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奈四郎误仇丧头颅 次团太留客夸斗牛
却说国主回城对尧元道:“吾去指月院,知住持并非凡僧。国人景仰称之为活菩萨,不是虚有其名。而且那两个犬士仪表非凡,实是一以当千的勇士。彼等虽执意不肯在此为官,但时常馈之以物,日月积恩,自会变心,归顺我家。木工作之后妻夏引,虽非亲手杀害丈夫,但知其奸夫奈四郎杀死木工作,却隐而助恶,因此与杀害丈夫者相同,该予以严惩。还有奈四郎的仆从内,数月来助主为恶,盗窃残害无辜,无所不为,这也该杀头。只是那个木工作的小厮出来介,他并不知奈四郎和夏引的坏事,仅鲁莽地与夏引合谋,诬陷信乃,因此罪有轻重,不能与夏引等相同。可抽他一百鞭子,驱逐出境。其余之事,可如此这般进行处理。”尧元领命遵照国主口谕执行。夏引和内被斩首,并弃尸于市,肥了饿狗之腹,隐匿作恶的报应实是不爽的。
再说猿石村的故老百姓,接到尧元的命令,让村人抬着木工作的尸体送到指月院。丶大法师当晚便将其火葬。信乃、道节、照文等,为木工作死后传宗接代之事与百姓们商议,寻找其亲族之子。在猿石的邻村,有四六城氏之百姓,虽是木工作养父五代前所分出去的一支同族,但今已互不相识。这个四六城的同宗,有三个儿子。次子很有才华,文笔也好,都说这个人很合适。二位犬士和照文都很高兴,便将这些事告知滨路公主。并把木工作的骨灰分一半装在个罐内,葬在四六城的香花院,说好由邻村同宗的四六城之次子继承木工作的香烟。于是便由乡里百姓做中人,迎接那家的次子,更名为木工作,继承了养父的家业。以前在木工作家干活儿的奴婢和伐木工,也都跟了这位新主人,其家又兴盛起来。
再说道节和信乃,那天晚间就同丶大和照文商议:“公主的心愿既已完全实现,便不该在此继续逗留。因为国主信昌将军是爱士之良将。为留住我等屡施恩惠,若被缠住则难以脱身。莫如在受惠未深之前远避他乡。因此蜑崎大人也应及早陪同公主去安房。如再犹豫则悔之晚矣。”丶大和照文都点头表示赞同。照文说:“二位犬士之见,正合愚意。那么现在就做动身的准备吧。”说罢,他忙站起要走。道节阻拦道:“请稍待,还有话说。我们也想明日未明时,同您一起动身,送公主到相模和武藏的尽头。因此七名卫兵,三人留在这里,四人跟随公主。我们虽离开此地,但庄助还在七国寻访,他不知晓,可能还回这里来。若有紧急之事,则可派这三个卫兵传递消息。这是我们曾商量过的。”照文听了说:“那七个卫兵,是主君让某带来以备犬士们的紧急之用的。就是留四五个人,也不算多,可悉听尊便。某细想前去的路程,走相模路,从镰仓上船,可早到安房。然而海上的风浪莫测。高僧之见以为如何?”他问罢向身旁看看。丶大摇头说:“有时因路径而遭祸。从武藏过下总到上总该是顺路。争远近要因时而论。”信乃听了也谏诤道:“陪同公主不宜走海路,虽远些也请走陆路。”照文便从其议,将此事告知滨路公主。当夜主仆就忙做起程准备。次日拂晓,由卫兵们抬着滨路公主,照文同信乃和道节与大法师告别,奔东方而去。丶大法师同小沙弥念戌,以及三个卫兵和无我六等送至门前。真是离别的悲伤,贤愚都无异样,走的人频频回首,送的人自是依依惜别。其中滨路公主悲喜交加,自然又洒下了伤别的眼泪,在寒风凛冽的十一月二十九日黎明,即将沉落的月影,和飘浮的自身,各奔东西,也是使人依依难舍的。
