起誓，我将侍奉她左右，至死方休。 ”“很好。”红眼说。“红眼，不，不要这样。”希望挣扎着站起来，表情痛苦，脸色苍白。她摇晃了一下，红眼马上扶住了她。“不要把你的命运放在他们手里。 ”“听好了，老伙计。”红眼平静地说，挤出一个微笑，接着紧紧抱住希望。“事情很明显了。我们要不都在今天死去。要不天各一方。 ”“红眼……”她的脸纠成一团，“很抱歉我没有 ——”“嘿，只是分开一会儿而已啦。”他不知道希望想要说什么，但他再也维持不住这张勇敢的笑脸了，只怕再说一句他就会崩溃。他轻轻地把希望交给布力加·林。“她的船叫女士诡计号。带她到我们那里。治好她。 ”布力加·林挺直了身体，简练地点点头。“我会的。 ”红眼转过身面向生物法师委员会。中间的生物法师举起手，然后士兵们便向两边分开，让出通向楼梯的道路。
希望挣脱了布力加·林的扶持，看了红眼最后一眼，便毅然转身，慢慢地走下楼梯。布力加·林跟在后面，展开双手，随时准备接住希望。看到这一幕，红眼便放心了。她们一定会没事的。
他一直目送着她们离去，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他转过身对那一排戴着兜帽的古怪老人说：“好了，你们这帮老妖怪。我是你们的了。 ”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希望他跟我们来吗？”布力加·林问。
“不。”希望现在不想去想红眼。
“有他在应该对我们更有利。 ”
“是。 ”
“你就那么在乎他？ ”
这个问题让希望很意外。她很久都没有遇到一个能理解她的行为准则和荣誉的人了。她或多或少已经接受了大家对她的动机一知半解，可是布力加·林可以理解。看来生物法师也有他们自己的准则和荣誉啊，虽然一样扭曲、一样腐败。布力加·林理解希望为什么没有叫红眼留下，即便知道红眼在这场战斗中的作用有多重要。可是如果她叫红眼留下，他却拒绝了，她就不会再尊重他；但如果他答应了，那她很可能就会把红眼拖入跟自己一样的黑暗命运之中。希望宁愿降低胜利的机会，也不愿经历这两样事。
“对，我想是的。”最后她说。
她们盯着墙上的守卫，两个守卫也开始注意到这对不寻常的女人。 一个女人穿着全白的衣服，头发却是黑色的，而另一个女人则刚好相反，衣服是黑色的，头发却几乎是白色。“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布力加·林说。“我已经忘记我的真名了。我的家乡被一个生物法师屠杀，后来狡猾者河洛收我为徒，他以我的家乡为我命名，这样我就永远不会忘记它，还有它的悲惨命运。 ”“你的家乡叫什么名字？ ”“暗淡·希望。 ”
布力加·林笑了，声音是如此低沉、丰满，墙上的守卫更加警惕了。“虽然这不算什么安慰，但这个世界上，我只愿意跟你共赴黄泉，暗淡·希望。 ”
她戴上兜帽，眼睛隐藏在阴影之中。守卫们立马警觉起来。戴上兜帽之后，她的一身白裙看起来就跟生物法师的袍服十分相像，却又完全不同。其中一个守卫对另一个人说了点什么，接着两人同时举起了步枪，瞄准了这两个女人。
“马上离开！”其中一个人喊道。“他们准备开火了。”希望说。“交给我吧。”布力加·林说。“这么远也可以？我以为生物法师只能通过触碰才能施法。 ”“是的。”布力加·林说，在兜帽下微微一笑。“我还记得我也受过这种限制。”她优雅地挥舞着双手，在空中画着咒印，长长的袖子飞扬着，就像在跳舞一样。“这是你的最后 ——”守卫说。布力加·林举高双手，十指张开，守卫的步枪便炸裂开来。两名守卫尖叫起来，捂着被炸伤的脸。
“火药真是令人作呕。真希望他们没有使用。”布力加·林一边说一边走到大门旁边。她转过身对希望说：“一旦我打开这扇门，里面就会有无数个士兵在等着我们，我不可能一个人对付他们。你准备好了吗？ ”
