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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之壳

 一
 

 情要追溯到以前。去年自从仕宦将军家的希望破灭,武藏便奋笔在传奏府的单扇屏风上留下一幅武藏野之图,然后便离开了江户。之后他究竟去了哪里呢?有时他忽然现身,有时则飘然遁形,有如飘荡在山间的白云一样,他的足迹一直飘忽不定。看上去,他似乎有一个确定的目的和一定的原则,却又似什么都没有。
虽然他自以为心无旁骛,专心前行,可在路人看来,他完全是一副自由自在、随心所欲、走走停停的样子。
从武藏野西郊走到相模川的尽头,从厚木驿站起,他的眼前便尽是大山、丹泽等山峦了。而由此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究竟是如何度过的,恐怕就无人知晓了。大约两个月后,蓬头垢面的他从山上下来。尽管是为了解开心中的迷惘才隐遁到山里,可被冬季的山雪驱赶下来的他,脸上却刻着比进山前更为痛苦的迷惘。难解的心结不断地折磨着他的心灵。一个心结刚解开,另一个心魔随即又向他扑来。他甚至觉得剑和心全都变成了空虚的东西。
“不行。”有时,在嗟叹之中,他甚至想抛弃自己。“索性……”他不禁憧憬起常人的安逸来。也不知阿通怎样了?他立刻挂念起来。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享受安逸,立刻就能和她实现安逸生活。只要自己愿意寻找那一百石或二百石的食禄来糊口,这种机会随处都是。
可是,这样就行了吗?回头再扪心自问,他决不甘受这种终生的束缚。他责骂起自己来:“懦夫!你在迷惘什么?”他仰望着难以攀登的高峰,痛苦挣扎。
有时,他觉得自己浅薄、卑鄙,像饿鬼一样陷入烦恼之潭。有时,他又会心静如水,有如峰顶的明月一样,毫不怯懦,独享孤高。总之,从早到晚,他浊了又清,清了又浊,他的心灵,他的热血,太过多情,太过多恨,又太过浮躁。
如同心中忽明忽暗的幻象一样,表现在外的他的剑,也仍未达到令自己满意的境界。他太了解自己在剑道上的差距和不成熟了,迷惘和苦闷便会时常向他更加猛烈地袭来。
进入山里后,心越静,他便越留恋人间,越思念女人,热血简直要令他发疯。不管如何吃野果浴瀑布,如何折磨自己的肉体,他还是会梦到阿通,陷入梦魇。
大约两个月后,他就再也无法在山里待下去,垂头丧气地下了山。在藤泽的游行寺驻足数日后,他又绕到了镰仓,不料,竟在禅寺里遇见了一个比自己还痛苦的男子,便是旧友又八。

 二
 

 从被赶出江户后,又八就来到了镰仓。他早就听说镰仓寺院众多,他也正陷入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烦恼之中。不过,他再也无意回到过去的懒散生活。
武藏便对他说:“仍不为迟。只要从现在起重塑自己,融入这个世界就可以。一旦自暴自弃,那你的人生就完了。”
武藏不断地鼓励着他,又补充说:“话虽如此,不过,说实话,我武藏现在也有一种面临四壁之感,也时常被困于虚无之中,常常怀疑自己,做什么都提不起神来。这种无为之病,我每隔两三年便会患一次。每当患病时,我就鞭笞着自己的懦弱,鼓励自己,而一旦踢碎无为的躯壳,从里面爬出来,便又会有崭新的前途展现在眼前。我便会一路狂奔,径直走下去。只是,到了第三年或第四年的时候,我就会又碰到一面挡在眼前的绝壁,又患上无为之病。”
武藏坦诚地告白之后,又向又八说道:“可是,我这次的无为之病有些重。我一直在壳中与壳外的黑暗中无力地挣扎,怎么也打不开这躯壳,每天都在受这种无为日子的痛苦折磨。后来,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我想我只能借助此人的力量了。于是,我便下山来到这镰仓,打探此人的消息。”
武藏所说的是在他二十岁前后,迷惘于求道之途时,曾经常去京都妙心寺的禅室接受启蒙的前法山住持愚堂和尚,又名东寔的一名禅师。
听他这么一说,又八立刻说道:“若是这位禅师,请一定帮我引荐一下,求他收我为弟子。”
开始时,武藏也一度怀疑又八所说是否出自真心,可听到又八在江户的种种惨痛经历之后,“原来如此,你竟如此可怜,怪不得会有如此想法”,武藏这才理解了他的心情,发誓入门之事一定会帮他引荐。二人一起找遍了镰仓的所有禅门,却始终没有找出禅师的下落。
虽听说愚堂禅师数年前已离开妙心寺,从东国踏上了奥羽之旅,可他云游四方飘忽不定,有时会被招至主上后水尾天皇的御前,在清凉的法筵上讲禅,有时则连一名弟子僧人都不带,独自走在偏僻的乡间路上,日暮途穷,连一顿晚饭都难以吃上。
“你们不妨去冈崎的八帖寺问问,大师经常会在那里停留。”
就这样,在好心人的指引下,武藏与又八便来到了冈崎,可愚堂禅师仍未在这里。不过,寺里人说,禅师前年曾在这里露了一面,说是返回陆奥时可能还会来这里一趟。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禅师回来吧,等多少年也要等。”于是,武藏便在市镇上寻了处临时的房子住下,又八则借住在斋堂后面的小屋,二人一同等待禅师的归来,一晃已在此等了半年有余。