仅过三天,信昌的使者甘利兵卫尧元来到指月院,向大法师转达主命,作为前日见面的谢礼,赠给住持白银十锭,犬山道节和犬冢信乃衣服各一袭。礼物都放在衣箱盖上,并附有礼单,将待递过来。丶大向国主谢恩,但不收礼物。他说:“信乃和道节三日前送滨路回乡,已赴他地。如他们曾经说过的,他们要寻找异姓兄弟,恐不能回来。因此请您将礼物拿回。另外贫僧不分贵贱,布施一文以上从不收取,这是众所周知的。况且贫僧是云游的头陀,不愿做一寺之住持。留在本院只是受前任住持之托,不是真正的住持。辞退大施主的布施,并信口胡言,实罪该万死。但这也是出家人素来寡欲所致。请将此意转奏国主。”他毫无阿谀之神色地回答,屡次劝说也不接受。尧元没办法,只好将三件礼物带回去,回禀国主。信昌听了不住叹息说:“那和尚超过一文钱的布施不收,我已有耳闻。悔不该一时疏忽将信乃和道节放走。深感遗憾的是犹如鲁君未能招得颜阖。运筹帷幄,用兵讨伐邻帮并不难,而得到如信乃、道节这样的家臣,实难矣。可惜呀!可惜!”他这样反复地说,只有叹息而已矣。信乃和道节有如此之远虑,丶大法师日后提起来,还不住地称赞。
按下这里,复说泡雪奈四郎前些天从踯躅崎逃跑时,想取来忘在家中的三十两黄金,从筱子岭这边打发内回去后,也无暇等待,连夜往前走,沿大路两天走了大约二百来里路,于次日黄昏来到八王子驿站。这个地方是武藏的都筑郡,虽与武田家的领地相邻,但却是他国封疆。心想:“追兵怎会到这里来?在这里等等内吧!”他吩咐媪内找客店投宿。在屋檐下留个标志,且逗留等待,可是内竟没回来。这样白白过了四五天,心想:“这小子可能被捕了。悔不该为这不应得之财而分心,耽误了时间。该赶快决定投奔何方。”于是他便与媪内商量,媪内听了歪头想想说:“由于两管领之衰落,镰仓屡遭兵火,已非昔日之镰仓。在陆奥有许多富庶的诸侯城邑,难道不可到那里去谋生?奥州大崎将军的臣仆中有小人的故主,奔投那里去吧!”奈四郎从其议,大概在十一月的二十三、四日天未明时离开八王子客店,又急忙赶路。媪内心里想:“他的坏事已被揭露,跟着个逃亡的主人,在陆奥流浪一阵,有什么出路?在甲府时我们是主仆,事到如今咱们就莫如各干各的。回想日前将提包里的黄金忘在家里之事,腰里盘缠一定不少。即使在远离人家的地方,将其结果了,抢了财物,他是个逃跑的罪人,也不会有什么报应。不这样做将后悔莫及。说做便做,不能过了今天。”他心里这样想,但不露声色,还是若无其事地安慰,说话间走过了该国的四谷原,到了申时时分。这里当时是一片荒地,只在西南方有个多摩河乡,人家稀少,丛林茂密,岔路很多,极易迷路。媪内早已起了坏心,认为这是个下手的好地方。往四下看看,前后都没有来人。于是拔出腰刀,从背后跑过去,在奈四郎的肩头和项骨间砍了一刀。奈四郎“哎呀!”地叫了一声,险些栽倒,站住想要拔刀,一回头下巴又被砍了一刀。奈四郎厉声喝道:“你这个有虎狼之心的恶奴,竟想刺杀主人,跑不了你,定遭天诛。”他摇摇晃晃地抽出刀来频频进攻。但是媪内毫不畏惧,反而无耻地嘲笑说:“说得好听,什么天诛冥罚。杀人者人恒杀之,这不是恶有恶报吗?你将多年的好友木工作杀了,该让你得到应有的报应。与其说这些废话,莫如赶快念佛,好独自去极乐世界。”于是又连砍了数刀,媪内正待刺杀咽喉结果其性命之际,从西边往这里跑来个人影,他停刀回头看看,嘴里嘟哝着说“真不凑巧”,急忙从奈四郎的怀里掏出钱包,割断绳把钱拿到手中说:“有了这个,你是死是活都没关系。慢慢在此等死吧。”他擦擦血刀收起来。这个穷凶极恶的媪内,往稻草垛后一转,向池袋、江五田那边逃去。
