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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道,我疯了不成?伊织不时陷入这种恐惧。望望映在水洼中的自己的脸,还能认得,这才稍稍安心下来。
从昨天起,伊织就在漫无目的的行走,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从那裂谷的底部爬上来后,他就一直在走。
“来吧。”有时,他突然发神经似的朝天空大吼一声,“畜生!”然后又瞪着大地,泄起气来,弯起胳膊,擦拭着眼泪。
“大叔——”他试着呼唤权之助。看来他已不在世上了,一定是被谋杀了。自从看到散落在附近的权之助的遗物后,伊织就坚信权之助已经遇害。
“大叔,大叔——”尽管这名善感少年知道喊也是白喊,他还是忍不住要喊。从昨天起就在四处游走的脚似乎也不知疲劳。他的脚上、耳边还有手上都沾着血迹,衣服也撕裂了。可他全然不顾。
“这是哪儿呢?”当他不时回过神来的时候,便是肠胃咕咕叫的时候。尽管他也吃了些东西,可究竟吃的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前天晚上才住过的金刚寺也行,之前的柳生庄也行,只要他能想起其中任意一个,就有了目的地,可是伊织掉进裂谷以前的记忆似乎全丧失了。他只是茫然地感到自己还活着,茫然地寻找着忽然一个人落了单之后的生路。
吧嗒吧嗒,伴随着响声,一条长虹般的东西忽然遮住了眼睛,原来是野鸡。山藤的香气阵阵袭来。伊织瘫坐下来,这是哪儿呢?他又一次思考起来。
忽然,他找到了依靠。那就是大日如来的微笑。无论是对面的云,还是山峰上和山谷里,他只觉得到处都是大日如来的影子,于是便一屁股在草地上瘫坐下来。请告诉我去处——他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祈祷。
过了一会儿,当他抬起头时,远远地从山与山之间望到了大海。海面隐隐约约的,就像一层碧蓝的雾霭。
“小孩……”两个女人站在他的身后,好奇地望着他。大概是一对母女吧,两人都是轻便的旅人装扮,干净利落,似乎连个随行的男人也没有。看来,不是住在这附近的良家妇女出来求神拜佛,便是出来春游的。
“什么事?”伊织回过头,盯着眼前的母女二人,眼神还有些恍惚。
女儿看看母亲,悄悄地问道:“他怎么了?”
那母亲有些纳闷,便来到伊织的身边,皱起眉,看看他手上和脸上的血迹,问道:“不疼吗?”
伊织摇摇头。母亲又回头看看女儿,“好像还有意识。”

 二
 

 是,母亲和女儿一一询问起来:你从哪里来,家在何处,名字叫什么,为什么要坐在这种地方,又究竟在拜什么,等等。伊织终于回过神来,神情也逐渐恢复,回答起来:“我的同伴在纪见岭上让人给杀了。然后我就从山的裂谷中爬了上来,从昨日起就一片茫然,不知该往哪里走,于是就想拜拜大日如来,结果就看到了远方的大海。”
听了伊织的话后,开始时还有点害怕的女儿反而比母亲更同情他,说道:“好可怜的孩子。母亲,就把他带到堺港去吧。他的年龄也正合适,说不定还能在店里当个伙计呢。”
“那你愿意来吗……小孩?”
伊织“嗯”了一声。
“那就走吧。不过,你能不能先帮我拿一下行李?”
“嗯。”看来伊织还是有点认生,尽管彼此已成为同伴走在了一起,可起初无论对方问什么,他都只是回答一声“嗯”。
不过,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等下了山,走过村道后,不久便到了岸和田的市镇,伊织刚才从山上看到的大海便是和泉的海湾。走在人群熙攘的市镇上时,伊织终于与母女俩熟络起来,话也多了起来:“大婶家在哪里?”
“在堺港。”
“堺港在这边吗?”
“不,在大坂的附近。”
“大坂又在哪里?”
“从岸和田坐上船,就能回去了。”
“哎?坐船?”对伊织来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他兴奋至极,禁不住叨叨起来,说他从江户来这大和的时候,河里的渡船倒是坐了不少次,可海里的船还从没坐过。虽然出生地下总也有大海,可他从来都没有坐过海船。若是真能坐上海船,那可真是太高兴了。总之,他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伊织。”女儿已经记住了他的名字,说道,“你别老一口一个大婶的,听起来怪怪的。我看这样吧,你以后就管我的母亲叫夫人,管我叫小姐吧。从现在起就得养成习惯才行。”
“嗯。”
“‘嗯’……这听起来也怪怪的。哪有老是‘嗯嗯’地回答别人的。要说‘是’。今后要记住。”
“是。”
“对对,你真是个好孩子。如果你在店里干得好,我们就让你当正式伙计。”
“大婶家……啊,不对,夫人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们做堺港的海船货运生意。”
“海船货运?”
“这么说你大概听不懂,就是我们家拥有很多船,或是帮中国、四国、九州的大名们运东西,或是装上货物运到各个港口码头……就是商人。”
“什么,就是商人啊?”伊织像轻视这对母女似的嘟囔起来。

