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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二回 诬双亡辰巳遗假书 询故事政元疑名画

却说巽和于兔子,久未同居,当晚枕并枕、头并头,胜似并蒂莲,睡衣之袖无异于比翼鸟的翅膀,你一句、我一句地嬉笑言欢。巫山之云出于岫,伴欢爱而入梦;楚台之雨拍窗,人绸缪而不知。粉蝶戏花,频贪露而尤感不饱;蜻蜓戏水,尾虽湿但兴仍未阑。心荡魂飘,流连忘返,于温柔乡中,合欢花下,丑态痴情各自难禁。快到天亮二人已是精疲力竭,才昏沉入睡,哪里还知道天明?待日上三竿,别人家已将做午炊,他们夫妇才醒来,一同起床。巽急忙开门升火煎茶,于兔子打水漱洗,涂过黑牙齿,梳了头后,又开始涂脂抹粉,三十多岁的女人打扮得比以前还漂亮,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打扮完毕。这时酒铺的小厮来问要不要酱油醋,于兔子同巽商量,为表示对山幸调解的感谢,吩咐那小厮把樵六昨天放在这的那个漆桶拿去,装二三升好酒,并挑二三十个新鲜鸡蛋包好送来。那小厮听了回去,不大工夫提了那两样东西送来。于兔子便让那小厮拿着,一同去樵六家。樵六因宿酒未醒,稍感不适,歇工在家。当下于兔子给樵六回赠了酒肴说:“昨日我们夫妻吵架,经您说和,立即停止了这场风波,对此深表谢意。”樵六说:“虽是件喜事,但回赠酒肴太有些见外了。昨天已经说过,我成年的给你们送匾框,您是我的主顾,昨天吃的那点酒还何须回礼呢?”他推辞不受,于兔子拦阻道:“不,我今天来不只是为了道谢,还有事相求,您就收下吧!”樵六这才点了点头说:“您的来意我已猜到了,是为那个男娼之事吧?昨晚已经说过,请您放心,我想这个桑田的山寺,如有那样美丽的男童,定会有人看见,早就传扬开了,可至今没听说,则定是老狐狸变的。我在进山伐木时常被妖怪吓着,当时我准备支火枪,对着那边放一声空枪,那妖怪就立即逃跑了。因此我虽然不是猎手,多年手里也有这支鸟枪。明天我从山里早点回来,等着那妖物来就狙击它,使它现了原形,巽东家解除迷惑后也就死心了。此事您就交给我吧。”他很有把握地夸口。于兔子赶快拦阻道:“您虽然很勇敢,但是倘若那个男娼不是妖怪变的,而是个真少年,那杀人之罪是不得了的。如不仔细想想将后悔莫及。那岂不是很危险吗?”樵六听了冷笑道:“无须多虑。听说那个男娼去东家家不在早晨,也不在白天,总是在太阳偏西的傍晚时候,地狗天狗乃是阴物,怕太阳,所以夜间出来,这就足以证明他不是真人。更何况我这双眼睛一眼便可看出他是妖鬼变的还是真童子,怎么会错呢?这一点请您放心。”他这一解释,于兔子高兴地相信说:“那么就拜托您了,希望您明天早点儿从山里回来埋伏着。我若先看见便跑来告诉您,别错过了机会。”于兔子同他商议好便告辞回了家。

