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龙腾世纪:决裂>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他们离首都还有一天的行程。圣殿队长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科尔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半是渴望、半是焦虑。他的感觉很奇怪,就仿佛是赤身露体地待在陌生的野外。能回到塔楼就太好了,他走在那些阴暗的走廊里,闭着眼都能知道它们通向何处。唯有会被带到圣殿武士们面前这一点令他害怕。他们肯定会审判他,并发觉他正希望如此。

除了囚牢,他静静地祈求着,除了孤寂的地牢囚室以外什么都可以。

感觉更糟的是,他还跟一群看得到他的人在一起。原本科尔一直以来都希望能有这么一天,可现在就算他们没有朝科尔看,他也会觉得他们的眼睛直盯着他。这令他止不住地起鸡皮疙瘩。每次他们回答他的话,总会吓他一跳,于是他就尽可能地少开口了。

他们本来可以更早地到达城里的,不过圣殿队长(是伊万杰琳,他在心中自我纠正道)前天带着他们离开了大路。她说在郊区里行进,从城市的南面绕到西面,不惹人耳目才最好。在她这么说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担忧,可是没有一个人反对,连好像什么都看不惯的红头发也没有。

他猜测这跟他们之前遭遇了军队有些关系。哦……实际上真算不上一支军队。路边也就站了十几个人,但伊万杰琳随后说附近很可能有更多的人,甚至成百上千。一个穿着绚丽紫色斗篷的中年男子骑马过来同他们交谈。他的头盔上冒出来一丛白色的羽毛,科尔从未见过那么愚蠢的玩意。要不是因为身上有很多泥垢和锈斑,他看起来倒挺有钱的。

他同伊万杰琳和老太太说着话。只是些无聊的友好会谈,科尔并没有去听。趁此机会,他倒是下了马,踱向了路边其他士兵们集合的地方。在他过去的时候,里斯发出了窒息般的声音。倘若这么做不会使他们俩成为目光的焦点的话,里斯肯定是会想法阻拦他的。

当然,他没拦。从某种意义上说,走到这群人中间,而他们连瞟都不瞟一眼,会有一种古怪的安适感。不过,他们的马却能注意到他。他看见它们转着又黑又大的眼睛,并在他走近时发出了喷鼻声。就他记忆所及,自己之前从未靠马儿这么近过[ 原文如此,但显然科尔上一段还骑着马。]。假如它们不总是闻起来一股粪便发酵的味道的话,那可就帅气多了。

无论如何,令他感兴趣的是那些士兵。他们尽是些外表粗野的大个子,穿的铠甲普遍不合身。科尔不喜欢他们瞪视大路的神情、也不喜欢他们神经质般拨弄手中武器的动作。然而,令他们躁动的并不是畏惧,而是期盼。他简直都能感觉到他们对血腥的渴望。

其中一个人说:“其他人还要多久才能到这儿?”

“很快。”另一个人回答,“但愿他能拖延得足够久吧。”

科尔只要听到这些就够了。他跑回里斯身边,急切地转述了一遍,而里斯则策马向前,附耳告诉了伊万杰琳。当她向“紫斗篷”告别时,气氛全变了。他的微笑僵硬起来。科尔听不到对方说了些啥,但他很清楚此刻发生了什么,因为“紫斗篷”朝士兵们做了个手势,他们就抽出武器,骑着马全速朝这边冲了过来。

接着他们停住了,有一道魔法幕墙闪烁着挡在他们面前。那是里斯施放的,科尔看到他举起了法杖,杖头亮得像太阳一样。继而他还听到里斯高声说道:“我们的身份正如你所见,男爵。我建议你带着你的人快走吧。除非你们想变成青蛙,你们自己决定。”

“紫斗篷”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似的。他飞快地带手下撤退了,那群人跑远了便大声咒骂着。伊万杰琳立刻领着他们离开了大路,她说那些家伙会纠集更多的人回来的。科尔多少感到有些失望,里斯真的能把他们变成青蛙吗?他很想看看。

他们疾速地穿过杂草丛生的山谷,越过一所农舍的篱笆,然后又经过了一小片树林,才终于停了下来。马儿们浑身是汗,需要吃一些草。伊万杰琳似乎也确定他们已经摆脱追兵了。当科尔问及“紫斗篷”为何想要攻击他们时,回答他的是老太太。“为了赎金。”她说,“他以为我们是旅行者,只是装扮成了圣殿武士和法师,这样路上就没人来找我们麻烦了。”

