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回忆、悲伤与荆棘 卷二:诀别石> 燎原之火

燎原之火

海鸥在早晨灰蒙蒙的空中盘旋,令人生厌地应和着划桨声。吱、吱、吱,这声音颇有节奏,像不断刺痛她手指的刺。米蕊茉的怒火在心中慢慢积聚。终于,她转向柯扎哈,爆发了。
“你……你这个叛徒!”她啐道。
修士瞪着她,圆脸因惊慌而变得苍白。
“什么?”柯扎哈像是想溜走,而且越快越好,但两人挤在狭窄的船首,无路可退。伦蒂,宿尔巍阴沉的仆人,正怒冲冲地盯着他们。他跟另一个仆人一起,也在疲倦地划桨。“我的小姐啊……”柯扎哈开口,“我不……”
无力的否认更让她火冒三丈。“你真以为我是傻子?”她吼道,“我很晚才意识到,但时间已足够让我想明白。伯爵叫你派德瑞克——而他不是第一个这样称呼你的人!”
“误会啊,小姐。你说的头一个人都快死了,您应该还记得——痛苦而疯狂,在茵尼斯葵丧命了。”
“你个下三滥!照你这么说,宿尔巍知道我要离开城堡也纯属巧合喽——甚至在我自己知道我要去哪儿之前?你日子过得倒挺快活嘛?你先拿了渥莎娃的钱护送我,又在路上拿了我的钱,还老是借钱买酒买吃的……”
“我是个贫穷的属神之人,我的小姐啊。”柯扎哈还是不肯放弃。
“闭嘴,你……你这两面三刀的醉鬼!你还拿了宿尔巍伯爵的金子,不是吗?是你告诉他我要到这儿来的——你不是一到安汜·派丽佩就偷偷摸摸溜出去了吗?那时你去哪儿了?跑到城堡跟伯爵一起吃晚餐?”她难过得连话都说不清了,“而且……而且说不定,你还向现在我被送去见面的人传递过消息,难道没有?难道没有吗?!你怎么能穿上圣袍?你这样亵渎上帝,为什么上帝不干脆……干脆叫你死?为什么不让你现在就被火烧死?”她愤怒地哽咽,停下来喘口气。
“好啦。”伦蒂恶狠狠地说,眉毛朝鼻子的方向皱起来,“别嚷嚷。别想耍花样!”
“你也闭嘴!”米蕊茉对他说。
柯扎哈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没错,小子,别在这位小姐面前放肆。以圣穆尔法之名,我简直不敢相信……”
修士没能把话说完。只听一声气急败坏的大吼,米蕊茉扑过去,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柯扎哈惊讶地呼喝,挥动手臂想保持平衡,结果还是大头朝下落入恩莫庭海湾的碧波之中。
“你疯了?”伦蒂大吼,丢下桨,跳了起来。柯扎哈已消失在翡翠色的水里。
米蕊茉站起身,在他身后大叫。小船摇晃着,伦蒂又落回原来的位置。一把利刃从他手中滑落,像条银鱼坠入海湾。“你这全无信仰的流氓!”虽然修士已从视野中消失,她依然冲那个方向尖叫,“下地狱吧!”
柯扎哈浮出水面,大口吐出咸水。“我会淹死的!”他的声音和着咕噜噜的水声,“淹死……救命!”他又沉了下去。
“淹死你,你这叛徒!”米蕊茉吼回去,然后惊叫着被伦蒂拖回座位,胳膊被拽得生痛。
“疯婊子!”他骂道。
“让他死。”她大口喘气,奋力挣脱,“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往她脑袋上抽了一巴掌,让她眼里又流出了泪水。“你这疯婊子,主人说带两个人到纳班。只剩一个,我就没命了。”
与此同时,柯扎哈再一次挣扎着探出头,四肢拍打水面,声音真的像溺水了。从刚才开始,宿尔巍的另一名仆从就惊讶地瞪着眼,习惯性地继续划桨,因此小船意外又幸运地转了方向,朝柯扎哈挣扎喊叫的位置划去。
修士见他们靠近,凸眼睛里透出惊慌,也尽力凑过来。但往前挣扎的同时,他的脑袋又沉入水中。片刻后,他又冒出头来,惊恐的表情更加明显。
“救命!”他尖声求救,惊骇万分地乱挥手臂,“有东西……!水里有东西……!”
“安东与圣人啊!”伦蒂吼着,靠在船舷边,奋力保持平衡,“又怎么了?鲨鱼?”
米蕊茉蜷缩在船里啜泣,不予理睬。伦蒂一把抓起打结的绳索,朝修士丢过去。柯扎哈发疯般拍打水面,却没发现绳子,直到手臂被绳结缠住。
“抓啊,你这蠢货!”伦蒂叫道,“抓住!”
终于,修士成功地双手抓紧绳子,双腿像青蛙一样蹬着,被人拉过水面,拽向小船。伦蒂把他拉到适当的位置,另一个仆人也放下桨,靠过去帮忙。经过几次失败的尝试,再加上一大堆咒骂,他们终于把他浸水后愈发沉重的身子横拉上船舷。船身倾斜。柯扎哈躺在船底,大声咳嗽,吐出海水。
“用你的斗篷把他弄干。”等修士能够喘息,伦蒂对米蕊茉说,“如果他死了,你就给我游回岸上。”
她勉强听从了他的话。
前方,纳班东北海岸的暗褐色大山稳稳升起。太阳此时已爬到天空中央,将海湾水面镀上一层强烈的金铜闪光。两人继续划,小船前后摇晃,木桨还是不断地吱、吱、吱。
米蕊茉的怒气依然未消,但此时只剩平淡、无望的怨恨。爆发已经结束,火焰烧尽,剩下灰色的炭石。
我怎么这么傻?她心想。我相信过他——更糟糕的是,甚至有点喜欢这个人了!我享受他的陪伴,虽然他总是喝得半醉不醒。
片刻前,她在长凳上挪动位置,听到柯扎哈袍袋里有什么东西叮当作响。拿出来一看,是个钱包,上头还有宿尔巍伯爵的徽记,被一堆银锟和两个金皇帝塞了个半满。看到这不言而喻的背叛明证,她怒火又起,心想要不要将他再度推下甲板,哪怕后果是忍受伦蒂的惩罚。但考虑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虽然生气,但不是非要杀他不可了。事实上,米蕊茉甚至有些惊讶,自己之前怎么会那么激动?