 三
 
“小
 屋里蚊子太多了。”尽管又八一直焚着蚊香,可他还是无法忍耐。“武藏先生,咱们还是到外面去吧。虽说外面也有蚊子,毕竟会好一点……”说话间仍揉搓着眼睛。
“嗯,哪儿都有。”武藏便先出去。就这样,倘若每次造访都能为又八的心弥补一点不足的话,他也能比较心安。“去正殿的前面吧。”
因为是深夜,那儿没有一个人,大门紧闭,风很通透。
“我想起七宝寺来了。”又八坐在走廊上,脚放在台阶上,喃喃说道。每当二人碰面时,即使野果野草的话题都会让他们立刻谈起对故乡的回忆来。
“嗯。”武藏也涌出了同样的回忆。之后二人便陷入沉默,不再谈论故乡,每次都是这样。
因为一旦谈起故乡,二人自然会联想起阿通的事情,又八母亲的事情,以及种种苦涩的回忆,这都会破坏二人如今的友情。又八似乎害怕这个话题,武藏也刻意回避这个话题。
可唯独今晚,又八似乎想谈得更深入一些,便说道:“七宝寺的山比这儿的要高,山脚也跟这儿的矢矧川一样流淌着吉野川。只是,这里没有千年杉。”又八一面注视着武藏的侧脸一面说着,突然,“对了,武藏先生。我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说,想求你件事,可一直说不出口。有件事我想请你答应我。不知你能不能做到?”
“我?唔,什么事?说来听听。”
“就是阿通的事。”
“哎?”
“阿通……”话还未说出来,又八涌动的感情便缠住了舌头,眼看着落下泪来。
武藏也有些动容。又八突然提起这彼此讳莫如深的话题,武藏也难以揣测他的意图。
“虽然你我已经消除隔阂,能够在这样的夜里彻夜畅谈,可那阿通,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不,是将来会怎样。最近,我时常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有愧于她。多年来,是我让阿通吃尽了苦头。我曾一度像鬼一样缠着她,虽然也曾在江户共居一室,可她怎么也不原谅我。想来,自从去关原参战后,阿通便已是从我这根树枝上落到地上的花了。如今的阿通,已经是盛开在别处土地、别处花枝上的鲜花了。”
“……”
“喂,武藏,不,武藏先生,我求你了!你就娶了阿通吧。能拯救阿通的只有你。若是从前的又八,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说,可是为了弥补从前的过错,我决定今后皈依沙门。我已经完全死心,只是仍不能彻底放心。求求你,找到阿通,满足阿通的愿望!”

