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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车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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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面朝冬日的大海,坐在烤带壳蝾螺店的长凳上整备鞋履。
“客官,游岛的船上还能坐两个人,您坐不坐?”船老大站在武藏身前不断劝诱。两名渔女则挎着盛有海螺的篮子,叫卖个不停:“客官,不带点海螺回去当礼物啊?”“买点海螺吧。”
武藏解开脚上被血脓弄脏的破布片。让他烦透了的患处已经完全消肿,干瘪下来,泡涨发白的皮肤上只剩下一道道褶皱。
“不要,不要。”武藏摆摆手,一面撵走渔女和船老大,一面用泡涨的脚踩着沙子,走向海滩,继而哗啦哗啦地把脚浸泡在潮水中。
从这天早晨起,他不仅几乎忘记了脚上的痛苦,身体里也充满了健康的朝气,不再顾虑健康问题。当然,他的心态也随之变得不同。比起脚伤得以痊愈,他对自己这天早晨的心态更为满意。他自己也承认,这种心情是他昨天花了一整天培养出来的,这也让他感到了无限的欣喜。
他让烤蝾螺的姑娘买来皮袜,穿上新草鞋,试探着用力踏向大地。虽然脚还有点跛,也多少有点痛,但都已不值一提。
“渡船的人可正在喊呢,客官不渡海去大凑吗?”烤蝾螺的老板提醒。
“对啊,到了大凑就有去津港的船了。”
“是啊,去四日市也行,去桑名也行。”
“老板,今天究竟是年末几日来着?”
“哈哈哈,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连快过年的日子都忘记了?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四了。”
“才二十四啊。”
“年轻人说话就是令人羡慕啊。”
武藏跑到高城海滨的码头,他真想跑得更快一些。码头上全是去往对岸大凑的船只。而此时,或许正好是阿通和城太郎在五十铃川的宇治桥,挥着手和斗笠,与巫女们依依惜别的时刻。五十铃川向大凑流去,载着武藏的渡船划着船橹,与发出无妄念之声的波浪共奏出和谐之乐,一路向前。
武藏从大凑立刻换乘正好开航的船。在这条去往尾张的船上,旅客占了大部分,船的左侧可以望见古市、山田和松坂大道的行道树,巨大的船帆轻轻地裹着风,即使这是伊势的海,船也悠然地沿着海岸线平稳前行。而此时,阿通和城太郎也从陆路朝同一方向走去。船的速度和两人的脚步,究竟哪个快,哪个慢,没人能说清楚。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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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知道,到松坂之后,就可以去拜访那个出生于伊势的近世鬼才神子上典膳,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在津港便下了船。这时,走在前面的男人腰间二尺左右的木棒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帘。锁链已缠起,前端系着铁球,此外还插着一把裹在皮革中的野太刀。男人年龄有四十二三岁,与武藏不相上下的黝黑皮肤上长着麻点,头发红而卷曲。
“师父,师父。”倘若没有人从身后喊他,任谁看来此人都不过是一介野武士。再看看从船上晚一步追来的人,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铁匠铺小伙计,鼻子两侧沾着煤灰,肩膀上扛着长柄铁锤。“等等我,师父。”
“快点。”
“刚才把铁锤忘在船上了。”
“你把做生意的工具忘了?”
“又扛过来了。”
“这还像点话。倘若真忘了,我就打碎你的脑袋。”
“师父。今夜不住在津港吗?”
“太阳还这么高,不住,接着走。”
“就住下吧,至少也要在出门的时候放松一下嘛。”
“别开玩笑了。”
通往市镇的旅客通道上,旅店拉客者和卖土产礼物者不失时机地围上来。走到这里后,扛着铁锤的铁匠铺徒弟又找不到师父了。他正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男人从那边的店里买来一个看中的玩具风车,出现在他面前。
“岩公。拿着这个。”
“风车啊。”
“拿着走容易让人撞坏,插在后衣领里。”
“当礼物吗?”
“嗯……”
看来男人有孩子。出门数日办完事后回到家里,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看孩子的笑脸。他似乎放心不下在岩公领子上旋转的风车,一边走,一边不时地回头看。
此人和武藏走的是同一个方向。哈哈……武藏点点头,一定就是这个男人。不过世上的铁匠多的是,佩带锁镰的人也不少,为了谨慎起见,武藏继续不动声色地观察,结果发现对方也是横穿津港的城下,走向铃鹿的山中道,耳朵里听到的只言片语让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他不再怀疑,开始与对方攀谈:“您是回梅畑吧?”