 三
 
“‘什
 么,就是商人啊?’你这孩子,口气还挺大的!”女儿与母亲相视一下,有些厌恶似的,重新打量起自己好心收留的小个头伊织来。
“呵呵,若说商人,他一个小孩,顶多也就能想起那些卖年糕的,或是市镇上的绸布店之类。”母亲并不在意,反倒把伊织的话当成了小孩的可爱之处,而女儿似乎对堺港商人的身份颇为骄傲,不教训伊织几句就不解气。根据她的炫耀,她们那海船货运的店就在堺港唐人街的海边上,有三个仓库和几十艘私家船。而且,店铺也不光只有堺港一家,在长门的赤间关、赞岐的丸龟、山阳的饰磨港还有分号。尤其是小仓细川家的大小藩务都会用她家的船,所以,不仅发给她们航路许可,还准许她家称姓佩刀,一提起赤间关的小林太郎左卫门的鼎鼎大名,在中国和九州一带是无人不知。
女儿罗列了一大堆,教训着伊织道:“你懂什么,商人也有豪商巨贾和街头小贩之分。海船货运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天下发生大战你就会明白了。无论是萨摩藩还是细川藩,光他们藩里的那点船根本就不够用。尽管我们平常只是普通的货运商,可一旦发生战事,就能助他们一臂之力呢。”这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女儿阿鹤很不服气,频频教训道。
后来,伊织终于弄清楚,阿鹤的母亲即太郎左卫门的妻子,名叫阿势。大概伊织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于是讨好地说道:“小姐,你生气了?”
阿鹤和阿势全都笑了,说道:“气倒是没生,只是像你这样的井底之蛙,说话也未免太没规矩了。”
“对不起。”
“店里有伙计也有小厮,船一到,就会有大量的水手和搬运工进进出出。一旦你口无遮拦,会挨他们教训的。”
“是。”
“呵呵,原以为你很狂妄,却也有低头的时候啊。”二人像逗玩具似的戏弄着他。
转过街市后,海的气息迎面扑来,已到了岸和田的码头。装载着本地物产的载重五百石的船只便停在那里。
阿鹤指着那船告诉伊织:“我们就乘那个回去。因为那艘船也是我们家的船。”阿鹤十分自豪。
这时,有三四个人从岸边茶屋里看到了母女的身影,顿时跑了过来。似乎是船老大和小林家的伙计。
“您回来了。早就在等着您了。”众人一起迎接着。
“不巧的是载货很多,座席不够宽敞,不过,我们还是在那边给您准备好了,请即刻过去。”说着伙计便走在前面,将他们往船内引去。进去一看,只见在靠船尾的地方已用帷幕围出一块地方,里面铺着绯色的毛毯,一个豪奢的小筵席早就摆好,上面摆放着绘有桃山泥金画的酒壶、料理的食盒等,让人简直不敢想象这竟是在水上。

 四
 

 晚,船顺利抵达堺港,阿势夫人和阿鹤小姐一来到河口对面的店门前,上至老掌柜下至小伙计全都迎了出来:“您回来了。”“今天回来得挺早啊。”“今天又是个好天气。”
在众人的迎接之中,阿势夫人一面往里走,一面说道:“对了对了,掌柜的。”她在店面与后宅之间的间壁处回过头来,对老掌柜佐兵卫说道:“站在那边的那个小孩。”
“是是,就是您领来的那个脏兮兮的小孩?”
“虽说是在去岸和田的途中捡来的,不过倒是个机灵的孩子,你就在店里调教看看吧。”
“刚才我还纳闷怎么跟来一个奇怪的小孩呢,敢情是您在路上捡来的。”
“若是他身上生有虱子可就不好了,你去找件衣服给他,让他在井边洗洗澡之后再睡觉。”
从间壁的内宅布帘再往前,一般就不许外人进入了,就像是武家的内外宅有别一样,没有允许就连掌柜都不能进入,更不用说一个被捡来的流浪儿伊织了。当晚,他就被安置在店铺的一个角落里,之后好几天,连夫人和阿鹤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讨厌的店家。”伊织不但没感觉到他们的收留之恩,反倒事事都受制于商家的各种规矩,渐渐不满起来。
“学徒,学徒”,大家全都叫他学徒,“给我干那个”,“给我干这个”。下至年轻的伙计,上至老掌柜,全都像对待狗一样驱使他。而同样是这些人,一旦见到内宅的人或是客户,立刻便点头哈腰,只差把额头贴到地上。并且,这些人们从早到晚,嘴里念叨的只有钱钱钱,干活干活干活,都是些大活人,却都被活儿撵得团团转。
“待够了,我得逃出去。”伊织想了好多次。他留恋蓝天,怀念那睡在土地上时青草的气息。