“他想要钱?”科尔困惑地问道。

“如果他能要到,就向我们的家人去索要;如果他要不到,那我想我们中多数人就会被卖到奴隶市场去了。”

“帝国要分裂了。”里斯吃惊地摇着头。

伊万杰琳表示同意。“先是盗匪,要是情况再恶化下去,还会有挨饿的农民成为到处流窜的暴徒。假如贵族已开始召集军队了的话,我们也可能会碰到抓壮丁部队。等我们到了瓦尔皇城,那里可能已经是一片混乱了。”

其他人好像都把这个消息理解为一件恶心事。那个精灵男子尤为焦躁忧虑,以致于老太太好言安慰了许久,他才平静下来。

科尔不确定该如何看待这事。抓壮丁部队?会抓他们这些法师吗?他本来想问的,但他自感愚蠢的问题已经问得太多了,于是他便保持着沉默。伊万杰琳回到了马上,而他拼命抓紧了她,因为他们仿佛要弥补所浪费的时间般疾驰起来。

那已经是两天之前的事了。目前他们在一间老旧的干草棚里落脚,它有一部分已经被田野上疯长的薰衣草挤塌了。他看来看去都是一片紫色,这些花儿在傍晚的微风中摇摆,泛起一阵阵令人愉快的香气,可以说都有些甜过头了。科尔没见到任何的家畜,而伊万杰琳说她估计远处那个破败的农舍是废弃的,但却不愿冒险去察看。

科尔并不在乎,那个农舍看起来十分寂寥。他从田野的边缘看过去,想知道曾经住在那里的是谁。房门上方那些黑暗的窗户就像一对怨毒的眼睛般回瞪着他。房子里有秘密。它们仿佛在说,地板和墙面上都有秘密,并将被保存到它们化为尘土的那一刻。

他战栗着移开了目光。在这花丛中驻足可舒适多了,而且天空也很澄净。一整天来都挺暖和,到了晚上也差不到哪里去。说到郊外有什么享受的话,也就是这回事了。

可能他很快就没什么选择权了。

老太太(她反复提醒他她叫温妮)在马厩里,修补着法袍上的一道口子,并耐心地听着红头发时常挂在嘴边的有关自由的苛责。科尔不太明白她所说的那种自由是什么意思,可他怀疑她自己也一样不明白。不过不管她如何看待自由,她都已经下定决心要去争取了。

争论可能持续了两三个小时,到最后红头发还是默默走开去给马刷毛了。她喜欢这些马儿,会用抚慰的语气同它们说话,还给它们起了名字。这名小个法师在照顾马匹的时候,脸上的怒火和皱纹都消散了,显得挺漂亮的。科尔希望能建议她多这么做,可他预感那样一来她又会朝他大喊大叫的。

伊万杰琳几个钟头前就离开了。她说在附近有一个小村庄,她打算去买点食物。于是就留里斯和那个精灵男子(好像叫法拉蒙)坐在花丛中交谈。科尔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一般其他人看到他站在边上时,就会停止谈话。他以前从未想过,别人可能不喜欢谈话被人偷听到。

即使是在能够看到他的人之中,科尔仍旧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也许本来就该是这样,也许这是他诅咒的一部分。

里斯说过可能有办法结束这一切。可能在梦境中见到科尔会是记住他的关键。科尔还没有跟里斯说,他已经开始注意到一些变化了。他看见了早上伊万杰琳见到他时脸上费解的神情,似乎是无法摆正他的位置。而红头发则总在抱怨科尔偷偷溜到她身边,可他那时从头到尾一直就站在她身旁。

她们全都开始忘记了,而她们甚至都没有觉察到。就科尔意识到了。这就宛如他脚下的地面渐渐地化成了流沙,而其他人都好好地走着,没注意到他在下沉。他快要消失了,这种熟悉的感觉如同一股寒意钻进了他的骨髓。

“出什么问题了吗,科尔?”

