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路一条
⋒
一
⋓
“谁
？”阿通忽然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喊了一声，“哪位？”她打开走廊的隔扇，但外面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是自己的错觉后，阿通不禁感到一阵寂寥，就连那件只要缝上袖子和领子就可完成的衣服都无心做了。莫非是城太郎？她心中叨念着，依然恋恋不舍地望着无人的外面。只要感觉到那里有人通过，她就立刻会以为是城太郎来找自己。
这里位于三年坂下方。尽管正面是杂乱无章的街道，背面却是无垠的灌木丛和田地，山茶正在开放，梅花也即将绽开。
阿通所在的房间背面是树丛，前面是百坪左右的菜地，对面则是每天从早到晚都传出繁忙声音的客栈厨房。这里也属于客栈，每天的饭菜也都是从对面的厨房里送过来。
此刻虽然看不见外出的阿杉的身影，可这里是她相熟的客栈，她来京都时必然会住在这里。田中的这栋厢房，便是她喜欢住的地方。
“阿通小姐，到饭点了，把饭给你送过去吗？”对面厨房里的女人朝这边喊道。
阿通这才回过神来。“啊，吃饭了？我等婆婆回来后一起吃，待会儿再送过来吧。”
厨房的女人应道：“老婆婆出去的时候嘱咐过，她今天大概会晚些回来，估计要等到傍晚时分。”
“我反正也不太饿，午饭就不吃了。”
“你一点东西都不吃，可不能老是这样啊。”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松柴的浓烟，无论是田里的梅树还是客栈的正房都淹没其中。由于附近有许多烧陶器的瓦窑，每到开炉的日子总会浓烟弥漫。不过烟尘散去之后，初春的天空便显得愈发美丽。
马嘶声和到清水寺参拜的人们的脚步声让街道上乱哄哄的。从这声音中，阿通听说了武藏打败吉冈的传闻。她兴奋不已，在脑海中想象着武藏的飒爽英姿。城太郎一定去莲台寺野观看了，他若来，详细的情形也就明白了……等待城太郎的来访让她越来越痛苦，可是城太郎从未来过。自从在五条大桥分别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多天。
莫非就算城太郎寻来，也找不到这家客栈？不，不可能，早就告诉他这家客栈在三年坂下了，就算是一家一家地打听也该……阿通思来想去。难不成是患了感冒什么的卧床不起了？她又忽然担心起来。不过，城太郎怎么会因感冒而卧床呢？他一定是悠闲自在地在初春的天空中放风筝呢。想到这些，阿通又开始生气。
⋒
二
⋓
不
过，如果换个角度想，城太郎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又不是太远，阿通姐也该来看自己了，哪怕一次也好啊，而且再怎么说，她也该去乌丸的府邸表示一下谢意。或许，他也在如此期待吧。
阿通倒也并非没想到这一点，但对她来说，城太郎来看她是极容易的事，她要想去乌丸府邸却十分困难。不光是去乌丸府邸，无论去哪里，都需要得到阿杉的许可。为什么不趁着今天阿杉外出的好机会出去呢？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会这么想，可那个老太婆是不会笨到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的。她早就嘱咐过客栈的人，所以一直有人寸步不离地盯着阿通。哪怕是想稍微去大街上走走，客栈的正房中便立刻会传来不动声色的声音：“阿通姑娘去哪里？”
一提起阿杉，从这三年坂到清水寺附近，很多人都认得她。她去年在清水寺一带揪住武藏，以年迈之躯悲壮地向他挑战一事让很多人记住了她。目睹了当时情形的轿夫和搬运工无不对她交口称赞。
“那个老婆婆真坚强。”
“真是个刚毅的老婆婆。”
“她可是为报仇才出来的。”
这件事情过后，阿杉受欢迎的程度不知不觉飙升，后来甚至发展成尊敬。客栈的人就更不用说了，阿杉一句吩咐：“这个女人有些来头，我外出期间给我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逃跑。”她只要如此吹上点风，客栈的人自然就会忠实地帮她看着阿通。总之，现在阿通已经被禁止擅自外出，寄信也必须经由客栈人。她除了等待城太郎的来访别无他法。