 五
 

 够了,我得逃出去。每当如此盘算时,伊织便会深深地思念起武藏的话语和教导他磨炼心志的身影,甚至连权之助的身影也会浮现在脑海。他还无比思念那据说是自己的亲姐姐,却仍没有见上一面的阿通。
尽管他朝思暮想,可是这处名为泉州堺的码头所拥有的绚烂文化、充满异国情调的建筑、多彩的船舶,还有当地人的豪奢生活,都让这名少年眼界大开。
天下竟还有这种世界!他由衷地感到吃惊。于是又拥抱起憧憬、梦想和欲望来,就这样,日子便在不知不觉中消逝。
“喂,阿伊!”老掌柜佐兵卫忽然在账房喊了起来。伊织还在清扫着宽阔的泥地地面和仓库外的露天地面。“阿伊!”由于伊织并未答应,佐兵卫便从账房出来,一直来到那黑得像涂了漆似的店前榉木门框处,接着便呵斥起来:“新来的学徒,我在喊你呢,你为什么不答应?”
伊织回过头来,答道:“啊,叫俺?”
“谁让你说‘俺’了?要说‘我’。”
“噢。”
“不是‘噢’。要说‘是’。要弯着腰说。”
“是。”
“你没长耳朵吗?为什么不答应。”
“可你刚才一直在喊阿伊阿伊的,我还以为不是叫我呢。因为俺——我,我的名字叫伊织。”
“伊织不像个学徒的名字,叫阿伊就行。”
“是吗?”
“最近我都是怎么提醒你的,不让你带那些奇怪的东西,你怎么又插在腰上了?插那么一把破木柴似的刀干什么!”
“是。”
“那种东西是不能随身带的。身为一个商家的小伙计,怎么能带刀呢。小笨瓜。给我!噘什么嘴?”
“这是我父亲的遗物,不能离身的。”
“臭小子,给我!”
“我才不稀罕当这破商人呢。”
“什么,破商人?喂,如果没了商人,这尘世就不能运转了。就算信长公再厉害,太阁大人再伟大,如果没了商人,什么聚乐第啦,桃山啦,全都建不起来。各种东西也无法从异国运来。尤其是我们堺港的商人,南蛮、吕宋、福州、厦门我们都去过,我们做的可都是大买卖。”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看看这街市就会知道,什么绫街、绢街、锦街等街道上都有大织布庄,高台上则有吕宋屋那城池一样的别墅,海边则是鳞次栉比的大财主家的豪宅和仓库。与这些一比,让后面的夫人和阿鹤小姐引以为豪的这家店根本算不上什么。”
“你这臭小子!”
佐兵卫顿时跳到泥地上。伊织见状,立刻把扫帚一丢,逃了起来。