于兔子没把这个策划告诉巽,所以巽一点儿也不知道。但是因被于兔子和樵六这两个魔王把佛心打乱,所以他便把多年来所修的善行抛至九霄云外,什么神助啊,破戒呀,由于怀疑便不再生畏。世间的乌鸦都是一般黑,巽在于兔子的怂恿下,讲吃讲喝,夜间夫妻共枕沉溺于淫酒之乐,买卖好坏,借债多少也毫不放在心上,借了钱到期不还。自此之后,义父九里平的忌辰也不斋戒祭祀;祖先龛也当家具做了柜橱;至于扫墓、拜药师庙则更置诸度外。将那个神童所订的虎的匾额也抛在一边,每天虚度时光,其他画额则更是卖光了也不画。就这样巽又恢复了原来的恶根。由于他轻浮成性,于兔子怕他再近男色,便托病不去村长家做活儿,每天呆在家里,一连十四五天没有去。一天村长老婆打发小厮来说:“这些天你为何不来?秋天已将过半,到了中秋有许多棉衣要做。你如果想赚钱,明天就赶快来。我家怎能总等着你。”听其口吻人家是有些生气了。于兔子心想,已预借了他的工资,现在无法推辞。而且得罪了一手遮天的村长,以后债主逼债就无人给说和缓解了,因此便答应说去。她把来人打发回去后,将此事告诉了巽。次日辰时于兔子拿着针线包去村长家的途中先到樵六家,悄悄告诉樵六说:“我今天因故不得已去村长家做活儿,天黑才能回来,因此就托付你了。那个男娼已很久未见他来。巽见我不在家,又把他拉进来可怎么办?希望您今天不要进山,歇歇筋骨,替我看一天。我给您一串钱或二百钱的工钱。”樵六听了忙说:“我知道了,但是怎能要你的工钱?我想若在你们家门前,无事坐到天黑,东家会疑心,那个妖物也不能来。好,有办法了。我现在就悄悄准备,在您家附近看着,最好是隐蔽在树下、过道或篱笆内。即使地狗还是天狗来了,只要我看见,准能打着它。您就快去村长家吧。”于兔子听了含笑点头道:“那么就拜托您了。可不要疏忽啊!再见。”她小声地嘱咐后,抬头一看秋日的天空已由阴转晴,但天空和她的心上都好似还留有一抹阴云。她加快步伐赶紧往村长家走去。

这一天巽因妻子不在家,自己感到十分无聊,但又无钱饮酒,从早晨就出去到店铺里。因为闲了十几天,十二生肖的匾额都卖光了。巽便画起匾额来。秋季日短,在黄昏时候,那个童子忽然来到门前说:“喂,店主人!我订的那幅虎的匾额怎样啦?”巽听到他的发问,吃惊和羞愧地搔头说:“关于那匾额之事,在您说了的次日,小可忽染风寒,一直卧床至昨天,还没动手画,请您再容小可十四五天如何?”他这样地道歉,那童子听了毫无怨色说:“我想你定会如此。我并非不知你们夫妇轻薄成性,而委以如此大事。只是因为你们幸能忏悔旧恶,想重新做人。如能做些善事,众恶就自然后退,此乃天理。因此与慈航之彼岸已相距不远。所以我根据佛的旨意想试试你们,原来汝等罪孽深重,鬼神不佑,国法难容。我之慈悲反成了冤家,你们的罪恶比原来还重,此乃因果报应,命该如此。我把神笔的名画交给你这样的歹徒而毫不怀疑,我岂不成了凡夫?其实不然,这是有因由的。你持了那件宝物将在他乡有杀身之祸,而贤者却可因而得福,打开禁锢之门。这样不仅巨鳞可还东洋;而且对那不顾世间疾苦,为喜爱难得之宝物,而多年来搜刮民脂民膏,奢侈成性的贵人,也是个告诫。但是汝等已是埋在土中之骸骨,阎王殿前的饿鬼,虽经神祇加以惩教,佛爷慈悲示以天机,竟还如此冥顽不悟,算了吧!算了吧!”他这样叱责了一通,便立即转身回去了。巽一句话也说不出,满怀羞愧和畏惧,从后背往下流冷汗,低着头默默不语。

却说那童子离开巽的家,还没走上一百步,在路这边的冬青树下藏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山幸樵六。他用火枪瞄准后,“砰”地开了一枪,可怜那童子后背被射穿,惨叫一声便仰面栽倒。樵六立即提着枪从树下跑出来,走近前去,看童子是否已被打死。巽看到这种光景,吓得也同时跑了出来,由于心慌,连草履都没穿,跑到那里一看,被击毙的不是那个童子,而是从村长家刚刚回来的于兔子。她的肋骨被击碎,从鼻子和嘴里吐出来的鲜血,把衣襟和带子都染红了。于兔子因被击中要害,已三魂归天,六魄入地,纵有起死回生之药,再也活不了啦。他们俩都大吃一惊,樵六把提着的枪丢下,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捶打着胸膛用颤抖的声音说:“哎呀,击错啦!本只以为被打死的妖魔逃跑了,不料于兔子竟被我打死。这一定是那个狐狸的妖术,使人产生幻觉,看着是它,而竟是别人,真太奇怪了。造成这样的过失,还有什么脸见人,巽东家也一定怨我,该怎么办哪?”他把尸体扶起来看看,一点儿救也没有,实后悔莫及,一时呆呆地茫然不知所措。巽见他的老婆死了,怒火填膺,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地攥着拳头,怒气冲冲地高声骂道:“你这家伙好大的胆子,杀妻之仇岂能不报?你等着瞧吧!”他说罢飞起一脚把樵六踢倒。樵六因为自己有错,便不还手,张着两只泥手,蜷着腿想爬起来。巽抑制不住满腔的愤怒,急忙拿起樵六丢下的火枪,举起来对着樵六的头猛击一下,打得很准,也是他的命该如此,樵六被从百会到眉上打了个洞,头骨被击碎,只“哼”了一声,便仰面栽倒断气了。