阿通退回隔扇的后面，又开始飞针走线。手里的衣服是由阿杉的旅装翻新改做的。这时，外面又有人影闪过。“咦？似乎走错了。”外面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看来对方是从外面的街道上走进来后，觉得这里的田地和厢房跟预想中的不一样，便疑惑地喃喃自语。
阿通无意间从隔扇后面探出头来看了看。那女人正站在葱田间的梅树下。她看到阿通便问道：“请问……”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请问这儿不是客栈吗？我看到巷子入口处写有客栈字样的灯笼，便走了进来。”她有些尴尬，扭扭捏捏地说道。
阿通从头到脚打量着女人，连回答都忘了。她异样的眼神大概让对方局促不安，误入此处的女子越发害羞起来。“这儿是哪里？”她瞅瞅四周的屋顶，又望望一旁的梅树枝头，“啊，开得真好。”她抬起羞涩的脸，看得出了神。
对，在五条大桥见过！阿通忽然想了起来。但为避免把人弄错，她又仔细地在记忆中搜索。的确是元旦早晨，在大桥畔把脸贴在武藏怀里哭泣的那个漂亮姑娘。虽然对方大概还不知道，但对阿通来说，那是难忘的一幕。这不就是那个像敌人一样让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女人吗？
⋒
三
⋓
看
来厨房的女佣通知客栈了，从正面绕进巷子的客栈伙计问道：“这位客官，您要住店吗？”
朱实抬起不安的双眼，说道：“嗯，在哪儿？”
“就在那边，在巷子右侧的一角。”
“就是说对着街道了？”
“虽说对着街道，但也挺安静的。”
“我想找一家出入不惹眼的客栈。正在找的时候，正好看见挂在巷子一角的灯笼，想着这里一定挺合适，就走了进来，”说着，朱实望望阿通所在的房间，“这儿不是你们客栈的房间吗？”
“是我们的。”
“若是这儿就好了，这么安静……而且从任何地方都看不见。”
“那边的正房也有上好的房间。”
“住在这儿的正好也是一位女客……我能不能也住在这儿呢？”
“可这里还住着一位脾气有点古怪的老婆婆……”
“没关系，我不介意……”
“那得等她待会儿回来后，问问她答不答应与您同住。”
“那，在她回来之前，我就先到别的房间里休息一下吧。”
“请。我想那边的正房也一定会令您满意的。”
于是，朱实跟着伙计朝客栈的正门绕去。
阿通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为什么不问她几句呢？她后悔不已，不过没办法，自己生来就是这种不争气的脾气。她独自陷入沉思。那个女人与武藏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哪怕只知道这一点也行啊。在五条大桥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俩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关系绝非一般，后来她不是还哭了吗？武藏不是还搂着她的肩膀吗？不会的，她不会独独对武藏先生才这样……阿通试图否定自己因忌妒产生的所有臆测，可是从那天以后，她就经常因此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复杂痛苦。
一个比自己美丽的女人，比自己有更多机会接近那个人的女人，比自己更有才气、更能聪明地抓住男人心的女人。此前，阿通心里想的只是武藏跟她二人的世界，现在却突然看到了同性的世界，她感到无助。自己根本就不美丽，也没有才气，更没有机缘的青睐。与浩渺社会中众多的女性相比，她觉得希望二字已与自己无缘，自己不过怀抱着狂妄的梦想罢了。很久以前爬上七宝寺千年杉上时比暴风雨还强烈的勇气如今已经没了，最近占据她内心的竟全都是如同那天早晨畏缩在牛车后面的懦弱。