她低头看着修士。他筋疲力尽地蜷在船底,睡着了,脑袋靠着她旁边的凳子。柯扎哈张着嘴,气喘得有些急,仿佛连梦里都在挣扎呼吸,那张红脸更红了几分。米蕊茉举手挡在眼前,抬头看着太阳。这个夏天很冷,但此时此地,海上的太阳很是毒辣。
没想太多,她便脱下破旧的斗篷,盖在柯扎哈的前额上,为他遮挡阳光。伦蒂在桨手位置上沉默地看着,皱起眉摇摇头。这时,米蕊茉发现,他肩后的海面上有什么东西划过水面,又立刻打着旋沉到深处去了。
她看着空中盘旋而过的海鸥和鹈鹕,看着它们拍打翅膀,降落在海边的石头上。海鸥冷冷的叫声让她想起了麦尔芒德,她童年时代的家就在那个爱克兰港口。
我站在南墙上,看着渔夫在格兰汶河进进出出。而在西墙,我能看到大海。我曾是公主,虽被这地位所困,然而那时,我拥有一切想要的东西,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引来伦蒂又一次不快的瞪视。
如今我自由地探险,她想,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像囚犯。我乔装出行,却因修士的背叛,受到比在宫里更严密的监视。不认识的人将我一再转手,像个小饰品一样。而麦尔芒德永远离我而去,除非……
风吹过她剪短的头发。她觉得心里空空荡荡。
除非什么?除非我父亲改变?他永远都不会改变。他已经打败了约书亚叔叔——还杀了他!他还有可能回头吗?曾经的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所有转圜的希望都同奈格利蒙一道死去。所有计划、老瑞摩加人亚拿嘉的传说、关于魔剑的讨论……还有所有在那儿生活过的人——全都不在了。还剩下什么?除非父亲改变或死去,否则我永远都得亡命天涯。
但他永远不会改变。
话说回来,万一他死了——我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也只好跟着死了算了。
眺望着恩莫庭海湾金属般的光泽,她怀念起从前的父亲。三岁时,他将她举到马背上,那情景依然栩栩如生,仿佛就发生在几天前,而不像整个人生那么久远。埃利加曾骄傲地咧嘴笑看米蕊茉,她虽害怕,但仍紧贴在她看来像怪物般的马背上。她没有落马,而且刚被他抱下来,便止住了眼泪。
一个人,哪怕是国王,又怎能像父亲这样,允许丑恶的事物遍布到整片大地?他曾经爱过我。也许依然爱我——但他却毒害了我的生命。现在他还要毒害整个世界。
在海浪的拍打下,礁石区越来越近,临近正午的阳光为石群戴上了金冠。
伦蒂和另一个仆人把桨卸下,引着小船,在探出海面的密集礁石丛中灵活穿行。他们离岸越近,水也就越透明,米蕊茉再次看到有什么东西探出近旁海面。那东西随着浪花消失,一瞬间,闪过一道灰色的微光,过了一会儿,它又出现在小船远处,大概一石开外。
伦蒂注意到她的目光,也扭头往身后看去,冷漠的脸上立即浮现出恐惧的神情。嘀咕几句后,他和同伴加倍用力,迅速将小船划向岸边。
“那是什么?”公主问道,“鲨鱼?”
伦蒂没抬头。“淇尔巴。”他厉声说,全力划桨。
米蕊茉又往那边望,这会儿只能看到浅浅的波浪在礁石上碎成片片水沫。“恩莫庭海湾有淇尔巴?”她怀疑地问,“淇尔巴从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它们住在深海里。”
“现在不是了。”伦蒂吼道,“现在还会骚扰岸边的船。傻子都知道——行了,安静!”他喘着气,奋力划。米蕊茉忐忑不安,继续盯着海面。但没有任何东西再扰乱海湾平静的水面。
船底终于擦到海砂,伦蒂和另外那个桨手迅速跳出来,飞快地将小船拖上海滩。他们抬起柯扎哈,随随便便往地上一丢。他躺在那儿,轻声呻吟。剩下的事,米蕊茉只得亲自动手。她拉着修士的袍端,将他拖上六级阶梯。
一个身着牧师黑袍的男人沿陡峭的悬崖小路走向海滩。他刚落地,便径直穿过沙滩,往他们这边走来。
“我猜,你们要把我交给这个奴隶贩子。”米蕊茉眯眼看着越走越近的人影,语气冷得像要结冰。伦蒂和他的同伙紧张地盯着海湾,没有回答。
“嘿,那边的!”黑袍男人呼叫。在大海昏昏欲睡的鸣响声中,他的嗓音显得既嘹亮又愉快。
米蕊茉看看那人,又更仔细地瞧了瞧,惊呆了。她朝新来者走了几步。“笛尼梵神父?”她迟疑地问道,“真是你?”
“米蕊茉公主!”他开心地说,“你来了,我真高兴。”温暖开朗的笑容让他看起来像个小男孩,但围在削光了的头顶旁的卷发已泛白发灰。他单膝下跪,随即站直了端详她。“不仔细看我都认不出你了。听说你打扮成男孩旅行——效果不错。你还把头发染黑了。”
米蕊茉只觉晕头转向,同时也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不管在麦尔芒德还是海霍特,所有探望父亲家人的访客中,笛尼梵算是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多数人只会逢迎拍马,他却敢实话实说,告诉她远方的流言,还给出良好的建议。笛尼梵神父身为教廷之首拉纳辛教宗的私人簿记,却总是那么谦恭并亲力亲为,米蕊茉必须时不时提醒自己,其实他位居高位。
“可是……你在这儿做什么?”她总算问道,“你是来……来做什么的?将我从奴隶贩子手里救出来?”
笛尼梵大笑。“我就是那个奴隶贩子,我的小姐。”他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却不怎么成功,“‘奴隶贩子’——受祝福的乌瑟斯啊,老宿尔巍都跟你说了什么?好吧,以后有空再谈。”他转向押解米蕊茉的人。“你们两个,这是给你们领主的。”他掏出一卷底部盖着“S”字样红色封蜡的羊皮纸,“你们可以回去了,替我向伯爵致谢。”
伦蒂草草检查一下封蜡。他看起来很不安。
“怎么了?”牧师有些急躁地问,“有什么问题?”
“那边有淇尔巴。”伦蒂用悲惨的语气说。
“在这罪恶的时代,到处都有淇尔巴。”笛尼梵露出宽慰的笑,“但现在是中午,你们两个又身强力壮,我觉得没什么好怕的。有武器吗?”
宿尔巍的仆人挺起胸膛,骄傲地看着牧师。“我有刀。”他不容置疑地说。
“Ohé,vo stetto.”他的同伴用珀都因语附和道。
“那好,我相信你们两个没什么问题。”笛尼梵鼓励说,“愿安东保护你们。”他马马虎虎地朝他们回程的方向画了个圣树标记,背过身再次对米蕊茉说:“走吧。我们今晚可以留在这儿,但接下来就得抓紧时间。到塞斯兰·安东尼斯,我们至少要走整整两天,而拉纳辛教宗正焦急地等待你的消息。”
“教宗?”她吃了一惊,“他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笛尼梵安抚地摆摆手,转头看了眼躺在他脚边、脸被湿兜帽盖住的柯扎哈。“我们过会儿再谈,其他事情也是。看起来,比起我告诉他的,宿尔巍告诉你的更少——当然这也在意料之中。真是条聪明的老狐狸。”牧师眯起眼睛,“你的同伴怎么了——他是你的同伴,我没弄错吧?宿尔巍说,有个修士跟你同行。”
“他差点淹死。”米蕊茉冷漠地说,“我把他推下了船。”
笛尼梵扬起一道浓眉。“你?这可怜人啊!好吧,作为安东教徒,你的责任就是帮他站起来——除非你这些朋友愿意搭把手?”他转头看着两个仆人,他们正谨慎地涉水回小船。
“不可能。”伦蒂闷声回答,“晚上之前必须回去。天黑前。”
“我想也是。哦,好吧,乌瑟斯因为爱而给我们负担。”笛尼梵弯下腰,撑起柯扎哈的一条胳膊,用力将他身子扶正。他宽阔健壮的后背上,袍子紧绷起来。“来吧,公主。”他刚开口就听到修士的呻吟,不由停住,转头盯着柯扎哈。笛尼梵敦厚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是……派德瑞克。”他轻声说。
“你也认识?!”米蕊茉脱口而出,“这蠢货到底干过什么?从纳斯卡都到瓦伦屯,难不成每个镇子都有人认识他?”
笛尼梵仍然盯着他,几乎愣住了。“什么?”
“宿尔巍也认识他——就是这个柯扎哈把我卖给了伯爵!我离开奈格利蒙的消息也是他告诉你的?”