 四
 

 夜已经到了丑时三刻。只见武藏从八帖的山门出来,在松涛的黑暗中默默朝山麓走去。他抱着胳膊,低着头,仿佛无为和空虚的烦恼正纠缠在脚底似的朝下走去。
刚才在正殿前分别时又八的话语,无论任松涛如何冲刷,也始终无法从耳畔消失。“我求你了,阿通就交给你了!”那声音是那么真切,神情也是那么诚挚。
在对自己说出来之前,又八一定不知烦闷了多少个夜晚,一定不知经历了多少痛苦吧。可令武藏无法否认的是,其实,自己反倒有更多的迷惘和苦闷。
“我求你了!”差点要跪求自己的又八,在从这日夜的煎熬中解脱出来后,反倒因为终得解脱而泣不成声,在悲伤和法悦交织的莫名心情中,有如一个新生儿一样,已在寻找其他的生命意义。
当又八对自己说出这些的时候,武藏无法说不。至于“我无意娶阿通为妻。她以前就是你许婚的妻子。你要展示出自己的忏悔和真心来,与阿通破镜重圆!”之类,武藏更是说不出口。
那么,他到底是怎么说的呢?实际上,自始至终,武藏什么都没有说。无论说什么,武藏的话都是虚伪的。因为,盘踞在他心底的真心正在审视着他,让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相反,今夜的又八却是彻底放下了。因为,只要阿通的事情解决不了,即使自己变成沙门弟子,即使去做其他任何修行,自己也终将一事无成,又八如此说。他还说:不是你劝我修行的吗?既然你还把我看作朋友,那就连阿通也一起救救吧,这同时也是在拯救我。那语气俨然是七宝寺时代年幼的挚友的语气,最后,他竟号啕痛哭。从四五岁时起就熟悉这张面孔了,没想到他竟是一个如此纯情的男子。望着他的身影,武藏由衷地被他的真挚打动,同时,也为自己的丑陋、迷惘深感惭愧。
临别时,又八抓住他的袖子,绝望地又求他,武藏只好说了一句“我会考虑的”。可又八并不放弃,仍要他立刻答复,他这才终于丢下一句“你容我想想”,便仓皇逃出山门。
卑怯!武藏一面责骂自己,一面叹息地审视着越发无法从无为的黑暗中解脱出来的自己。

 五
 

 未被无为所困,便无法体会到无为的痛苦。安乐是所有人的希求,无为却与安乐的心境有着天壤之别。想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到。尽管拼命挣扎,大脑和眼睛却充满迷茫。说是一种病,可肉体上并无任何异样。就像头已撞向墙壁,退无法退,进又不可能。真是一筹莫展,寸步难行。最终竟怀疑起自己,蔑视起自己,不由得哭泣起来。真是浅薄的自己。
武藏尝试着愤怒,试着反省自己。可是,仍旧无济于事。其实,就在从武藏野抛下伊织,离开权之助,并且与江户的所有知己诀别,像风一样离去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感到了些许征兆。“所以,我决不能就这样下去!”他自以为自己勇往直前,已经打破了那个躯壳。可半年多以后,他才发现,那个本该破碎的躯壳依然在顽固地包围着空虚的自己。所有的信念都开始丧失,自己俨然蝉蜕似的身影,直至今晚仍轻飘飘地行走在黑风之中。阿通的事情,又八的嘱托,现在的他根本无法解决这些,无论怎么想也理不出个头绪。
矢矧川的水面越来越宽阔,四周已微明。河风掀着草笠的边缘,嗖嗖而过。
这时,只听嗖的一声,混着呼啸的河风,一样东西忽然低吼着从武藏身边掠过。当那东西从距武藏不足五尺的地方一穿而过时,武藏却似乎更快,再看时,他早已不在原地。
轰的一声!连矢矧川都同时鸣动。分明是火枪的声音。是用强大的火力从远方射过来的,仅仅凭借那弹吼与轰鸣之间两次呼吸的间隔便不难明白。
武藏呢?再看时,他早已飞身跳进矢矧桥桁的后面,像蝙蝠一样立刻贴在那里。他这才不由得地回想起邻家夫妇一直提醒自己的话来。可是,冈崎怎么会有敌视自己的人呢?他实在想不明白。到底会是什么人呢?他想象不出来。
对。干脆就趁着今夜看个究竟。就在身体贴上桥桁的一刹那,他如此想道。于是,他屏住呼吸,静观其变。
不久,只见三个男人的影子像松果一样被风吹了过来。果如所料,一来到这里,三人便频频在武藏刚才所站地方的附近张望。
“奇怪啊。怎么没有呢?不是在更靠近桥的那边吗?”
看来,对方满以为所狙击的目标已倒地成为尸骸,所以已将火绳扔掉,只带着火枪赶来。火枪上的黄铜卷熠熠闪光,即使带到战场上去也毫不逊色。而抱着火枪的男子和另外两名男子全都是黑色装束,只露出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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