“啊,是回梅畑。”对方爱理不理。
“难不成,您就是宍户梅轩阁下?”
“唔……你很了解啊。我是梅轩,你是哪位?”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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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铃鹿,从水口赶往江州草津,这当然是去京都的道路。武藏尽管前几天才刚刚走过,可他年底一定要赶到京都。初春还想在那边喝屠苏呢——出于这种心情,他径直来到了这里。
前几天去寻找宍户梅轩却扑了个空,让武藏已经打消了必须见到他的执着想法,原本打算他日有机会再见上一面,不料今天竟在这里碰巧遇上,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见识一下梅轩的锁镰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宿缘。
“看来我们实在有缘啊。在下宫本武藏,正在修行。前几日您外出时,在下前往云林院村的尊府拜谒,却只见到了尊夫人。”
“是吗?”不知为何,梅轩显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你就是住在山田客栈,说要与我比武的那个人?”
“您听说了?”
“是不是到过荒木田大人处,询问我是否在那里?”
“的确如此。”
“我是去为荒木田大人工作了,此事不假,但我不可能待在荒木田大人家里。我是借了神社町一个朋友的作坊,做完了只有我才能做的活儿而已。”
“啊……怪不得呢。”
“我倒是听说了,一个住在山田旅店的修行武者正在找我,但因为麻烦,我便把这事搁下了。原来就是你啊?”
“正是。听说您是锁镰的高人,所以……”
“哈哈哈,见过内人了?”
“尊夫人还略微给在下展示了八重垣流的身法。”
“那不就得了?那就根本用不着再追在我的屁股后面一再要求比试了。就算我做给你看,也是那个样子。当然,让你再多看一点也不是不可以,但在你看到的一瞬间,你就得赶赴黄泉了。”
他那留守在家的媳妇就十分傲慢,没想到丈夫竟也是只傲慢的天狗。武道与傲慢,虽说是如影随形相伴而生,但武藏若连忍受这种傲慢的自信心都没有,他也就无法超越普通武者。
武藏已完全拥有藐视这梅轩的气概,但他做不出这种轻率之举。世上有数不尽的高人,这既是在他迈出新生第一步时让他吃尽苦头的泽庵的谆谆告诫,也是探访宝藏院与小柳生城后所得的收获。
在用气概和自尊心打败对手之前,武藏总是先仔细地从各个角度估量对方的身手,采取低姿态与之周旋,有时甚至到了胆怯或者卑屈的地步。此人不过如此——倘若还未像这样看透对方,面对对方挑衅的言语和不逊的态度,武藏不会轻易乱了感情。
“是。”武藏做出青年人低姿态的回应,“正如您所说,光是看了尊夫人的展示,就已经受用匪浅。不过,借着在此与阁下巧遇的机缘,如果能再向您讨教一下对锁镰的看法,那就不胜感激了。”
“若只是谈谈,那倒也行。你今夜要住在关口的旅店吗?”
“本想如此,可倘若不妨碍,在下想顺便在尊府借住一宿,不知可否?”
“我家又不是旅店,没有被褥啊。如果你愿意和岩公睡在一起,那就去吧。”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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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达宍户梅轩家已是傍晚时分。火红的晚霞下,铃鹿山山麓的村落安静得如同平稳的湖面,沉浸在亮丽霞光之中。
由于岩公跑在前头先行报了信,武藏之前见过的那个女人便抱着孩子来到铁匠铺檐前,举起孩子和风车。“快看、快看!爹爹从那边回来喽!爹爹回来喽!爹爹——”
像傲慢的妖怪一样的宍户梅轩从远处望见孩子之后,也顿时喜笑颜开。“哦,哦,这小子!”说着举起手,舞动着手指逗起孩子来。毕竟是刚旅行回来,肯定顾不上武藏。不一会儿,这对夫妇便坐进家中,没完没了地聊起孩子和别的话题,早已把一起赶来并请求住一晚的武藏丢到了脑后。
终于到了吃饭时间。“对了,也给那个修行武者一点饭吃吧。”梅轩这才想起来似的,看到未脱草鞋、蹲在风箱旁烤火的武藏,朝媳妇吩咐道。
女人冷冷地说道:“前几天你不在的时候,那个人就来过,住了一晚就走了,怎么又……”
“让他跟岩公一起睡吧。”
“上一次是在风箱旁铺了张席子,让他睡在上面,今晚还让他睡席子吧。”
“喂,年轻人。”酒已经在梅轩对面的炉子上温好。梅轩端着酒杯看向武藏。“喝酒吗?”
