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鞋
一
正
如岩流府中的传闻那样，当日傍晚时分，武藏的身影便已经出现在同一片土地上。武藏经由海路，早在数日前便已抵达赤间关，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到来。他自己躲了起来，一直在休息。
十一日这天，他渡海来到陆上的门司关，不久后便进入小仓城，打算到藩老长冈佐渡的府上拜访一下，打个招呼，了解一下比武当日的地点、时刻，并表个态后直接从大门返回。
负责通报的长冈家家士尽管听了他的交代，却无法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武藏，不禁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说道：“实在让您费心了。不过，主人尚未从城府回来，想必马上就回来了。快请进来休息一下吧。”
“多谢，不过，只求您把在下刚才的话转达给大人就行了。除此之外，在下别无他事。”
“可您好容易来一趟。主人回来后不知会多么遗憾呢。”通报的家士宁愿冒擅自做主之嫌，也不愿放武藏回去，一再挽留。“就请稍候一下吧。尽管佐渡大人不在，还是请进府歇息一下。”说罢，急忙进去通报。
就在这时，走廊上忽然传来急促的跑步声，武藏一愣，抬起头来。“师父？”只见一名少年顿时从式台上跳下来，一头扑进武藏的怀里。“哦，伊织啊？你长大了。”
“师父知道我在这儿？”
“长冈大人写信告诉我了，在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宅子里也听说了。”
“怪不得您不吃惊呢。”
“唔。有这家人的照顾，师父再也放心不过了。”
“唉……”
“叹什么气？”武藏抚摸着伊织的头，说道：“既然受人照顾，可千万不要忘了佐渡先生的恩情啊。不只武道，学问也必须要做。平常凡事要慎重礼让，遇事时，即使朋辈们避让的也要争着去做。”
“是。”
“你既无母亲也无父亲，孤身一人长大，容易冷漠待人，对世事易抱有偏见。你可千万不能这样，要带着一副热心肠活着。如果自己的心冰冷，便无法体会到别人的温情。”
“是。”
“你虽伶俐，可生性粗野，遇事容易着急。一定要慎重。虽然你尚年幼，有的是时间，可还是要珍惜生命。为了有朝一日能在遇到事情时为国家为武士道而献身，你必须要珍惜生命。要珍惜、热爱自己的生命。要光明磊落。”武藏抱着伊织的头，深情地、依依不舍地说着。敏感的伊织本来就满怀忧伤，一听到生命二字，顿时在武藏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二
自
从被长冈家收养后，伊织额发梳得更加齐整，仪表也更加整洁，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家仆，连布袜穿的都是白色的。武藏光是看到这些便放心了。既然这样，刚才就不该再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他有点后悔。
“不要哭了。”武藏斥责了一句，可伊织仍未停止哭泣。武藏胸前的衣服都快被他的眼泪打湿了。
“师父……”
“让别人看见会笑话的。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到了后天，师父就要赶赴船岛了啊。”
“必须得去。”
“师父一定要获胜。我可不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与师父见面。”
“哈哈哈哈。伊织，原来你是担心后天的事才哭啊？”
“可是，有好多人都敌不过岩流先生。人们都说‘武藏也是答应了一个不得已的约定’。您一定能获胜吧？师父，能获胜吧？”
“不要担心，伊织。”
“那就是说，一定没问题了？”
“师父只是想，就算失败，也要败得光明磊落。”
“如果没有把握取胜，师父，您就趁现在逃奔他乡吧。”
“世上的传闻没错。这的确是一个不得已的约定，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一旦逃走，武士道也就荒废了。而一旦武士道出现荒废，那就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耻辱了。世上的人心也会随之堕落。”
“可是，师父，您刚才不是还教我要珍爱生命吗？”
“是啊。师父刚才教给你的，全是师父的短处，全都是师父自己不好的地方，做不到的地方，全都是我无能为力而后悔不迭的地方——我之所以告诉你，就是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后尘。倘若我武藏真的化成了船岛的泥土，你就更要以我为戒，千万不要为无谓的事情送掉性命。”由于武藏自己也难以摆脱无尽的伤感，便强行把伊织的脸从胸前推开，说道：“虽然我刚才已经拜托过通报人了，不过，在这里我就再求你一次吧，佐渡先生回来后，你一定要替我问候他。反正还会在船岛与他会面的。”