却说犬冢信乃和犬山道节,为送滨路公主暂与蜑崎照文等同行,出了石禾的指月院,第三天黄昏来到武藏的四谷。信乃为找投宿处,比滨路公主的轿子先行半里多路,往有人家的方向奔去。往前一看,在路旁干枯的芒草中,有个行人被砍倒在那里。那人听到走近身旁的信乃的脚步声,蓦地站起来喊着:“好小子,媪内你往哪里跑?”挥刀就砍。信乃毫不慌张地扭身躲过去,紧紧抓住他的手,面对面地瞪着他说:“你是泡雪奈四郎?”“你是犬冢信乃?”在对话声中,奈四郎想挣脱逃跑,信乃把刀夺下来,回手就是一刀。还没等到春天来临,泡雪的人头便滚落在地上,鲜血浸湿了枯干的草叶。这时道节和照文,已催促轿子来到身边。信乃将奈四郎之事告诉他们说:“这小子已受重伤,眼神儿不好,将某看作是媪内,喊叫一声便砍。被某夺刀将他的头砍下来。这个奈四郎一定是被跟随的奴仆媪内砍伤了。虽然他的仇人很多,但丧生于其仆从之手,实是恶贯满盈的报应。”道节听了点头道:“大概那个媪内想夺取他的盘缠,而干了这个勾当。可是奈四郎还没死,被你杀了头。上天的安排实是太巧妙了。奈四郎的下场虽是罪有应得,但他是那恶仆的主人,即使主人是恶人,也不该将其杀伤逃跑。由此可知那媪内以后也绝无好下场。”照文听了走近前来说道:“这个奈四郎是公主的养父木工作翁的仇人,早已从甲府逃跑,逃脱了对他的惩罚,公主正感到无可奈何。不料却在此报了仇。犬冢君之功应得到嘉奖。这样就可将其养父的骨灰和仇人的首级带回安房,此乃最好的礼物。十分令人高兴。”他这样地称赞并立即禀告公主。滨路公主非常喜悦,感谢信乃之功。于是蜑崎照文割下奈四郎的衣袖,将首级包好交给卫兵。那天晚间就同二位犬士在四谷村投宿,次日巳时来到墨田河边。信乃、道节向滨路公主和照文等告别道:“过河往东便是下总,路上将更加平安无事。某等在此便告辞了。待找到庄助等其他犬士,大家皆会齐后,再同去安房参见将军。”滨路公主和照文都舍不得让他们走,最少一同到真间和国府台,拉着不放。但是二犬士坚持要分开,照文不得已,取出一百两黄金赠给二位犬士说:“这些黄金是我主让某带来赐给犬士的。即使你们不缺盘缠,也收下留着日后用吧!”他这样恳切地说。道节沉吟片刻道:“不知犬冢君作何思想?这黄金并非只说赐给你我的。若因不缺盘费而加以推辞,则似乎失礼。其他犬士也许有缺钱的,就先收下主君的恩惠吧!你以为如何?”信乃听了稍微沉吟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有理。”“那么就将这包金子暂且收下。”二人一同叩谢君恩。滨路公主称赞二位犬士的功绩,感谢他们远路相送。照文和士兵们也向二位犬士说声“后会有期”,主仆们便登舟往对面岛上驶去。二犬士站在岸边目送着他们远去。不久滨路公主安然回到安房的泷田,向祖父义实朝臣和双亲义成夫妇以及同胞兄弟姐妹们禀报了这些年在甲斐的事情,但对木工作想将她许配给犬冢信乃,和信乃的发妻滨路与其冤魂之事,因含羞难以开口,便没有提。义实和义成既无从得知,就连照文对这件事也不知晓。