“不,公主,不是。”牧师摇头,“我刚知道他跟你在一起。我有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他下意识地画了个圣树标记。“老实说,我以为他死了。”
“他活该受到乌瑟斯的惩罚!”米蕊茉咒道,“没人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们必须到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去——还得保密。今晚,我们要住在悬崖上的灯塔。”他指指西面的海岬,那边立着一座石塔,“但他不能走的话,要上去可就难了。”
“我会让他走的。”米蕊茉冷酷地保证说。两人弯下腰,撑起嘟囔不休的柯扎哈。
这座塔比在海边看起来小,顶楼墙脚是石砌的,墙面则由木头围成。由于空气潮湿,门膨胀起来,开合相当困难,但笛尼梵还是将它弄开了。两人把修士夹在中间,一起进屋。圆形房间空空荡荡,只有套粗糙的桌椅,还有张卷起绑好的地毯躺在石阶下。海风旋转着吹过没关的窗户。攀登悬崖小径时,柯扎哈一直没说话,这会儿他摇晃着走了几步,远离门口,一屁股坐在木地板上,脑袋往毯子上一搭,很快又睡着了。
“他累坏了,可怜鬼。”笛尼梵说着,从桌上拿起一盏灯,凑近另一盏已经亮着的灯,点上,然后仔细观察一番修士,“他变了,也许因为那些不幸的遭遇。”
“他在水里挣扎了很久。”米蕊茉有些内疚地说。
“啊,那好吧。”笛尼梵站起来,“是该让他睡会儿。到楼上去吧,我们要谈的事有很多。你吃饭了吗?”
“从昨晚开始就没吃。”米蕊茉突然觉得饿坏了,“我还得喝点水。”
“都有。”笛尼梵微笑道,“到上面去吧。我先帮你的同伴把湿衣服脱掉,一会儿就来找你。”
楼上的房间装饰得好些,有张小床,两把椅子,还有个靠墙放置的箱子。一扇开着的门轻轻拍打木墙。箱子上放着个盘子,盖着布。米蕊茉掀开布,发现盘子里有奶酪、水果,还有三大块棕色烤面包。
“苔利葛山的葡萄味道很好。”牧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你请自便吧。”
无须再次邀请,米蕊茉已经开动。她拿起一整块面包、一团奶酪,又扯了一大串葡萄,这才在椅子上坐下。笛尼梵进来,满意地看着她吃,没多久又消失在楼梯下。很快,他拿个晃荡荡的水罐回来了。
“快喝光了,但这水很甜。”他说,“好吧,我们从哪儿说起比较好?你该听说过奈格利蒙的事了,对吧?”
米蕊茉点点头,嘴里被食物塞得满满的。
“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约书亚和一些人逃走了。”
由于太过激动,她被一大块面包噎住。笛尼梵赶忙扶住水罐,方便她喝水。
“谁跟他在一起?”刚能开口,她立刻忙不迭地问道,“艾奎纳公爵?渥莎娃?”
笛尼梵摇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一场毁灭性的破坏,几乎无人生还。整个北方充斥着各种流言,很难从中找到真相。但能确定的是,约书亚逃走了。”
“你怎么知道的?”
“有些事我不能说——至少不是现在,公主。请相信我,这是为大家好。拉纳辛教宗给我命令,我则向他发誓效忠——但有些事,就算对教宗也不能说。”他咧嘴笑了,“事情本该如此。一个大人物的簿记必须事事周全、八面玲珑,即使面对大人物本人也一样。”
“那你为什么让宿尔巍伯爵把我送到这儿来?”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通知你。我听说你要前往塞斯兰·玛垂府,见你叔叔李奥巴迪公爵。我不能让你到那儿去。你知道李奥巴迪死了吗?”
“宿尔巍告诉我了。”她站起来,从盘里拿了个桃子,考虑片刻,又掰下一大块奶酪。
“可你知道李奥巴迪死于背叛吗?被他儿子亲手杀死?”
“班尼伽利?”她大吃一惊,“可他不是继承了公爵头衔吗?竟然没有贵族反对?”
“并不是人人都知道他背叛的事,但到处都有这样的流言。而且,他还有母亲娜莎兰塔的鼎力支持——虽然我能肯定,至少,她对儿子干的事存有疑虑。”
“既然你们知道,为什么不做些什么?!教宗怎么什么都没做?”
笛尼梵低下头,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情。“因为,这也是我没告诉他的事情之一。但我敢肯定,他听过这些流言。”
米蕊茉将盘子放到床上。“圣母艾莱西亚!笛尼梵,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没有证据,我也不能透露消息来源。我的小姐啊,要是没有证据,他什么都不能做,否则只会让本来就很紧张的局面更加剑拔弩张。公主,纳班还有其他更严重的问题。”
“行行好。”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坐在这儿,穿着修士袍,头发像男孩子那么短,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除了你——至少看来如此。请叫我的名字米蕊茉,然后告诉我,纳班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说一点儿,大部分得等以后。我还没忘记自己的文书职责呢:我的领袖拉纳辛教宗希望你到塞斯兰·安东尼斯去见他,等上路后,会有足够的时间详谈这些。”他摇摇头,“现在只需说人们深感不安就够了。当初有些乌鸦嘴在纳班街道上叫嚣,如今却突然受到极大的重视,教廷则被围攻。”他躬身向前,盯着自己的一双大手,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字眼。“这些人预感到祸事降临,虽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他们的话让整个世界蒙上了阴影。李奥巴迪之死——米蕊茉,要知道你的叔叔广受爱戴——动摇了他的臣民,但真正让人们害怕的是流言。流言里说,有比北方战争更可怕的东西出现了,比王子间的内斗更糟糕。”
笛尼梵站起身,拉开整扇门,好让风吹进来。海风轻柔而平稳。“那些乌鸦嘴说,有一股势力正在崛起,将要颠覆圣乌瑟斯·安东和人类的国王。在公共广场,他们声称,所有人都得准备好,向新的统治者——奥斯坦·亚德真正的主人跪拜屈膝。”
他走回来,站在米蕊茉面前。这一次,她看到他脸上满是深深的忧虑。“在一些黑暗的角落,甚至有人提到一个名字:一个带来祸端的名字。他们轻声说着风暴之王。”
米蕊茉长吸一口气。连灿烂的正午阳光似乎都无法驱散塔楼房间里的阴影。
“他们在奈格利蒙说过这些事。”两人站在走道上眺望大海,过了会儿,米蕊茉开口说,“奈格利蒙的老人亚拿嘉,似乎也认为世界末日要来了。但我没听到所有细节。”她转头看着笛尼梵,脸上写满强烈的愤懑。“他们不肯告诉我,因为我是女孩。可这样不对——我比我认识的大多数男人更聪明!”
笛尼梵没有笑。“米蕊茉,我不怀疑这一点。事实上,我想,比起证明自己比男人聪明,你应该找个更难的挑战。”
“可我离开奈格利蒙是为了做些什么。”她还是很不高兴,“哈!真聪明啊,不是吗?我以为我能将李奥巴迪劝到约书亚叔叔这边,但他早就是了。接着他又被杀了,所以对约书亚来说,反正都没什么意义吧?”她绕着塔走了几步,远望悬崖后的山脊和背阴的山坡,一直望进绿色的山谷。起伏的群山绵延不绝,风吹过草木,反射的光仿佛波涛上的涟漪。她试着想象世界末日,却想不出来。“你怎么认识柯扎哈的?”她最后问道。
“在你提起之前,我从没听过柯扎哈这个名字。”他回答,“我认识他时,他叫派德瑞克,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有多少年呢?”米蕊茉笑了,“你又没那么老。”
牧师摇摇头。“我觉得吧,我长了张年轻的脸,但事实上,我都快四十了——不比你的约书亚叔叔年轻多少。”
她皱起眉头。“好吧,就算很多年以前吧。你在哪里认识他的?”
