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对我们来说,风暴平息,战争也已结束。但我们永远不能忘记那些步入无尽黑暗却无法归来的人们。他们的决定需要超乎寻常的勇气——流血牺牲,深信不疑他们的抗争,我们的奋斗,能让战争远离故土。尽管我们已开始重建,但仍将维持这个山坡的原貌,以此缅怀战殁的英雄。他们让我们所有人倍感荣耀,而且将被我们永远铭记。
(胡德上将,在2553年3月在肯尼亚沃伊举行的UNSC星盟战争阵亡者纪念仪式上的致辞)
- UNSC斯坦利港号,前往桑赫里奥斯星区途中
“你确定真的要去?”德福罗问。
“我怎么能拒绝呢?”菲利普摆弄着厄若姆,试着装作漠不关心,但是BB再清楚不过了。他怀疑德福罗也早已心中有数。“必须这么做,而且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你能活着把这故事写下来才是如此。”
“得了吧,我是仲裁者的座上宾,跟在家里一样安全。也就几个星期的时间。”
“当然了,他还真是安全呐,因为像咱们一样的人正在努力煽动让他四面楚歌的内战。”
“很多人会用‘煽动’这个词,”菲利普对她眨巴着眼睛说。“正确的用词总能让我们这些学院派印象深刻。”
“好吧,你最好把那玩具留下,要不然他们就会察觉到事有蹊跷的。”她从他手里拿过厄若姆。“你在这件事上真的没问题吗?”
“据我所知并不危险。”
说实话,他知道。这也是BB以子程序的形式跟他一起上路的部分原因,BB只在他的通讯设备里安装刚好够用的程序来向斯坦利港号汇报麻烦,不过如果事态急剧恶化,那些桑赫里人——不走运的话可能是哈拉克人——无法染指他核心矩阵的任何部分。
而如果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他会让菲利普永远沉默,无法被拷问出情报。他不确定菲利普能完全理解致命针剂的功效,不过他对这个消息几乎无动于衷。但这家伙的想象力很丰富,而他进入干脏活的角色的速度和热情让BB好奇他会不会实际上是敌对机构安插在ONI中的间谍。
但敌对机构并不存在。我们把他们都阉了,让他们在暗处瑟瑟发抖。我怎么会这么想呢?
BB反应过来了,对偏执的习以为常甚至影响到了AI。但这样总比轻信于人要好,这样才能活得久一点。
德福罗和菲利普呆在运输船旁,等待着奥斯曼来为他饯行。几分钟之后舰长步伐稳健地从上层甲板上走了过来。
“都准备好了吗?”她问,“记住我现在说的话。不管多跃跃欲试,都别耍小聪明。只要观察就好,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化事务而不是搜集数据上。只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就行。”
“没问题,舰长,我已经拿到自杀药片了。”
BB试图安慰他。“那只不过是从你个人无线电里刺出来的一针,你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说。“我会温柔点的。”
“你可真是个‘良友’,BB。”
奥斯曼并不觉得哪里好笑。她的嘴唇一瞬间拉成了一条紧闭的直线。“我们一周后回来接你。而且不带无线电你哪都不许去——即便是在洗澡的时候。明白了吗?我不管你把它塞进身体上的哪个洞。他们无论如何都会认为你携带了个人通信装置,但想不到你把它们藏得那么深。”
“遵命,老妈。”
“很好。祝你好运。”
奥斯曼身子都转过一半了,然后似乎改变了主意,又转了回来,略显笨拙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这种诀别式的交流表明她确信他回不来了。BB希望菲利普没有注意到这点。
德福罗在奥斯曼离开时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你在那会一切顺利的,教授。”
“我甚至都不想问刚才那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那吓到我了。咱们能出发了吗?”
他们被上层铁架上五音不全的刺耳歌声打断了。马尔和瓦兹从上面往下张望,手肘拄在栏杆上唱着《潜伏》的主题曲。那是一部风靡一时的谍战剧,尽管里面没有BB这样的人工智能。菲利普笑了。
“你们还没反应过来我就回来了,总部,”他说,模仿着演员的经典台词。
“别送了小命,”马尔大喊。“也别让BB给你打针。别人都玩不转那愚蠢的解谜玩具。”
“菲利斯,”瓦兹喊道。“那个折页脑袋真的叫你‘菲利斯’?”