希望望着墙上的士兵，他们发出痛苦的哀号，脸部血肉模糊，冒着黑烟。突然间，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的内心。是同情，就像她最后对兰金的感觉一样。他们都是生物法师的受害者。而这一次，却有一个生物法师站在她的身边……但这些人穿着跟屠杀她乡亲的凶手一样的制服。希望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点，同情感便被那熟悉的黑暗吞没。所以，她做了她一直都会做的选择。
“是。”她说，“我准备好了。 ”
“你的选择是对的。”莎蒂让红眼哭了好一阵子。他一个人回到船上，希望不在身边。他脸色苍白，猫眼里尽是沮丧。莎蒂马上把所有人都赶走了，只剩下他们俩坐在船长室里。希望从来没有用过这个房间，现在看来她永远也不会用了。
“可是我感觉我的选择是错的。”红眼说，“就好像我的心被留在那个酒馆了。 ”“我懂的。你还年轻，你温柔的一面也不会让你好受。恐怕你只能承受痛苦了。 ”红眼环抱着自己，肩膀缩成一团，头垂得低低的。“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心痛过。就连跟内特尔斯分手也没有这么痛。 ”“我懂的，孩子。我懂的。 ”
他们沉默了下来，只有红眼偶尔抽泣的声音。这种情景让莎蒂想起了以前的事。时间过得好快啊，一路走来真是有时忧有时乐。莎蒂明显变得更温柔了，但是她不在乎。她只是很高兴她的孩子还活着。“她也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什么？”红眼瞪大了眼睛，“她这他妈是自杀！ ”“我是说她没有让你留下来陪她。她一定很想，我知道。因为如果要死的话，谁不想和自己的男人死在一起呢？对吧。 ”“我从来都不是她的男人。 ”“是这样吗？ ”“是。我们从来没有滚过床单。 ”“你以为滚过床单才算吗？两个人湿漉漉地压在一起就是了？ ”“呃……”“你以为女人只有向你张开腿才表示她爱你？不。爱比这个更深。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觉。”她耸耸肩，“别误会，滚床单是好事。我年轻的时候也搞过很多男人，而我从来也不后悔。但这不是两个人相爱的必要元素。 ”
“你说得对。”他看向窗户，仿佛能看穿他们与皇宫之间的所有事物。
“如果她问了，你肯定会留下来的。我知道。她也知道。她一想到这里，就让你走了。因为她实在太爱你了。”她拍拍红眼的肩膀，“爱情是很珍贵的，红眼，我的搭档。你永远不要忘记它。 ”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莎蒂发现他不再抽泣了。可能她刚才说的话让他舒服点了吧。或许经过多年的失败，她终于学会育儿经了吧。可红眼却站起来，昂首挺胸。“你说得对，莎蒂。爱情实在太珍贵了，我不能把它留在那里。 ”“等等，红眼，我不是 ——”还没等她说完，红眼就冲出了船长室。一会儿之后，她听到了他跳到甲板上的声音。好吧，所以说她的育儿经还是不行啊。
在人的一生中，有时候很难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尤其是当上帝或者世界（文成武士从不区分）为你打开了一条通往成功的道路的时候，虽然十分诱人，但这条道路是否正确，却无从得知。
希望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她和布力加·林一路杀进去，从大门，到庭院，一直到皇宫要塞。成百上千个士兵向她涌来，她则像斩草一样将他们一一击倒。此刻，悲歌剑在皇宫的白色大厅里发出悲鸣，士兵们已经学乖了，都知道要避开它。她刺出第一剑的时候，血魔法就消失了。她感到宝剑颤动了一下，然后它那微弱而固执的拖拽感便消失了。不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泰尔多·肯不可能逃到别的地方了。
布力加·林像一只复仇厉鬼，昂首阔步地走在希望的身旁，她的双手每挥动一下，袖子每旋转一圈，远处就有死亡降临。一个士兵尖叫着摔到地上，胸腔炸裂，像一株有红、粉、白三种颜色的花朵绽放。另外一个则尖叫不得，内脏一股脑地从嘴巴里翻出来，洒在了地上。