巽杀死了妻子的仇人,虽大仇已报,但他一转想又很后悔:“樵六一定是认为那个童子是狐狸或妖怪,所以窥视到那童子来了,便想开枪打死他。却不料那妖怪有先知之术,很快躲起来,恰好这时于兔子从村长家回来被打死,而解了它的恨。事情虽出于差错,但是樵六是杀死我老婆的罪人,把他绑起来告到领主那去,他也一定被砍头,仇很容易得报。可是我趁着一时的怒火,击中要害将他打死,又没有证人,我反而会被怀疑杀死了于兔子和樵六。这样说我如何解释?虽有理却变成没理,被关进监狱,受尽折磨最后含冤而死,就是后悔千遍万遍也来不及了。这些年真是不幸又不幸,家境艰难祸不离身,都是因为继承了这个家业,才有现在的灾难,以致老婆也丧了命。日月总照不到这里,如果再远走他乡,说不定会避开灾难,把眼前的忧苦就当作是故事,岂不是幸运吗?”他这样地在心里盘算着,往四下看看,秋天的夕阳已经落山,是点灯的时候了。乡村本来人少,这时更无过路的,无人知道。他心想时间正好,便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家里。他又突然心生一计想留下封信,于是便在尚未作画的匾额上提笔挥毫,写完后丢下笔站起来,稍做出走的准备。他把那无睛虎的画轴裹在包袱内背在身上,将要离去时又想:“我近来同钱无缘,连一贯钱的余财都没有,衣服都在当铺的库里放着,做了江湖的流浪客,明天用什么作旅途的盘缠?我的仇家山幸樵六,儿子和老婆都已去世,独身一人颇有几个钱。一不做二不休,杀人要见血。到他家里去搜,盘缠会有的,就这么办。”他打好了鬼算盘,便悄悄从后门出去,到了樵六的家,把锁砸开钻了进去。借着东窗射进来的月光,把大柜、小柜、衣箱都翻了一遍,果然找到二两三钱金子和两贯多永乐钱。因为樵六个人独居怕贼偷,其他钱财也许存到别处了,但没白费劲儿,有胜于无。他把金钱揣在怀里,又把未下过水的衣服捡捡包了个大包,深戴斗笠把脸挡上,当夜就急奔浪速津而去,始终未被人看见。

却说天亮后,巽的近邻庄客发现于兔子和樵六被害死的尸体,都十分吃惊,又看到巽在画板上留的字,大体明白了,便立即告知村长一同去禀报领主,请检查官来验尸。那天检查官便前来检验了男女尸体,认定于兔子是枪伤,樵六是击伤,同时巽的遗书是这样写的:

本村之樵六是我妻于兔子的奸夫。其不轨行为被发觉后,男女合谋想于今夜携手潜逃。某立即追赶用枪将淫妇于兔子当场击毙。樵六被吓瘫,逃跑不得,某冲过去用枪击其眉间,因被击中要害,一同死去。某未容他们跑掉,予以击毙虽很高兴,但怕被捉拿告官则后悔莫及。因遇此不祥之事,则莫如借此机会出家为僧,四海云游。希近邻父老,对此事予以妥善处理。因留此书。