这且不提,却说犬田小文吾,为找到犬阪毛野,先去镰仓,但毛野不在那里,依然不知去向。犬田想去伊豆的山村打听,便忙搭乘去下田的船,在海上遇风,船遇了难,被漂到伊豆的大岛。在此修了两三个月的船,于起锚开航之日,又被暴风吹到三宅岛。这里距国土较远,无法回去。虽然无罪,却好似被流放到这座孤岛。除孤独一人之外,没有朋友,也听不到音信。在岛上待了一年多,有回浪速(即今之大阪)的大船为了避风,在此岛歇息一日。向船上人说明情况后,跟着那条船好歹回到浪速港。因身体十分疲惫,在有马洗了温泉,又在南都、左界休养一段时间,这一年就如此白白过去了。从次年春又用一年时间游历了北陆道。自从解除石滨之难去镰仓,在第四年的三月下旬(即滨路公主回安房后的翌年),栖身于越后州苅羽郡小千谷乡的逆旅中。店主人叫鲷聟源八,虽是个侏儒,但却是个摔跤的好手。如今不干摔跤这一行,更名叫龟石屋次团太,以经营客店为生。但在地方上依然很有声望,是年轻人的头儿,凡有何纠纷他都是调解人。这个地方当时有个风俗,如有盗窃奸情等坏事,或害人者,村里的年轻人将其捉住,既不让你活,也不杀死,叫作听从神的处置而私刑拷打,这已成惯例。听神处置是在距小千谷二里多路藩山那边的一座古庙庚申堂内进行。这座古庙近来已经大部毁坏,虽然神像没有了,但荒废的殿堂还在,可供人休息。于是便将罪人拉到殿里来,吊在矮楼的梁上,每夜用鞭子抽打,如三夜不死便解下来释放,如若死了便将尸体抛到千隈河里。因此恶棍们都吓得远走他乡,乡中长久平安无事。
闲话休提,却说龟石屋次团太,看到小文吾身材高大,体格魁梧,很像个摔跤的力士,便不住称赞并与他谈论摔跤之事。小文吾素爱此道,便乘兴高谈阔论,次团太听了十分敬佩,更加热情款待。小文吾本来次日便想告别离去,但次团太一再挽留,说:“为何这般着急呢?在本国古志郡二十村,每年三、四月间,卜定丑日或寅日的吉辰,有叫做斗牛的祭神活动。听说今年已确定在后天举行。怎能不看看再走?再待几天,这样的机会难得。”小文吾听了说:“此事很稀奇,某在家乡时曾听多识者说过。斗牛原是西戎之戏。唐山在战国时,仿效胡国之斗牛作角牴之戏。那种技艺是两个力士头顶牛角,两两相牴决定胜负。因此秦二世胡亥好角牴。至汉武帝时,遣其臣张骞出使西域,因此武帝又作角牴之戏。这是角牴之权舆〔秦二世及汉武帝之好角牴,见于《史记》和《前汉书》〕 。盖在唐山战国时,增加讲武之礼而以此为乐。因此嗜好摔跤者,岂能不看?还想详细听听比赛的光景如何?”次团太听了高兴得将扇子作笏,煞有介事地清了一下嗓子讲了起来:“话说越后州古志郡的二十村,是东山边的总名,实有二十六村。加上其属村,细数将及五十个村。在这二十村中的荒屋、逃入、虚木等三个村,将其共同的守护神,称之为十二大权现(1) ,在各村都有其神社。对此神的祭祀,在每年的三、四月间,根据积雪融化的早晚而无定期,也无固定地点。但大约卜定寅或申日的吉日举办村人斗牛会。此地的俚语称之为牛顶角。此事始自何时,是否仅在本郡有此活动,从古至今,虽然始终没有断绝过,但谁也说不出来是从何时开始的。这且不说,家中养牛想拉出去斗牛者,在尚未定日期之前,从三月便在饲料中加稻谷,并时常给它粘糕吃。待日期定下来,为使牛的毛色好看,用蜡或油抹布擦几遍,使其光泽比平素增加十倍。其中黑牛就如同全身裹着天鹅绒一般。可联想到昔鲁国的斗鸡,据说往斗鸡的羽毛上抹芥末,鸡就非常勇猛。按北国的习惯,家家户户的牛马从初冬到来年的三、四月,都圈在马厩或牛棚内,不到外边来。饲料充足,养得膘肥体壮。更何况想参加斗牛的牛主人,不吝耗物,连妻子奴婢都为牛用心,钟爱备至。到了斗牛之日,把养得漂亮的牛从牛棚内牵出来。虽是畜生似乎也稍通人意,欣然用前足频频刨地,显示其奋勇的神色。