“这里和其他很多地方。我们都是同一个……组织的成员,我想可以这么说。但派德瑞克遇到一些事,他脱离了我们。后来听到有关他的事也都不太好。他好像活得很糟糕。”
“我就说嘛。”米蕊茉做了个鬼脸。
笛尼梵好奇地看着她。“你又怎么叫他洗了个澡?他肯定没想到——当然也不会愿意。”
她将整个旅行的经过讲给他听,包括柯扎哈出乎意料的小背叛,还有她的证实:他背后有更大的阴谋家。等她说完,笛尼梵领她进屋,这时,米蕊茉发觉自己又饿了。
“他的所作所为确实不对,米蕊茉,但我觉得,也不完全是他的错。他身上还有些希望——不只指我们都有的临终救赎的希望。我是说,他也许能脱离他的罪和酗酒的恶习。”笛尼梵自楼梯顶端往下走了几步,弯腰看着柯扎哈。修士裹着一条粗毯子,继续沉睡,手臂无意识地挥动,仿佛刚从湍急的波浪中被拉出来。换下来的湿衣服挂在低处的木梁上。
笛尼梵回到屋里。“如果他没救了,那他拿到宿尔巍的赏金,为什么还会跟你同行?”
“他可以把我再卖给别人。”她语带苦涩,“我父亲、我阿姨、纳拉克西卖小孩的——谁知道呢?”
“也许吧。”教宗的簿记说,“但我不这么认为。我想,他觉得应该对你负责——只是这种责任心嘛,并不能阻止他在不伤害你的情况下为自己获利,就像在珀都因领主那里时一样。但除非我认识的派德瑞克已经彻底死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否则我想,他不会伤害你,也不会希望你受到伤害。”
“机会很小。”米蕊茉冷酷地说,“只要星星在正午闪烁,我就会相信他,在那之前不可能。”
笛尼梵凑近她,在空中画了个圣树标记。“在这多事之秋,赌咒发誓时得留心啊,我的小姐。”笑容又回到他脸上,“不过,这句闪亮的星星提醒了我——我们还有事要做。安排这个地方跟你会面时,我向塔楼看守保证,今晚会把灯火点上。在海岸线辛勤工作的水手还指望能看到它,提醒他们远离礁石,到巴塞-萨-莱浦港口下锚。趁天还没黑,我现在就该把火点上。你想一起来吗?”他的脚步窸窣作响,下了楼梯,回来时手里提着灯。
米蕊茉点点头,跟着他走上围墙。“我去过万途关,他们点起了烽火。”她说,“真是壮观啊!”
“比普通的蜡烛确实大得多。”笛尼梵赞同,“你上来时要小心,梯子很老旧了。”
顶楼房间只比塔灯稍微大一点儿,巨型油灯安在地板正中央,顶部天花板开个散烟孔,一圈金属护栏围着灯芯挡风。灯后的墙上,嵌着一面巨大的曲型金属盾,正对大海的方向。
“这是干什么的?”她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指,划过盾牌精心打磨抛光的表面。
“让灯光照得更远。”笛尼梵说,“你看它背向火焰弯曲,形状像不像个杯子?它能聚集火光,从窗口投射出去——基本是这样。派德瑞克会解释得更清楚。”
“你是说柯扎哈?”米蕊茉茫然地问道。
“好吧,反正,他以前很懂。刚认识他时,我就知道他擅长机械类的东西——滑轮、杠杆之类。在他……改变之前,他学了很多有关自然之理的知识。”笛尼梵将提灯凑到巨型灯芯上,举着不动,“只有安东才知道这么大的灯得烧掉多少油。”他说。过了一会儿,灯芯点着了,火焰蹿了起来。即便在宽窗洒进的落日余晖中,也能看出,墙上的盾确实让灯光更亮了。
“烛剪挂在墙上。”笛尼梵指着一对长棍子说,棍子末端有杯状的金属头,“明天早上记得熄火。”
回到二楼,笛尼梵建议他们看看柯扎哈的情况。跟在后面的米蕊茉转过身,取来水罐和一些葡萄。饿死他实在没什么意义。
修士已经醒了,坐在唯一一张椅子上,盯着窗外灰蓝色的柔和海湾。他沉默不语,似乎对米蕊茉提供的食物没什么兴趣,但总算喝了口水。又过一会儿,他才接过葡萄。
“派德瑞克。”笛尼梵靠过去,“你不记得我是谁了?我是笛尼梵。我们曾是朋友。”
“我认得你,笛尼梵。”柯扎哈终于回答,嘶哑的声音在狭窄的圆屋里奇异地回荡,“但派德瑞克-艾-柯冉禾很早以前就死了。如今只有柯扎哈。”修士刻意避开米蕊茉的眼睛。
笛尼梵注视着他。“你就不想说些什么?”他问道,“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觉得你是个恶徒。”
柯扎哈抬起头,圆脸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灰眼睛里满是痛苦。“哦,是吗?要不是我真的触犯了教廷和……我们其他那些朋友……那他们干吗不肯让我回去?”他苦笑着,厌恶地挥挥手,“你撒谎,笛尼梵弟兄。有些罪行是不可饶恕的,更别提还有专门处理罪人的地方。”他怒冲冲地转过头,拒绝再开口。
外面,波浪呢喃着冲上岩滩,又退回去,平静的声音仿佛在欢迎黑夜降临。
提阿摩看着老蒙嘉禾、陶匠罗皓格和另一位长老一起爬进摇晃的平底船。他们神色肃穆,正气凛然,但因为湿热,仪式专用的羽毛项链耷拉下来。
蒙嘉禾摇摇晃晃立在船尾,转头回望。“别让我们失望,徒佳摩之子提阿摩。”他沉声说。老者皱着眉,不耐烦地拨开遮住眼睛的叶片发饰。“告诉那些旱地人,乌澜人不是他们的奴隶。全族上下给予你最深厚的信任。”老蒙嘉禾借着一位侄孙的帮助,坐了下来。超载的小船晃晃悠悠,驶入河道。
提阿摩哭丧着脸,低头看着他们交给自己的召唤令。这根棍子表面凸凹不平,满是雕刻。纳班新领主班尼伽利不但要求他们上缴更多粮食和珠宝,还要求乌澜各家族的小儿子去给纳班贵族当侍从,这引起了乌澜人的强烈不满。长老们便让提阿摩前去为他们说话,抗议旱地人对乌澜人的生活干涉过多。
这一来,又有新的责任落在提阿摩瘦弱的肩上。然而,又有哪个族人曾对他学会的东西说过哪怕一句好话?从没有。他们对他只比对疯子好一点点,他们认定他背弃了乌澜和族人,转投旱地人——可到了需要帮忙、需要操异族语言跟纳班人或珀都因人写信说话时,他们便抛来一句:“提阿摩,尽你的本分。”
站在自己小屋的露台上,他啐了口唾沫,看着绿水在脚下荡起波纹。随后,他拉起绳梯,任由它堆在那儿,没像平常那样利落地卷好。他的心中满是苦涩。
过了一阵儿,等着水烧开时,他发现这事也有个好处。如果按照村民的坚持去纳班,他就能探望一位住在那儿的睿智朋友,还能跟他讨论一下莫吉纳医师奇怪的字条,看能不能发现些新线索。他已经着急了几个星期,却一直想不出答案。他给伊坎努克的胖欧科库克送去的鸟儿都飞回来了,它们身负的消息也原样返回。真是令人不安。给莫吉纳医师送去的鸟儿也一样,这虽然令人失望,但不至于像欧科库克的沉默那么让人担忧,好歹莫吉纳上次留言说过,也许有段时间不能传信来了。至于阿德席特大森林那个会巫术的女人,还有纳班的朋友,全都没给他答复。当然,话说回来,几周前提阿摩才派出最后一批鸟,因此,他们还是有可能回信的。