“BB,你这混小子,”菲利普嘀咕道。“没错,瓦兹,他确实这么叫,因为他不会读我的名字。”
“很好,菲利斯。我们相信你。”
他们开怀大笑。菲利普现在似乎能明白那些绕着弯贬损人的话语了,而且接受了它的本质——那是ODST们声明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也认真关切着他的安危的方式。绰号是同伴关系的明证。他对他们行了个女童子军的军历,之后爬上了运输船。
从这时起BB就要加倍留意自己的众多子程序了。他的一部分别在菲利普的上衣口袋上,另一个还在数万光年外的悉尼,通过电子通路散布谣言,处理争议,窥探档案,关闭后门,摩拳擦掌地在既不可见又如官场般复杂的AI的团体中纵横捭阖。与此同时,他的核心占据着斯坦利港,监视着这条巡游舰和船员们的方方面面,既出于主观也是无心之举。他曾试着对马尔和瓦兹解释多任务处理,最终靠把自己比喻成一个边看电视边跟身边人侃大山,膝盖上摆着平板电脑,还在偷听厨房里的交谈的人才达到目的。就算对人类来说这也可以做到。只不过AI是在更加广泛,更大规模上做相同的事。
菲利普在驾驶舱中前往桑赫里奥斯,就坐在副驾驶席上跟德福罗闲聊。对他们来说BB既跟他们在一起又不在此地,他们似乎达到了没有尴尬无所不谈的地步。他能听得出从一月底到现在他们的言谈和语气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从开始那几天的犹豫不决和措辞谨慎到了现在的无所顾忌。在几个星期里,从迥异背景下走出的一群完全彼此陌生的人并不仅仅组成了富于凝聚力的团队,还都像他一样成为稳定而不可或缺的存在。他无法像人类一样评价他们,他们也了解这点。
BB很高兴。他现在明白了个中含义,那让他深刻地感受到自身存在带来的满足感。在运输船接近桑赫利奥斯并得到战斗机护航的时候他的注意力转回到斯坦利港号上。
“能给我五分钟吗,舰长?”
控制台前的奥斯曼转过椅子。“说吧。”
“上将指示我向你汇报一项迄今为止为止一直向你隐瞒的计划。顺便求个情,千万别因此而生气。”
“怎么会呢,”奥斯曼说。“我在ONI呆了很久了。她说过你会向我汇报。”
哦,奥斯曼聪明绝顶。她完全能接受有些事她暂且不知道为好,这让跟她共事更加简单。而达米安.霍加斯就没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把太多的经历都分散在毫无意义的四处打探上。在过去人们曾用拖网捕鱼,BB确信存在最佳的收网时机,这样就可以节省燃料。奥斯曼对帕兰戈斯基的信赖和对其他人的并无区别。对上将抱有这种情感的人并不多见,但无论她有多像马基雅弗利(权谋政治家)——其实跟她比就连马基雅弗利也相形见绌——她都并非不值得信赖。眼见为实,当然了,前提是你能亲眼所见。
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计划名为‘无尽’,”BB说,“确切地说,‘无尽’是一艘战舰——一艘非常非常昂贵的原型,因为她安装了每一项我们在战争过程中一点一滴搜集的先行者科技,而现在她又将因哈尔希在戴森球里发现的技术而受益。不幸的是,海军的木头脑袋也知道她的存在,因为就算是ONI也无法掩盖如此庞大的预算开支,但只有屈指可数的高层军官知情。”
他说的“海军的木头脑袋”把奥斯曼逗乐了。那是他对ONI以外军种的高层军官的惯常称谓。“那,那些爱嚼舌头的船坞工人和技术员怎么办?”她问。
“在过去几年他们被长期部署在奥特星云,处于完全的通讯封锁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没有多少舌头好嚼,”BB回答。“不想看看图纸吗?”
他在她左边的屏幕上显示出逐层甲板的蓝图。她把手肘拄在控制台上,身子前倾,在无尽号拨开重重迷雾的过程中微微张开了嘴巴。
“嚯,”她似笑非笑地说。“还有哈尔希发现的那些神奇装置。”然后笑容又化为一片冰冷。“难道这真的是她去奥星的原因?咱们错怪她了?”