真希望城太郎能来帮我一下！阿通痛切地想。当年能在暴风雨中爬上千年杉树，大概是因为自己身上还有一些城太郎那样的纯真。可最近她会经常一个人陷入烦恼，这大概意味着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少女的纯真。想到这些，几滴眼泪不禁滚落在运针的衣服上。
“阿通，你在不在啊？你怎么不点灯啊？”屋檐前不知何时已沉浸在暮色中，外面忽然传来刚刚归来的阿杉的喊声。
⋒
四
⋓
“您
回来了。我马上就去点灯。”阿通起身朝后面的小屋走去。阿杉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在昏暗的榻榻米上坐下。
阿通放下灯，双手扶地向阿杉招呼道：“婆婆，您累了吧。今天又去哪里了……”
“还用问吗？”阿杉故意板起面孔，“寻找儿子又八，打探武藏的下落。”
“我给您揉揉腿吧。”
“腿倒是不怎么累，大概是时令的关系，这四五天肩膀有些酸痛。如果你愿意揉，就给我揉揉肩吧。”
无论说什么，阿杉都是这种口气。但也只需忍耐这一时，等找到又八，此前的恩怨就会一笔勾销。想到这些，阿通轻轻走到阿杉背后。“您的肩膀真的很硬啊。这样喘气一定很难受吧？”
“即使走路，有时也会突然间觉得胸闷。看来还是年纪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中风倒下呢。”
“您身体比年轻人都硬朗，怎么会呢。”
“可是就连身体那么结实的权叔不都像变化无常的梦一样说走就走了？有谁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呢。我只要一想到武藏，就浑身充满力量。当我不由自主地燃起对武藏的仇恨时，浑身上下就会产生一股谁都不服的勇气。”
“婆婆，武藏先生绝不是那样的坏人，您一定是误解了。”
“呼……呼……”阿杉一面让阿通揉肩，一面继续说道，“是吗？对你来说，他当然是你厌弃又八后又迷上的男人。是我不会说话，对不起。”
“哎呀！不是因为这个。”
“你敢说不是？比起又八来，武藏一定可爱得不得了吧。凡事可不能遮遮掩掩的，总得说开了才是。过一段见到又八后，我老婆子就做中间人，按照你希望的那样，把事情彻底了结。这样一来，你和我老婆子就形同陌路了，你一定会立刻投进武藏怀里，说起我们母子的坏话吧？”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婆婆，阿通我可绝不是那样的女人。原先的恩情始终还是恩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最近的年轻女子啊，嘴可真甜，说起话来真是好听。我老婆子是个老实人，那样的话可装不出来。你若成了武藏的妻子，以后就是我的仇人了。呵呵呵，给仇人揉肩膀心里也一定很难受吧？这也是为了与武藏在一起而忍受的痛苦吧？如此一想，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忍的了。”
“……”
“你哭什么？”
“我没哭。”
“那滴在我衣领上的是什么？”
“对不起。不知不觉就……”
“喂，你这样就像有虫子在爬似的，痒痒的。能不能加把力啊？不要老是抽抽搭搭地净想武藏！”
这时，前面的田地里出现了手提灯笼的亮光。本以为是客栈的小女佣又跟往常一样送晚饭来了，不料一个声音响起：“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本位田大人母亲的房间吗？”抬头一看，一个僧侣打扮的人站在走廊上，手里提的灯笼上写着“音羽山清水寺”。
⋒
五
⋓
“小
僧是子安堂的堂众……”说着，僧人将灯笼放在走廊里，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不知是何缘由，黄昏时分，一名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浪人窥探堂内，询问最近有没有一位作州的老婆婆前来参拜，我等便回答说是有一位老婆婆经常过来。于是他借了纸笔写了封书信，说是如若看到老婆婆，便将此信交给她，然后就走了。正巧小僧要到五条办事，就赶紧给您送了过来。”