可如果去纳班,他意识到,至少两个月不会收到任何答复。
事实上,他又想到一点:他走了,鸟儿们该怎么办?他要离开那么久,没有足够的种子供它们待在笼子里,也不能把它们全带在身边。他得放了它们,任其自生自灭,但愿它们还会留在这间榕树小屋附近,等回家以后再抓回来。万一它们飞走,再也不回来了,又该如何是好呢?他只能重新训练更多的鸟,别无他法。
提阿摩的叹息声混入水壶盖下蒸汽冒出的嘶嘶声中。矮小的学者将黄根泡进水里,试着回想起那段愿沙行者保佑旅途平安的祷词,结果很不合时宜,他反而想到令暗藏的鱼儿暴露的祷文。他又叹了口气。他已经不太相信族人的诸神,但祈祷一下也没什么坏处——问题是,总该说出正确的祷文吧。
他思量着各种问题,比如那该死的卷轴又该怎么办?莫吉纳在信里提过它——至少看起来说的就是这卷轴,可老医师是怎么知道提阿摩得到了它?他应该冒丢失的风险带上它吗?但要给那位纳班朋友看看,并寻求建议的话,还是必须带上。
问题这么多,挤得脑袋满满当当,像一群黑乎乎的苍蝇,嗡嗡嗡,嗡嗡嗡。他必须把问题理清——明天一大早,他可能就得出发去纳班,现在必须把谜团的方方面面想个清楚明白。
首先是莫吉纳的信。从收到信到现在,满月已升起四次,内容也经过几十遍反复研读。他将信从木柜第一层取下,抚平。粘在手上的黄根在纸上留下污渍。这封信他已了然于胸。
莫吉纳医师提到,他恐惧的“……征服者之星”——不管那是什么,反正它已经悬在他们头顶——而他将需要提阿摩相助,以避免“……某些危险的事确实发生,又符合尼西斯牧师那本恶名昭著的书里的暗示……”可那到底是什么?“那本恶名昭著的书”——这是指尼西斯的《宝剑咒文》,每个学者都知道。
提阿摩将手伸到柜底,拿出裹着叶子的小包,打开,里面便是那卷珍贵的卷轴。他将它在莫吉纳的信旁摊开。这个羊皮卷是在关途圃市场上侥幸得见的,远比他拥有的其他东西都更珍贵。锈棕色的字迹类似瑞摩加的北方如尼文,其实却是五世纪前的纳班古文。
“……自努安岩石园
回归唯盲者不得见之人
在瑞摩尔大树底
现蔷薇藤上之刃
在最浅之舟上
寻得呼唤者之号
呼唤呼唤者之名
——当那人、那刃、那号
汇集于王子的右手
被束缚者将重获自由……”
这首令人费解的诗下方,标着“尼西斯”几个大字。
提阿摩该怎么认为呢?莫吉纳不可能知道他发现了几乎已成传说的书页——乌澜人没跟任何人提过。然而医师却说,提阿摩将会肩负重要的使命,与《宝剑咒文》有关!
他向莫吉纳他们写信询问,却都石沉大海。现在又必须到纳班去,为族人向旱地人辩解,但他仍搞不清这些究竟意味着什么。
提阿摩将茶从锅子倒进他第三喜欢的碗里——今天早上,老蒙嘉禾他们在窗底下叫他时,第二喜欢的碗被失手摔碎了。他用细细的手指捧着温暖的碗,朝碗口吹气。“热天饮热茶。”他母亲以前常常这样说。今天确实很热。空气仿佛沉重地凝结起来,他有种直接跳出露台、在空气中游泳的冲动。炎热本身并没有令他不快,至少热得厉害时不容易饿得慌,然而今天的空气里有种令人不安的东西,仿佛乌澜是块闷烧的锡,以世界为铁砧,上方还悬把颤抖的锤子,随时会砸落,让一切发生改变。
早上,老蒙嘉禾爬上梯子时,陶匠罗皓格跟他嚼舌根,说有一大群泔蟹,在果坞村下游几弗隆处筑起了新巢。泔蟹从未如此靠近过人类的居所。虽然罗皓格咯咯笑,说乌澜人很快会把那巢穴烧掉,但这事始终让提阿摩提心吊胆,仿佛违反了某条尚未明说但所有人都公认的律法。
闷热的下午缓慢地让位给夜晚。提阿摩一直试图搞清纳班公爵想要什么,搞清莫吉纳的信是什么意思,但泔蟹筑巢的景象却闯进脑海——它们灰褐色的下颌咯咯响个不停,疯狂的小眼睛闪闪发光。这些事情之间必然有着紧密的联系,不管怎么努力,他都无法甩掉这个荒谬的念头。
都是热的,他对自己说。要是有罐凉凉的蕨啤,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自然就会消失了。
可他甚至没有足够的黄根再泡杯茶,更别提蕨啤了。他心里困惑不安,而广阔、炎热的乌澜却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平静下来。
提阿摩随破晓的第一道光起床。等他煮好并吃完一个米粉饼,喝了点水,沼泽已经热得让人很不舒服了。他一脸痛苦地准备行囊。今天很适合到安全的池塘里玩水游泳,而不是打包启程。
事实上,要带的东西很少。他选了条多余的短裤、一件袍子,还带了双在纳班穿的拖鞋——在大多数纳班人心中,他们这一族既落后又猥琐,他没理由加强如此糟糕的印象。虽然这次旅行用不着,但他还是带了有些过大的写字板和木箱子,这是他少得可怜的财产中的大部分。他不敢带太多珍贵的书和卷轴,在抵达旱地人的城市之前,他得经过好几处落水概率极高的水道。
但他已经决定要带上尼西斯的卷轴,于是将它用两层叶子裹好,再放进防水的油布包。油布包还是当年在珀都因生活时,莫吉纳医师送他的。他把油布包、召唤令和衣服都放进平底船,跟他第三喜欢的碗、一些炊具、投石索和装满圆石头的树叶包放在一起。他将小刀和装硬币的袋子挂上皮带,又尽可能多磨蹭一会儿,才爬上榕树,到屋顶去放走那些鸟儿。
爬过茅草屋顶,他听到鸟儿在小屋里发出沉闷、含混的叫声。到了顶上,他将剩下的种子全倒进他第四喜欢——也是最后一个碗里,再将碗放到下方的窗台上。待他离开后,它们至少会在屋子附近逗留一段时间。
他把手伸进盖着树皮的箱子,小心地捧出一只鸽子,她漂亮的羽毛白灰相间,名叫迅捷。他将她抛向天空,她轻快地拍打翅膀,最后停在他头顶的一根树枝上。她的举止跟平常不太一样,发出轻轻的疑惑的鸣叫。一个父亲,不得不将女儿送给陌生人,这种悲痛提阿摩很能理解。但他必须把鸟儿都放走,还要把鸟屋那扇只能向内打开的门紧紧闩上。否则,这些鸟或它们粗心大意的同胞会不小心进屋,被困在里头。没有提阿摩的救援,它们很快就会饿死。
他闷闷不乐但小心地放走红眼、蟹爪,还有爱蜜。很快,上方就多了一片唱反调的合唱团。感觉到情况非比寻常,还留在鸟屋里的鸟儿惊慌地逃窜到小屋另一边,提阿摩得努力伸手才能碰到它们。当他试图抓住一只顽抗的鸟儿时,手却在羽毛堆中扫到一个冷冷的小东西。它躺在最远端的阴影中,刚好超出视线范围。
突然,他心里不安起来,合拢手指将那东西取出。只需一眼,他便认出这是他养的一只鸟儿,已经死了。他瞪大眼睛,仔细检查。这只鸽子名叫墨抹,几天前被他派往纳班。墨抹显然被别的动物弄伤,掉了好多羽毛,身上还沾着点点血迹。提阿摩确定,昨天这只鸟儿还不在里面,那他肯定是在夜里回来的。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用尽力气飞回,只为死在家里。