“倒是不讨厌。”
“喝一杯。”
“好。”武藏坐在作坊泥地与居住房间的交界上说道,“多谢。”谢罢便将杯中酒倒入唇间,是像醋一样酸的当地酒,“还您酒杯。”
“那个你拿着吧,我用这个杯子喝。你说你是修行武者?”
“是。”
“多大了?看着很年轻啊。”
“明年二十二岁。”
“故乡在哪里?”
“美作。”
一听美作二字,一直没拿正眼看武藏的宍户梅轩严肃地上下打量起他来。“你,刚才说叫什么来着……名字……你的名字。”
“宫本武藏。”
这时,梅轩的媳妇拿来木汤碗、咸菜、筷子和饭碗。“请用。”她说着径直放在席子上。
“这样啊……”宍户梅轩沉吟片刻,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来,酒热了。”说着,他一面往武藏的杯里倒酒,一面忽然问,“那,你十七岁的时候,曾经跟一个叫又八的人去关原打过仗吧?”
武藏一惊。“您怎么会如此清楚?”

 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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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当然知道。我也是在关原出过力的人。”听梅轩如此一说,武藏顿时倍感亲切,梅轩也突然改变了态度。“我刚才就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原来是在战场上见过啊。”他说道。
“这么说,您也在浮田家的阵营?”
“当时我正在江州野洲川,与野洲川乡士一起加入了非正规军,成了战役的先锋。”
“是吗?那就有可能打过照面了。”
“跟你一起的那个又八怎么样了?”
“从那以后就没见过面。”
“从哪以后?”
“战役结束后,我们藏在伊吹的一户人家疗伤休养,后来便分开了。我是指那以后。”
“噢……”对方点点头,朝着已经抱着孩子钻入被窝的媳妇说道,“没酒了。”
“就别喝了吧。”
“我还想喝,再喝会儿。”
“为什么偏偏今晚这么迷酒啊。”
“我们越谈越投机了。”
“已经没了。”
“岩公!”梅轩朝泥地的一角一喊,板壁对面便传来狗爬起来一样窸窸窣窣的声音。“师父,什么事?”只见那徒弟推开狗洞般的门口探出头。
“到斧作那里赊一升酒来。”
武藏端起饭碗。“那我先吃了。”
“等等。”梅轩慌忙抓住武藏拿着筷子的手腕,“我都好不容易让人去弄酒了,你怎么……”
“若是为了在下,那还是算了吧。我不能再喝了。”
“没事没事。”梅轩不依不饶,“对对,你刚才不是说要问我一些锁镰的事吗?但凡我知道的,什么都告诉你,但必须边喝边聊。”
不久,岩公回来了。
梅轩一面把酒从酒罐倒进酒壶,放在炉火上温着,一面倾尽自己的知识,极力强调用锁镰作战的好处。用这锁镰对付敌人的时候,最大的好处便是它不同于刀,让敌人毫无防御的时间,而且在直接杀向敌人之前,还可以用锁镰缠住敌人的武器抢夺过来。
“这样,左手持镰,右手持锤。”梅轩坐在那里,给武藏演示身法,“敌人攻过来,便用镰刀接招,在接招的一刹那把铁锤投向敌人脸上。这是一招。”说着,他再次变换架势,“与敌人隔着这种距离时,套取对手的拿手兵器便是目的,无论是太刀、枪还是棒,无所不能。”
梅轩一面解说,一面口授着十几种铁锤的投掷方法。链子可像蛇身一样画出自由的弧线,镰与锁链交互使用,使敌人完全陷入错觉中,反倒让敌人自身的防御变成致命短处。总之,这件武器实在玄妙至极。
武藏听得入了迷。每次听到这种话,他总是全神贯注,全身充满求知的欲望,完全沉浸在对方的话语中。
锁链、镰刀、双手,他一面倾听,一面不断思考。剑靠一只手,人靠两只手,他在心里叨念着。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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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次倒进壶里的酒也已在不觉间喝了个底朝天。梅轩虽也在喝,可他更多的是逼着武藏喝。武藏也不由自主地喝多了些,竟前所未有的喝醉了。
“媳妇,我们去里边睡。这儿的被褥给客人用,你到里面去铺铺床。”
看来梅轩的媳妇一直睡在这里,即便在梅轩与武藏饮酒期间,她也毫无顾忌,当着武藏的面就在一旁铺开被褥,与婴儿一起钻了进去。
“客人似乎也累了,快给他铺床,好让他早点休息。”
从刚才起,梅轩对武藏的态度就突然变得热情起来,但现在为何又让武藏睡在这里,自己却要到里面睡呢?尽管不解梅轩的吩咐,但也十分不愿地从好不容易暖和的被窝里起身。“你不是说要客人跟岩公一起睡在作坊里吗?”
