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犬传》第九辑 下帙中序
本传自文化十一年甲戌开始撰写第一辑五卷,至今天保八年丁酉,已历二十四春秋。其间,作者之腹稿,或因赶时髦,或因厌昨日之我,而易趣异文,故体裁亦有所不同。若究其有何变化,始则仅以通俗为本,不敢以奇字缀文。故每行假名多、汉字少。至六七辑,拙文抄载唐山之俗语,且用假名注其意。此虽似乎无用,然而世之孤陋寡学之士,欲读唐山之稗史小说,庶几则可得其筌蹄,此乃作者之婆心也。是以每行的汉字多,字数亦不觉较始作时增多。余乃一知半解之假学究,好书无用之文,故余之拙文也就成了似是而非之笔。余不知之,然而毕竟因欲为不识文字之妇孺舞文弄墨,故不愿以崇尚风流之草子物语为师。虽有唐山的稗官小说堪称珍奇之杰作,但亦不拟模仿。然而以种种抄写本流行于世的军记、复仇录之类,世俗之看官尚有乏味之感,余更不欲命笔。故吾文则成为不雅不俗、不和不汉之驳杂杜撰。但自拙作问世以来,却承蒙世人不弃,尤其是本传,因合乎时尚,不料竟成为一百四五十回之长篇物语。
此乃吾多年来伏案苦思,经反复切磋琢磨所自悟之戏墨,否则焉能写出唐山稗说之情趣?然而彼乃文化古国,虽俗语亦有出处,悉符字意,与雅言之所以不同,乃因用途各异。譬如雅言曰:“惭愧”,乃羞耻之意,而俗语却亦可作为“忝”用,有受之有愧而感谢之意。还有“工夫”二字乃思索考虑之意,而俗语则可有空虚闲暇之意。“工”乃“空”之简字,“夫”为助词,故工夫即空也。然而俗语之和训(1) ,与此却有所不同。如不究其源而见此间所抄录之俗语,拈来便用,有时则大谬其意。顺便再举一二例。于《水浒》、《西游》等书中,“在”如“于”,“像”若“如”或“似”,“则”如“唯”,但其文自有规则,不得乱用。“似”当作“如”,只限于“似飞”;将“则”当作“唯”,只限于“不则一日”;“像”虽可当作“如”,但不得用于“如之”。更何况“教”可转做“叫”〔教乃令也〕 ,“尿”可转做“鸟”〔于骂人时用〕 ,“底”可转做“的”,等等,实非一朝所能尽述。
想我大皇国,自远古以来就以言灵(2) 为准绳,并无文字制度。于应神大皇时传来汉字,直至后世,不仅众人平时之用言,而且《源氏物语》亦皆音训混用(3) ,是以后世之后世,必然会出现和汉驳杂之文章〔从《太平记》等便可想而知〕 。至于又是一转,则是余之拙文,于假名文字中随意夹杂一些诵记的唐山俗语,如被国学和汉学家寓目,则必将笑其驳杂,而说三道四。唐山以俗语所缀之书,既有雅言,亦有方言,不然则难以为用。另外儒学、方技、佛经,虽用雅言书写,但其中亦有用俗语者,如《二程全书》、《朱子语类》等。以俗语缀文者,除《奇功新事》、《伤寒条辨》、《虚堂录》、《光明藏》之类外,或许尚不乏其例。可见先贤已有此类文章。唐山之华章,不借助俗语写时尚,则难以得心应手,更何况我大皇国之文章,有和汉雅俗、古今之别。今之戏笔墨者孰能融贯通?岂非难上加难乎?
忆昔日之草子物语,有《竹取》、《宇通保》、《源氏物语》等,作者亦并非极力穿凿词汇而缀之成文,必实录当时诸士大夫之雅语方言。然而古语向来雅而不俗,同时宫嫔之词,虽雅俗间杂〔见海人藻芥和真渊之《草结》等便可想而知〕 ,但因才子、才女人品高洁,且又能文,便成为后世和文之泰斗,是以窃以为古之草子物语,亦为雅俗兼备之作。和汉其文虽异,将情态写得生动有趣者,不用俗语则很难写成。彼此毫无二致。然而今之俚言俗语,转讹侏离太甚,不能原样用之成文。余为文驳杂,乃为摆脱侏离庸俗之故。
近世建部绫足之《西山物语》及《本朝水浒传》〔一名《吉野物语》〕 ,皆以古语撰写,其中《本朝水浒传》,其风格有类似净琉璃(4) 唱本的章节,有某些俗语夹杂其间,犹如树干嫁接竹枝,且不合时尚,故仅写了两编,未能完成全书〔第二编以抄写本流布〕 。此外村田翁之《筑志船物语》乃以《今古奇观》卷二十六“蔡小姐忍辱报仇”〔《拍案惊奇》中亦有与此类似之故事,但其文不同,盖乃他篇〕 为蓝本改编为皇国故事,并以古语撰写。有如此为文之本领,必于初学者有所裨益。惜乎,此改编之作未过半,老翁便与世长辞。吾一知音曾对余发牢骚曰:何以不将其续就以成全书?村田翁亦为国学者流,雅好和汉稗史而编写此书。该书流行不广,世俗之看官恐不知之。以劝惩为本,使不喜读书之妇孺亦能读之者,岂非余之拙文乎?
稗官野史乃卑微之事。余虽不自许己作甚佳,但本传即将进入结局,如不略抒己见,则不免有所憾焉。是以聊费笔墨,以待百年后之知音。倘若庶几可解除后世之嘲笑议论,则至感幸甚。丁酉秋八月廿六日,东园之黄白桂花馥郁芳香,于南檐下撰此文者,乃著作堂之痴老。
蓑笠渔隐
(1) 和训是汉字之字意用日文的假名标记出来。
(2) 言灵是日本古代信仰语言中的神灵,认为语言有威力。
(3) 音训混用是指有时假借汉字之音,而有时又借汉字之意。
(4) 净琉璃是用三弦琴伴奏的说唱曲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