是伊万杰琳。她肩上扛着一个布袋,正从远处缓步向他走来,那件深红的披风在她身后随风飘扬。月亮才刚刚冒出地平线,将银色的光芒洒在她的身上,令他不禁心头一颤。圣殿武士就这么看着他,仿佛知道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一样,让他有些紧张。但这应该不是怀着什么恶意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去村庄了。”他结结巴巴道。

“我去了啊。”她说道。等她走到他倚着的、腐朽残破的草场围栏边,便把袋子丢到了地上,释然地呼了口气。“幸运的是半路上碰到一个农夫满载着一车东西从市场上回来。他说没什么生意。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倒还没影响到中心地带的这一段。”

“这挺好的。”

“对我们来说是的。”她瞥了一眼坐着的里斯和法拉蒙,然后好奇地注视科尔,“你为什么不过去跟他们聊聊呢?我在田野那头就看到你孤独地瞧着他们。我敢肯定他们不会介意的。”

精灵男子正被里斯的话逗得大笑起来,笑得都在地上打滚了。看来那精灵笑起来总是这样,一点点好笑的言辞都会使他高声狂笑不止,笑得其他人不自在地面面相觑。他就像被一股股情感不断冲打着,只能随波逐流而已。

“我……我不能。”科尔摇着头,感觉自己的脸颊窘迫地红了起来。他想在伊万杰琳看来,他大概就像是个羞涩、笨拙的孩子一样吧。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她靠向了围栏,仔细地审视他,而他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她的视线。“我来问你一个问题,”她终于说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任务的?”

“我听见那个穿着黑色铠甲的人跟你说的。”

“追索者首领?那时候他在我的房间里感觉到了……什么东西。那就是你?”

“是的。”

“你在那之前就在里面了吗?”

“是的。”他迟疑地回答。

“在我脱盔甲的时候。”

这不是个问句。他还记得看着伊万杰琳卸下了铠甲,于是他移开了目光,感到脸上的红晕火烫起来。在他观察塔楼里的人们时,没有一次想到他们可能会不同意……直到此刻为止。

“你经常这么做么?”她问道。

他使劲摇着头。“那时你要把里斯带走了,我必须要知道缘由!我所希望的只是……”一对上伊万杰琳的双眼,他就说不下去了。她眉头打着结专心地观察他,明显有些不安。一想到她对他是多么地和蔼,他就不顾一切地想要收回这些话。“对不起。”他没什么自信地说道。

他们尴尬地沉默着,在围栏边站了一会儿。伊万杰琳凝视着袋子,还用脚轻轻地踢着它,像是试图要做出什么决定。

“那本是什么书?”最后他问道。

这个问题让她惊愕地抬起了头:“什么什么书?”

“你房间里那本。当时你拿出了一本书……似乎很喜欢它。”

伊万杰琳的表情变了,变得更温柔了,几乎有些悲伤起来,就跟他记忆中她拿起书时的表情一模一样。“那……是我父亲的书。”她说话的声音忽然粗重起来,视线也瞟向了远处,“是《光明圣歌》。我们过去常常一起诵读这些诗篇。你……知道《光明圣歌》的事吗?”

“不。”

她点了点头,似乎是预料到了他的回答。随即她给了他一个局促的微笑。“你会喜欢我的父亲的。他是个好人。”说完,她又伤感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仿佛要挥去不快的想法。然后,她靠过来亲吻了一下科尔的前额。

“去吧,”她柔声说道,“去同里斯谈谈。他什么都不会责怪你的。”

说着,她拎起袋子朝干草棚走去,他不解地摸着前额看她离开。他感到她吻他的地方有一种兴奋感,一直传到了他的脚底。

这也令他有些悲伤。伊万杰琳是会忘记他的。从现在开始再过一星期,或者一个月,就只有他还记得这些事情了。

科尔朝里斯和法拉蒙坐的地方走了过去。里斯的法杖倒在地上发着光,以作为这里的光源。他们中间摊着一本书,那是精灵随身带着的少数几件东西之一,两个人都在研读着。

他停在了距离两人一两米远的地方,忧郁地看着他们,暗自希望他们别注意到他才好。

他并没有这么幸运。“喔,你好。”精灵看见科尔,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是从哪儿来的?”

里斯咧嘴笑了。“这是科尔。”他解释着——自他们离开那座城起,这已经是第十次了,“我之前也曾提到过他,记得么?”

法拉蒙眉头紧锁,显然十分疑惑。“会被人忘记的那个小伙?我都没意识到那么快就能同他见面了。我真觉得没别人知道我们在这里。”继而他又激动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只不过就我这么想对不对?他一直都在我们身边,但是我给忘记了!噢,太奇妙了!”