武藏说着便要朝门口走去，伊织连忙抓住他的斗笠，“师父……师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一只手抓着武藏的斗笠不放，一只手不停地擦着泪，抽泣不已。
这时，一旁的二门栅门处稍稍开了一道缝，一人挤出来说道：“您就是宫本先生吗？小的是这里的仆从，名叫缝殿介。您看伊织那舍不得的样子，连小的都看不下去了。或许您还有别的急事，可难道连一夜都没空住下来吗？”
“这……”武藏朝其点点头，说道，“多谢您的好意，可在下已是可能要化为船岛泥土之身，倘若再在此留下一两夜的宿缘，反而会给我这个即将逝去之人和身后人留下诸多烦扰。”
“您过虑了。如果让您回去，或许我等也会挨主人责骂。”
“详情我会再次致信给佐渡先生解释。今天只是前来打个招呼，告诉在下到了而已。请转达我对先生的问候。”说罢，武藏出门而去。
三
“喂
——”有人在呼喊。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喊了起来：“喂——”呼喊者挥着手，所喊的对象正是刚刚造访长冈佐渡的府邸，打过招呼后便来到传马河岸，又朝到津的海滨方向走去的武藏。呼喊者有四五名，一看就知道是细川家的藩士，并且全都是一把年纪，其中还有白发的老武士。
武藏并未察觉，默然站在海边。太阳已开始西沉，灰色渔船的帆影静立在晚霞中。距此约一里远的船岛则在一旁较大的彦岛后面若隐若现。
“武藏先生。”“这不是宫本吗？”年长的武士们跑过来，在他身后停下。
当听到有人从远处呼喊的时候，武藏就曾回头一次，他知道这些人的到来，不过由于全都是些陌生人，他并未想到对方是在喊自己。
“咦？”武藏正纳闷时，其中一位年长的老武士说道：“你已经忘了吧？也难怪认不出来了。老夫内海孙兵卫丞。我们原本都是你的老家作州竹山城新免家的人，人称六人众。”
接着，其他人也一一报上姓名：“在下香山半太夫。”“鄙人井户龟右卫门丞。”“船曳木工右卫门丞。”“木南加贺四郎。”
“我们与你都是同乡，并且，北海孙兵卫丞和香山半太夫二位跟令尊新免无二斋还是至交。”
“原来如此。”武藏脸上立刻露出亲切的笑容，向几人点头致意。果然，听口音，他们说话的确带着一股特有的乡音，这不禁令他立刻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甚至还从中嗅到了一股家乡的泥土香气。
“请恕在下未及时报上姓名。的确，在下正是诸位要寻找的宫本村无二斋的儿子，幼名武藏者。各位同乡，大家怎么一起到这儿来了？”
“关原合战之后，你也知道，主家新免家灭亡。我等也成了浪人，流落九州。后来便来到这丰前，一度靠做马草鞋等勉强糊口。后来有幸得遇细川家的先主三斋公，如今全在该藩效力。”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在这里得见亡父的朋友。”
“我们也很意外。真令人怀念，真想让故去的无二斋先生看一看你现在的风采啊。”半太夫、龟右卫门丞等人回忆着过去，上上下下打量着武藏。
“怎么把正事给忘了。事实上，刚才去家老府上时，听说你来了，却立刻又走了。这怎么能行呢，我们便慌忙追了出来。我们跟佐渡大人早就商量好了，你到小仓之后务必要住一夜，好让我等设一夕之宴相待。”
木工右卫门丞这么一说，半太夫也附和道：“没错，你真是太不给面子了。哪有只在大门口打个招呼就回去的道理？快过来，无二斋的儿子。”说罢，连拉带拽，仗着他们是父亲朋友的身份，不容分说便拉起武藏往前走了起来。
四
实
在无法拒绝，武藏便不由得跟着走。“不，还是不去了吧，多谢众位的好意。”武藏止住脚步，刚要推辞，众人立刻道：“为什么？我们几个同乡好不容易来迎接你，为你壮行，可你却——”“这也是佐渡大人的意思。你若不去，也对不住佐渡先生啊。”“还是说，你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他们的感情似乎受到了些许伤害，尤其是自称与无二斋是莫逆之交的内海孙兵卫。“有你这样办事的吗？”他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不满。
“在下绝不是这个意思。”武藏连忙致歉，光是致歉还不够，对方仍追问理由。迫不得已，武藏只好说道：“虽然只是街巷传闻，不足为信，可据说由于此次比武，细川家的两位家老长冈佐渡大人和岩间角兵卫大人已出现了对立，而一藩的家臣们也由此分成了两派，对峙起来。一派拥护岩流，仗着君宠越发有恃无恐，而长冈佐渡大人，为了排挤岩流，也四处拉拢，壮大自己的派系。总之，路上到处都是这种莫须有的流言。”
“呵呵……”
“这恐怕只是街头的谣传，俗人的臆测吧。可是，人言可畏。在下乃一介浪人，没什么可顾忌的。可对于参与藩政的长冈大人和岩间大人来说，绝不能让民众产生这样的猜疑，哪怕是一丝一毫也不妥。”
“哦，原来如此！”老人们使劲点点头，“所以，你才不敢进家老府上？”
“不，这也只是托词。”武藏微笑着予以否认，又说道：“事实上，在下生来便是个野人，懒散惯了，向来不喜欢拘束。”