这个选择正确吗？希望突然想到。就在这一同时她砍下一个人的脑袋，接着割开另一个人的肚皮。她们散播的这些恐惧和死亡，是正确的吗？在远处，她看到一个人正试着把眼睛抠出来，因为它们变成了两池沸腾的热水。她不知道答案。
但在她心里，她又看到了肥白的幼虫从爸爸的皮肤里钻出来。她还听到妈妈喊着已经被她遗忘的名字。她看到摩吉西亚的昂特利，嘴巴变成猫头鹰的喙，骨头啪啪作响，直到变成一只怪物。她看到刺头比利变成了冰块。她还看到了天堂圆环的人化为灰烬。
因此，她铁下心，继续战斗。
虽然斯通匹克的街道井然有序，下水道也藏在地下，但那里却几乎没有一盏煤气灯照明。与新列文相比，日落之后，这里的大街空荡得有点可怕。那些酒馆虽然有生意，却没有天堂圆环那种粗犷的热情，或银背镇丰富的热忱。所有人看上去都那么压抑，红眼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这样，还是由于生物法师委员会年会的缘故。
不管怎样，大街上畅通无阻，省了红眼不少工夫。他以为白天的时候跑得已经够快了，但现在更是快得无法比拟。在黑暗中，他的视线甚至能看得更远，不仅可以将周围的一切收入眼底，同时还能提前几个街区计算路线。他不知道路上稀疏的行人会怎样看他，一个红色眼睛的恶魔？但在此刻，他不关心。他只想赶在希望被杀之前赶到她的身边。或许这场战争她不可能获胜，不过有了他的飞刀帮助，胜利的天平会不会稍微向他们这边倾斜？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他不能花这辈子剩余的时间去想它。他今晚就要知道结果，不管是对是错。这一决心让他心中充满了力量，于是他继续奔跑。
等他快跑到皇宫的围墙，他看到大门已经烂成碎片，门上的金属已经被铁锈侵蚀。下午的时候还不是这样，毫无疑问这是布力加·林做的。
庭院里横尸遍野，有的奇形怪状，有的支离破碎，有的则被刺穿。这场面太震撼了，令人难以承受，就连红眼也不得不花点时间才接受得了，所以虽然有了新的视力，他却没有发现旁边躲着两个士兵，都举着枪。其中一个人已经瞄准了红眼准备开火了。这时，红眼终于发现了他们，目光与士兵相交。就在开枪前一刹那，另外一个士兵眼睛都瞪大了，立即一把将同伴的步枪击开，枪声响彻天际，子弹飞向了夜空。
“是他，”第二个士兵说，“看看他的眼睛！ ”
“操！”开枪的士兵说。
“我们才刚刚从两个死神手里逃过一劫，你差点又害我们落得比死更惨的下场！”第二个士兵说。红眼伸手去拿他的飞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两个士兵却扔掉步枪，举高了双手。“放过我们吧！求你了！”开枪的士兵乞求道，“我家里还有一个女儿！ ”红眼又扫视了一下庭院里的尸体。不管这是对还是错，他不能再增添两具尸体了，尤其是手无寸铁的。“别跟着我。 ”“以荣誉发誓！”士兵说。红眼转身走进了皇宫。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认出了他。这里肯定有什么阴谋。从现在起他要步步为营。反正潜行本来就是他的强项。
当事情发展得很顺利的时候，希望认为那是一个预兆，说明她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但如果事情变得不利，是不是说明她的选择是错的？是不是非此即彼？
这些想法不断掠过希望的脑海。她和布力加·林见敌杀敌，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地向上推进。士兵继续铺天盖地地涌下来，现在他们已经孤注一掷了，下有强敌逼进，上有生物法师施压。没错，生物法师终于加入战斗了。
他们一开始只是孤身一人或两人一组地应战，惊惶不安，衣冠不整，仿佛是刚起床一样。第一波的生物法师没发挥多大作用，反倒让场面更加混乱，他们叫喊着让士兵们守住阵脚，就算希望已经杀到他们眼前。
