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剑圣宫本武藏.第二辑> 圆

 一
 

 都,已越来越近了。想来,愚堂一定是要去往京都吧。花园妙心寺本就是他的总本山。至于何时才能到达京都,这就完全要看他的心情了。
在被雨封在客栈里出不了门的日子里,武藏每每往里窥探,总会看到又八在给愚堂针灸。
他们已来到美浓。在大仙寺待了有七天之多,在彦根的禅寺也住了好几日。禅师住客栈,武藏也住客栈附近。禅师住寺院,武藏便睡在山门。他在什么地方都能入睡,一门心思等待着从禅师口中获得一言之教的良机。不,不是等待,是在苦苦追寻这机会。
睡在湖畔寺院山门的那晚,武藏感知到秋天的降临。不觉间已是秋天了。再看看自己,已完全变成了一名乞丐。在得到禅师的心药之前,他发誓不梳理蓬乱的长发,不洗澡也不剃须,任凭雨露打湿自己的衣服。他的胳膊和胸膛也干巴巴的,摸上去像松树皮一样粗糙。
一吹即落般的星星,是秋已到来的征兆。一枚草席便是自己的归宿。
“我到底在犯什么傻?”武藏忽然冷冷地嘲笑起自己发疯般的心情来。我究竟要知道什么?到底要向禅师求什么?倘若不如此追求,就无法生活了吗?他可怜起自己来,甚至可怜起寄生在自己愚钝之身上的虱子。
面对苦求的自己,禅师已明确回绝。他已经说了:无一物。向人强求并没有的东西,这也实在是勉为其难。无论自己再怎么追随,禅师也只把自己当成路边的狗一样睬都不睬一眼,可即便如此,自己也没有理由憎恨禅师。
武藏透过须髯望着月亮。不知何时,一轮秋月已挂在山门之上。四周仍有蚊子,他的皮肤甚至已感知不到蚊子的叮咬。可是,被叮咬之后的皮肤会形成血肿,形成无数芝麻粒般的肿包。
“啊,想不明白。”解不开的心结只有一个。只要将其解开,那郁结的剑,还有其他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可他怎么也解不开。倘若自己的道业就此终结,还不如死了好。找不到活着的意义,让他寝食难安。
那么,武藏想不开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剑的修为?不全是。是处世的方向?也不止如此。是阿通的问题?不,若是只为恋情,一个男人不会如此消瘦和憔悴。这是一个包容一切的大问题。可是,如果从天地之大来看,或许,这又只是沧海一粟般的小事。
武藏把草席裹在身上,像结草虫一样卧在石头上。又八睡得如何?感觉不到痛苦的又八跟因为痛苦而追赶痛苦的自己两相比较,他竟忽然羡慕起又八来。
不知看到了什么,不久,武藏站了起来,凝望着山门的柱子。

 二
 

 藏久久地凝望着挂在山门柱子上的一副长联。借着月光,他读起那两根柱子上的文字来:汝等请务其本,白云感百丈大功,虎丘叹白云遗训,先规如兹,切莫误摘叶寻枝。
这一定是这里开山大灯的遗训吧?切莫误摘叶寻枝——武藏反复回味着这一句。枝叶,对,世上只为细枝末叶而心烦的人何其多。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想到这里,他顿觉浑身轻松。
为什么追求剑人合一的剑法就无法大成呢?为何就不能心无旁骛呢?为何就做不到心静如水呢?那件事?这件事?不需要左顾右盼。一条道走下去就行了,为何还要瞻前顾后?!
道理虽是这样,可正是因为这一条道已无法再走下去,自己才心生旁骛,才被摘叶寻枝这种愚蠢的焦躁所困扰。
怎样才能打开这种僵局呢,如何才能进入核心并打破这个核心呢?
自笑十年行脚事,瘦藤破笠扣禅扉,原来佛法无多子,吃饭吃茶又着衣。这是愚堂禅师自嘲之作的一个偈子。
武藏现在想了起来。自己也正好是那年龄。慕愚堂禅师的大名初次赴妙心寺造访时,愚堂突然大喝一声:你究竟有何见地,要来作愚堂的门中客?简直要踹出来似的把自己轰了出来。后来,或许是自己的某些方面得到了愚堂的认可,便被允许入室,可有一次,愚堂竟将前面的诗展示给自己,并嘲笑说,修行,修行,你的嘴上老挂着这两个字,怎么能成功?
自笑十年行脚事。愚堂早就在十年前教给自己了,看到十年之后的自己仍彷徨在“道”上,他一定觉得自己是一个难以救赎的蠢物而唾弃自己了吧。
武藏呆呆地站着,再也无心睡觉,便绕着山门转了起来。
这时,夜半的寺院中忽然有人走了出来。武藏无意间抬头一看,竟是带着又八的愚堂。脚步比任何时候都急。莫非本山那边出了急事要匆匆赶回京都?他们拒绝了寺里人的送行,径直过濑田大桥而去。
武藏当然不会就此错过。“若落在后面就糟了。”于是他追赶着银白月光下的身影,无尽地追慕而去。