“混账!”梅轩瞪着从被窝里探出头的媳妇,“那也要看是什么客人。少废话,快去里面准备!”
女人穿着睡衣,呼地一下子走进后面。梅轩则抱起已经睡着的婴儿,说道:“贵客,虽然这被褥有点脏,但这里有炉子,半夜口渴还可以烧茶水喝。就请好好地在这里休息吧。”
梅轩的身影消失不久,女人又出来换了枕头。此时她也一改气鼓鼓的脸色,说道:“我丈夫也醉得不行了,再加上旅途劳累,连连说明天早上得睡懒觉了,您也早早睡吧,明天早晨等吃了热饭再走。”
“是,多谢。”武藏只能说这些。醉意上来,他连草鞋和上衣都不想脱了。“那就叨扰了。”说完,他便钻进女人和婴儿睡过的被子,里面还有母子的余温,可武藏的身体更热。
女人站在房间内外交界处,一直瞅着武藏,轻轻说了句“好好歇息”,便吹灭灯火而去。
酒劲涌上头来,武藏只觉得头盖骨像被铁环箍起来般难受,太阳穴咕咚咕咚地跳个不停,声音大得都可以听到。奇怪,为什么唯独今晚喝得这么多呢?武藏很痛苦,不觉有些后悔。还不是因为梅轩频频劝酒的缘故吗?可是那个甚至都不配做人的梅轩,为何突然热情大发,喝完又再买,那个一向简慢无礼的女人也一下子和气起来,还把温暖的被子让给我。为什么他们的态度骤然大变?
武藏忽然觉得奇怪,可还没等他理出个头绪,昏睡的云雾便袭上头来。他重重地合上眼皮,使劲喘息了两次,一直把被子拉到眼睛上。这一次,他又感到浑身发冷。
未燃尽的炉柴不时跃起轻微的火焰,闪烁的火光映在武藏的额头上,接着便传来熟睡的气息。一张白皙的面孔一直伫立在里外的交界处,是梅轩的媳妇。然后,仿佛粘在席子上的唰、唰的脚步声,在里间渐渐消失。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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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做起梦来。他做了好几遍碎片一样相同的梦。由于只是些片段,难以称得上完整,因而幼年时的一些记忆便在某种作用下像虫子一样悄悄爬进了睡梦中的脑细胞,生出一幅幅幻觉,仿佛神经之足还在脑膜上描绘出闪烁的银白色文字。他在梦中听着催眠曲:“宝贝睡觉觉,睡觉的孩子乖,醒来闹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不是好孩子,把妈妈都闹哭了。”
这支催眠曲本是武藏此前来这里时女人给孩子喂奶时唱的,而今,这支带着伊势口音的小调却在美作国吉野乡武藏出生的故土上空回荡。而且梦中的武藏仍是婴儿,正被一个肤色白皙的三十多岁女人抱在怀里。婴儿武藏已认出那个女人便是自己的母亲,一面依偎在乳房上,一面抬起幼小的眼睛,仰视那个女人白皙的脸。
“不是好孩子,不是好孩子,把妈妈都闹哭了……”母亲一面轻轻摇着武藏一面唱,憔悴的善良面容像梨花一样微微发青。长长的石垣上开着点点藓苔花,黄昏已悄悄降临,宅子里面透出点点灯火。
母亲两眼簌簌地落下泪,婴儿武藏则奇怪地望着。“滚!滚回你的娘家去!”尽管听到了父亲无二斋严厉的声音,可武藏看不见他。母亲惶恐不安地逃离深宅的长石垣,最后来到英田川的河滩上,拼命地哭着朝河中走去。
危险!危险!婴儿武藏似乎在提醒母亲危险,拼命在她怀里挣扎,可母亲仍慢慢朝河中央走去,牢牢地抱着苦恼的婴儿,濡湿的脸颊紧紧地贴在婴儿的小脸蛋上。
武藏,你究竟是父亲的儿子,还是母亲的儿子?岸上传来父亲无二斋的怒吼。母亲一听到那声音,便立刻把身体沉到了英田川的波纹下。婴儿武藏则被抛到碎石遍布的河滩上,在月见草之间哇哇地哭个不停,扯开嗓子发出最大的声音。