提阿摩的世界变得模糊,眼泪涌了上来。可怜的墨抹。他是只好鸟,飞得最快,也很勇敢。提阿摩注意到,鸟儿全身褴褛的羽毛下都有血迹渗出。可怜的、勇敢的墨抹。
这时提阿摩发现,鸽子枝条般的爪子上竟绕着一条细细的纸卷,于是他先将这团安静的小东西放到一边,安抚地取出最后两只鸟,用带锯齿的棍子插上小门,这才温柔地将墨抹蜷曲的身子捧在手心,往下爬,从窗户回到屋里。他放下鸽子的尸体,小心地取下纸卷,用指尖将它平摊在地上,眯起眼辨认细小的字符。这条信息来自纳班那位聪明的朋友,虽然写在鸟信上,提阿摩也认得出来,但信上不知为何没有署名。
信上写道:
时候到了。
而你责任重大。莫吉纳无法开口求你,于是让我替他把这话讲出来。去关途圃,到我们提过的那家旅店等我,之后再告诉你详情。立刻就去,小心别迷路。无数条性命都指望着你。
末尾处潦草地画了片连成圈的羽毛——这是卷轴联盟的标记。
提阿摩盯着字条,呆若木鸡地坐着。他又读了两遍,期望奇迹发生,将它变成别的内容,但那些词句没有改变。去关途圃!可长老们命令他去纳班!在他的部落里,没有谁的旱地语流利到能当使者。而他该怎么跟他们交代——说有个他们不认识的旱地人告诉他,到关途圃去等待指令?在乌澜人眼中,卷轴联盟算什么?一群讨论古书和旧闻的旱地人学者?他的族人永远都无法理解这一切。
而他又怎能将庄严的召唤抛到一边?他的纳班朋友写得很明白——甚至还说,这也是莫吉纳的希望。没有莫吉纳,提阿摩在珀都因都撑不过头一年,更别提在医师的介绍下,他才得以接触这个奇妙的团体。这是莫吉纳唯一要求他做的事,他又怎能不听。
热气像头饥饿的野兽,从窗户挤进来。提阿摩折起信,将它滑进自己的外衣。必须先安葬墨抹,然后再考虑其他的。也许天黑以后会凉快些。不管去哪里,缓一天再出发的时间总该有吧?应该是吧?
提阿摩将鸟儿小小的身子包在油棕榈叶中,用细绳扎好。他僵硬地穿过屋后沙滩,把叶片包、树皮和老羊皮纸条都放在一块石头上。他向收归者念诵祷文,愿她接纳墨抹的灵魂,然后用燧石和铁块点燃了小小的火葬堆。
轻烟袅袅升上天空,提阿摩考虑,是不是该照古法说些什么。哪怕想不出来,也能暂时帮他不被那些令人厌烦又痛苦的事侵扰。片刻间,他果然感到一阵奇异的平静,甚至连履行责任的忧虑都放到了一边,只是看着墨抹化烟飞升,慢慢地融入火热的灰色天空。
但没多久,烟就散了,灰烬散落在碧绿的水面上。
米蕊茉和两个同伴下了山坡小径,踏上北海滨大路。柯扎哈催马赶到前头,同笛尼梵及公主保持一段距离。清晨的太阳照在他们背后。笛尼梵的马儿摇晃着脑袋一路小跑,张大鼻孔嗅着晨风的气息。
“嘿,派德瑞克!”笛尼梵叫道。修士没有回答,双肩上下颠簸,兜帽压得低低,仿佛正垂头思考。“那好吧——柯扎哈。”牧师呼唤道,“你干吗不跟我们一起?”
柯扎哈虽然肥胖、腿短,骑马的动作却十分优雅。他勒马慢步,等到另外两人快赶上自己才转过身来。
“弟兄,名字会带来麻烦。”他怒极反笑,露出牙齿,“你用死人的名字称呼我。至于公主,她已经给我取了新名字——‘叛徒’,还在恩莫庭海湾为我施了洗礼,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你可以说,这叫名字的多样性,但你不觉得很让人混乱吗?”他讽刺地低头行了个礼,用脚跟狠踢马腹,继续往前骑行,直到相隔三四十尺远,才配合他们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满心愤怒。”笛尼梵看着柯扎哈弓着的背说道。
“他有什么好愤怒的?”米蕊茉诘问。
牧师摇摇头。“只有上帝才知道。”
米蕊茉觉得,话一旦从牧师口中说出,就很少会用到能准确表意的词语。
纳班的北海滨大路在恩莫庭海湾的群山间蜿蜒,时不时往内陆延伸,棕褐色的山翼在右侧升起,遮住了所有海景。更远处,峰线又降了下来,再次露出布满岩石的海岸线。三人离苔利葛越来越近,路也渐渐拥挤起来:农场马车一路摇落松脱的稻草,步行小贩将货品挂在杆子上,几队当地卫兵耀武扬威地来回巡逻。不少旅人看到笛尼梵挂在黑袍外的金色圣树,还有他同伴们的修士袍,便低下头在胸口画着圣树标记。乞丐们拥到牧师马旁,哭喊不休。“神父,神父啊!发发慈悲吧,神父!”如果他们看起来真有残疾,笛尼梵就伸手进袍,拿个锌锑扔过去。米蕊茉注意到,不管那些乞丐看起来有多畸形,却没人会漏接落下的硬币。
中午,他们在苔利葛停下歇脚。镇子坐落在山坳中,由集市发展起来。他们在镇广场的小摊上买了水果和硬面包填饱肚子。在贸易区拥挤的人群中,几乎没人会注意三个旅行的修士。
米蕊茉享受着明媚的阳光,兜帽往后拉了拉,让前额也能感受到这份暖意。她身边充斥着小贩重复的叫卖声和上当顾客气汹汹的叫骂。柯扎哈和笛尼梵就在附近,牧师正跟一个卖煮鸡蛋的讨价还价,而他那板着脸的同伴则一直盯着隔壁酒商的铺子。米蕊茉有些惊讶地发现,她竟感到了快乐。
能这么放松吗?她责备自己,但阳光这么美好,实在没法自我批评。她吃饱了,整个早上像风一样自由地骑马,旁边没有任何人留意她哪怕一丁点儿。然而,她却有种不可思议的受到保护的感觉。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厨房男孩西蒙,此刻满足的心情也感染了有关他的回忆。西蒙的微笑很动人,而且不圆滑,不像她父亲的那些臣子。笛尼梵神父的微笑也很动人,但永远不会像西蒙那样,露出惊喜的模样。
还真是怪了,她意识到,跟西蒙和矮怪宾拿比克一同前往奈格利蒙的那段旅途,竟是她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之一。她不由嘲笑自己,嘲笑如此荒唐的念头,然后像窗台上的猫一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他们面对过恐惧和死亡,被可怕的猎人尹艮追赶,还差点被宏瘟——一个浑身长毛的残忍巨人杀掉。但那时她觉得自由。假装成女佣,她反而感觉比从前更像自己。西蒙和宾拿比克会对她说话——而不是对她的头衔,更不是迫于她父亲的权力,或是期待能借由她爬升地位。
她想念他们两个。想到小矮怪和那可怜的、笨拙的、满头乱蓬红发的西蒙在荒芜的雪原上徘徊,她心里就一阵剧痛。被囚禁在珀都因时,她满心挫败感,几乎忘记了他们——他们在哪儿?遇上危险了吗?是不是还活着?
