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之伤
一
当
日，泽庵便把伊织领在身后，进了赤城坂北条安房守的家门。“大人在吗？”他问小厮道。
“在，请稍候。”说着，小厮跑进后面。
出来迎接的是儿子新藏。新藏说父亲进城不在家，请先进来一叙。
“进城了？那正好。”说着，泽庵也要立刻进城，并委托新藏暂时收留伊织。
“小事一件。”新藏瞥了一眼便笑了，他早就跟伊织认识。随时立刻吩咐备轿送泽庵进城。
“那就拜托了。”
等轿子期间，泽庵站在树下欣赏红叶。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江户的奉行一职，叫什么来着？”
“町奉行？”
“对，听说江户新设了町奉行一职？”
“是堀式部少辅大人。”
轿子来了，是类似于肩舆的涂漆轿子。泽庵嘱咐伊织不要淘气，便钻进轿子，悠然地在烂漫的红叶下朝门外而去。
而伊织在眨眼之间便消失了。他早已窥探起马厩来。马厩有两栋，栗毛、白眉、月毛等众多良马个个都膘肥体壮。也用不着种田干活，干吗要养这么多马呢？伊织不禁对武士家的经济好奇起来。
“对了，是为了战时之需吧。”他自我解释道，再好好端详一下马脸，果然，就连那脸都与野马脸不一样。从小时候起，马就是他的好朋友。他喜欢马，百看不厌。
这时，门口方向传来新藏的高声话语。伊织以为是在骂自己，连忙回头看去，只见门前有一位干瘦老太婆正拄着杖，厚颜无耻地与站在式台上的新藏理论。
“我干吗要骗你说不在家呢？我有何必要骗你这么一个陌生的老年人，诈称父亲不在家呢？不在就是不在。”
看来新藏被老太婆的态度激怒了，而老太婆也为他的语气发怒。“不乐意了？从你称安房大人为父亲来看，你一定就是府里的公子吧，可你知道吗，从前一阵子起，我老婆子就不知来这里叩过多少次门了，不下五六次了，可每次都说不在家。有谁会相信？”
“你来多少次与我有什么关系？父亲就是不喜欢见人。明明不愿见，你却硬要来，那是你自找的。”
“什么，不愿意见人？真是可笑至极。那你父亲为何还要住在人间呢？”阿杉又表现出她一贯的伶牙俐齿，大有一副今天不见到安房守便誓不回去的架势。
二
有
句俗语叫“雷打不动”，说的大概就是阿杉此刻的嘴脸。欺负我是老太婆——阿杉也有这种偏见，不，她甚至比别人更强烈。因此，不甘被人小瞧的固执便制造出了这副雷打不动的表情。
年轻的新藏疲于应付，一句话说得不到位，阿杉就会横挑鼻子竖挑眼，而呵斥一两声她也不害怕，甚至还时而不屑地露出牙齿嘲笑。
真是蛮不讲理，新藏甚至都有想拔刀吓吓她念头。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而且这么做对老太婆有无效果也是个未知数。
“父亲的确不在家，要不这样吧，你先在这边坐坐如何？如果是我能听明白的，你先跟我说说也行。”新藏强压住怒火说道，没想到竟比预期远远有效。
“我从大川边走到这牛込来也不容易，说实话，我的腿脚也累坏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坐坐吧。”阿杉立刻坐在式台一角，搓起脚来，舌根却丝毫没有疲劳的样子，“哎呀，公子，你刚才这么一说软话，我老婆子也觉得刚才的确吼得太大声了，那我就先对你说说，等安房守大人回来之后，你再帮我转达。”
“我知道了。那么，你让我转达或是提醒父亲的事情究竟是……”
“也不为别的，就是为那作州浪人宫本武藏的事。”
“唔，武藏怎么了？”
“他可是个十七岁就奔赴关原战场，与德川家为敌之人啊。而且为害乡里作恶多端，村里没有一个人不痛恨他。他还杀了不少人，连我这老婆子都在到处找他报仇呢。他到处逃亡，是个无恶不作的浪人。”
“等、等等，老婆婆。”
“别打断我，请接着听，不止这些。还有我儿子的未婚妻阿通，武藏竟哄骗了她，把本已成为朋友之妻的女人拐走……”
“你先等等、等等。”新藏抬手打断她说道，“老婆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专门来说武藏坏话的吗？”
“你真傻，我可是为了天下。”
“毁谤武藏怎么就是为了天下呢？”
“怎么不是？”阿杉将错就错，趁势胡扯起来，“听说在你家北条安房大人和泽庵和尚的推举下，也不知那巧言令色的武藏是如何逢迎巴结的，近日竟要被提为将军家教头。”
“你是听谁说的？这还只是内部消息呢。”
“好像是小野道场的一个人传出来的。”
“那你想说什么？”
“我刚才已说过，武藏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家伙，这样一个武士，连安排到将军身边都不吉利，更别说做教头了，真是岂有此理。将军家教头是天下之师，像武藏之流，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恶心，浑身不自在。老身我就是来向安房大人进谏的。你明白了吗，公子？”