“啊?”武藏一下子惊醒过来,才知道是梦,可是一陷入沉睡,不知是母亲还是别人,又窥着他的梦,把他叫醒。武藏并不知道母亲的模样。他在回忆母亲,却无法描绘出母亲的容貌。只是看到了别人的母亲,便想象着自己的母亲大概也是那样。
“为什么今夜会……”酒醒了,神智也清晰了,武藏忽然睁开眼睛。红光在发黑的天花板上闪烁,是炉火的余烬映在那里。再一看,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风车轻飘飘地悬在空中,正好吊在武藏脸上方的不远处。那是梅轩买回来给儿子作礼物的风车。不仅如此,武藏蓦地发现,他一直拉到眼上的被子也深深地渗入了母乳的气味。他这才意识到,正是周围这些东西让他梦到了他未曾想过的母亲。仿佛遇见了怀念的东西,武藏出神地望着那风车。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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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既没有醒,也未入眠。他迷迷糊糊,微微睁着眼睛,仰着头,忽然间对吊在空中的风车产生了怀疑——那风车竟转了起来。风车原本就是为了旋转而制作,转起来本该没什么奇怪的,武藏却一哆嗦,从被窝中坐起来。
“嗯?”他竖起耳朵。某处传来门轻轻滑动的声音,门一闭上,风车也一下子停止了旋转。
从刚才起,后门就有人频频进出。尽管都很注意脚步,连一点摩擦声都不发出,可伴随着门的开合而吹进来的微风却带动风车的线,用刨花制作的五色假花很快便像蝴蝶一样,一会儿摇晃,一会儿抖动,一会儿旋转,一会儿又停下来。
武藏抬到一半的头再次悄悄地躺回原位,他聚精会神,默默地用身体探查这家的环境。正如头顶一片树叶便可知天地气象的昆虫一样,武藏的身体里也遍布着敏感的神经。他大致上已明白自己正处在危险中。可令他不解的是,为什么他人——这家的主人宍户梅轩要夺走他的性命呢?他找不出理由。
这是盗贼的家?他最初是如此想的。可倘若是盗贼,从对方的行为举止和家产多少便可大致看出,这点能力他还是有的。他们害死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仇恨?这一点也没有头绪。
武藏终究没能想出来,可是他越来越感受到某种东西正在一步步朝他的生命逼近。是静待对方到来,还是反客为主,自己先下手为强?危机近在眼前,迫使他必须马上做出抉择。
武藏摸索着泥地上的草鞋,哧溜哧溜地把草鞋先后拉进被子。
突然,风车猛烈地旋转起来,映着一明一灭的炉光,滴溜溜地就像魔法花一样。
武藏清楚地听到屋内屋外都响起了脚步声。几个人影包夹着武藏的床铺,正悄悄形成一个包围圈。
不一会儿,布帘下面忽然闪现出两双眼睛。爬进来的一人手持白刃,另一人则持枪扶着墙壁,悄悄地绕到被子的另一头。仿佛在分辨呼吸声一样,两个男人盯着鼓鼓囊囊的被子。这时,又有一人像烟一样从布帘后面走出,站到床铺前,正是宍户梅轩。他左手持锁镰,右手抓着铁锤。
三人彼此使了个眼色,同时微微吸了一口气。处在枕头旁的人砰地一脚踢飞枕头,位于被子另一头的人则立刻跳到泥地上,把枪对准被子。
“起来,武藏!”梅轩挥着拳头,向后甩着铁锤的锁链吼道。