他继续大笑着,最后终于擦去了眼中笑出的泪水。科尔沉下了脸,而里斯朝他做了个怪相,仿佛在说耐心点。于是科尔尽力压了下去。“这有什么奇妙的?”他问道。

法拉蒙的嬉笑声断断续续地低了下去,最后完全停止了。几乎就在同时,精灵变得深思熟虑起来。他哀伤地盯着眼前的那本书,伸出一根手指抚摸它的书页。“让你的行为被遗忘,”他说,“也不是多糟糕的事情。你自己最好也把它们忘掉。”

“那就没人记得我所做的任何事了。”

他搔了搔下巴看向里斯。“把它给写下来怎么样?要是有关于这个年轻人的书面记录,不就能唤起记忆了吗?”

里斯耸了耸肩。“我不确定。我找不到任何有关于科尔的记录,而我也研究过。据我看来,写在纸上的那些字也可能会消失。”

“值得关注!”精灵用那双怪异的蓝眼睛凝视着科尔,就好像他是某种待解的谜题。这种审视令他局促不安。“告诉我,年轻人,你能使用魔法么?”

“我不这么认为。”

“唔。或许是奥术紊乱吧?”

里斯同科尔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什么……样的紊乱?”

“这是魔导师阿莱尼亚斯在高塔纪元的鼎盛期创造出来的术语。他假设魔法天赋就像一条流淌的江河,在适当的引导下,它便能汇入到大海。就像是你这样的法师,拥有着能施放法术的能力。”他又指了指科尔,“而任它自行其是的话,它就可能会流向某个出人意料的不同方向,但这种天赋终将会表现出来的。”

里斯皱眉道:“你是说他是个番法师。”

“这是教会创造的一个贬义词。早在法环建立之前,魔法天赋就常常在古老传统的引导下,以多种形式展现出来了。如你所说的这些‘番法师’中,有一些拥有的力量是任何教会的法术都无法模仿的,于是他们的这种不可预知性便被视作为了一种威胁。”

“你说得就仿佛这是件好事似的。”

精灵放弃般地摊了摊手。“我只是照古籍里说的。但我得说‘紊乱’这个术语绝非偶然,那些乱流一片混沌,完全无法预测。阿莱尼亚斯提到了那些与灵体交流的人,被引向了更黑暗的道路……其中有许多都疯了,长命的几乎没有。”

科尔垂下了头。那就是这么回事了,正如他所认为的。不管里斯再怎么希望,他的情况也是无药可医的。他转过身走开了,又听到里斯在生气地压低声音说着什么,然后精灵男子跳起身来追赶,并用胳膊搂住了他。“瞧瞧我!”他解释着,“我说话都不过脑子!请别把我的话听进去!”

“可那是真的。”

“只是纸上谈兵!”他眼神焦急,而话语中也充满了原始的情感。“如果说我的那些作为证明了什么的话,”他说,“那就是理论和设想都是有可能错的。千万别忘记这一点,年轻人。”

科尔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比想象的更相似于这个白发的精灵。法拉蒙早已被人们所遗忘,即使这之后他爬了出来,却依然显得不那么真实。他的存在像纸片一样薄,刮一阵微风都随时有可能被吹跑。科尔相当确定对方心中覆盖着一片阴影,就像他自己一样。

“成为清修者是个什么感觉?”他突然问道。

法拉蒙宛如被扎了下般转过了身,闭紧眼睛阻挡眼泪涌出。里斯露出担忧的表情站了起来。“科尔,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可以——”

“没事。”精灵声音沉重地说道。他摇摇头,努力控制住自己。“你说过回去塔楼以后,有个年轻人会免除你谋杀的罪名,那就是他对吗?他很可能就要面临宁静仪式了……你也一样。”里斯阴郁地点了点头。“我也一样。”法拉蒙最后说。他耸了耸肩,仿佛是说要细想这些就太可怕了。