“哎呀，真是辛苦你了。”
尽管阿杉热情地招呼僧人到屋里坐，可僧人还是立刻就回去了。于是阿杉在灯笼下展开书信，少顷脸色大变，看来信的内容一定让她的心情产生了强烈的波动。
“阿通……”
“是。”阿通从一角的炉旁答道。
“不用倒茶了，子安堂的僧人已经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那婆婆您就喝一杯吧。”
“没来得及端给别人就要拿来给我喝吗？我的肚子可不是茶叶篦子，这种茶，我根本不想喝。你还是先赶紧准备一下吧。”
“要去哪里？要我跟着一起去吗？”
“你一直在等待的那件事，今夜可以了断了。”
“啊……这么说，刚才的书信是又八哥来的？”
“你可真啰唆，闭上你的嘴跟我走就行了。”
“那我去跟客栈的厨房说一下，要他们赶紧把晚饭拿来。”
“你还没吃饭？”
“我一直在等婆婆回来，所以就……”
“净瞎操心！我出去时是上午，你觉得我不吃饭能撑到现在吗？我在外面吃了奈良茶饭，兼作午饭和晚饭。你还没吃的话就赶紧吃点茶泡饭吧。”
“是。”
“音羽山的晚上还很冷，衬袄缝好了吗？”
“窄袖和服只差一点就做起来了……”
“我问的不是窄袖和服，快去拿衬袄来。还有，布袜也洗了吧？我的草履绳松了。你去告诉客栈给我弄双新的稻草履来。”阿杉的吩咐一件接着一件，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也不知为什么，阿通对阿杉的指使一件都无法反抗，就连看到她默默盯着自己的眼神都会心里发慌。她摆好草履。“婆婆，请上路吧，我来陪着您。”说着走到前面。
“拿灯笼了吗？”
“没……”
“你这没脑子的女人，你打算就这样让我老婆子上路啊，到音羽山的深处却连个灯笼都不打？快去跟客栈借个灯笼来！”
“是我疏忽了，我马上就去。”阿通忙得连自己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光说是音羽山的深处，可到底要去哪里呢？阿通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如果刨根问底一定会挨骂，于是她默默地打起灯笼沿三年坂向前走去。不过，她的心情不由得轻松许多。刚才的书信一定是又八来的。如此一来，自己早就跟阿杉约好的那件事今夜就会彻底解决。无论什么样的痛苦和不快都只须暂时忍耐，跟他们谈妥之后，今夜怎么也得去一趟乌丸大人那里看看城太郎。
三年坂是一道考验人耐力的坡道。坡道上凹凸不平，碎石很多，阿通一面注意着脚下的碎石，一面朝前走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一
⋓
“谁
？”阿通忽然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喊了一声，“哪位？”她打开走廊的隔扇，但外面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是自己的错觉后，阿通不禁感到一阵寂寥，就连那件只要缝上袖子和领子就可完成的衣服都无心做了。莫非是城太郎？她心中叨念着，依然恋恋不舍地望着无人的外面。只要感觉到那里有人通过，她就立刻会以为是城太郎来找自己。
这里位于三年坂下方。尽管正面是杂乱无章的街道，背面却是无垠的灌木丛和田地，山茶正在开放，梅花也即将绽开。
阿通所在的房间背面是树丛，前面是百坪左右的菜地，对面则是每天从早到晚都传出繁忙声音的客栈厨房。这里也属于客栈，每天的饭菜也都是从对面的厨房里送过来。
此刻虽然看不见外出的阿杉的身影，可这里是她相熟的客栈，她来京都时必然会住在这里。田中的这栋厢房，便是她喜欢住的地方。
“阿通小姐，到饭点了，把饭给你送过去吗？”对面厨房里的女人朝这边喊道。
阿通这才回过神来。“啊，吃饭了？我等婆婆回来后一起吃，待会儿再送过来吧。”
厨房的女人应道：“老婆婆出去的时候嘱咐过，她今天大概会晚些回来，估计要等到傍晚时分。”
“我反正也不太饿，午饭就不吃了。”