 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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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被子里并无回应。无论是用锁镰威逼,还是用枪捋,或是大声喝问,被子始终还是被子,本该睡在里面的武藏已经消失了。
持枪的男人用枪挑开被子。“啊……逃了。”狼狈的目光顿时扫向四周,梅轩这才注意到快速旋转的风车。“门开着!”说着他跳到泥地上。“坏了!”惊呼声顿时从另外一个男人口中飞出。从作坊沿着屋内泥地往后走,有一扇通向窗外的门,可到达后面的厨房,而此时,门已经打开了三尺多宽。户外的白霜如月光一般清澈。风车之所以急速旋转,便是因为那里吹进来的针刺般的寒风。
“那家伙就是从这里逃走的。”
“外面的人干什么去了?”梅轩连忙喊起来,“喂!喂!”他怒骂着到屋外一看,只见檐下阴暗处一个黑影缓缓地动了一下。
“头儿、头儿,很顺利吧?”对方压低了声音问道。
梅轩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顺利什么!你们的眼睛是干什么吃的?那家伙早就从这儿闻风而逃了!”
“逃了?什么时候?”
“还有脸问别人!”
“怎么回事啊?”
“蠢货!”梅轩在门口踱进踱出,焦躁不已,“不是翻越了铃鹿,就是返回了津港,路只有两条,他一定还没逃太远,追追看!”
“往哪儿追?”
“铃鹿那边我去,你们往另一个方向!”
屋内屋外的人凑到一起有十多个,其中还有人抱着火枪,各自的装扮也不尽相同。持火枪的人看似是个猎户,端着腰刀的则是樵夫,其他的也差不多都是这类人。从他们个个都遵从宍户梅轩的指挥和那凶猛的眼神来看,至少梅轩绝不只是个普通的铁匠。
众人分成两组。“一旦发现就给我放火枪!听到火枪声后,大家就赶到一处!”待梅轩气势汹汹地吩咐完,众人便各自追去。
可是飞速追赶了半刻之后,人们开始变得沮丧,不久便议论纷纷、一脸失望地陆续回来了。担心遭到头目梅轩的叱骂完全是杞人忧天,因为他早已比众人提前回来,正坐在作坊的泥地上低头发呆。
“白费了,头儿。真可惜。”众人安慰道。
“没办法。”梅轩说了一句,接着便像终于发现了发泄的地方一样,抓过烧火的木柴,嘎巴嘎巴地在膝盖上折断。“媳妇,没酒了吗?拿酒来!”他说着拨旺炉子里的余火,发狠般朝里面扔起木柴。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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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的婴儿被喧嚣声吵醒了,哇哇地哭个不停。梅轩的媳妇仍躺着,回了一句“没酒了”后,另一个男人便说去把自家的拿来,说罢便出去了。众人都住在附近,酒很快拿来,等不及温热,众人便倒进茶碗喝了起来。
“真咽不下这口气。可恨的小子!这家伙还真福大命大。”众人边喝边恍然大悟般发起牢骚来。
“头儿,别生气了,都怪在外面守着的家伙坏了好事。”大家竭力想灌醉梅轩,好让他早一些睡去。
“也是我自己疏忽了。”梅轩并不想归咎他人,只是一脸痛苦的表情,“就那么一个毛头小子,若是不把大家都叫来,不这么兴师动众,只有我一个人来就好了。可是一想起四年前那小子十七岁的时候,竟然能打死我的兄长辻风典马,我就想,面对这样的对手绝不可莽撞,所以……”
“可是头儿,今晚这个修行武者果真就是四年前藏在伊吹那卖艾绒的阿甲家里的小子?”