三
新
藏相信武藏。父亲和泽庵推荐武藏做将军家教头，他也认为是一件好事，十分高兴。因此对于阿杉的说三道四，尽管他强忍着怒火在听，可还是禁不住变了脸色。而阿杉一旦唾沫横飞地絮叨起来，竟连对方的脸色都注意不到了。
“因此，我劝安房大人赶紧罢手也是为了天下。你也最好多注意一下，千万别被武藏的花言巧语所骗。”阿杉继续喋喋不休。
新藏早就感到不快，他真想大喝一声“住口”，又怕这样反倒会再次被纠缠住，于是说道：“我明白了。”他强压着不快催阿杉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转告给父亲的。”
“那就拜托了。”阿杉又叮嘱一遍，这才像终于达到了目的似的，拖着草履，啪嗒啪嗒地朝门外走去。
正在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叫骂：“臭老太婆！”
阿杉停住脚步。“什么？”她瞪着眼睛四处寻找。
结果，躲在树后的伊织顿时像学马叫一样龇着牙喊道：“让你尝尝这个！”说着便丢过来一样硬东西。
“啊，痛！”阿杉捂着胸口，看看落在地上的东西，好几个石榴中的一个已碎裂开来。
“你这家伙！”阿杉捡起一个石榴，抬手就要回击，伊织却逃了起来。阿杉一直追到马厩一角，刚往旁边一瞅，另一样黏糊糊的东西却又打到了脸上。
竟是马粪。阿杉噗噗地直吐唾沫。刚用手把粘在脸上的东西扒下，眼泪便滚落下来。自己所吃的这些苦头，还不全是因为四处流浪，全是为了儿子？想到这里，年迈的身躯竟颤抖着委屈地哭了起来。
伊织逃到远处，从隐蔽处露出头。看到阿杉哭泣的样子，他也忽然变得沮丧，像犯了罪似的害怕。他想到阿杉的面前谢罪，可阿杉毁谤师父武藏的愤怒仍塞在心里没有消散。不过，他还是为阿杉哭泣的样子悲伤，心情复杂，不知所措地咬着指甲。
这时，新藏在高崖上的屋里喊了起来。伊织顿时像得救了似的，顺着山崖跑去。
“喂，黄昏的红色富士山，快来看啊。”
“啊，富士山。”顿时，伊织忘记了一切。新藏也一副忘我的神情，至于今天的事情，原本在听的时候，他就从未想过要转告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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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日，泽庵便把伊织领在身后，进了赤城坂北条安房守的家门。“大人在吗？”他问小厮道。
“在，请稍候。”说着，小厮跑进后面。
出来迎接的是儿子新藏。新藏说父亲进城不在家，请先进来一叙。
“进城了？那正好。”说着，泽庵也要立刻进城，并委托新藏暂时收留伊织。
“小事一件。”新藏瞥了一眼便笑了，他早就跟伊织认识。随时立刻吩咐备轿送泽庵进城。
“那就拜托了。”
等轿子期间，泽庵站在树下欣赏红叶。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江户的奉行一职，叫什么来着？”
“町奉行？”
“对，听说江户新设了町奉行一职？”
“是堀式部少辅大人。”
轿子来了，是类似于肩舆的涂漆轿子。泽庵嘱咐伊织不要淘气，便钻进轿子，悠然地在烂漫的红叶下朝门外而去。
而伊织在眨眼之间便消失了。他早已窥探起马厩来。马厩有两栋，栗毛、白眉、月毛等众多良马个个都膘肥体壮。也用不着种田干活，干吗要养这么多马呢？伊织不禁对武士家的经济好奇起来。
“对了，是为了战时之需吧。”他自我解释道，再好好端详一下马脸，果然，就连那脸都与野马脸不一样。从小时候起，马就是他的好朋友。他喜欢马，百看不厌。
这时，门口方向传来新藏的高声话语。伊织以为是在骂自己，连忙回头看去，只见门前有一位干瘦老太婆正拄着杖，厚颜无耻地与站在式台上的新藏理论。
“我干吗要骗你说不在家呢？我有何必要骗你这么一个陌生的老年人，诈称父亲不在家呢？不在就是不在。”
看来新藏被老太婆的态度激怒了，而老太婆也为他的语气发怒。“不乐意了？从你称安房大人为父亲来看，你一定就是府里的公子吧，可你知道吗，从前一阵子起，我老婆子就不知来这里叩过多少次门了，不下五六次了，可每次都说不在家。有谁会相信？”
“你来多少次与我有什么关系？父亲就是不喜欢见人。明明不愿见，你却硬要来，那是你自找的。”
“什么，不愿意见人？真是可笑至极。那你父亲为何还要住在人间呢？”阿杉又表现出她一贯的伶牙俐齿，大有一副今天不见到安房守便誓不回去的架势。
二
有
句俗语叫“雷打不动”，说的大概就是阿杉此刻的嘴脸。欺负我是老太婆——阿杉也有这种偏见，不，她甚至比别人更强烈。因此，不甘被人小瞧的固执便制造出了这副雷打不动的表情。
年轻的新藏疲于应付，一句话说得不到位，阿杉就会横挑鼻子竖挑眼，而呵斥一两声她也不害怕，甚至还时而不屑地露出牙齿嘲笑。