 三
 

 街的房子全陷入了沉睡。白天时看到的那大津绘屋、混杂的客栈、药店的招牌,也全都关门闭户,在空无一人的深夜街道上,只有白亮的月光投下。这儿是大津的市镇。不过,眨眼间这里也被抛在身后。道路变成了爬坡。夜雾静静地笼罩在三井寺和世喜寺的山上。路上的行人很少,几乎没有。
不久,武藏来到山岭上。前面的愚堂已停了下来,正与又八说着什么,仰望着月亮歇息。
前方便是京都。倘若回头望望,琵琶湖已尽收眼底。除了一轮淡月之外,天地全是一色,夜雾中的大海正映着云母光。
武藏稍迟一步登上山顶。没想到愚堂和又八竟停下了脚步,当近在咫尺地望着二人的身影,看到对方也在凝望着自己时,武藏不由得愣住了。
愚堂无言,武藏也无语。事实上,这种无言的对视已不知是第几十天了。
“机会就在眼前。”武藏顿时反应过来。京都已近在咫尺。一旦禅师躲进妙心寺的禅洞里,自己就算再等上几十日也未必有接近的机会。
“喂!”他终于喊了起来。可是他思虑过度,结果胸腔膨胀,声音阻塞,正如一个孩子欲对父母说出难言之隐时的恐惧一样,竟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了。
什么事——对方连这么一句都没有问。有如涂过干漆一样的愚堂脸上,只有两只眼睛是白色的,憎恨般地盯着武藏的身影。
“喂,大师……”第二次喊起来的时候,武藏甚至已无法分辨前后方向。他只觉得自己像一个痛苦燃烧的火球一样滚了过去,扑倒在愚堂脚下。
“赐我一言!赐我一言!”只说了这一句后,他便脸伏在大地上,再也不起。然后,他全神贯注地用全身的力量等待着对方的一言,可一直,一直都没有回应。
武藏终于等不下去,今晚一定要把心中的疑问弄清楚,可他正要开口时——
“我早就知道了。”愚堂这才开口,“又八每晚都会跟我说,我已经全知道了。连那女人的事也知道了。”
最后的一句让武藏只觉得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连脸都抬不起来了。
“又八,借我棒子一用。”
愚堂说着,接过又八捡起的木棒。武藏早已做好头上要挨三十棒的思想准备,闭上眼睛。可是,木棒并未朝他的头上打来,而是在他所跪坐的周围画起圈来。
愚堂用木棒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武藏正处在圆的中央。

 四
 
“走
 。”愚堂丢下棒子,催促着又八头也不回地走去。
武藏再次被留了下来。与在冈崎时不同,到了这一步后,他终于愤怒了。对于一个心情惨淡,苦行修炼,数十日真心求教的晚辈,这样太不仁慈了。残酷无情,不,简直是太愚弄人了!
“臭和尚。”武藏瞪着远方,愤然地咬着嘴唇。上次说的“无一物”,便是和尚惯用的骗人把戏,还煞有介事地说是什么绝无的头脑——空空如也的头脑云云。
“好,走着瞧。”从此以后再不求他。世上哪里有什么可以仰仗的师父,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武藏甚至为自己一贯的想法而后悔。自力更生,除此之外别无他道。总之,他是人,自己也是人,无数的先哲也全都是人,自己用不着再去求他。
武藏忽然愤怒地站了起来。虽然仍在睨视着远处的月亮,可渐渐地,他眼中的火焰冷却下来,视线也自然地返回到自己的身上和脚下。
“咦?”他站在原地,不禁环视起四周。他发现了立在圆中央的自己。“借我棒子一用”,他想起了愚堂刚才说的话。当愚堂把木棒戳在地上时,他还以为是要向自己打来呢,没想到竟是在自己周围画了个圆圈,武藏这才意识到。
“什么圆呢?”武藏一动不动地思索起来。
圆——圆——无论怎么看,圆线始终都是圆的。没有尽头,没有曲折,没有穷极,没有迷惘。若把这圆在乾坤中展开,便会成为天地。若将这个圆缩小,就会变成自己这一点。自己是圆,天地也是圆,二者是同一物。
啪!武藏忽然右手拔出一把刀,立在圆中凝视。只见自己的影子形状就像日语片假名的“オ”字一样映在地上,而天地之圆仍庄严存在。既然没有两个不同的异物,自己的身体也应该是同一的道理,只是影子以不同的样子映出来而已。
“影子——”武藏望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并非自己的实体,自觉日暮途穷的道业壁垒也是影子,是自感走到尽头的心的影子。
“哈!”他剑劈长空。虽然左手划过的短刀的影子看上去变了,可天地之象仍未变化。二刀即一刀,即是圆。
“啊……”武藏顿觉开悟。抬头一看,月亮就在天空。圆满的月轮既能看成是剑相,也能看成是渡世的心体。
“噢!大师!”武藏忽然如疾风一样奔跑起来,追赶着愚堂。不过,他已经对愚堂没有任何希求了,只是想为一时的憎恨说一声歉意。
可是,他却打消了这念头。
“这也是枝叶……”就在他茫然地伫立在蹴上一带时,京都各街市的屋顶和加茂之水已隐隐地从浓雾之中现出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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