“哦,得了,不是。她对无尽号一无所知,相信我吧。她只会想将这项计划占为己有。没错,她只是一个疯狂的劫持者,不可理喻。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奥斯曼的目光回到了蓝图上。“谁来指挥她?”
“安德鲁.德.罗已经驾驭她多年了。找到长期以来都未被发现的合格指挥官并不简单。而且部分斯巴达IV被部署在船上多时了。但是进行迁跃导航改良之后,我认为无尽号的试航将比计划早得多。”
“我想我不会在船上工作。”
“你是ONI王位的继承人,亲爱的。在时机成熟时我认为你可以为所欲为。我们没准会让你指挥一场星期四战争。”
“还是告诉我我转过身去的时候霍加斯不会在背后捅刀子吧。”
BB清清嗓子。“我是你的后盾。即便上将的意愿得不到立即的贯彻我也有应变计划确保那种事不会发生。”
“上帝保佑你,BB。”
“还是保佑上将吧,舰长。”
BB让奥斯曼仔细查看蓝图。如果他长了真正的双手,他就会给他来一杯上好的提神咖啡,这样她就能完完全全地享受着浏览这艘战舰的全部细节。在别的女人读杂志的时候,奥斯曼却觉得没有比处理堆积如山的数据更好的消遣了。她内心中的大部分仍然是个斯巴达。BB有时候好奇如果她真的成为可以参加实战的斯巴达战士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也是跟其他人一样可怕的,手段娴熟的死亡天使。
他把注意力移到运输船上,菲利普已经降落在仲裁者位于瓦达姆的要塞中。如果菲利普安装了神经植入物,BB就能知道他有多紧张了。不过虽然无法检测到荷尔蒙水平,他还是能从菲利普升高的声调和剧烈的心跳做出有理有据的猜测。控制着贴着这个男人前胸的通信单元的BB能收集很多信息。菲利普机智地把单元别在夹克口袋里——非常显眼,这样桑赫里人就不会认为他在偷拍什么了——这也让BB也获得了对周围环境的良好视野。
就像马尔说的那样,如同身临其境。实际上,我的确身临其境了。
菲利普通过一条长长的,富丽堂皇的走廊想远处的重重大门走去,然后停了下来回头看看德福罗。身影映照在灯光下的她正等待着通往着陆场的大门开启,在转身走向运输船前对他快速地招了招手。然后外面的大门关闭了。
菲利普现在要靠自己了。在他走过庄严的入口时,迎接他的并不是仲裁者,而是一个他的手下,一个全副武装,体型尤为魁梧的桑赫里人。菲利普对他们的了解甚至超过了BB所能认识到的范畴。他知道该如何表现得无害而好奇,也许能让他们觉得就连伤害他都会有损自己的男性尊严。他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小孩。
“我很荣幸有机会拜访桑赫利奥斯,”他说道。BB能看得出折页脑袋下巴不自觉地收紧,他可能没料到一个人类能用他的语言如此流利地和他交谈。“感谢你们的热情好客。”
在话语中暗含最轻微的讽刺之意,但那个桑赫里人并没留意到。菲利普跟着他穿过宽敞的大厅,这可能是桑赫里人偏好规模宏大,能产生回音的空房间的证明。一把舒服的椅子都看不到。可怜的菲利普很快就会急着返回斯坦利港号了,无论他对这史无前例的拜访说了多少激情澎湃的废话。他们穿过错综复杂的通道,直到桑赫里人停下来推开了一扇房门。
“孩子的房间,”桑赫里人厌恶地说。“小型家具适合你们人类的小短腿。”
房间里包含了置于平台之上的床褥,还有一眼看上去像是喷泉的东西。不,那是当地的水管装置。是浴室。老天,运气不赖啊,伊万。的确是斯巴达的风格,只不过没有让人安心的披坚执锐的英雄气概。
“谢谢你,”菲利普说。“你们想的很周全。”
桑赫里人把他落在房间里然后关上了门。事实上,按照桑赫里人的标准这已经很体贴了。菲利普坐在床边,手肘支在膝盖上。
“大小正合适。小人国。”
“坐直,”BB吼到,“我什么都看不到了。”
“抱歉,”菲利普尽力压低嗓音。“我就不用为食物费神了。我发誓没什么好担心的,我只要盯着烤肉就行。”
“非常明智。”
他们安静地坐了很久,好奇着还会不会有人回来了。漫长的二十分钟后——相当于BB的一岁寿命——外面的走廊里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然后门开了。这次才是仲裁者本尊。
“对未能迎接你深表歉意,学者,”他说。“你曾声称对我们的文化感兴趣。有什么我们可以向你展示的?”