科尔还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了,但随即法拉蒙便点点头鼓起了勇气。“我觉得宁静仪式会切断一个人同梦境之地的联系挺讽刺的,因为清修者恰恰是做梦那种感觉。梦中的一切都是有由头的,没有根本想象不到的东西……但你内心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这不是你的家、不是你的生活……这不是你。然而你却无法不受梦境所限地行动。它遵循着自身的进程,即使你明白这完全不真实,也依旧要跟从于它。你可以摆脱危机,安然无恙地醒来,但你不可能这么做,反倒是在明摆着毫无意义的沉默中渐渐地窒息。”

他们三个站在那里,谁都没有再说什么,只有风儿拂过那紫色的花田。自从他们离开了要塞之后,科尔第一次真正开始感到了畏惧。

“那真是个严酷的景象。”

伊万杰琳不得不承认里斯说得对。他们正从西部的丘陵向瓦尔皇城靠近,而此时才亲眼目睹了之前听说的那些事情。在这一天的多数时间里,他们总能在路上遇见大批朝反方向走的人,这些人说的话都一样:首都已经是一片混乱了。

东部省区发生战争的消息像闪电一样传遍全城,导致贵族们在恐慌中大量逃离。然后说女皇已经死了的谣言传开,引得流言蜚语四起,城里被各种臆测搅得动荡不安;而当帝国总理提出法令,要向农民征募兵员时,暴动就开始了。

在两个星期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简直是不可能的,而他们在路上听说的每个故事都要比上一个更加地荒唐而不可信……但至少现在能证明他们说的并不全是错的了。

一支军队集结在城门外,说是帐篷的海洋也名副其实。她估计少说也有一万人驻扎在那里。那些营火更加重了弥漫的黑烟:事实上半个城市都要么在冒火,要么刚被扑灭不久。天空成了一张煤黑的毯子,熏人的烟味充满了鼻孔,更糟糕的还有营地里的排泄物味。

小山上的宫殿隔着缭绕的烟气已经看不到了,就连远处的大教堂也消失在了这个帝国最大城市那些杂乱无序的建筑物中。唯一还能够依稀看见的就是白色尖塔,它就一如往常,像一座闪烁的灯塔般高高矗立在其他的建筑之上。

“城门都关上了。”爱德利安指出。

她说得没错。太阳门是建筑史上的奇迹,它用钢材铸造,并在外立面上用黄金刻绘了德拉肯皇帝的崛起。据说在充分的阳光照射下,它闪耀出的强光能够照瞎进犯的敌军。这当然是个愚蠢的迷信,但奥莱伊人多少还是对这扇门抱着尊崇之情。正如古老的谚语所说,奥莱伊的所有人,迟早要过太阳门。但是今天可不行。上次瓦尔皇城封城,还是在被飞龙群袭击的时候[ 意指922年“十年庆典”上弗兰尼克指使四条飞龙一条巨龙被召唤而来,意图加害教皇比阿特丽斯三世,被卡珊德拉等人挫败之事,详见动画《追索者的黎明》。],那次可怕的事件让这座城花了好些年才复苏。但愿这次不会像那次那么糟。

“这支军队是准备攻城吗?”里斯问道。

温妮摇了摇头,并指向那一片帐篷。“看到那个画着鹿头的红旗没?那是德·切文侯爵[ 瓦尔切文城城主。骑士米歇尔·德·切文在此期间担任瑟莉妮女皇的贴身护卫,并因此发现了传说中的恶魔奕默莎尔,其事迹详见另一部小说《面具帝国》。]的,他是瑟莉妮最亲密的盟友。我还看见叶思莱[ 巴斯蒂安·德·叶思莱大公,薇薇安的爱人,出身吟游诗人,据说还是传奇侠盗“黑狐”之徒。其旗号出现在这里有些讽刺:其女卡莲妮是伽斯帕大公之妻,谋杀了瑟莉妮女皇的母亲,并与其父亲同归于尽。]家、莫拉克[ 这个家族原是瓦尔福闵城城主,在崇颂纪元(第五纪)末因神秘的诅咒几乎死绝,末裔露易丝公开更换了面具样式才结束了诅咒——这反倒促成了“莫拉克诅咒”仿制面具的流行。]家、达尔让女伯爵……侯爵把北方的主脑都召来了。”

“那为什么还要关闭城门?”

“我猜他们是不想让人们逃到田地里去逃避征兵,要不然就是因为有瘟疫。但我觉得这都是一回事,不是吗?”