箕梨屋辰巳

检查官看过留书,便向近邻的庄客们详细询问,巽夫妇和樵六的出身来历以及这些年的行为。大家答道:“巽和于兔子原是从西国流落到这里,做了本村画匾额的商人箕梨屋九里平的义子,成了他的继承人。最初行为不端,近来突然改变,成了虔诚的信徒,信守五戒,吃斋念佛,据说夫妻都不同床。另外那个樵六是在本村长大的樵夫,家眷都已去世,现是独居的鳏夫,多年来给巽做匾额框,他们关系很密切,但不知道他与巽之妻有隐情。”众口一致。检查官听过后便上奏主君,命令有司决断,说:“巽是持戒的信佛者,即使其妻有淫奔之罪亦不该将奸夫一齐杀害。然而作为丈夫,杀妻大概是有忍无可忍之故。但可惜樵六和于兔子死了,巽又潜逃,难以追查其虚实。要赶快寻找巽的去向,将其捉拿归案。”于是村长和庄客们便分头去寻找巽的去向。但由于行动太晚,已无处去找。有人说,那个樵六性情奸猾,不信神佛。起初很穷,夫妻俩想哺育他人的幼儿,哺育了几个,但只是贪图哺养费,对幼儿毫不怜爱。死了便找别人家孩子抱来哺养,哪一个都活不到一年半载便死了,有人认为是他们给害的。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贪利不义之事。现在虽然说不上是富有,但也不穷。在他有了点儿钱可以放债的时候,他的一个独生子,在年将八九岁的那年夏天,掉到河里淹死了,三天还没找到尸首。次年春天樵六的妻子突然死去,他便成了光棍汉。人们都说这是隐恶的报应。可能是恶报不够,又被巽打死,并又有个淫乱的恶名,所以亲戚也没人吊唁他。巽和于兔子轻薄虚伪,言行不一,好事的村民问卜于巫婆,说于兔子是因吃醋,樵六是因其奸猾,受到神佛的冥罚而横死。巽诬陷其妻粉饰自己之过,诡诈奸恶。此事悄悄传开,人人皆知,教育子孙引以为戒。过了很久还不知巽的下落,他们两家〔樵六和辰巳〕 的房屋被拆毁,家产皆归官。于兔子和樵六的尸体,与牛马一样弃之于荒野,喂了饿狗和乌鸦,这全是后话。

且说巽那夜很快离开药师院村,寻路隐迹,走了数日到达浪速,在客店住下。在这个码头虽无相识的亲友,但此地是鱼米之乡,容易谋生。他想幸而我从神童那里学到一手好画,满可以糊口,便没剃月牙头,改名为竹林巽风,在额顶的头发长长之前暂且住在这里。秋季很快过去,冬天已经到来,坐食山空,盘缠已经用光。他不得不打开包袱,把抢樵六的衣服拿出来,托店小二去卖,又得了二三两金子。可是这也花光该怎么办呢?他心想先画些屏风画赚点儿钱,于是便购置纸笔画具,画自己最得意的虎。但不知为什么,过去学的画儿都忘了,比未学之前画得还拙劣。他心想是否我的心糊涂了,又重新画。不仅是虎,连十二生肖的兽和山水草木,无一画得像的,犹如小儿涂抹的一般。所以他心里非常焦急,把画儿撕了,团作一团扔掉。然后他歪着脖儿,袖着手,冷静地想:“日前我的画儿突然长进,可以说不愧为名笔,那恐怕是那个奇怪童子的幻术,使我眼花了。那么带到这儿来的那无睛虎的画轴,恐怕也不是金冈之笔,没什么价值。因为发生的事情过于奇怪,使我心里也没了底儿。会不会是白纸呀?”他起了疑心,十分不安,便把那画轴拿出来悄悄打开。他擦了擦眼睛,把画儿放在墙上,横看竖看,怎么看都是古色古香的名画,比原来一点儿也没变。他心想:“有这幅画就够我快乐地过半辈子,若卖给爱好古玩书画的有钱人家,不难换取八百两金子。”他很心急,便与逆旅的主人商议,可是店家说:“这里昔日虽是难波都,而如今变成了偏僻的渔村。即使有爱好书画的,谁能辨别出是玉是石?那画中的虎有目无睛,恐怕认为是漏画了,即使贱卖孰人肯买?”巽风听了大失所望。他想把那虎眼睛加上个眼珠儿后再拿给买主看,可是又一想,如不遵守那童子的告诫加笔点睛,倘若那虎跑出来伤了人,则弄巧成拙,后悔莫及。这事情非同小可,该如何是好?正在他犹豫不决之际,京师的一个古董店的老板,名叫禄斋屋余市,为了做生意,来到这个码头,从昨天住在这个客店里。听说巽风要卖金冈之虎的画轴,便让店家介绍与巽风见面。余市看了那幅画后说:“这无睛之虎的画,曾听故老讲过,倘若是真笔,实是世上的无价之宝。大概您也曾听说,东山将军〔指义政公〕 ,嗜好茶道,时常需要古书古画。听说最近还在征购旧的和汉名画中的禽兽,所以小可的同行,通过各种渠道献上了不少幅各种名笔的古画,但都没被看中,给退了回来。小可这些年常出入西阵的管领家〔指政元〕 ,那里有什么需要的东西都是经过我的手。这次也是奉那里的家老香西大人的秘旨到这里来,看这里的寺院有无古代的名画可买,不料与您相遇,找到这一幅画就够了,已无须再到他处去涉猎。因此请您同小可回京师,通过我的手献给主上,如能看中,则是你无比的造化,价钱可以随便要,您看如何?”他这样一吹嘘,巽风喜出望外,毫无异议。次日清晨天刚亮,二人便起来吃过早饭,付了店钱后,巽风带着那轴画同余市去京师,暂且住在余市家。巽风把日前那童子对他讲的那金冈之画的来历,详细写好附在画上,次日交给了余市。余市接过去急忙穿好裙裤,腰间带上把刀,去到政元邸中的香西复六府,送上厚礼求见,说有幅名画想烦请呈管领过目。复六看过画问:“画主竹林巽风,现在何处?”余市答道:“那人想卖此画,从远处来京,现住小可之家。如有垂询之事,将他领来甚易。”“那么他日听信儿,画轴且留在这里。”余市听了觉得很顺利,便接连叩头说些讨好的话,告辞回家。