“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不过，仔细想来，或许也是无风不起浪吧。我们倒是没怎么注意。”老人们不禁感佩起武藏的深思熟虑来。可是，若就此分别也太过遗憾，众人便低头商量了一会儿，不久，木南加贺四郎代替众人表达了另一个希望：“事实上，每年的四月十一日这天，我们都会有一个聚会，十年来从未间断过。而且，人数也只限于同乡六人，从不邀请其他人。阁下既然也是同乡，令尊无二斋的朋友也在其中，刚才我们商量了一下，你也来参加吧。尽管会给你平添一些不便，不过这样就不同于进家老的府邸了，既没有世人的耳目，也不会招人说三道四。”说完，又补充道，其实他们此前就商量好，倘若武藏已经在长冈家落脚，几人的聚会便打算延期。为了谨慎起见才去长冈家确认，既然武藏有意避开长冈家，那今夜就请屈尊参加我等几人的聚会吧。
五
既
然如此，武藏也再无法拒绝，“既然诸位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便答应下来。
众人非常高兴，说道：“那就赶紧分头准备吧。”几人当即商量了一下，只留下木南加贺四郎一人陪伴在武藏身边。其余的人则说道：“既然这样，待会儿在聚会的席上见。”然后，众人各自回家而去。
武藏与加贺四郎在附近的茶屋等到日落，不久，在夜晚的星空下，武藏便在加贺四郎的引领下一起从市街来到近半里之遥的到津桥畔。
这里已是城郊，既无藩士的宅邸，也看不到酒亭之类。桥畔附近，草丛里隐没着几家专以旅人和赶马人为对象的简易酒馆和客栈，点点灯火若隐若现。
难道要将自己引往可疑之处？武藏不由心生怀疑。这些人都是有头有脸的藩士，而且考虑到香山半太夫、内海孙兵卫丞等人的高龄，一年一度的聚会也没道理非设在这荒郊野外不可啊，实在是匪夷所思。难不成是借着聚会的名义搞什么阴谋？不对，如果是这样，自己怎么一点也未从他们身上感到任何邪气和杀气呢？
“武藏先生，大家都到了。这边请。”加贺四郎让武藏站在桥畔等了一会儿，自己则往河滩方向窥望了一阵，然后招呼着武藏，寻着河堤上的小道，率先朝前走去。
“原来席位是在船上啊。”他一面为自己刚才的忧虑苦笑，一面跟着朝河滩走去，可不知为何，连个船影都没有看到。
不过，算上加贺四郎，六名藩士已全部到齐。再一看，所谓的席位，也只是铺在河滩上的两三片草席而已。席子上面，以香山、内海两位老人为首，井户龟右卫门丞、船曳木工右卫门丞、安积八弥太等人都正襟危坐。
“请你到这种席上，实在是失礼。不过，在这一年一度的聚会上，能有幸请到你这位同乡来参加，也堪称是缘分了。来来来，请先落座休息一下。”说着，他们让给武藏一张草席，并把刚才并未出现在海边的安积八弥太引荐给他：“这一位也是作州浪人，如今已是细川家的护卫。”
众人的殷勤态度，与在设有壁龛和银色拉门的客厅中的礼节毫无二异。武藏越发不解。这究竟是特殊的风流情趣，还是为避人耳目？可无论如何，即使被请至一张草席上也是客人，武藏只好恭谨地坐下。不久，年长的内海孙兵卫开口说道：“客人，请随便坐，不必拘礼。虽然我们也带来一些食盒酒馔之类，可待会儿才能打开。我们要先根据惯例做一些事情，时间并不长，还请稍候。”说罢，众人一齐分开双腿，重新盘坐好，然后各自解开自带的稻草捆，编起马草鞋来。
六
虽
然做的只是马草鞋，可做鞋的藩士们连句闲话都不说，目不斜视，态度严谨，堪称虔诚。他们不停地往手心里吐着唾沫，捋着稻草，就连那合起手掌搓草绳的力量里都透着一股热情，连外人都能一眼看出。
尽管武藏疑惑不已，可他根本没用奇怪或怀疑的眼光审视他们，只是默默地恭谨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做好了吧？”不久，香山半太夫老人开口说了一句，环顾其他人。老人已经做好了一双草鞋。
“做好了。”木南加贺四郎接着应道。“在下也做好了。”安积八弥太也把做好的一双鞋递到香山老人面前。
渐渐地，六双草鞋都已做好，堆放在地上。于是，六人这才掸去裙裤上的尘芥，重新穿好外褂，将六双草鞋摆放在供案上，置于六人中央。另外一个供案上则早就摆好了酒杯，一旁的盘子里还供着酒壶。
“那么，诸位。”年长的内海孙兵卫郑重地致起辞来，“自从那个我们人人难忘的庆长五年的关原合成以来，转眼已是十三年。诸位所以能苟活至今，还能有今日的荣耀，完全是仰仗藩主细川公的照顾。这大恩大德，我们子孙万代也不能忘记。”
“是……”众人微微低下头，正襟危坐地倾听着孙兵卫的致辞。
“不过，虽然旧主新免家已经灭亡，可新免家代代的恩情我们也不能忘记。还有，我们更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我们曾落魄至极在此流浪的经历。为了铭记这三件事，我们才每年聚会一次。首先，我们今年仍能平安地聚到一起，实在是可喜可贺。”
“没错，孙兵卫先生，诚如您所说，藩公的厚爱、旧主的恩情还有让我们一改往日沦落生涯的天地之恩，我们一刻也未曾忘记。”大家齐声说道。
接着，孙兵卫又说道：“那么，行礼！”
“是。”于是，六人正正膝盖，两手扶地，朝着夜色中泛白的小仓城，低头行礼。接着又朝旧主之地，同时也是众人的祖先之地——作州的方向，行礼叩拜。最后则朝着刚才做好的草鞋，双手扶地，虔诚地跪拜。
“武藏先生，我们现在要去河滩上的氏神庙参拜，并奉上草鞋，然后仪式就结束了。结束之后我们就可以把酒言欢了，所以，还请再稍候一下。”于是，一人捧着放有马草鞋的供案走在前面，其余五人跟在后面，朝氏神庙走去。众人将马草鞋结在鸟居前的树上，击掌合十后，便返回河滩的席子上。