牛多是南部的牧牛,但也有少数是佐渡牛和本地牛。牛的毛色不一,有黄牛、苍牛、黑白桃花、四足白、虎纹,白额、牡丹斑、雪点儿等,那杂毛者更是多种多样,不胜枚举。其形体有大有小,膂力亦有勇猛程度之差异。现在虽还难以肯定,但这次的大牛有逃入村的角连次,牛田村的孟右卫门,虫龟村的须本太郎,木泽村的干之助,蓬村的艾三郎,盐谷村的辛之助,小栗山村的判官八,这些牛都是佼佼者,俗称之为大关(2) 。不仅是这些,因尚未见到只能说是大致的情况。其次是从各个村派出的牛倌称之为力士,都是出色的年轻人,身穿藏青或浅蓝色的夹上衣,下穿藏蓝色的瘦腿裤,缠着绑腿。还有手背的罩布也很漂亮,有的是红地白花纹,并带有蓝或白色的边,围裙是条纹绸的,衬衫就更是极尽华美之至。其他如腰带、布袜、手巾等也几乎都以风流潇洒为最。草鞋是用白纸捻的,以蓝麻绳作带。那天穿着这种节日盛装出场的,大概会有七八十人。其中木泽村的雪车九郎,荒屋村的漏右卫门,逃入村的跣四郎,小栗山村的毬右卫门等是为首的大力士,都是善于驱牛者。另有斗牛裁判,倘如双方的力士发生争执时,就由他进行调停和解,以安全无事为宗旨。牛都以主人之名为名,如某村的甲右卫门,某村的乙八等,这样称呼是地方的习惯。不似昔日之名马,另起别号。后天举行斗牛会的地点,是在盐谷与木泽两村的交界处,由逃入、荒屋、虚木三个村联合在那里借地作会场。这个地方三面是小山,中间是平坦的盆地。虽是田地但也可借用。远近的连山是割饲草的藩山,草叶尚未发芽。远山还有未消融的积雪,薄雾叆叇,一片奇妙的大好春光。在枯草上铺着席子,有茶摊儿、酒摊儿。其他卖荞麦面条、江米团、烧鱼、烧菜和粘糕、粗点心等的小摊儿,在这一天真是不计其数。邻乡邻郡自不待言,就是从远处来看热闹的也很多,都聚集在这里居高临下地观看,徘徊在这周围的山冈上。成千上万的观众宛如蚂蚁过街。斗牛裁判及其助手们也夹杂在人群之中,一旦有事便出来调停维持秩序。力士们左一堆右一堆地在一起,他们不混在观众之中,只在那方圆一二百米的平坦地上,彼此走来走去。许多牛看到久被积雪封着的野地,好似感到很新奇的样子,但被拴着在等待自己的对手。其大者高四尺二三、甚至到四尺四五。作为牛角的装饰,用红绸带或红绳把两只角缠在一起,一看便使你感到触目惊心。牛好似等待着决斗时刻的到来,不时地高声吼叫。实是海内无双的奇观。至于角斗的光景和群牛的胜负,请待当日前去一观。某拙嘴笨腮实难尽述。恐有许多遗漏,这只是其九牛之一毛。太令人见笑啦!”他一口气讲了这么一大段。小文吾听得十分入神,说道:“这太有趣儿啦。本来是不急的旅行,就按你所说,在此多留几天。”才隔一天就到了斗牛的日子。时间是文明十四年,壬寅夏四月初。这日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天未明小文吾就起床催店主人为他带路。次团太来到小文吾住的耳房说:“本想今日去看斗牛,由在下带路,但是昨晚我乡的年轻人同川口人发生斗殴,事情很棘手,今朝有人告诉在下,不能坐视不管。因此在下想同那人去排解调停一下。所以今日就不能陪你去了。在下有个学摔跤的徒弟,叫鲛守矶九郎。你是外乡人,他会认出你的。他若到这儿来,就同他去好了。即使在下不去,他同此地人很熟,也会给你找个好看台。对不起,请原谅。”小文吾听了说:“这太遗憾了。当然你已看过很多次,事情完了,晚一些也要去呀!”小文吾既同意了,次团太也高兴地说:“那么就请你赶紧用早饭,在下这就去那里,对不起。”说着,他匆忙往外面走了。