后来，生物法师的增援到了，他们开始变得有组织有计划。可是他们不像布力加·林一样可以远距离施法，也不愿冒险接近希望的宝剑，于是，他们把士兵们变成一个个无思想的、长着尖牙利爪的怪物。一旦变成了怪物，它们就很难对付，即使严重受伤了也不会停止攻击。
这时，希望发现这些怪物根本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咬，见物便抓。所以她马上改变策略，不再与它们搏斗，而是将它们一个个转过来，让它们对楼梯上的士兵进行猛攻。虽然攻击并不精确，但它们起码清空了道路，让希望有足够的空间来砍杀生物法师。毕竟她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
两个女人一刻不停，一步一步地攻了上去。终于，她们来到了第十层，布力加·林说生物法师委员会就在这里。希望意外地发现，清澈的月光从窗户里照进了宽敞的大堂。现在还是同一个晚上吗？她身上已经遍体鳞伤，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疼痛。布力加·林也没好到哪里去，她漂亮的白裙已经被染红，可能由于过度使用魔法，鼻子在不停流血，皮肤苍白得可怕。
现在，敌人的攻击已经退散，剩下几个留在走廊里顽强抵抗的士兵也被她们击倒。当她们来到委员会会议室的时候，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希望已经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个穿白袍的了，仿佛怎么也杀不完。而现在，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她不禁想自己的誓言是不是快要实现了。
“委员会的人在哪里？”布力加·林发现会议室有一个生物法师，于是把他喝住。她挥舞手臂划了个咒印，生物法师的脚马上从膝盖处往外折断。他尖叫起来，摔到地上，兜帽脱落。希望看到了他的脸。那是泰尔多·肯。
“等等！”希望说，“这个是我的！ ”布力加·林的手在半空中定住。“他就是杀害你亲人的凶手？ ”“说得没错！就是我！”泰尔多·肯咆哮道，声音夹杂着痛苦。“我把他们作为母体，用来孵化我正在完善的巨蜂！”他大笑起来，声调高亢，充满了绝望。
布力加·林退后了几步说：“他是你的了。但一定要让他说出委员会成员的下落。 ”
“我们刚才杀的都不是委员会成员？”希望十分意外。
“他们都只是新手，”泰尔多·肯咬牙切齿地说，“对我们来说根本就不重要，那种人要多少有多少。事实上，你们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清理掉很多累赘。他们大多数根本不配加入法师团。而存活下来的少数人，将会变得更强大！”说完，他再一次笑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断腿的疼痛，他笑起来像个疯子。这时，希望心里又感到了一种同情。整个晚上，这种感觉都在不断涌上来，但每一次都被她抑制住了。现在已经很难分辨是非黑白了。过去，每当看到生物法师所带来的恐惧，她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你是错的。可是现在，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物法师 ——她恐惧的来源 ——一切又变得不再简单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看到身上的黑皮甲已泛着血光，手心也沾满了黏稠的血液。如果这个选择是正确的，那她为什么会感到如此失望、伤痛？
“委员会成员在哪里，肯？”希望问，声音充满了疲倦。
“你那个红眼跟屁虫在哪里？”他四处张望。
“他不在。 ”
他点点头说道：“你真会撒谎，没想到文成也会撒谎。我们都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他不可能离开你半步，就像你不可能放弃誓言一样。 ”“真的，肯。他没来。”希望不知道泰尔多·肯对红眼做了什么手脚，但她很庆幸红眼没有来。