“你一点东西都不吃，可不能老是这样啊。”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松柴的浓烟，无论是田里的梅树还是客栈的正房都淹没其中。由于附近有许多烧陶器的瓦窑，每到开炉的日子总会浓烟弥漫。不过烟尘散去之后，初春的天空便显得愈发美丽。
马嘶声和到清水寺参拜的人们的脚步声让街道上乱哄哄的。从这声音中，阿通听说了武藏打败吉冈的传闻。她兴奋不已，在脑海中想象着武藏的飒爽英姿。城太郎一定去莲台寺野观看了，他若来，详细的情形也就明白了……等待城太郎的来访让她越来越痛苦，可是城太郎从未来过。自从在五条大桥分别以来，已经过了二十多天。
莫非就算城太郎寻来，也找不到这家客栈？不，不可能，早就告诉他这家客栈在三年坂下了，就算是一家一家地打听也该……阿通思来想去。难不成是患了感冒什么的卧床不起了？她又忽然担心起来。不过，城太郎怎么会因感冒而卧床呢？他一定是悠闲自在地在初春的天空中放风筝呢。想到这些，阿通又开始生气。
⋒
二
⋓
不
过，如果换个角度想，城太郎大概也是一样的想法。又不是太远，阿通姐也该来看自己了，哪怕一次也好啊，而且再怎么说，她也该去乌丸的府邸表示一下谢意。或许，他也在如此期待吧。
阿通倒也并非没想到这一点，但对她来说，城太郎来看她是极容易的事，她要想去乌丸府邸却十分困难。不光是去乌丸府邸，无论去哪里，都需要得到阿杉的许可。为什么不趁着今天阿杉外出的好机会出去呢？不知内情的人一定会这么想，可那个老太婆是不会笨到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的。她早就嘱咐过客栈的人，所以一直有人寸步不离地盯着阿通。哪怕是想稍微去大街上走走，客栈的正房中便立刻会传来不动声色的声音：“阿通姑娘去哪里？”
一提起阿杉，从这三年坂到清水寺附近，很多人都认得她。她去年在清水寺一带揪住武藏，以年迈之躯悲壮地向他挑战一事让很多人记住了她。目睹了当时情形的轿夫和搬运工无不对她交口称赞。
“那个老婆婆真坚强。”
“真是个刚毅的老婆婆。”
“她可是为报仇才出来的。”
这件事情过后，阿杉受欢迎的程度不知不觉飙升，后来甚至发展成尊敬。客栈的人就更不用说了，阿杉一句吩咐：“这个女人有些来头，我外出期间给我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逃跑。”她只要如此吹上点风，客栈的人自然就会忠实地帮她看着阿通。总之，现在阿通已经被禁止擅自外出，寄信也必须经由客栈人。她除了等待城太郎的来访别无他法。
阿通退回隔扇的后面，又开始飞针走线。手里的衣服是由阿杉的旅装翻新改做的。这时，外面又有人影闪过。“咦？似乎走错了。”外面传来陌生女子的声音。看来对方是从外面的街道上走进来后，觉得这里的田地和厢房跟预想中的不一样，便疑惑地喃喃自语。
阿通无意间从隔扇后面探出头来看了看。那女人正站在葱田间的梅树下。她看到阿通便问道：“请问……”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请问这儿不是客栈吗？我看到巷子入口处写有客栈字样的灯笼，便走了进来。”她有些尴尬，扭扭捏捏地说道。
阿通从头到脚打量着女人，连回答都忘了。她异样的眼神大概让对方局促不安，误入此处的女子越发害羞起来。“这儿是哪里？”她瞅瞅四周的屋顶，又望望一旁的梅树枝头，“啊，开得真好。”她抬起羞涩的脸，看得出了神。
对，在五条大桥见过！阿通忽然想了起来。但为避免把人弄错，她又仔细地在记忆中搜索。的确是元旦早晨，在大桥畔把脸贴在武藏怀里哭泣的那个漂亮姑娘。虽然对方大概还不知道，但对阿通来说，那是难忘的一幕。这不就是那个像敌人一样让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女人吗？
⋒
三
⋓
看
来厨房的女佣通知客栈了，从正面绕进巷子的客栈伙计问道：“这位客官，您要住店吗？”
朱实抬起不安的双眼，说道：“嗯，在哪儿？”
“就在那边，在巷子右侧的一角。”
“就是说对着街道了？”
“虽说对着街道，但也挺安静的。”
“我想找一家出入不惹眼的客栈。正在找的时候，正好看见挂在巷子一角的灯笼，想着这里一定挺合适，就走了进来，”说着，朱实望望阿通所在的房间，“这儿不是你们客栈的房间吗？”