一丝阴影爬上她的脸庞。她惊慌起来。
“我没本事阻止这位朋友进酒铺。”笛尼梵说,“我想,我也没权利这么做,除非马上上路。你睡着了吗?”
“没有。”米蕊茉将兜帽往前拉了拉,站起身,“只是在想事情。”
艾奎纳公爵坐在火前喘气,认真地考虑,要不要砸些东西或找个人打一顿。他的脚很痛,自从剃掉胡子,脸也痒得要命——他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疯到同意这个决定?!而且离开奈格利蒙之后,他连公主的头发都没见到一根。这些已经够糟了,现在事态又雪上加霜。
艾奎纳之前还觉得这任务很快就会完成。他尾随米蕊茉到了珀都因,也向老酒鬼吉尔吉斯确认过,船长确实将她和那个罪犯柯扎哈修士留到了安汜·派丽佩,于是他觉得,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即便打扮成一瘸一拐的修士,艾奎纳也熟知安汜·派丽佩,能在错综复杂的脏乱街区中认出路。他相信自己很快能抓住她,带她回约书亚叔叔的奈格利蒙,让她远离她父亲埃利加那令人无法接受的慈悲。
然而祸不单行。第一件事是逐渐发现的:经过许许多多徒劳的小时,又花了一大笔没有意义的贿款,艾奎纳才慢慢明白过来,米蕊茉和她的护卫已从安汜·派丽佩消失了,而且消失得非常彻底,仿佛插翅而飞。没有任何一名走私船长、小偷,或旅馆娼妓在仲夏夜后见过他们。她和柯扎哈两人不至于过目即忘——两名修士,一个长得胖,一个年轻又苗条。但他们真的消失了。没有哪个船夫看到他们被载走,甚至离开码头后,就再没人听说过有关他们的消息。不见了!
第二个打击远在个人失败之上,像块巨石砸到艾奎纳头顶。他在珀都因逗留了两周,在这期间,码头边的酒馆里都在流传奈格利蒙陷落的故事。水手们高高兴兴地将流言传了一遍又一遍,大肆宣扬杀戮者埃利加神秘的第二支军队如何凌虐城堡居民,像在讲述一波三折的古老传说。
哦,我的桂棠啊,艾奎纳祈祷,心里愁肠百结,又怒又怕,愿乌瑟斯保护你免受伤害。只要你能平安脱逃,吾妻啊,我会亲手为上帝建造一座教堂。还有艾索恩,我勇敢的儿子,以及约书亚和其他所有人……
得知消息的当天夜里,他独自一人在黑暗的小巷里哭泣。在那里,没人会看到大块头修士的啜泣;在那里,至少能让他有片刻时间无须伪装。从某种角度说,他从没这么害怕过。
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得这么快?他心想。那座该死的城堡就是为应付十年一遇的围攻而建!难道出了叛徒?
即使奇迹出现,他的家人获救了,能再次跟他团聚,他们又该怎么对付尖鼻子司卡利?这人在至高王的帮助下偷走了他的领土?约书亚元气大伤,李奥巴迪和路萨死了,已经没人能对抗埃利加了。
但他必须找到米蕊茉。他至少可以找到她,将她从叛徒柯扎哈手里救出来,送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单这一点,他要保证埃利加不能如愿以偿,至少让他吃点儿苦头。
于是,带着满心的挫败感,他最后来到“帽子和鸻鸟”:一间最低档的酒馆,他痛苦的灵魂最急需之处。第六杯酸啤酒摆在边上,杯子仍是满的。艾奎纳在沉思。
他也许打了个盹儿。沿着长长的海滨走了一整天,确实够累的。面前这人可能站了好一会儿。艾奎纳不喜欢他那副尊容。
“看什么看?”他吼道。
陌生人的眉毛在眼睛上方拧成一团,突出的下巴上浮现一丝轻蔑的嘲笑。他个子高高,一身黑衣,公爵完全看不出这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但陌生人显然不这么看他。
“你就是那个满城打听的修士?”陌生人质问道。
“走开。”艾奎纳回答。他往嘴里倒了口啤酒,这让他更警觉了些,于是又喝一口。
“你就是那个打听其他修士的人?”陌生人继续问,“一高,一矮?”
“可能吧。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艾奎纳嘟囔着,用手背擦擦嘴。他的头很疼。
“我叫伦蒂。”陌生人说,“我主人想跟你谈谈。”
“你主人又是谁?”
“别管了。来,我们现在就走。”
艾奎纳打了个嗝。“我不想见没有名字的主人。如果他想见面,可以自己来找我。行了,走开。”
伦蒂弯下腰,靠过来,直勾勾盯着艾奎纳的眼睛。他的下巴上长了几颗痘痘。
“马上跟我走,老胖子,除非你想受伤。”他凶狠地低声说,“我有刀。”
艾奎纳碗口大的拳头瞬间正中他眉心。伦蒂身子后仰,软软地瘫倒,活像被一把屠夫锤打中。其他酒客见状大笑,很快又转回去讨论各种令人不快的话题了。
过了会儿,公爵靠过去,将啤酒像小溪一样倒在黑衣受害者的脸上。“起来,嘿,起来。我决定跟你走一趟,见见你的主子。”艾奎纳看着伦蒂气急败坏地吐出泡沫,顽皮地笑了,“之前我心情不好,但现在,由于安东圣手的恩赐,我突然感觉好多了!”
苔利葛消失在三名骑手身后。他们沿海滨大路继续向西,沿途蜿蜒穿过几个密集的小镇。山坡上、山谷里,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割稻草,田地里到处都有隆起的草堆,仿佛刚睡醒的人纷纷抬起头。米蕊茉聆听着地主们的叫喊声,还有女人们拎着装满工人下午餐的瓶子袋子、在褐草间跋涉时发出的笑闹声。这样的生活既快乐又简单,她对笛尼梵如是说。
“如果你以为从早到晚不停工作、每天腰酸背痛也算既快乐又简单,那你确实没说错。”他眯起眼睛,看着太阳回答,“他们几乎没时间休息,如果碰上歉收年,更是几乎没有食物。还有,”他露出了淘气的笑容。“他们大部分收成都要拿去缴税,上交给男爵。而这一切似乎都是上帝的安排。当然,诚实工作比乞讨或偷窃强——但有些乞丐和大部分小偷也许不这么想——至少,在教廷眼中是这样。”
“笛尼梵神父!”米蕊茉有些震惊地说,“这听着像……我不知道……异端邪说,我觉得是。”
牧师大笑起来。“至高神赐予了我异端的天性,我的小姐,要是他不满意这份天赋,很快就会将我召回他的怀抱。不过我的老师们会赞成你的意见。经常有人说,我的问题都是魔鬼在脑瓜里鼓动唇舌的结果。拉纳辛教宗提议让我做簿记时,对我的老师们说:‘魔鬼鼓动唇舌来争辩、质疑,总好过一言不发、脑袋空空。’教堂那些循规蹈矩的人这才发现,拉纳辛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子。”这时笛尼梵皱起眉头,“但他们什么都不懂。他是整个大地上最了不起的人。”
整个下午,柯扎哈允许自己跟同伴们的距离一点点缩短,最后,终于又算齐头并进了。但这让步不包括开口。经过田地时,他似乎一直在旁听米蕊茉的问题,还有笛尼梵关于土地的演说,却完全无意加入这场谈话。
他们接近格冉尼·撒克兰——即笛尼梵为他们选择的今晚的落脚处——的城墙时,挤满云朵的天空染成了橙色,阳光流泻进他们的眼睛。这座小镇坐落在断崖上,俯瞰海滨大路,群山围绕,暮色尽染,里里外外都缠满葡萄藤。
让旅人惊讶的是,有队骑马的卫兵拦在大门前,盘问每一个想进城的人。他们不是当地民兵,而是全副武装的军人,带着班尼杜威皇家金翠鸟纹章。笛尼梵报上三人的名字,他选择了默认的柯扎哈和公主自己取的“麦拉齐”,结果却被告知必须继续上路。除了港口,其他任何地方晚上都要关闭。
“为什么会有这种规定?”笛尼梵质问。
局促不安的守卫只能顽固地重复命令。
“让我跟你的队长谈谈。”
队长出来后,又重复一遍他手下的话。
“可是为什么,嗯?”牧师急躁地问,“谁的命令?这里爆发了瘟疫,还是发生了别的大事?”