泰尔多·肯的脸上突然充满了恐惧。他猛烈地摇着头：“不，不，不可能！他肯定在这里。我告诉他们他会来的。我发过誓的！”他抬起头瞪着希望，“你知道了，是不是？你这个贱人，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怎么……”他绝望地转过身，扫视着房间。他的两条腿断得更多了，可他似乎没有发现。他看上去非常迷茫、惊恐、可悲。“我怎么会算错了……”
“谁都可能犯错。”希望说，她发现自己不仅是在对泰尔多·肯说，也是在对自己说。从战争一开始，她就在极力摆脱心中的疑问，而现在，看着最憎恨的人在自己眼前变得支离破碎，茫然无助，她终于放弃抵抗，让情感支配自己。作为一个文成武士，复仇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对于这一点，文成戒律也阐述得十分明确。然而，真正让她感到正确的，不是为卡迈克尔复仇，而是颂扬他的一生。如果她杀了泰尔多·肯，她就能给予父母和家乡荣耀了吗？回想起来，河洛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要宽恕她的复仇渴望。或许连他也在怀疑其实戒律并不总是对的。毕竟，当他收她为徒时，就违背了戒律。
“我原以为发誓向你复仇是一个光荣的誓言，”希望平静地说，“我原以为杀掉你就可以让你那些无意义的杀戮变得有意义。可是现在我明白了，那样根本不会改变什么。我的父母、我的导师都不会希望我浪费自己的生命去杀你。 ”
“暗淡·希望？”布力加·林疑惑地看着她。“我立下的这个誓言，是一个受伤的孩子所许下的自私、任性的愿望。可以理解，但毫无荣誉。而且我也不再是个孩子了。 ”希望垂下了剑尖。“不！等一下！你必须杀掉我！”泰尔多·肯说，“难道你不知道吗？我辜负了他们！你想象不到他们会对我做什么，他们会怎样折磨我！ ”“我不想惩罚你，也不想拯救你，”希望说，“我的人生已经跟你交叉得足够多了。我们从此各不相见。”说完，希望转身便走。泰尔多·肯暴怒地拧着脸。“不……”他向前扑过去，伸手去抓希望握剑的手。“希望！”红眼的声音像钟声一样传来。
就在泰尔多·肯的手指碰到希望的拳头的一刹那，一把飞刀不偏不倚插进了他的眼睛，接着他倒在地上，咽气了。
希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指关节开始枯萎、收缩、渐渐腐烂。她的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听到红眼在叫她的名字。他最终还是来了。他自己选择来的。虽然手上的疼痛钻心，但她还是感到高兴，为他选择了跟她在一起而高兴。但同时她又很害怕，害怕泰尔多·肯给他设了什么陷阱。
很快，痛楚支配了她的全身，她再也没法想任何事情了。红眼的飞刀把生物法师杀死了，腐烂的进程稍微缓慢了下来，却没有停止。腐烂已经蔓延到希望的手指了，她能感到它们一根一根地死去，每死去一根，剧痛便从手臂直传到心里。
红眼正在向她跑来，还有布力加·林也是。可是腐烂的速度太快了，不等到他们赶到，她就会死。而即使他们及时赶到她身边了，他们又能做什么？她自己又能做什么？希望的身体开始摇晃，视线开始模糊。腐烂和剧痛已经蔓延到手掌，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消逝。
“希望！”红眼尖叫道。可是她答应过红眼。不要放弃。永远都不要放弃。就这个誓言，她决定了，值得她信守一辈子。
于是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低头看了看受伤的手。只见它已经变成一个弯曲的、黑色的东西，不断渗着汁液。腐烂逐渐向她的手腕蔓延，希望跪下来，用另一只手抓起了悲歌剑。接着，她向下一挥，把腐烂的手从手腕处切断。