伊万杰琳不屑地摆了摆手。“两周之内?那些人多数连城都没进呢。我们必须亲眼去看看……只要他们放我们进去的话。”

她一马当先冲下了陡峭的山路,直奔军队营地当中而去。他们可以不用这样,可以一路绕到较小的夜门去,只不过需要渡河而已。理论上这不会有什么问题,对方知道他们会来的。

可是她依旧在为此担心。

他们缓缓的通过了军队营地。那里是很多担忧的面孔,男男女女都穿着最低劣的甲衣,甚至根本没有盔甲。这些人坐在营火旁边,饥饿地舔食着稀粥,与骑士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个骑士都穿着全身战甲,上面还饰有华美的家族纹章。他们一面骑着马在军列中穿行,一面呼喊着口令,像嗡嗡叫的蜜蜂一样从一个帐篷冲到另一个帐篷。没有一个骑士原地站着,在伊万杰琳看来,他们比普通士兵还要紧张。

气氛凝重得一如预期,令她奇怪是否真有一支敌军在向瓦尔皇城进发。还是说这些人是在准备进军?她还好奇圣殿武士团这次是否计划要给予支持。他们过去也这么做过,那是在教会的要求下干的。要那样一来,她可能就得和这些人一同进军了。

这里也有很大一部分人一看就不是属于军队的。她看见有小孩在到处乱跑,有一些女人要么是随军家属,要么是准备报名随军的。还有厨师、精灵跑腿、试图向士兵们兜售保护性“护符”的商贩,甚至有外表奸诈的游荡者在阴影之间游走。

一队城市守卫站在城门前方——事实上是一大队。其中至少有二十个人盯着数百名恳求者,那明显是打算一直等到城门最终打开的旅行者。临时搭建的棚户区里挤满了沮丧的人们,他们无事可做,只能到处坐着凝视那些守卫,仿佛光凭意志力就能将城门打开似的。

伊万杰琳和其他几人显著不同的穿着引起了注意。在他们骑马过去时,不少等候的人都跳起身来,大概是感觉到有机会了。而那些守卫之中也有一个走上前来,警告般地伸出了他的长枪。“喂,那边的!瓦尔皇城的城门已经应总理大人的命令封锁了!”

“那没人能进去了吗?”她问道,“我们到白色尖塔公干。”

“等等!”那人身后传出一个声音。一名头发斑白、看上去更加老练的守卫走了过来,他的铠甲外面还套了件帝国制服,显然是个军官,至少也是有点地位的。“我想你总有名字吧,圣殿武士?”他警惕地盯着她质问道。

“你说得不错。我的名字叫伊万杰琳·德·布拉萨尔。”

他沉下脸来,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就知道你会在我的班上出现。我都准备要下班去酒馆了。”

“这是说你会打开城门让我们过吗?”

“是的,但你们得等追索者首领来了才能进去。我这就去‘当面’通报你们来了,你就站在这儿不要动。他指示得很明确。”军官匆忙地赶退了表情困惑的长枪守卫,然后跑回了警卫室,消失在了人员出入口。

“那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呢?”里斯等他走了以后问道。

“这意味着追索者首领很生气。”

“喔天啊!”法拉蒙惊呼。他焦虑地拉了拉法袍的领子,同时畏缩了一下:有一群旅行者从他们中间挤了过来,向城门靠近。这些人十分急切,明显意识到发生什么事了。“我都忘了自己过去有多讨厌人群了!”

爱德利安似乎也是一样的不高兴。“或许我们不应该待在这儿。”

“你还有什么地方要去吗?”伊万杰琳问道。

“等我们被你们那些圣殿武士丢进监狱再问我吧。”

人群终于被驱散了,不过那是因为一对喧闹的德凡特商贩被打得很惨。一个样貌粗野的暴徒(伊万杰琳估计是商贩们雇的佣兵)抽出剑来,可几乎立刻就被一名持枪守卫刺了个对穿。这确实让人群迅速失去了兴趣,他们飞速地从城门边缩回,仓促间还差点发生了踩踏。

伊万杰琳和其他几人骑在马上很安全,不过他们的马儿还是因为极为紧张的气氛而躁动起来,当头顶的云层中响起闷雷时,它们就更加不安了。要是下起雨来倒是好事,大概能冲刷掉空气中的一部分烟灰和臭味。然而,尽管厚厚的云层预示着大雨,可到头来还是没有下,那云只是在他们期待的边缘徘徊不散。