然后，酒宴开始。虽说是酒宴，却也只是些煮芋头、树芽味噌笋等，顶多还有些鱼干之类，十分朴素，基本上就是农家宴。不过，众人却豪言快语，觥筹交错，聊得起劲。
七
众
人酒兴渐浓，无所不谈。武藏这才问道：“有幸参加这样一个融洽而不可思议的聚会，在下也很尽兴。可是，众位刚才的所作所为，比如做马鞋放在供案上朝拜，还有向故土以及居城叩拜之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他如此问，内海孙兵卫似乎等候已久，答道：“你问得好。也难怪你疑惑。”于是，便详细解释起原委来。
庆长五年，在关原合战中战败的新免家武士大部分都流落到了九州。这六人也是战败者中的一组。他们衣食无着，却心怀“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之念，于是便在桥畔租了一间简陋的仓库，用曾经天天摸枪的满是老茧的手做起了马鞋。三年间，他们一直靠向来往的赶马人售卖编制的草鞋来糊口。
“几个人怎么都有些怪怪的，绝非寻常之辈。”于是，赶马人便口口相传，不久，这传言就传进了藩里，传进了当时的主君三斋公耳朵里。
派人调查后，三斋公发现，他们都是旧新免伊贺守的家臣，是一群人称“六人众”的武士，于是心生怜悯，便下令征召他们。奉命前来交涉的细川家臣对他们说道：“虽然在下是奉命前来，可主公并未提及俸禄多少之事，经我等重臣商量，想给六位千石的俸禄，不知各位意下如何？”说完家臣便回去。
六人不禁为三斋公的仁慈而感泣。身为关原的战败者，就算被轰走也已是细川藩宽宏大量了。可对方不但未这么做，还赐给六人一千石之多的俸禄，哪里还有异议？只是，井户龟右卫门丞的母亲却说：理应拒绝。龟右卫门丞母亲的理由是：三斋公的宽厚仁慈无疑令人感激涕零。就算是一合的俸禄，对于你们这些做马鞋的人来说也是抬举，当然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可是，你们虽然落魄，却是新免伊贺守的旧臣，也曾是位在藩士之上的人。如今，你们竟为了六个人一共一千石的俸禄便欣然应招，传扬出去，岂不玷污了你们售卖马鞋的义举。并且，为了报答三斋公的恩德，你们必须要有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的觉悟才行。因此，这种像救济米一样的六人合在一起的俸禄不要也罢。就算你们愿意去，我也决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
于是，六人一致回绝。藩里的家臣便据实上报给了主君。三斋公听后，命道：你们重新去谈，就说长者内海孙兵卫丞千石，余者每人二百石。
于是，六人出仕一事便定了下来，终于到了难得的登城面君的日子，可眼见过六人潦倒模样的使者回来报告说：若不事先给他们一点补贴，他们恐怕连登城的服装都找不出来。
听了使者的提醒，三斋公笑道：“你就等着瞧吧。我要迎接的是一群志士，他们怎么会自寻难堪呢？”果然，靠做草鞋挣钱糊口的六人全都衣着笔挺，各自佩着合身的大小两刀登城而来。
八
武
藏兴味盎然地倾听着孙兵卫的话，出了神。
“就这样，我们六人便被征召任用了，不过想来，这全都是天地之恩。祖先之恩和主君之恩即使想忘记也无法忘记，一时用来糊口的马鞋之恩却容易忘却。后来，为了相互告诫，我们便决定将出仕细川家的本月本日作为每年聚会的日子，就这样坐在草席上回忆往昔，重新回顾三件恩情，同时以薄酒相庆。”
孙兵卫丞补充说完后，这才向武藏举起酒杯，又道：“哎呀，光顾着说我们的事了，请见谅。酒虽薄，肴虽简，可心意不变。后天的比武，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尸骨我们会替你收的。哈哈哈。”
武藏恭谨地接过酒杯，说道：“承蒙抬爱。这酒胜似高楼美酒。真羡慕你们的心态。”
“此话差矣。若羡慕我们，恐怕就只能做马鞋喽。”
这时，一点夹杂着碎石的泥土忽然从堤上塌落，滑到草丛里。众人不禁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蝙蝠般的人影一晃即逝。
“谁？”木南加贺四郎一跃而起，追了上去。另一人也匆忙跟了上去。
二人站在堤上朝远方张望了一会儿，不久，便大笑着向下面的武藏和朋友们报告：“似乎是岩流的门人。看到我们把武藏先生邀请到这儿碰头私语，一定是误以为我们在密谋帮忙的事情吧。已经慌忙逃去。”
“哈哈哈，难怪他们会有如此疑虑啊。”
虽然在座的人都光明磊落，可今夜城下的氛围又会如何呢？武藏不禁陷入沉思。久坐无用。正因为是同乡关系，自己才更得留意。实在不能连累这些无辜的武士。想到这里，武藏便谢过众人的好意，辞别快乐的草席，先行飘然而去。
飘然，这字眼多么适合描述武藏的行踪啊。
翌日已经是十二日。长冈家理所当然地以为武藏会在小仓城下某处等待，正派人分头寻找他的住处。
“为什么不挽留住他！”后来，用人和通报人无疑都受到了主人长冈佐渡的严厉斥责。昨夜在到津河滩迎接武藏并一同饮酒的六人，也在佐渡的吩咐下四处寻找起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自十一日晚上，武藏便行踪杳然。