小文吾用过早饭,鲛守矶九郎肩上扛着准备好的酒桶和一卷花席,腰间插把刀到耳房来邀他去看斗牛。小文吾诚恳地向他致谢后,腰间插把短刀,手里提着太刀,由矶九郎带路,奔向盐谷和木泽两村的交界处。小文吾在矶九郎的带领下乘船渡过了千隈河。千隈或作千曲,又名信浓河,它与鱼野川相汇合,是北国的一条大河。过了这条河又往前走数百米,穿过叫作相川的山村,这一带已尽是山路,忽上忽下,高低起伏。从这里到斗牛的地方,还有十几里路,也无暇休息。他们总算来到了那块低洼平坦的斗牛处。男女老少已经来了很多,都穿着节日的盛装,五颜六色的衣服,如花似锦,甚是艳丽,好似在北国的田野上,一时绽开了千万朵桃花、樱花,鲜艳夺目。含绿的柳丝随风飘荡,游丝般的地气蒸腾着,一派大好春光〔虽已是四月上旬,但北国还是春天〕 。如鹿斑似的残留积雪也甚是美丽。这一日天朗气清,无一朵浮云,春风宜人,远处的连山好似海上的波涛,郁郁葱葱。山头虽有白雪,但并不那么陡峭。晴峦被彩霞笼罩,溪谷已略感春深。人聚感山高,鸟啼知谷深。阔步前行,所到之处,无不感到有趣儿。于是矶九郎在正面的山冈边铺好花席,请小文吾上座,自己坐在他的身旁。对其所问无不耐心回答,非常亲切地加以款待。
这时已到了斗牛的时刻。村民们牵着这里那里拴着的牛逐渐走出来,准备相互决一胜负。此事犹如现今的相扑,走上比赛场,相互扭在一起。在牛与牛进行角斗时,要喊名字“东边是某村的某右卫门,西边是甲村的乙兵卫”等等,以便让观众知道。一开始以体形不太大,膂力不太猛的牛进行角斗。中间是不大不小、不强不弱的前头(3) 牛在斗。最后是叫作大关、小结的大牛,进行重量级的角斗。这也同今日之相扑一样。先看看头一两次的争夺胜负,先由东西双方的牛主,各牵出头牛,牛与牛之间相距若干丈。有的是力士们一松开牛鼻子,双方就一齐冲上去,进行牴角。也有的互相瞪着,不轻易较量,互相试探几次,才两相接近,突然将前额碰在一起,缠住角,猛力相牴。还有的把牛鼻解开后,用一只角如同犁田耕地一般,把土块抢起一二丈远,才开始牴角。虽然也有的看见对方不敢前进,愕然逃跑的,但多数是解开牛鼻子,便立即向前进行角斗。膂力强的牛被顶回来又奋力顶过去,逐渐顶得眼红,周身流汗,四只角相撞,咔咔的音响传得很远。牴角相峙之势是很可怕的。有办法的强牛,顶一会儿离开,离开了再顶,甚为迅速。如果顶偏了,就会把眉间劈开,看着十分危险,但是它们经过锻炼,是不会错的。其中大牛的膂力可敌过大象,以角将对方摔倒,然后又想用角将其扎死。看到这种情况时,力士们就过去将它们分开,把顶赢了的牛拉住。如果阻挡不住,败的牛肋骨就会被挫断,立即死亡。犄角之锐如矛,其势如箭。因此东西的力士七八十名,在场内围着,在牛牴角的过程中,力士们也随着乱嚷乱跑。看到一方将要取胜,这一方的力士们便欢呼鼓掌,无数人跟着牛前进,就如同涌来的一股巨波。男女老幼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说:“那个败了,已经不行了。”他们惋惜着并手捏一把冷汗,似乎都在各自袒护一方。对牴角的胜负有争议时,斗牛裁判就同东西双方的力士商量,劝说牛主和袒护那一方的人。斗牛虽说有强弱之差,但被牴败之牛,突然把角松开,转身逃跑。许多力士吵嚷着上去,把牛捉住是他们的功劳。