过了整整一个小时,他们来时的夜色更深了些,等待也显得越来越漫长。

伊万杰琳感到紧张。谁知道阿诺德爵士都对追索者首领说了些什么啊?他看到小队安然无恙地从坚石城塞出来可称不上高兴,而在伊万杰琳命令他交出部分配给离开时更有几分暴怒。她估计他的报告里不会有多少好话。倒不是说追索者首领还需要更多责怪她的由头,可向他解释自己真正的职责所在肯定将无异于对牛弹琴。她所做的决定必然有其后果,而此刻它即将被揭晓了。

齿轮的铿锵声响起,吓了伊万杰琳一跳。这对那些沉闷的旅行者们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振奋效果。许多人一听到忽然的声响便一跃而起,高声叫嚷着呼朋引伴,并开始朝城门口冲来。伊万杰琳还看到许多人一把抓起了自己的包裹,显然是自认为他们进城的机会总算来了。

与此同时,那军官从人员出入口走了出来。他一看到这个情景,就深深皱起了脸。“别让他们上来,以热爱安卓斯特的名义!”他冲守卫们吼道,“谁敢闯关就砍了谁!”

随着一声不吉利的闷响,巨大的城门最终还是打开了。门扇的移动很快,一时间散发出了夺目的光芒。伊万杰琳遮住眼睛使劲眨眼,随后才看清了有一整团的圣殿武士骑着马鱼贯而出。三十名武士全都拿着火把,走在他们前面的正是追索者首领兰伯特。他穿着那身凛然的黑色铠甲,胯下的壮硕战马在好几星期前他来塔楼时她也曾见过。

一拥而上的旅行者们在中途就完全停了下来。他们惧怕地缩了回去,没有一个去挑衅气势迫人的守卫们,没过多久,城门边上就只有伊万杰琳的小队了。一切都安静地一动不动。

追索者首领狂怒地板着脸。从他绷紧的下巴、棕色眼珠的闪烁中她都能看得到怒意,甚至还能听到被他紧紧握着的皮缰绳皱裂的声音。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追索者首领兰伯特。”她尽可能温和地点头向他问好,“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我想我应该对你的成功归来表示感谢。”他一字一顿地说,“一路上没有什么麻烦事么?你们没有遭遇盗匪的伏击?最近这段时间他们的活动变得颇为频繁了。”

“没有我们回避不了的麻烦,大人。”

“我看出来了。”他催马向前,走到了温妮和法拉蒙身边。温妮带着友好的微笑凝视他,但法拉蒙明显因为恐惧而颤抖着。“那么这就是你们救出来的玩意?”

“是他,”温妮回答,“法拉蒙的研究已经——”

“我已然很清楚地了解了他的研究。”对方打断道。他将冰冷的视线转向了温妮。“有人通过发报石传了话。白色尖塔已经纷纷在猜测了。”他转向了等待着的其他圣殿武士,招手让他们过来,“陪同他们到大教堂去。不得迟延、不得让他们任何人离开你们的视线。”

温妮看起来有些茫然。“我们不是回白色尖塔去么?”

“至圣者下令要立即觐见。”他说的每个词都带着蔑视,“显然她也拥有一份发报石,但我相信你很清楚这一点。我是来这儿安排会见的。”

不一会儿,伊万杰琳的小队便被包围了。圣殿武士们并没有拔出他们的武器,而无论他们是怎样的表情,也没法隔着那种头盔看出来。可是,情势还是不容他们反对。于是小队缓缓随着他们走向了城门。

“不包括你,伊万杰琳爵士,”追索者首领喊道,“你跟我走。”

她停住了马,努力不让自己的惶恐表现出来。其他的人继续前行。里斯回过头,与她的眼神交汇,静静地表达着他的同情。他身后的科尔全力躲藏着。无论追索者首领能否注意到、甚至看见这个年轻人,这都不成问题了。科尔蜷缩在里斯的法袍里玩消失似乎显得更开心些。

过了一会儿,他们都进去了。追索者首领只说了句“跟着我”便拨转马头,随着他们走去。伊万杰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一进城门,齿轮就再度开始转动了。一分钟之后,那巨大的城门便紧闭起来,最后发出一声轰然巨响,令她寒彻骨髓。