“糟了！”比武之日已迫在眉睫，佐渡雪白的眉毛上挂满了焦躁。
当日，岩流时隔许久，再次登城，接受了忠利公的诚挚祝福和祝酒之后，意气扬扬地骑马回到了府邸。
傍晚时分，城下已传遍了关于武藏的各种流言。“他害怕了，吓跑了吧。”“一定是逃亡了。”“听说连个影子都没有找到。”众说纷纭。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正
如岩流府中的传闻那样，当日傍晚时分，武藏的身影便已经出现在同一片土地上。武藏经由海路，早在数日前便已抵达赤间关，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到来。他自己躲了起来，一直在休息。
十一日这天，他渡海来到陆上的门司关，不久后便进入小仓城，打算到藩老长冈佐渡的府上拜访一下，打个招呼，了解一下比武当日的地点、时刻，并表个态后直接从大门返回。
负责通报的长冈家家士尽管听了他的交代，却无法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武藏，不禁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说道：“实在让您费心了。不过，主人尚未从城府回来，想必马上就回来了。快请进来休息一下吧。”
“多谢，不过，只求您把在下刚才的话转达给大人就行了。除此之外，在下别无他事。”
“可您好容易来一趟。主人回来后不知会多么遗憾呢。”通报的家士宁愿冒擅自做主之嫌，也不愿放武藏回去，一再挽留。“就请稍候一下吧。尽管佐渡大人不在，还是请进府歇息一下。”说罢，急忙进去通报。
就在这时，走廊上忽然传来急促的跑步声，武藏一愣，抬起头来。“师父？”只见一名少年顿时从式台上跳下来，一头扑进武藏的怀里。“哦，伊织啊？你长大了。”
“师父知道我在这儿？”
“长冈大人写信告诉我了，在小林太郎左卫门的宅子里也听说了。”
“怪不得您不吃惊呢。”
“唔。有这家人的照顾，师父再也放心不过了。”
“唉……”
“叹什么气？”武藏抚摸着伊织的头，说道：“既然受人照顾，可千万不要忘了佐渡先生的恩情啊。不只武道，学问也必须要做。平常凡事要慎重礼让，遇事时，即使朋辈们避让的也要争着去做。”
“是。”
“你既无母亲也无父亲，孤身一人长大，容易冷漠待人，对世事易抱有偏见。你可千万不能这样，要带着一副热心肠活着。如果自己的心冰冷，便无法体会到别人的温情。”
“是。”
“你虽伶俐，可生性粗野，遇事容易着急。一定要慎重。虽然你尚年幼，有的是时间，可还是要珍惜生命。为了有朝一日能在遇到事情时为国家为武士道而献身，你必须要珍惜生命。要珍惜、热爱自己的生命。要光明磊落。”武藏抱着伊织的头，深情地、依依不舍地说着。敏感的伊织本来就满怀忧伤，一听到生命二字，顿时在武藏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二
自
从被长冈家收养后，伊织额发梳得更加齐整，仪表也更加整洁，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家仆，连布袜穿的都是白色的。武藏光是看到这些便放心了。既然这样，刚才就不该再说那些多余的话了，他有点后悔。
“不要哭了。”武藏斥责了一句，可伊织仍未停止哭泣。武藏胸前的衣服都快被他的眼泪打湿了。
“师父……”
“让别人看见会笑话的。有什么好哭的！”
“可是，到了后天，师父就要赶赴船岛了啊。”
“必须得去。”
“师父一定要获胜。我可不希望今天是最后一次与师父见面。”
“哈哈哈哈。伊织，原来你是担心后天的事才哭啊？”
“可是，有好多人都敌不过岩流先生。人们都说‘武藏也是答应了一个不得已的约定’。您一定能获胜吧？师父，能获胜吧？”
“不要担心，伊织。”
“那就是说，一定没问题了？”
“师父只是想，就算失败，也要败得光明磊落。”
“如果没有把握取胜，师父，您就趁现在逃奔他乡吧。”
“世上的传闻没错。这的确是一个不得已的约定，不过，既然到了这一步，一旦逃走，武士道也就荒废了。而一旦武士道出现荒废，那就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耻辱了。世上的人心也会随之堕落。”
“可是，师父，您刚才不是还教我要珍爱生命吗？”
“是啊。师父刚才教给你的，全是师父的短处，全都是师父自己不好的地方，做不到的地方，全都是我无能为力而后悔不迭的地方——我之所以告诉你，就是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后尘。倘若我武藏真的化成了船岛的泥土，你就更要以我为戒，千万不要为无谓的事情送掉性命。”由于武藏自己也难以摆脱无尽的伤感，便强行把伊织的脸从胸前推开，说道：“虽然我刚才已经拜托过通报人了，不过，在这里我就再求你一次吧，佐渡先生回来后，你一定要替我问候他。反正还会在船岛与他会面的。”
武藏说着便要朝门口走去，伊织连忙抓住他的斗笠，“师父……师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低着头，一只手抓着武藏的斗笠不放，一只手不停地擦着泪，抽泣不已。