腐烂停止了，那种缓慢的、枯萎的死亡感觉消失了。可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晰的、炽热的剧痛，鲜血也跟着从前臂的伤口迸溅而出，她周围的地面立即被染成一片鲜红。她勒紧了衣袖上的皮带，减缓流血的速度。她看了看原来是手掌的地方，现在已变成一片空白。就在这时，她终于喊了出来。
红眼终于赶过来了，她一下倒在了他温暖的怀抱中。“噢，天啊，希望，对不起，对不起！”他抱着希望，用汗湿的手抚摸着希望冰冷的脸。“没事的，我们会挺过去的。 ”“你来了。”希望说，努力地保持着清醒。“我来了。我不能离开你，不管发生什么。 ”
她淡淡地笑了。“就像我们承诺的那样。你和我。希望和红眼。不离不弃。 ”“就是这样。”红眼微笑着说，满脸泪水。“我能治好你。”布力加·林把希望的手放在手心，“我先帮你封住伤口。等我有材料再帮你弄好。 ”希望点了点头，已经虚弱得讲不出话了。布力加·林把她血流不止的残肢拿到嘴边，温柔地在白色骨头的地方吻了下去，动作近乎虔诚。希望的伤口马上愈合了，剧痛也随之消失，换之而来的是一种冰凉而舒缓的感觉。希望开始不住发抖。“呵，”一个旧如尘埃的声音传来，“看来泰尔多·肯最终还是对的。 ”希望虚弱地抬起头，从红眼的怀抱中看过去。一队新来的士兵从楼梯里灌进了会议室，举枪包围了他们三人。
“欢迎来到生物法师委员会。”那个声音说。希望循着声音望去，在会议室的另一端，看到一排穿着白袍戴着兜帽的人。他们一动不动，手牵着手，脸部隐藏在黑暗里。
红眼紧紧地把希望抱在胸前，双手护着她。士兵们把枪口都对准了他们。红眼之前太慢了，来不及拯救她的手。但现在，他要拯救她剩下的所有，不惜代价。
“你们终于现身了。”布力加·林怒视着远处的生物法师。她擦掉鼻子上的血，慢慢站起来。“别担心，希望。我来结束这一切。 ”她举起手，快速地开始比画着一系列咒印，快得连红眼也几乎看不见。接着，她猛地把手扫向那一排生物法师。周围的空气马上旋转起来，然而仅此而已，其他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真的以为，如果你对我们构成威胁的话，我们还会让你活着吗？”站在中间的那个人说，声音跟之前听到的一样旧如尘埃，只不过现在多了一点讥讽。
布力加·林后退几步，身体里所有的傲慢都烟消云散。“让我活着？ ”“不然你以为呢？那两个送饭的可怜虫是我们安排过去的。他们只是按我们的指令让你听见关于女文成的信息。我们知道你肯定按捺不住的。你肯定会杀掉他们，逃跑出去，然后去寻找这个女文成。一旦受了你的煽动，那个女文成可能就敢直接攻击我们。而泰尔多·肯断定那个红眼青年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过来的。可惜了，泰尔多·肯没有撑住，不然他就能看到自己的成功了。这个成果肯定能让他加入委员会的。 ”
“好吧，你们抓到我了。”红眼继续抱着希望，然后伸手抽出一把飞刀。“不过你们肯定会后悔的。你们也许可以防御魔法，但我倒想看看你们能不能挡住飞刀。 ”
“你不可能把我们都杀光。 ”“反正你们都要杀掉我们，我能杀一个是一个。 ”“正好相反，我们并不想杀你。如果你愿意投降，我们甚至可以放走你的文成女友。 ”“你说谎。 ”“我们没办法说谎。 ”
红眼看了看布力加·林。
“生物法师不能撒谎。”她证实，“说不真实的东西会削弱我们的力量。 ”红眼回头看着生物法师委员会。“你们真的可以放走希望？没其他条件？以后也不会追杀她？ ”“只要她肯离开斯通匹克，并且从此不再回来的话。而且只要你一直跟我们合作，我们就永远不会直接伤害她。 ”“为什么？”希望问，声音嘶哑。她挣扎着坐起来，断肢塞在另一只手下面。“你们要对他做什么？ ”“训练他。帮助他发挥所有潜能。”另一个生物法师说，声音低沉。“他将会成为拯救帝国最关键的一环。 ”“我有什么特别的？”红眼问。
所有人沉默了一阵。“或许他知道真相后会更愿意配合。”炼油声音的人说。“也可能会更加不愿意。”另一个像锈铁的声音说。“看看就知道了。”旧如尘埃的声音说，“年轻人，你是我们一项长达二十年的实验的巅峰。我们发明了一种物质，吃了它的人会感觉自信倍增，性欲旺盛。它很容易上瘾，长期服用的话甚至会致命。我们把它命名为‘珊瑚致幻物质’。不过你们都叫它珊瑚香。 ”