“就是那一类大事。”队长闷闷不乐地挠了挠长鼻子,“班尼伽利公爵亲自下的命令,我是奉命行事。有印章为证。”
“我还有拉纳辛教宗的印章呢。”笛尼梵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在队长鼻子底下摇晃着戒指上血红的宝石,后者呆若木鸡,“要知道,我们是奉塞斯兰·安东尼斯的命令进行神圣的事务。到底是瘟疫还是什么?只要没有危险的气体和致病的水源,我们今晚必须留在这里。”
小队长取下头盔,眯眼看着笛尼梵的印章戒指。等他抬起头,仍然愁云满面。
“如您所说,阁下。”他烦躁地说,“就像瘟疫。是那些疯子,火舞者。”
“啥是火舞者?”米蕊茉问道,没忘记要模仿男孩粗鲁的口吻。
“就是乌鸦嘴。”笛尼梵冷冰冰地说。
“如果光是动动嘴也就算了。”队长无奈地摊开双手。他是个高大的男人,肩膀宽阔,双腿粗壮,但看起来不怎么成熟。“他们疯了,人数又多。班尼伽利公爵叫我们……好吧,看紧他们。我们不是来管事儿的,但我觉得,至少我们可以阻止陌生人进城……”他说完了,不安地看着笛尼梵的戒指。
“我们不是陌生人,而且,作为教宗的簿记,我不太可能会被这些人劝服。”笛尼梵坚决地说,“让我们进去吧,也许今晚还能找个地方歇歇脚。我们骑了很久,很累了。”
“好吧,阁下。”队长挥手示意手下开门,“但我可不负责……”
“我们要为今生负责——我们每个人都是。”牧师郑重地回答,接着神情和缓下来,“但我们的救主乌瑟斯理解艰难的责任。”从队长手下的重骑兵中间穿过时,他画了个圣树标记。
“那个士兵看起来很不高兴。”米蕊茉说。马蹄嘚嘚敲打路面。很多房子关得严严实实,但有苍白的面孔从门缝中露出,偷偷看着这些旅人。像格冉尼·撒克兰这样的镇子,街道还能如此空旷,确实令人难以置信。卫兵分成一个个小队,在大门间来回穿行,除此以外,只有少数几个行人急匆匆地走在积灰的街道上。他们用不安的目光扫视米蕊茉和她的同伴一番,便又垂下眼,加快速度前进。
“那小队长不是唯一一个。”在高大的房屋和店铺的阴影里骑行时,笛尼梵回答,“这些日子以来,恐惧像瘟疫一样横扫整个纳班。”
“恐惧就像毒药,只要你让它进来,它就会生根。”柯扎哈轻声说,人却转过头去,避而不看他们疑惑的表情。
一行人到了镇中心集市,终于明白格冉尼·撒克兰的街道为什么会空旷得如此不自然。只见一大群人把镇广场占了个半满,笑着,骂着,虽然最后一丝暮光还在温暖地平线,但整个广场周围的灯台上都已燃起火炬。摇摆叫喊的火舞者身穿亮闪闪的白袍,在他们与房屋之间,火光往黑暗地带投下颤动的影子。
“至少一百人!”米蕊茉惊讶地说。笛尼梵则是一副愁眉不展、忐忑不安的样子。有部分旁观者冲欢呼雀跃的舞者讥讽、叫骂,甚至朝他们丢石头,但多数人只是紧张、惊恐地盯着他们,活像怕得不敢转身的动物。
“要后悔已经晚了!”一名穿袍子的家伙尖叫道。他像个牵线木偶似的,离开自己的同伙,到最近的旁观者跟前蹦跶。周围人群纷纷散开,好像害怕会被他传染。“太迟了。”他叫道。他的脸,一张刚长出胡子的年轻人的脸上,裂开一道愉悦的笑。“太迟了!梦都告诉我们了!主人来了!”
另一道白影爬上广场中心的大石,朝舞者同伙挥手致意。旁观的人嘀咕着,看着这人掀开兜帽,原来是个黄发女人。她本来应该很漂亮,但在火光下,她双眼圆瞪,白眼圈清晰可见,脸上更是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火来了!”她呼号着。其他舞者也跟着雀跃叫嚷,然后安静下来。旁边有几个人叫骂起来,但被她燃烧般的目光盯住,立刻闭上了嘴。“你们不用担心被抛弃。”她说,在这突兀的安静中,声音显得异常清晰,“火冲所有人而来——这火,还有这冰,将带来巨大的变化。主人会饶恕所有准备迎接他的人。”
“你亵渎了真正的救主,你这魔鬼的情人!”笛尼梵突然叫起来,身子高高立在马镫上。他的声音强劲有力。“你在欺骗这些人!”
人群中有几个人在重复他的话,嘀咕声渐渐响起。白衣女人转身,冲旁边另一名白袍子打了个手势。几个跪在她脚底石头下、仿佛正在祈祷的人站起来,穿过广场。她则傲慢地往外看去,疯狂的目光定在昏暗不明的低垂天空上。过了会儿,她拿过一支灯座上的火炬,高举过头顶。
“乌瑟斯·安东是什么?”她尖叫道,“只是个木头树上的木头小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类国王与王后除了猴子学样,还有什么本事?主人会把所有高台都推倒,他会成为真正的国王,在奥斯坦·亚德的海洋和陆地上崛起!风暴之王来了!他会带来冻结人心的冰、震耳欲聋的雷——还有洁净一切的火!”
她将火把丢在脚下。一团火焰在石头周围猛地蹿升起来。几个舞者的袍子着火了,尖声叫嚷起来。人群也发出惊恐的呼喊,往后退去,仿佛有道热墙在推他们。
“圣母艾莱西亚!”笛尼梵的声音充满了恐惧。
“就该这样!”烈焰自袍子一路延伸,烧着她的头发,为她添上一顶烟与火的冠冕,但那女人叫声不停,甚至还在微笑,那是一种迷失的、可怕的笑。“他在梦里说话!厄运要降临了!”火焰越升越高,将她整个人吞没,但她最后的话语还在不停地回荡。“主人来了!主人来了……”
米蕊茉弯腰俯在马脖子上,拼命克制不要吐出来。笛尼梵往前骑行几步,下马,试着救起那些被退却的人潮撞倒、踩过之人。公主直起身子,大口大口喘气。
好像她不存在一样,柯扎哈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恐怖的景象。他的脸被跳动的火焰映照成深红色,脸上满是愁闷却又渴望的神情——就像一件至关重要又令人胆寒的事终于发生了,那件事让他害怕了那么久,久到等待的时间甚至比恐惧本身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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