这时，一旁的二门栅门处稍稍开了一道缝，一人挤出来说道：“您就是宫本先生吗？小的是这里的仆从，名叫缝殿介。您看伊织那舍不得的样子，连小的都看不下去了。或许您还有别的急事，可难道连一夜都没空住下来吗？”
“这……”武藏朝其点点头，说道，“多谢您的好意，可在下已是可能要化为船岛泥土之身，倘若再在此留下一两夜的宿缘，反而会给我这个即将逝去之人和身后人留下诸多烦扰。”
“您过虑了。如果让您回去，或许我等也会挨主人责骂。”
“详情我会再次致信给佐渡先生解释。今天只是前来打个招呼，告诉在下到了而已。请转达我对先生的问候。”说罢，武藏出门而去。
三
“喂
——”有人在呼喊。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喊了起来：“喂——”呼喊者挥着手，所喊的对象正是刚刚造访长冈佐渡的府邸，打过招呼后便来到传马河岸，又朝到津的海滨方向走去的武藏。呼喊者有四五名，一看就知道是细川家的藩士，并且全都是一把年纪，其中还有白发的老武士。
武藏并未察觉，默然站在海边。太阳已开始西沉，灰色渔船的帆影静立在晚霞中。距此约一里远的船岛则在一旁较大的彦岛后面若隐若现。
“武藏先生。”“这不是宫本吗？”年长的武士们跑过来，在他身后停下。
当听到有人从远处呼喊的时候，武藏就曾回头一次，他知道这些人的到来，不过由于全都是些陌生人，他并未想到对方是在喊自己。
“咦？”武藏正纳闷时，其中一位年长的老武士说道：“你已经忘了吧？也难怪认不出来了。老夫内海孙兵卫丞。我们原本都是你的老家作州竹山城新免家的人，人称六人众。”
接着，其他人也一一报上姓名：“在下香山半太夫。”“鄙人井户龟右卫门丞。”“船曳木工右卫门丞。”“木南加贺四郎。”
“我们与你都是同乡，并且，北海孙兵卫丞和香山半太夫二位跟令尊新免无二斋还是至交。”
“原来如此。”武藏脸上立刻露出亲切的笑容，向几人点头致意。果然，听口音，他们说话的确带着一股特有的乡音，这不禁令他立刻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甚至还从中嗅到了一股家乡的泥土香气。
“请恕在下未及时报上姓名。的确，在下正是诸位要寻找的宫本村无二斋的儿子，幼名武藏者。各位同乡，大家怎么一起到这儿来了？”
“关原合战之后，你也知道，主家新免家灭亡。我等也成了浪人，流落九州。后来便来到这丰前，一度靠做马草鞋等勉强糊口。后来有幸得遇细川家的先主三斋公，如今全在该藩效力。”
“原来如此，没想到竟在这里得见亡父的朋友。”
“我们也很意外。真令人怀念，真想让故去的无二斋先生看一看你现在的风采啊。”半太夫、龟右卫门丞等人回忆着过去，上上下下打量着武藏。
“怎么把正事给忘了。事实上，刚才去家老府上时，听说你来了，却立刻又走了。这怎么能行呢，我们便慌忙追了出来。我们跟佐渡大人早就商量好了，你到小仓之后务必要住一夜，好让我等设一夕之宴相待。”
木工右卫门丞这么一说，半太夫也附和道：“没错，你真是太不给面子了。哪有只在大门口打个招呼就回去的道理？快过来，无二斋的儿子。”说罢，连拉带拽，仗着他们是父亲朋友的身份，不容分说便拉起武藏往前走了起来。
四
实
在无法拒绝，武藏便不由得跟着走。“不，还是不去了吧，多谢众位的好意。”武藏止住脚步，刚要推辞，众人立刻道：“为什么？我们几个同乡好不容易来迎接你，为你壮行，可你却——”“这也是佐渡大人的意思。你若不去，也对不住佐渡先生啊。”“还是说，你有什么不满意之处？”他们的感情似乎受到了些许伤害，尤其是自称与无二斋是莫逆之交的内海孙兵卫。“有你这样办事的吗？”他的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不满。
“在下绝不是这个意思。”武藏连忙致歉，光是致歉还不够，对方仍追问理由。迫不得已，武藏只好说道：“虽然只是街巷传闻，不足为信，可据说由于此次比武，细川家的两位家老长冈佐渡大人和岩间角兵卫大人已出现了对立，而一藩的家臣们也由此分成了两派，对峙起来。一派拥护岩流，仗着君宠越发有恃无恐，而长冈佐渡大人，为了排挤岩流，也四处拉拢，壮大自己的派系。总之，路上到处都是这种莫须有的流言。”
“呵呵……”
“这恐怕只是街头的谣传，俗人的臆测吧。可是，人言可畏。在下乃一介浪人，没什么可顾忌的。可对于参与藩政的长冈大人和岩间大人来说，绝不能让民众产生这样的猜疑，哪怕是一丝一毫也不妥。”
“哦，原来如此！”老人们使劲点点头，“所以，你才不敢进家老府上？”
“不，这也只是托词。”武藏微笑着予以否认，又说道：“事实上，在下生来便是个野人，懒散惯了，向来不喜欢拘束。”
“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不过，仔细想来，或许也是无风不起浪吧。我们倒是没怎么注意。”老人们不禁感佩起武藏的深思熟虑来。可是，若就此分别也太过遗憾，众人便低头商量了一会儿，不久，木南加贺四郎代替众人表达了另一个希望：“事实上，每年的四月十一日这天，我们都会有一个聚会，十年来从未间断过。而且，人数也只限于同乡六人，从不邀请其他人。阁下既然也是同乡，令尊无二斋的朋友也在其中，刚才我们商量了一下，你也来参加吧。尽管会给你平添一些不便，不过这样就不同于进家老的府邸了，既没有世人的耳目，也不会招人说三道四。”说完，又补充道，其实他们此前就商量好，倘若武藏已经在长冈家落脚，几人的聚会便打算延期。为了谨慎起见才去长冈家确认，既然武藏有意避开长冈家，那今夜就请屈尊参加我等几人的聚会吧。