“是我们的。”
“若是这儿就好了，这么安静……而且从任何地方都看不见。”
“那边的正房也有上好的房间。”
“住在这儿的正好也是一位女客……我能不能也住在这儿呢？”
“可这里还住着一位脾气有点古怪的老婆婆……”
“没关系，我不介意……”
“那得等她待会儿回来后，问问她答不答应与您同住。”
“那，在她回来之前，我就先到别的房间里休息一下吧。”
“请。我想那边的正房也一定会令您满意的。”
于是，朱实跟着伙计朝客栈的正门绕去。
阿通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为什么不问她几句呢？她后悔不已，不过没办法，自己生来就是这种不争气的脾气。她独自陷入沉思。那个女人与武藏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哪怕只知道这一点也行啊。在五条大桥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俩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关系绝非一般，后来她不是还哭了吗？武藏不是还搂着她的肩膀吗？不会的，她不会独独对武藏先生才这样……阿通试图否定自己因忌妒产生的所有臆测，可是从那天以后，她就经常因此感到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复杂痛苦。
一个比自己美丽的女人，比自己有更多机会接近那个人的女人，比自己更有才气、更能聪明地抓住男人心的女人。此前，阿通心里想的只是武藏跟她二人的世界，现在却突然看到了同性的世界，她感到无助。自己根本就不美丽，也没有才气，更没有机缘的青睐。与浩渺社会中众多的女性相比，她觉得希望二字已与自己无缘，自己不过怀抱着狂妄的梦想罢了。很久以前爬上七宝寺千年杉上时比暴风雨还强烈的勇气如今已经没了，最近占据她内心的竟全都是如同那天早晨畏缩在牛车后面的懦弱。
真希望城太郎能来帮我一下！阿通痛切地想。当年能在暴风雨中爬上千年杉树，大概是因为自己身上还有一些城太郎那样的纯真。可最近她会经常一个人陷入烦恼，这大概意味着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少女的纯真。想到这些，几滴眼泪不禁滚落在运针的衣服上。
“阿通，你在不在啊？你怎么不点灯啊？”屋檐前不知何时已沉浸在暮色中，外面忽然传来刚刚归来的阿杉的喊声。
⋒
四
⋓
“您
回来了。我马上就去点灯。”阿通起身朝后面的小屋走去。阿杉冷冷地盯着她的背影，在昏暗的榻榻米上坐下。
阿通放下灯，双手扶地向阿杉招呼道：“婆婆，您累了吧。今天又去哪里了……”
“还用问吗？”阿杉故意板起面孔，“寻找儿子又八，打探武藏的下落。”
“我给您揉揉腿吧。”
“腿倒是不怎么累，大概是时令的关系，这四五天肩膀有些酸痛。如果你愿意揉，就给我揉揉肩吧。”
无论说什么，阿杉都是这种口气。但也只需忍耐这一时，等找到又八，此前的恩怨就会一笔勾销。想到这些，阿通轻轻走到阿杉背后。“您的肩膀真的很硬啊。这样喘气一定很难受吧？”
“即使走路，有时也会突然间觉得胸闷。看来还是年纪大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中风倒下呢。”
“您身体比年轻人都硬朗，怎么会呢。”
“可是就连身体那么结实的权叔不都像变化无常的梦一样说走就走了？有谁会知道自己的命运呢。我只要一想到武藏，就浑身充满力量。当我不由自主地燃起对武藏的仇恨时，浑身上下就会产生一股谁都不服的勇气。”
“婆婆，武藏先生绝不是那样的坏人，您一定是误解了。”
“呼……呼……”阿杉一面让阿通揉肩，一面继续说道，“是吗？对你来说，他当然是你厌弃又八后又迷上的男人。是我不会说话，对不起。”
“哎呀！不是因为这个。”
“你敢说不是？比起又八来，武藏一定可爱得不得了吧。凡事可不能遮遮掩掩的，总得说开了才是。过一段见到又八后，我老婆子就做中间人，按照你希望的那样，把事情彻底了结。这样一来，你和我老婆子就形同陌路了，你一定会立刻投进武藏怀里，说起我们母子的坏话吧？”