真是蛮不讲理，新藏甚至都有想拔刀吓吓她念头。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而且这么做对老太婆有无效果也是个未知数。
“父亲的确不在家，要不这样吧，你先在这边坐坐如何？如果是我能听明白的，你先跟我说说也行。”新藏强压住怒火说道，没想到竟比预期远远有效。
“我从大川边走到这牛込来也不容易，说实话，我的腿脚也累坏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先坐坐吧。”阿杉立刻坐在式台一角，搓起脚来，舌根却丝毫没有疲劳的样子，“哎呀，公子，你刚才这么一说软话，我老婆子也觉得刚才的确吼得太大声了，那我就先对你说说，等安房守大人回来之后，你再帮我转达。”
“我知道了。那么，你让我转达或是提醒父亲的事情究竟是……”
“也不为别的，就是为那作州浪人宫本武藏的事。”
“唔，武藏怎么了？”
“他可是个十七岁就奔赴关原战场，与德川家为敌之人啊。而且为害乡里作恶多端，村里没有一个人不痛恨他。他还杀了不少人，连我这老婆子都在到处找他报仇呢。他到处逃亡，是个无恶不作的浪人。”
“等、等等，老婆婆。”
“别打断我，请接着听，不止这些。还有我儿子的未婚妻阿通，武藏竟哄骗了她，把本已成为朋友之妻的女人拐走……”
“你先等等、等等。”新藏抬手打断她说道，“老婆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是专门来说武藏坏话的吗？”
“你真傻，我可是为了天下。”
“毁谤武藏怎么就是为了天下呢？”
“怎么不是？”阿杉将错就错，趁势胡扯起来，“听说在你家北条安房大人和泽庵和尚的推举下，也不知那巧言令色的武藏是如何逢迎巴结的，近日竟要被提为将军家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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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才已说过，武藏是一个声名狼藉的家伙，这样一个武士，连安排到将军身边都不吉利，更别说做教头了，真是岂有此理。将军家教头是天下之师，像武藏之流，光是想想就让人觉得恶心，浑身不自在。老身我就是来向安房大人进谏的。你明白了吗，公子？”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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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相信武藏。父亲和泽庵推荐武藏做将军家教头，他也认为是一件好事，十分高兴。因此对于阿杉的说三道四，尽管他强忍着怒火在听，可还是禁不住变了脸色。而阿杉一旦唾沫横飞地絮叨起来，竟连对方的脸色都注意不到了。
“因此，我劝安房大人赶紧罢手也是为了天下。你也最好多注意一下，千万别被武藏的花言巧语所骗。”阿杉继续喋喋不休。
新藏早就感到不快，他真想大喝一声“住口”，又怕这样反倒会再次被纠缠住，于是说道：“我明白了。”他强压着不快催阿杉走，“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转告给父亲的。”
“那就拜托了。”阿杉又叮嘱一遍，这才像终于达到了目的似的，拖着草履，啪嗒啪嗒地朝门外走去。
正在这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叫骂：“臭老太婆！”
阿杉停住脚步。“什么？”她瞪着眼睛四处寻找。
结果，躲在树后的伊织顿时像学马叫一样龇着牙喊道：“让你尝尝这个！”说着便丢过来一样硬东西。
“啊，痛！”阿杉捂着胸口，看看落在地上的东西，好几个石榴中的一个已碎裂开来。
“你这家伙！”阿杉捡起一个石榴，抬手就要回击，伊织却逃了起来。阿杉一直追到马厩一角，刚往旁边一瞅，另一样黏糊糊的东西却又打到了脸上。
竟是马粪。阿杉噗噗地直吐唾沫。刚用手把粘在脸上的东西扒下，眼泪便滚落下来。自己所吃的这些苦头，还不全是因为四处流浪，全是为了儿子？想到这里，年迈的身躯竟颤抖着委屈地哭了起来。
伊织逃到远处，从隐蔽处露出头。看到阿杉哭泣的样子，他也忽然变得沮丧，像犯了罪似的害怕。他想到阿杉的面前谢罪，可阿杉毁谤师父武藏的愤怒仍塞在心里没有消散。不过，他还是为阿杉哭泣的样子悲伤，心情复杂，不知所措地咬着指甲。
这时，新藏在高崖上的屋里喊了起来。伊织顿时像得救了似的，顺着山崖跑去。
“喂，黄昏的红色富士山，快来看啊。”
“啊，富士山。”顿时，伊织忘记了一切。新藏也一副忘我的神情，至于今天的事情，原本在听的时候，他就从未想过要转告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