五
既
然如此，武藏也再无法拒绝，“既然诸位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便答应下来。
众人非常高兴，说道：“那就赶紧分头准备吧。”几人当即商量了一下，只留下木南加贺四郎一人陪伴在武藏身边。其余的人则说道：“既然这样，待会儿在聚会的席上见。”然后，众人各自回家而去。
武藏与加贺四郎在附近的茶屋等到日落，不久，在夜晚的星空下，武藏便在加贺四郎的引领下一起从市街来到近半里之遥的到津桥畔。
这里已是城郊，既无藩士的宅邸，也看不到酒亭之类。桥畔附近，草丛里隐没着几家专以旅人和赶马人为对象的简易酒馆和客栈，点点灯火若隐若现。
难道要将自己引往可疑之处？武藏不由心生怀疑。这些人都是有头有脸的藩士，而且考虑到香山半太夫、内海孙兵卫丞等人的高龄，一年一度的聚会也没道理非设在这荒郊野外不可啊，实在是匪夷所思。难不成是借着聚会的名义搞什么阴谋？不对，如果是这样，自己怎么一点也未从他们身上感到任何邪气和杀气呢？
“武藏先生，大家都到了。这边请。”加贺四郎让武藏站在桥畔等了一会儿，自己则往河滩方向窥望了一阵，然后招呼着武藏，寻着河堤上的小道，率先朝前走去。
“原来席位是在船上啊。”他一面为自己刚才的忧虑苦笑，一面跟着朝河滩走去，可不知为何，连个船影都没有看到。
不过，算上加贺四郎，六名藩士已全部到齐。再一看，所谓的席位，也只是铺在河滩上的两三片草席而已。席子上面，以香山、内海两位老人为首，井户龟右卫门丞、船曳木工右卫门丞、安积八弥太等人都正襟危坐。
“请你到这种席上，实在是失礼。不过，在这一年一度的聚会上，能有幸请到你这位同乡来参加，也堪称是缘分了。来来来，请先落座休息一下。”说着，他们让给武藏一张草席，并把刚才并未出现在海边的安积八弥太引荐给他：“这一位也是作州浪人，如今已是细川家的护卫。”
众人的殷勤态度，与在设有壁龛和银色拉门的客厅中的礼节毫无二异。武藏越发不解。这究竟是特殊的风流情趣，还是为避人耳目？可无论如何，即使被请至一张草席上也是客人，武藏只好恭谨地坐下。不久，年长的内海孙兵卫开口说道：“客人，请随便坐，不必拘礼。虽然我们也带来一些食盒酒馔之类，可待会儿才能打开。我们要先根据惯例做一些事情，时间并不长，还请稍候。”说罢，众人一齐分开双腿，重新盘坐好，然后各自解开自带的稻草捆，编起马草鞋来。
六
虽
然做的只是马草鞋，可做鞋的藩士们连句闲话都不说，目不斜视，态度严谨，堪称虔诚。他们不停地往手心里吐着唾沫，捋着稻草，就连那合起手掌搓草绳的力量里都透着一股热情，连外人都能一眼看出。
尽管武藏疑惑不已，可他根本没用奇怪或怀疑的眼光审视他们，只是默默地恭谨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做好了吧？”不久，香山半太夫老人开口说了一句，环顾其他人。老人已经做好了一双草鞋。
“做好了。”木南加贺四郎接着应道。“在下也做好了。”安积八弥太也把做好的一双鞋递到香山老人面前。
渐渐地，六双草鞋都已做好，堆放在地上。于是，六人这才掸去裙裤上的尘芥，重新穿好外褂，将六双草鞋摆放在供案上，置于六人中央。另外一个供案上则早就摆好了酒杯，一旁的盘子里还供着酒壶。
“那么，诸位。”年长的内海孙兵卫郑重地致起辞来，“自从那个我们人人难忘的庆长五年的关原合成以来，转眼已是十三年。诸位所以能苟活至今，还能有今日的荣耀，完全是仰仗藩主细川公的照顾。这大恩大德，我们子孙万代也不能忘记。”
“是……”众人微微低下头，正襟危坐地倾听着孙兵卫的致辞。
“不过，虽然旧主新免家已经灭亡，可新免家代代的恩情我们也不能忘记。还有，我们更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我们曾落魄至极在此流浪的经历。为了铭记这三件事，我们才每年聚会一次。首先，我们今年仍能平安地聚到一起，实在是可喜可贺。”
“没错，孙兵卫先生，诚如您所说，藩公的厚爱、旧主的恩情还有让我们一改往日沦落生涯的天地之恩，我们一刻也未曾忘记。”大家齐声说道。
接着，孙兵卫又说道：“那么，行礼！”
“是。”于是，六人正正膝盖，两手扶地，朝着夜色中泛白的小仓城，低头行礼。接着又朝旧主之地，同时也是众人的祖先之地——作州的方向，行礼叩拜。最后则朝着刚才做好的草鞋，双手扶地，虔诚地跪拜。
“武藏先生，我们现在要去河滩上的氏神庙参拜，并奉上草鞋，然后仪式就结束了。结束之后我们就可以把酒言欢了，所以，还请再稍候一下。”于是，一人捧着放有马草鞋的供案走在前面，其余五人跟在后面，朝氏神庙走去。众人将马草鞋结在鸟居前的树上，击掌合十后，便返回河滩的席子上。
然后，酒宴开始。虽说是酒宴，却也只是些煮芋头、树芽味噌笋等，顶多还有些鱼干之类，十分朴素，基本上就是农家宴。不过，众人却豪言快语，觥筹交错，聊得起劲。
七
众