这且不提,却说京师管领政元,前些时将犬江亲兵卫扣留陪着他聊天,便与德用、坚削等疏远,不再召见他们。德用也因为比武失利,没脸见人,托病躲在家里不敢露面。如此藏着自然非其所愿,想报此会稽之仇又无机会。这时雪吹公主在初冬因感风寒又犯了老病,针灸和医药都不见效。因此服侍公主的侍女们商议还想请德用和坚削师徒来做祈祷。禀奏政元后,政元不得已又把德用和坚削找来,发给他们诵经的费用,说:“你们要用心施展佛法,以便使公主早日解除病苦。”于是德用和坚削又得以出头露面,在公主卧室的附近诵经。政元在德用走下法坛时,便将他召至静室,问公主病的轻重和什么时候能见效。德用又得到了进谗言的机会,便说:“公主之病不是忧郁症,而是相思病,设坛念经很难奏效。”政元听了惊讶地问道:“她在想谁呢?”德用说:“公主的意中人,不是别人,是久留在这里的那个美少年。请恕臣僧冒昧直言,自从主君让那个少年做陪话之人后,不知何时被公主偷偷看见,便产生了思慕之心,真是太不应该了。”他这样诬陷,可是政元犹如没听到一般,把话叉开谈别的。德用见说了没管用,其后又诽谤亲兵卫,专提那件事。政元忍耐不住,勃然变色道:“你不像个出家人,有什么证据告发闺房的秘事?我因爱亲兵卫的文武之才找他来,在闲暇时同我聊天儿,并未至男女杂居的程度。况且那亲兵卫虽然年少,却是个懂礼仪的武士,连我对他都得敬之,有病的公主岂能偷偷看到便思念他?倘有此事,我便招亲兵卫做女婿,将所领的国郡分给他,这是我所希望的。你不要随便乱说。”德用受到叱责,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反而怀恨主君。