“等等，”红眼说，“是你们发明了珊瑚香？那个毒品？ ”
“它用起来跟开心药的效果一样，但它真正的用途是，改变孕妇吸食者肚子里的婴儿。这种改变太粗暴了，大多数还在子宫里的婴儿基本上难以承受。 ”
“改变？”布力加·林问。
“这种药可以提升他们的灵活性和手眼协调能力，获得比常人更高等级的行动力。受到药物影响的婴儿，眼睛都会变成红色，方便我们立即认出他们。不过我们找到的婴儿全都没撑过一个月就死了。我们以为没有一个婴儿存活下来，所以我们认定这个实验失败了。直到泰尔多·肯看到你。 ”“你是说，只是为了极少数像我这样的人出现，无数条生命就这样被毁了？”红眼严正地问道。“我们没有强迫任何人服用这个药。对于这一点，我们很坚持。 ”“吃或不吃，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炼油的声音说。“所以说，一直以来，我之所以手脚这么灵活，飞刀那么准，都是因为珊瑚香的关系？ ”“没错。 ”“而泰尔多·肯，”希望说，“他强化了红眼的能力。 ”“没错。实验主体的全部能力都处在休眠状态，必须由生物法师唤醒。 ”“你们要他做什么？”希望挣扎着单膝跪起，“帝国到底受到什么威胁？ ”“我们没必要告诉你。只能说，单凭我们的力量是远远无法与其对抗。 ”“所以我只要答应帮助你们，”红眼问，“你们就放希望走？ ”“是的。 ”“那布力加·林呢？ ”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
“她要为她的异教行为受到惩戒。 ”
“你是说把她折磨致死，是吧？ ”
又一阵沉默。
“是的。 ”
红眼沉下脸。“那样的话，我要她和希望一起走。 ”
“为什么？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
红眼转向布力加·林。她也看着红眼，感到十分困惑，甚至有点震惊。红眼没有怪她。虽然，落到此般处境，她有很大的责任。不过现在这不是最重要的。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无法再改变。但有些事还可以。“你要治好她。”他平静地对布力加·林说，“你要帮助她。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替我守在她的身边，明白了吗？ ”“我……”布力加·林看着红眼，心里有点敬畏。“好。我明白了。
我以世界真相之神起誓，我将侍奉她左右，至死方休。 ”“很好。”红眼说。“红眼，不，不要这样。”希望挣扎着站起来，表情痛苦，脸色苍白。她摇晃了一下，红眼马上扶住了她。“不要把你的命运放在他们手里。 ”“听好了，老伙计。”红眼平静地说，挤出一个微笑，接着紧紧抱住希望。“事情很明显了。我们要不都在今天死去。要不天各一方。 ”“红眼……”她的脸纠成一团，“很抱歉我没有 ——”“嘿，只是分开一会儿而已啦。”他不知道希望想要说什么，但他再也维持不住这张勇敢的笑脸了，只怕再说一句他就会崩溃。他轻轻地把希望交给布力加·林。“她的船叫女士诡计号。带她到我们那里。治好她。 ”布力加·林挺直了身体，简练地点点头。“我会的。 ”红眼转过身面向生物法师委员会。中间的生物法师举起手，然后士兵们便向两边分开，让出通向楼梯的道路。
希望挣脱了布力加·林的扶持，看了红眼最后一眼，便毅然转身，慢慢地走下楼梯。布力加·林跟在后面，展开双手，随时准备接住希望。看到这一幕，红眼便放心了。她们一定会没事的。
他一直目送着她们离去，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之外。他转过身对那一排戴着兜帽的古怪老人说：“好了，你们这帮老妖怪。我是你们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