他们静静地走在太阳大道上。白天时这里是一个熙熙攘攘的地方,宽阔的街面上站满了各类商贩,以及哄诱旅行者的“迎宾员”(这些人会把顾客带到特定的商铺、妓院、酒馆等)。每个人只要一进瓦尔皇城,就会听到接二连三的叫卖声。在夜间这里就安静多了,而迎宾员此时的目标就更是低俗了。

今晚这里空无一人。沿街安装了一排价格昂贵的光石灯,并由清修者维护,这片区域在天蓝色灯光的照耀下简直令人感到怪诞。空气中还弥漫着不少烟雾,她很清楚那些贫民区肯定更糟。在大道上巡逻的守卫相当多,这使她确信已经有严格的宵禁令颁布了。

“或许是我的指示还不够明确。”追索者首领终于说道。

“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些人还在这儿吗?我派了一队经验丰富的圣殿武士去协助你,以防发生不可避免的事,可你遣散了他们。而现在我还要面对派你去阻止的混乱局面。”

“大人,我——”

“你不止允许他们带那个清修者离开了荒漠,而且还放任他们到法师圆环去传话!”他轻蔑地瞪视着她,“首先能看到发信的就是法师,这让我都没办法去阻止传言扩散,甚至于我想不让教皇听到这个消息都不可能了!她自己收到了那封信!”

他停止了咆哮,显然是在等她说话。“追索者大人,”她生硬地说,“我是因为特殊情况才——”

“特殊情况。”

“是的,大人。至圣者本人对巫师温妮的任务结果深感兴趣。我认定由她来决定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才是最好的。”

“你认定。”他厌恶地重复着这个词,并摇了摇头,凝视着前面的街道。他们又沉默着骑行了一段。也许他是在仔细考虑要如何处置她?可她十分怀疑这一点。更大的可能是她还没接近首都时,他就已经决定了要怎么处置她了。“我给你下了命令,圣殿队长。这难道一点都不重要吗?”

“我发过誓要为教廷效力,”她坚持道。她内心绝望地感到这是在给她自己挖坑,但同时也开始愈发地气愤。“我们要对教皇负责、对我们所保护的法师们负责,而不仅仅是维持秩序。恕我直言,大人。”

“我感觉不到任何的尊重。我只看到一个女人使我失去了正确处理此事的机会,还将引发更多的动乱。你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我做了我所判断是最好的,而若是您给我充分解释的机会的话,我觉得您也很有希望会认同的。”

“可没时间给你解释了,不是吗?我们正前往大教堂,要走的路已经定了。”追索者首领绷紧了下巴不再看她,“等我们回到白色尖塔,你就去向阿诺德爵士报告,他会解除你的圣殿队长职务的。”

“是,大人。”伊万杰琳抑制住了怒火。她越了级,令他无从选择也是事实,但她越来越确定这样才是最好的。她可不会因为怕丢掉职位而不去做正确的事。

他们穿过街道走向了市场区。她在这里看到了城市里发生过骚乱的证据。有的建筑被整座烧成了白地,其中也有新近发生的,甚至还在阴燃。鹅卵石路面上有不少垃圾,让她意识到这里还曾发生过战斗。即使在夜晚黯淡的光线下,暗红的血迹还是不可能看错的。

追索者首领兰伯特显然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可她不能就这么算了。“还有一件事情,”她犹豫不决地说道,“我有关于谋杀案的新情报。”

“真的吗?”他的语调很刻薄,“奇怪的是自从巫师里斯离开我们这之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谋杀案了。”

“话虽如此,他也不是犯人。”

“那是谁呢?”

“那……需要些详细的说明。”

他坐在马鞍上转过身,怀疑地瞪了她一眼。她努力不去避开那道目光。她明白科尔的事会很难解释,就算情势很好也很难,但这并不是说她就不用尝试了。“到白色尖塔里再听取你的汇报,”他简略道,“到时你也可以作出解释,伊万杰琳爵士。至于现在,我们还有一次觐见要对付呢。”

追索者首领明显对前景感到恼怒,但这却给了伊万杰琳希望。在皇宫那次失败的行刺事件中,教皇给她留下了公平、公正的印象。她所能做的就只有静静地向上帝祈祷,愿他圣洁的仆从拥有这份智慧,能帮他们安然度过此事。

这希望并不大,然而她用全力握紧了它。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