这时一个近侍从隔壁房间走来禀奏道:“犬江亲兵卫应召前来拜见。”政元便让德用退下,另与亲兵卫进行面谈?如平素一样谈文论武。在进入佳境时,政元说:“最近东山将军征购古画,有人拿来巨势金冈的画虎一幅给我看,把那幅画的来历也写给我了,其言都是怪谈,难以置信。你文武全才,有博识之名,我想请教你定能疑云顿开,所以又把你请来了。世人相传昔日巨势金冈奉诏画马,那马每夜出来啃胡枝子的门木,不知外国是否有此怪谈?我想这是好事者为了把画说得神乎其神而这样写的,而好奇者又不加思索传做故事。连用石木做的古佛、菩萨显灵之事都多不可信,更何况画像不过是纸中之墨迹,画在表面则背面没有,画在背面则表面不见,其身本是半体者,说其有灵能跑出来,岂非是胡言?但想请问是否还有他故?”亲兵卫听了说:“臣年幼寡闻,不该谈论人所不知的特别稀奇之事,但是既蒙垂询,不说则似乎不敬。巨势金冈生于光孝天皇末叶,姓纪氏,讳圆深,号普天子,又名朝日阿暗梨。在宇多天皇的仁和四年奉旨为宫廷的拉门画过鸿儒像。有的说金冈是从五位下采女正,与其三个儿子相览、公忠、公望等一同受业有佳声,见之于《金冈传》,传中未提画马之事。大概因为他是画圣,便出现了这样的小说。有的说他在古庙中画的马,每夜有鬼骑着跑出来,这个怪谈大概见之于《兔路今昔》小册子内。古物有灵不能分画像或石木铜像。对照汉籍想一想,北齐杨子华所画之马,每夜能身动长鸣有奇异,所以人称之为画圣。还有在唐太宗时,李王献所画之羊(1) ,昼则出栏外吃草,夜则卧在栏内,人不晓其理。僧赞宁曰:此乃用幻药之所画者也。南海之倭国〔此处所说的倭国是今之琉球。沃焦山见之于《山海经》〕 有蚌泪,和色着物,昼见而夜隐。沃焦山之石粉,和色染物亦能昼见而夜隐,此不足怪〔《海外记》〕 。此两件奇谈可与贵国人所说金冈所画之马同日而语。另外唐山之张僧繇在金陵安乐寺画的四条龙,未敢点其睛,他常说点之可能飞去。人们无不笑他是瞎说,僧繇不得已点其一,须臾便风起云涌,雷霆将壁击倒,其中之一龙驾云上天便不见。据说未点睛之三龙今尚可见,仍在那寺中〔《水衡记》〕 。这也可与据说是金冈所画之无睛虎同年而语。此外顾长康多画人物,但都不点睛。人讶而问之,则答道:四体妍媸,本无妙处,传神写照尽在阿堵之中〔《名画记》〕 。这些与张僧繇之用心不同,因此能足以说其事是真的吗?其他名画,如唐之阎立本和江都王〔李绪〕 、郑虔、王维、王墨等数人,皆有传神之妙,不遑枚举。其中之一大奇,是在元人南邨之《辍耕录》〔卷第十一〕 中,有温州监郡某所画之一女图,与新监郡之子结为夫妻之事,和在杜荀鹤的《松窗杂记》中所载,唐之进士顾愿与画中之美人真真交媾生了一子,后画女归绢屏风上,画中又增添了一子。原文很长不能详述,但如对照原文是不会错的。这些事是说不出道理的,但有其事,所以便有详细的记载。孟子说,如尽信书,则莫如无书。然而世人之心,因物而钟情,情极则不能无惑。是以在三伏之夏日,观名画之雪山,则感清凉而忘了暑热;在严冬之霜晨,观名画之花鸟,则可夙生春意。近日有人咏狂歌:

日夜相思难得见,不当观赏浮世绘(2) 。

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譬如吴道玄〔字道子〕 所画的地狱图像,后成都人来诣观之,咸惧罪而修福田,且两市屠宰之肉无人敢买。还有李思训在大同殿壁上所画之山水,玄宗帝每夜都能听到水声,堪称是通神之妙手。因此名画之奇异不能说无,而又不能认为一定必有。是以孔圣才不语怪力乱神。此乃臣之愚见,不知是真是假。”他答得既风趣又有内容,滔滔不绝,政元听了赞赏道:“你真是博学多闻,我不料因此一事而受益匪浅。好了!好了!我都明白了。古代的事情和远在唐山的故事,且另当别论,明天我想试试那个古画的真伪,以戳穿那个俗说。以后我再告诉你。你受累啦!”这一天的谈话便这样结束。

(1) 《海外记》原文只言太宗朝李王献画羊,未言唐太宗。另外《宋人小说类编》卷二之六《艺术》中,明言宋太宗、李后主。此典或为作者有误。

(2) 浮世绘是江户时代流行的风俗画,其中的美女画尤为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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