倘若追不上,牛跑远了,就不分荒地和田圃,也不顾山林险阻,被冲得树倒石滚,其势是难以言状的。若胜牛去追败牛,则更是勇猛十倍,势不可当。技术熟练的力士,有的从牛的左右横着冲过去,用自己的腿把牛的前腿绊住,就势骑在牛背上。也有的抓住牛的后腿或尾巴,拖着把牛拉住。如果大牛很凶暴,制不住它的话,就用两手抓住牛的睾丸将其拉住,待其有些畏惧时,用鸡毛通它的鼻子,无论如何凶猛的牛都无不驯服。这时再把缰绳拴上,用多人将它牵回来。牛这时得意扬扬地露出战胜者的骄傲神色,“哞哞”地吼叫。力士等守护着它一齐欢呼,喊声响彻山谷,其振奋之状是难以言喻的。有时牴角尚未分胜负,但一方的牛已开始示弱,己方的力士有些担心便想去把它们拉开,而对方的力士就不答应,说“尚未分胜负”,在场内到处转,就如同相扑的裁判一般。如果还不见胜负,经双方力士商议和解,大家一同上去好歹将它们拉开,但牛好似还不服气,互相还打算冲过去牴斗,力士们就施展手段,不让它们再斗,将牛缰给它们穿上,再牵回到原处。两只牛都欣欣然好似颇为自负的样子。因为都没有败,所以人们也要欢呼,表彰其勇敢。这样观看数十个回合的胜负,观众已如醉如痴,欣然忘食,或愕然丧胆,不觉日落。喝彩声犹如狂涛怒吼,远山雷鸣。实是北国中无与伦比的习尚,宇内之一大奇观。〔关于牛牴角之事,从次团太的讲述至此皆为实事。传闻之来源,详见本篇后半部。〕
却说犬田小文吾,看了几个回合的斗牛,惊叹地说:“真是无知的畜生也有对付对手的手段。今领会了《史记》所云的角牴之意。奇哉!妙哉!”他如此赞叹。矶九郎微笑道:“某至今虽已看过三次角牴,但无不深感有趣儿。牛之主人从角牴的前一个月,就早晚向神龛献灯,祈祷自家牛取胜。倘若果然得胜而回,便酿浊酒,捣粘糕,备办贺宴招待村中之老幼。在角牴中败了的牛,以后永远也忘不了战胜它的那个对手,大约这二十村比邻郡雪深。因是山村,樵路熊径狭处甚多,因此负米负柴的牛相遇,无法让路。但在角牴之后,输了的牛偶与胜牛相遇时,便把头缩回来站在那里,无不避之。另外双方未分胜负者,即使相遇也绝不让路。这时自然得由牛倌动手把它们拉开。”小文吾听他这样一说,更感兴趣,在看下边的斗牛中,有最大的牛作为今天的大轴儿好戏。一方是逃入村的角连次,是头身高四尺六寸的黑牛,体格魁伟,脂肪丰满,一身黑毛,真如天鹅绒一般。其角长且锐,颇像一把石剑。另一方是虫龟村的须本太牛,比对方的牛还高,据说有四尺七八寸。很像青灰毛带灰色圆斑纹的马,其杂毛都好似鱼鳞状。其角胜似乌犀,其形亚赛犎牛。眼睛如铜铃一般,蹄子练得好似铁的,有伏象、驼之势。人皆观之丧胆,触目惊心。矶九郎又对小文吾耳语道:“那个须本太牛乃龙种,起初那牛主人家有头魁梧的牝牛,一年夏天,其家之牛倌为让其负薪,牵它去深山,将那牛拴在水潭边的树下,便各处去砍柴。这时潭内升起一朵乌云,晦冥不辨黑白。牛倌惊慌失措,忙跑到树下去避雨。不久雨过天晴,到潭边去看牛,不见有何异样,只是在牛的身旁,流着有如龙涎之液。原来那便是龙之精液。自是那牛便怀了孕。满月生下一犊,便是今将角斗的那头牛。体格魁梧,长相更是凶猛。请看那杂毛似鳞,便说明是龙种。本国国主长尾将军闻听此事,想征用这头牛,牛主不肯送上,那牛大概已有五六岁。今天这是奇观,请您留神看。”小文吾听了微笑道:“若说那牛生得出奇,便认为是龙种,实难令人置信。但确实是罕见的奇物。另外那头黑牛也不比寻常。