听起来菲利普真像是猝不及防。“您真是太慷慨了,长官。这就意味着我能目睹许多你们的古代历史。”他已经接不上气了。奇怪,较高的重力应该还没有对他产生影响。“如果你不认为那是亵渎的话,我想看看你们最古老的城市,以便研究你们语言的发展历程。”
仲裁者向后扬了扬脑袋。如果桑赫里人的眼神也能表现出困惑,那刚才就是这个表情。但就连像BB这样卓绝的智慧也用了一秒钟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菲利普在哪才能见到桑赫里语言的最早样本呢?
几乎可以肯定,在先行者遗迹里。哦,太机智了,确实非常机智。
“那我会派个飞行员,向你展示一些不那么容易引起争议的圣堂,”仲裁者说。“从圣希由姆人被推翻至今,较为虔诚的同胞都将我视作无神论者和异端。”
“太慷慨了,长官。我还能再提个请求吗?你们的少年中有没有人拥有厄若姆,还恰巧愿意把它借给我?”
仲裁者的脑袋这次扬的更高了。显然那不是出于戒心就是兴趣。“你知道那东西?一种非常有挑战性的解谜玩具。”
“我知道,”菲利普说。“我想拿来试试。”
仲裁者俯下头。“非常好,就当这是对胡德司令的回礼。不过幼儿园式的照料可要结束了。”
仲裁者离开了。看来说到底他还是有幽默感的。菲利普惊得屏住呼吸好一阵子。
“给我提个醒,你在找什么,”BB小声说。
“啊,这是在提前预约我们的再度会面,方头方脑的小盆友。记住,跟咱们交易的疯狂僧侣声称自己拥有和先行者初次接触时留存的遗迹。如果在其他地方也能找到类似的蛛丝马迹,也许我就能找到指向先行者的原始数据——比如光晕的方位。”
“老天,我觉得自己都想找你要签名了。”
“山人自有妙计。我本来想问‘特立加姆本人,但是有些事情表明他并不情愿透露那些信息。而且我确实不想在这次旅行中碰巧遇到他。”
菲利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们等了半个小时才又有桑赫利人打开房门,把一个厄若姆塞到菲利普手里,然后歪歪脑袋示意他跟上来。
从他们乘坐的双座飞船上能获得的有用情报相当有限,但是当飞船越过要塞的城墙向南边的海岸飞去的时候,一个完全不同的桑赫利奥斯呈现在他们面前。菲利普贴近全景显示器,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夹克,让BB获得良好的视角。
反射阳光的并不是大海。离开瓦达姆十五分钟后,覆盖了至少十平方公里的焦化土地像冰川一样熠熠生辉。看起来桑赫里人在不久前发生的内战中对自己的邻居也使用了相同的武器。
菲利普又开始装作傻傻的小孩,摆弄起厄若姆来。“看来这里发生过战斗,”他说。“这是先知干的?”
“不,”飞行员哼了一声。“这是发生在要塞之间的战争。而这场战争还在持续。”他看着菲利普的眼神似乎表明他不相信他能解开厄若姆。“白痴。你这样永远不能拿出里面的石块。”
菲利普又旋转了几次厄若姆,然后从它的核心中把小小的水晶石控了出来。“呃……也许这是初学者的运气。”
飞行员瞪着他,似乎飞船正处于自动驾驶当中。
“你的自律能力很强,”飞行员最终说道,表现出了颇为敬畏的神色。“所有的人类都能做到吗?”
“我只能用我们和这类似的谜题推断……不能,不是所有人都可以。”
“很好,”飞行员嘀咕着。“要是可以的话你们将成为更危险的种族。”
菲利普有新粉丝了。太聪明了。BB想跟他促膝长谈,劝他在死后把大脑捐献给AI项目。
但他希望那天不要来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