“您怎么会这么想呢。婆婆，阿通我可绝不是那样的女人。原先的恩情始终还是恩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最近的年轻女子啊，嘴可真甜，说起话来真是好听。我老婆子是个老实人，那样的话可装不出来。你若成了武藏的妻子，以后就是我的仇人了。呵呵呵，给仇人揉肩膀心里也一定很难受吧？这也是为了与武藏在一起而忍受的痛苦吧？如此一想，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忍的了。”
“……”
“你哭什么？”
“我没哭。”
“那滴在我衣领上的是什么？”
“对不起。不知不觉就……”
“喂，你这样就像有虫子在爬似的，痒痒的。能不能加把力啊？不要老是抽抽搭搭地净想武藏！”
这时，前面的田地里出现了手提灯笼的亮光。本以为是客栈的小女佣又跟往常一样送晚饭来了，不料一个声音响起：“打扰一下。请问，这里是本位田大人母亲的房间吗？”抬头一看，一个僧侣打扮的人站在走廊上，手里提的灯笼上写着“音羽山清水寺”。
⋒
五
⋓
“小
僧是子安堂的堂众……”说着，僧人将灯笼放在走廊里，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不知是何缘由，黄昏时分，一名冻得瑟瑟发抖的年轻浪人窥探堂内，询问最近有没有一位作州的老婆婆前来参拜，我等便回答说是有一位老婆婆经常过来。于是他借了纸笔写了封书信，说是如若看到老婆婆，便将此信交给她，然后就走了。正巧小僧要到五条办事，就赶紧给您送了过来。”
“哎呀，真是辛苦你了。”
尽管阿杉热情地招呼僧人到屋里坐，可僧人还是立刻就回去了。于是阿杉在灯笼下展开书信，少顷脸色大变，看来信的内容一定让她的心情产生了强烈的波动。
“阿通……”
“是。”阿通从一角的炉旁答道。
“不用倒茶了，子安堂的僧人已经回去了。”
“已经回去了？那婆婆您就喝一杯吧。”
“没来得及端给别人就要拿来给我喝吗？我的肚子可不是茶叶篦子，这种茶，我根本不想喝。你还是先赶紧准备一下吧。”
“要去哪里？要我跟着一起去吗？”
“你一直在等待的那件事，今夜可以了断了。”
“啊……这么说，刚才的书信是又八哥来的？”
“你可真啰唆，闭上你的嘴跟我走就行了。”
“那我去跟客栈的厨房说一下，要他们赶紧把晚饭拿来。”
“你还没吃饭？”
“我一直在等婆婆回来，所以就……”
“净瞎操心！我出去时是上午，你觉得我不吃饭能撑到现在吗？我在外面吃了奈良茶饭，兼作午饭和晚饭。你还没吃的话就赶紧吃点茶泡饭吧。”
“是。”
“音羽山的晚上还很冷，衬袄缝好了吗？”
“窄袖和服只差一点就做起来了……”
“我问的不是窄袖和服，快去拿衬袄来。还有，布袜也洗了吧？我的草履绳松了。你去告诉客栈给我弄双新的稻草履来。”阿杉的吩咐一件接着一件，简直让人喘不过气。
也不知为什么，阿通对阿杉的指使一件都无法反抗，就连看到她默默盯着自己的眼神都会心里发慌。她摆好草履。“婆婆，请上路吧，我来陪着您。”说着走到前面。
“拿灯笼了吗？”
“没……”
“你这没脑子的女人，你打算就这样让我老婆子上路啊，到音羽山的深处却连个灯笼都不打？快去跟客栈借个灯笼来！”
“是我疏忽了，我马上就去。”阿通忙得连自己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光说是音羽山的深处，可到底要去哪里呢？阿通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但如果刨根问底一定会挨骂，于是她默默地打起灯笼沿三年坂向前走去。不过，她的心情不由得轻松许多。刚才的书信一定是又八来的。如此一来，自己早就跟阿杉约好的那件事今夜就会彻底解决。无论什么样的痛苦和不快都只须暂时忍耐，跟他们谈妥之后，今夜怎么也得去一趟乌丸大人那里看看城太郎。
三年坂是一道考验人耐力的坡道。坡道上凹凸不平，碎石很多，阿通一面注意着脚下的碎石，一面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