“大概也是死去的兄长典马在天有灵吧。起初我压根就没在意,可是喝了一两杯酒,也不知是从哪句话说起来的,那小子当然不知道我便是辻风典马的弟弟野洲川野武士辻风黄平,便不打自招,就把参加关原合战时的经历等全都交代了。无论年龄还是狂妄的面相,无疑就是那个用木刀杀死兄长的武藏。”
“真是遗憾啊。”
“最近这世道也太平稳了,纵使兄长典马还活着,恐怕也会与我一样,为住处和生计所困,除了变成铁匠或者落为山贼,就再无别的出路。可是,一想起兄长竟被从关原败退的名不见经传的足轻用木刀打死,一想起那份惨状,我就不由得怒火中烧。”
“当时,除了这个叫武藏的毛头小子,似乎还有一个年轻人吧?”
“又八。”
“对对,那个叫又八的家伙带着卖艾绒的阿甲和朱实连夜逃走了。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兄长典马受到阿甲的迷惑,这也是铸成大错的原因之一。今后恐怕也会有凑巧碰上阿甲的一天呢,你们也多注意一点。”
看来梅轩的酒劲终于上来了,他坐着冲炉火打起瞌睡来。
“头儿,你快躺下睡吧。”
众人一起热情地架起梅轩,放进武藏逃脱后的被窝,然后捡起落在泥地上的枕头放在他头下。宍户梅轩顿时忘记了清醒时的怨念,鼾声如雷。
“回去吧。睡觉去。”这些人原本就是以从战场获得渔利为生的野武士,也曾公然宣称是伊吹辻风典马或野洲川辻风黄平的手下,大肆劫夺落荒武士,如今却落得这种下场。尽管在时代的追逼下被迫变成农民或猎户,他们也没有就此拔掉咬人的獠牙。不久,这群眼神凶狠的人便陆续朝发白的黎明中走去。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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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这里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屋内只剩下人的鼻息和老鼠的磨牙声。尚未入眠的婴儿最初仍在里面哭闹,但随着睡意渐浓,也不知不觉平静下来。
厨房和作坊之间的泥地一角堆着柴薪,旁边是泥灶,粗墙上挂着蓑衣和斗笠。靠着泥灶的角落,蓑衣竟窸窸窣窣地动了起来。只见蓑衣自动抬升,重新挂在墙上的钉子上,一个人影像烟一样冒了出来。
武藏并未离开这里一步。他从被窝里溜出来后,先是立刻打开木板套窗,然后便蒙上蓑衣,蹲在柴堆里潜伏下来。
武藏在泥地上迈开脚步。宍户梅轩的鼾声正响,听起来鼻子还有点毛病,鼾声非同一般。武藏觉得有些奇怪,不禁在黑暗中露出一丝苦笑。他一面听着那鼾声,一面沉吟起来。在与宍户梅轩的比试中,他已经胜了,而且是完胜。不过,从他们刚才的谈话听来,宍户梅轩似乎是此人后来的名字,以前则是野洲川的野武士,名叫辻风黄平,与武藏以前打死的辻风典马是兄弟关系,还说今晚要杀死武藏为哥哥祭灵,尽管身为野武士,但其志可嘉。倘若不杀他,日后他必定会寻找一切机会置自己于死地。从安全来考虑,最好是杀了他。可是,他是否值得杀呢?
武藏思考着这个问题,但不久后他便做出了决定。他绕到梅轩床铺尾部,从墙壁的钉子上取下一柄锁镰。梅轩并未醒,武藏窥探了一下对方的脸,用指甲抠出镰刃,青白色的利刃与柄弯成了钩形。他在镰刃上缠上湿纸,然后悄悄地把镰放在梅轩的脖子上。好!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风车也停止了旋转。假如不事先在镰刃上缠上湿纸,明天早晨一旦这人的脑袋从枕头上滚下来,风车一定会发疯地转个不停。
至于杀死辻风典马一事,既有杀他的理由,也是缘于战后的一股血性。可是这宍户梅轩的性命,即使夺走也没有丝毫益处。不仅没有,而且如同风车的转动一样,因果轮回不久后又会使武藏成为他人的杀父仇人,这更令人恐惧。
本来,武藏今夜就对故去的双亲十分怀念,又对弥漫在夜色中的甜美乳香羡慕不已,简直不忍离去。他在心底默念:承蒙款待……那就请安心地睡到明天早晨吧。
武藏一面祈祷,一面静静地打开木板套窗,然后轻轻关上,消失在未明的夜色里,又踏上了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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