人酒兴渐浓，无所不谈。武藏这才问道：“有幸参加这样一个融洽而不可思议的聚会，在下也很尽兴。可是，众位刚才的所作所为，比如做马鞋放在供案上朝拜，还有向故土以及居城叩拜之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听他如此问，内海孙兵卫似乎等候已久，答道：“你问得好。也难怪你疑惑。”于是，便详细解释起原委来。
庆长五年，在关原合战中战败的新免家武士大部分都流落到了九州。这六人也是战败者中的一组。他们衣食无着，却心怀“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志士不饮盗泉之水”之念，于是便在桥畔租了一间简陋的仓库，用曾经天天摸枪的满是老茧的手做起了马鞋。三年间，他们一直靠向来往的赶马人售卖编制的草鞋来糊口。
“几个人怎么都有些怪怪的，绝非寻常之辈。”于是，赶马人便口口相传，不久，这传言就传进了藩里，传进了当时的主君三斋公耳朵里。
派人调查后，三斋公发现，他们都是旧新免伊贺守的家臣，是一群人称“六人众”的武士，于是心生怜悯，便下令征召他们。奉命前来交涉的细川家臣对他们说道：“虽然在下是奉命前来，可主公并未提及俸禄多少之事，经我等重臣商量，想给六位千石的俸禄，不知各位意下如何？”说完家臣便回去。
六人不禁为三斋公的仁慈而感泣。身为关原的战败者，就算被轰走也已是细川藩宽宏大量了。可对方不但未这么做，还赐给六人一千石之多的俸禄，哪里还有异议？只是，井户龟右卫门丞的母亲却说：理应拒绝。龟右卫门丞母亲的理由是：三斋公的宽厚仁慈无疑令人感激涕零。就算是一合的俸禄，对于你们这些做马鞋的人来说也是抬举，当然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可是，你们虽然落魄，却是新免伊贺守的旧臣，也曾是位在藩士之上的人。如今，你们竟为了六个人一共一千石的俸禄便欣然应招，传扬出去，岂不玷污了你们售卖马鞋的义举。并且，为了报答三斋公的恩德，你们必须要有不惜牺牲身家性命的觉悟才行。因此，这种像救济米一样的六人合在一起的俸禄不要也罢。就算你们愿意去，我也决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
于是，六人一致回绝。藩里的家臣便据实上报给了主君。三斋公听后，命道：你们重新去谈，就说长者内海孙兵卫丞千石，余者每人二百石。
于是，六人出仕一事便定了下来，终于到了难得的登城面君的日子，可眼见过六人潦倒模样的使者回来报告说：若不事先给他们一点补贴，他们恐怕连登城的服装都找不出来。
听了使者的提醒，三斋公笑道：“你就等着瞧吧。我要迎接的是一群志士，他们怎么会自寻难堪呢？”果然，靠做草鞋挣钱糊口的六人全都衣着笔挺，各自佩着合身的大小两刀登城而来。
八
武
藏兴味盎然地倾听着孙兵卫的话，出了神。
“就这样，我们六人便被征召任用了，不过想来，这全都是天地之恩。祖先之恩和主君之恩即使想忘记也无法忘记，一时用来糊口的马鞋之恩却容易忘却。后来，为了相互告诫，我们便决定将出仕细川家的本月本日作为每年聚会的日子，就这样坐在草席上回忆往昔，重新回顾三件恩情，同时以薄酒相庆。”
孙兵卫丞补充说完后，这才向武藏举起酒杯，又道：“哎呀，光顾着说我们的事了，请见谅。酒虽薄，肴虽简，可心意不变。后天的比武，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吧。尸骨我们会替你收的。哈哈哈。”
武藏恭谨地接过酒杯，说道：“承蒙抬爱。这酒胜似高楼美酒。真羡慕你们的心态。”
“此话差矣。若羡慕我们，恐怕就只能做马鞋喽。”
这时，一点夹杂着碎石的泥土忽然从堤上塌落，滑到草丛里。众人不禁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蝙蝠般的人影一晃即逝。
“谁？”木南加贺四郎一跃而起，追了上去。另一人也匆忙跟了上去。
二人站在堤上朝远方张望了一会儿，不久，便大笑着向下面的武藏和朋友们报告：“似乎是岩流的门人。看到我们把武藏先生邀请到这儿碰头私语，一定是误以为我们在密谋帮忙的事情吧。已经慌忙逃去。”
“哈哈哈，难怪他们会有如此疑虑啊。”
虽然在座的人都光明磊落，可今夜城下的氛围又会如何呢？武藏不禁陷入沉思。久坐无用。正因为是同乡关系，自己才更得留意。实在不能连累这些无辜的武士。想到这里，武藏便谢过众人的好意，辞别快乐的草席，先行飘然而去。
飘然，这字眼多么适合描述武藏的行踪啊。
翌日已经是十二日。长冈家理所当然地以为武藏会在小仓城下某处等待，正派人分头寻找他的住处。
“为什么不挽留住他！”后来，用人和通报人无疑都受到了主人长冈佐渡的严厉斥责。昨夜在到津河滩迎接武藏并一同饮酒的六人，也在佐渡的吩咐下四处寻找起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自十一日晚上，武藏便行踪杳然。
“糟了！”比武之日已迫在眉睫，佐渡雪白的眉毛上挂满了焦躁。
当日，岩流时隔许久，再次登城，接受了忠利公的诚挚祝福和祝酒之后，意气扬扬地骑马回到了府邸。
傍晚时分，城下已传遍了关于武藏的各种流言。“他害怕了，吓跑了吧。”“一定是逃亡了。”“听说连个影子都没有找到。”众说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