 六
 
“年
 轻人,抓住那个学徒。给我抓住。”佐兵卫从檐前大喊道。
正在岸边指挥卸货的店里人一听,“啊,是阿伊那小子吗?”说着顿时一拥而上,立刻捉住伊织,把他拖到店前来。
“这小子可真讨厌。满嘴脏话,还侮辱我们商人,今天给我好好地教训教训他。”佐兵卫擦擦脚,坐回账房后,又立刻吩咐道:“还有,把阿伊插着的那根破木柴给我夺了。”
于是,店里的年轻人先是收缴了伊织插在腰里的刀,又把他反绑起来,像绑猴子那样,将他绑在堆在店前的货捆上。
“你就等着路人的耻笑吧。”说着,众人哄笑而去。
伊织最看重的便是耻辱了,而且,武藏和权之助平时也一直教导他要知耻。当众出丑!一想到这些,体内年轻的热血顿时喷涌沸腾。“给我解开!”他狂喊着。“我再也不敢了。”他又谢罪。可对方仍不饶恕他。于是他又恶骂起来:“浑蛋掌柜。这样的破店谁稀罕待,快给我解开绳子。还我刀。”他叫嚷不已。
佐兵卫于是又下来。“我让你吵。”说着团起一块布塞到伊织嘴里。由于伊织咬到了他的手指,佐兵卫又招呼起年轻的伙计:“把他的嘴给我封了。”于是,伊织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来往的路人走过时全都看着他。在这河口和唐人街的河岸上,什么搭乘渡船的旅客啦、运送货物的商人啦、卖东西的女人啦,过往的行人不绝如缕。
“该……该……该死……”嘴被塞住的伊织拼命发出声音。他挣扎着,不停摇着头,不久,竟簌簌地落下泪来。而在伊织的一旁,一匹驮着货物的马竟哗哗地撒起尿来,尿液都流到了伊织这边。
我再也不插刀了,再也不顶嘴了,只求你们快给我解开吧。虽然伊织在心里告着饶,却已无法说出来。
就在这时,一个女人忽然向驮马对面走去。由于天气已近炎夏,女人头戴遮阳的市女笠,手持细竹杖,麻质的旅衣挽得很短。
啊……咦?伊织的眼珠顿时鼓了起来,目光全被那女人白皙的侧脸吸引过去。就在他心里咯噔一下,全身发热,大脑一片混乱的一霎,女人已目不斜视地径直穿过店前,只留下一个背影。
“姐、姐姐。是姐姐阿通……”
伊织伸着脖子,拼命尖叫。不,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以为自己是在尖声呼喊着女人吧,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七
 

 够之后,他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只有肩膀在不住地抽搐,泪水濡湿了塞口布。
刚才过去的一定是姐姐阿通!近在眼前却见不上。她连我在这儿都不知道就过去了。去哪儿?她究竟去了哪儿?
尽管他禁不住地胡思乱想,在心中哭泣,却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一眼。
由于货船靠岸,店前愈发混乱起来。过午的路上弥漫着热气和尘埃,来往的行人也是脚步匆匆。
“喂喂,佐兵卫先生,你怎么像耍狗熊似的,把这个学徒给绑到这种地方来了。你这样也太不像话了。”
虽然主人小林太郎左卫门并不在堺港的店里,不过,一位据称是他堂兄的南蛮屋的人——此人虽然一脸黑麻子,长相骇人,可每次来玩时都会给伊织点心吃,是个和气之人——这人忽然发起火来。“这么小的小孩,你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再怎么惩罚,也只会有损小林家的声誉。还不快解下来。”
“是,是。”佐兵卫一面应承着,一面又絮絮叨叨地数落起伊织的不是来,说伊织十分难缠。
于是那个南蛮屋的人说道:“既然是这么难缠的小子,那就给我吧。我今天就跟夫人和阿鹤说说。”说着,便连听都不听,径直进了里面。
若是让夫人知道就麻烦了,佐兵卫也害怕起来,于是顿时对伊织好了起来。不过,解开绳子之后,伊织也半天没有停止抽泣。
大拉门放下来了,店铺也关了,时间已是黄昏时分。看来那个南蛮屋的人在后面受到了款待,只见他带着一点微醉,乐滋滋地正要回去,忽然在泥地房间的一角看到了伊织,便说道:“我跟他们交涉了半天想要了你去,可夫人和阿鹤说什么也不肯。看来她们还是喜欢你的。所以你就先忍忍吧。不过,从明天起,他们再也不敢对你那样了。喂,你听见没有,小子,哈哈哈。”说着便摸了摸伊织的头,回去了。
那人并未撒谎。或许真的是他的话管用了吧。从第二天起,伊织便被送到了店附近的私塾,被准许上学了。而且,内宅里还传下话来,准许伊织在去私塾上学的这段时间里佩刀。从此之后,佐兵卫和其他人也都不大刁难他了。
可是,自此以后,伊织的眼神再也没有安稳下来过。即使在店里,他的眼睛也总是盯着外面的道路。而且,一看到有身影跟他那日思夜想的姐姐相似的女人路过,他的脸色便会一下子大变。有时甚至还跑到路上,目送对方离去。
就这样,八月过去了,时间到了九月初。从私塾回来的伊织无意间往店前一站,“啊?”他顿时惊呆在了那里,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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