这个真有看头。”他如此回答后,面向那边把手支在膝上,看究竟胜负如何。这时力士们已将那两头牛由东西方牵过来,即将展开角斗。大力士们拦阻说:“列位乡亲们,请稍待!这须本太乃是龙种。那角连次也是两村有名的凶牛。如两牛相斗而有一伤,则后悔莫及。算了吧!”不用说力士们,就连东西方的牛主也不答应,说:“你们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是这两头牛的角斗是今天这个斗牛会的大轴戏,如不斗那岂不是有始无终?未按程序进行完,神会见怪的。斗牛不仅是为给人看,而且是祭祀守护之神。不必如此担心,不管哪一方出现败相,便一齐动手将它们拉开,怎么会出事儿?快斗吧!”众人怒气冲冲地说。裁判们过来干预说:“既然大家那样说,斗了以后再拉开吧。”大力士也就不再争论,说:“那么就快斗吧!”力士们听了赶忙把那两头牛的缰绳解开。于是观众不觉将身子往前凑,坐在后边的都站立起来,责骂前边的人挡得他看不见,喧嚣吵闹,争执起来。
却说须本太和角连次这两头大牛,互相怒目瞪了片刻,慢慢向前,似乎在沉静一下。又好像是在找机会,低头弓腰,互相瞪了半晌,各自认为已是时机,忽地把角顶在一起,你推我顶角斗起来。它们流着汗,把四只蹄子都踏到土里,红了的眼睛如火炭儿似的,好像把炼就的铁脖儿都顶折了。顶了一会儿分开,然后又扭在一起。双方的犄角咔咔作响,好似在打拍子。顶出八九丈远又被推了回来。力士们也跟着奔跑,有的举手,有的把胳膊张开,为各自的牛加油助威,在看着孰胜孰负。这时角连次已显得稍有疲劳,既已看到有危险,大力士便喊:“赶快拉开!”于是东西方的力士数十名,一同蜂拥而上,想将他们拉开。可是角连次看到有机可乘,便夺路逃跑,而须本太哪里肯放,奋起直追。力士们赶忙抓住想把它拉回来,须本太怒气大发,被它的角碰到,便被抛起来跌倒,势不可当。连技艺熟练的力士都吓得赶忙后退,东奔西跑,十分狼狈。须本太找不到角连次,更加疯狂暴躁,四处奔跑,无论人或物,被角挂上便被抛开,凶猛得甚是可怕。观众四下逃跑,茶摊儿、酒摊儿、点心、荞麦面条、凳子、箔都被踩碎,人们大都吓破了胆。小文吾和矶九郎也被逃跑的众人隔开,互相无法寻找。然而小文吾却毫不慌张,在山冈下的小松旁等待着矶九郎。这时须本太突然跑过来,几乎要挂着小文吾,他转身一躲,把牛角紧紧捉住。毕竟小文吾拦住凶牛,其后话如何,且听第八辑分解。
曲亭主人曰:此斗牛之光景,系据越后鱼沼郡盐泽之里长铃木牧之于庚辰春三月二十五日到该地所目睹之解说图撰写。斗牛这一奇事,本应载于《越后雪谱》中。然而因余每年文笔之事繁多,尚未遑动笔。且因年老厌恶行走,迄未游历该州,深感不足,以致拖延至今。为不使牧之之希望落空,而书之于此。
又曰:余所著草子物语达二三十年者,其刻板已有若干散失,几无全者,故久未刻出。闻有人寻找上述刻板,补刻其不足,非唯未找余校订,且恣意易图,删改文字,再刻出版。即所谓:“括头巾缩缅纸衣,化竞丑三钟”之类,其例甚多。这些刻板,虽有余之名号,但补刻并未经余校订,而是出自他人之手。特此声明,以告读者。
(1) 权现:即菩萨下凡或神的化身。
(2) 大关:是相扑力士中仅次于横纲的高级称号,有出类拔萃之意。
(3) 前头:在相扑中仅次于小结的称号,是中级程度的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