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玩偶
在克雷斯顿公爵府里，六岁的小姐格温一个人在楼上玩耍，突然脚下一滑，从大楼梯上滚了下来。她的玩偶尼娜，也跟着主人一起跌落下来。
幸好楼梯上铺着非常厚的地毯，又松又软，而且地毯下面还有一层很厚的布。当格温小姐摔下来后，仆人们吓坏了，赶紧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幸运的是，她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受伤的痕迹。
但小姐一直不停地哇哇大叫着，她一向都只是用哇哇地大叫代替哭，没人见这个小女孩哭过。
仆人们连拉带哄地把她带出屋子，以免让主人听见后责备她们没有看好格温小姐。她的小玩偶被严重地损坏了，女仆赶紧拿起小玩偶，把它放在了小斗篷里。
等她们哄好了格温小姐，没事了之后，这才把玩偶拿出来，看看它怎么样。
这个玩偶个头很大，外表很漂亮，一头真正的金色头发，眼皮会自己开合，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更令人惊奇的是，只要把它的右臂举起放下，它就会叫“爸爸”，把它的左臂举起放下，它就会叫“妈妈”，声音清晰悦耳，听起来就像真人在叫。
“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我只听见它叫了一声‘爸’。”小保姆说。
“它之所以只发出一个字的音是因为它落到地上的时候手臂是举起来的，”大一点的保姆说，“把它的手臂重新放下来，它就会发出剩下的那声‘爸’了。”
“爸”——当把它的右手臂放下来的时候，它的脸破了，但的确发出了这么一声。
这张脸从正中间，通过鼻子、下巴，一直到脖子上，裂开了一条缝。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都要被摔成两半了，竟然还能够发出声音。”小保姆不免好奇道。
“你得把它送到帕克勒先生那里去修，”大保姆说，“离这里不算太远，你现在就能去。”
这时，格温小姐手里拿着小铲子自顾自地在地上挖洞，保姆们的对话她一句都没听。
“你挖洞干什么啊？”一个女仆蹲下来问她。
“尼娜死了，我挖个洞把它埋起来。”小姐答道。
“噢，我们不会让尼娜死的。”大保姆说。
小保姆把尼娜裹好，抱起来径直去了帕克勒先生家。
帕克勒先生和他女儿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他是一位著名的玩偶医生，贵族圈子里的人修理玩具都会找他。他修复过的玩偶已经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他的女儿埃尔丝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从小就学会了缝补玩偶的衣服，给玩偶做头发。尽管她在装饰玩偶的时候，玩偶都是坐着或躺着一动不动，任人随意摆动，可这些活却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从外表看，帕克勒先生比同龄人显得老很多。他总是留着长长的胡子，而且看起来乱蓬蓬的不经常打理，头发花白而且掉得很厉害，戴一副角边眼镜。
至于埃尔丝，她身材瘦小略显无力，非常文静整洁，黑眼睛，长长的棕色头发梳在脑后，头发上还卡着黑色的蝴蝶结。她除了缝补玩偶的衣服以外，把修复好的玩偶送回去也是她的工作。
他们的房子虽然看起来小，但他们父女俩住还是绰绰有余的。
起居室正对着大街，工作室在房子后面，楼上还有三个房间。但是，工作室是他们主要的活动区域，因为他们总是在不停地干活，经常忙到深夜。
帕克勒先生接过裂开的尼娜，放在工作台上盯了半天，直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并且常常会为他修理的玩偶掉眼泪。他爱极了那些玩偶，在他跟它们相处几天之后，他甚至舍不得跟它们分开。
在他看来，它们并不只是简单的玩偶，它们有自己的性格、思想和感情。有时候，一些伤得太重的玩偶，会让他感到怜惜，于是，他就会为它们流下眼泪。
他的大半生都跟玩偶生活在一起，所以他理解它们。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有感觉呢？”他常常教育女儿小埃尔丝说，“你要温柔地对它们，好好关心它们，这不会让你有什么损失，然而，你的善举会让受伤的它们觉得好过些。”
埃尔丝听话地点点头，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她知道，她和那些玩偶是父亲的全部。
帕克勒先生在看见尼娜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它，也许，是因为它的眼睛跟埃尔丝的眼睛有点儿像，他是用整个心去爱埃尔丝的。
他止不住心中的悲伤，尼娜脸上那道可怕的裂缝，看起来像刀砍的一样，又深又宽。他用手夹紧它的头，当这道缝合拢的时候，尼娜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这声音令人非常难受。
它的眼皮抖动了一下，看上去好像十分痛苦。
“哦，可怜的尼娜！”帕克勒先生同情地说，“不过，我会治好你的伤痛的，但是，大概需要很长的时间你才能恢复健康。”
对于人们送过来的每一个玩偶，他都要问它们叫什么名字。“尼娜”这个名字让他格外喜欢，他发现，它是他遇见的玩偶中最令他喜欢的一个。他对尼娜的爱太深了，所以，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尼娜恢复健康。
他耐心地为尼娜疗伤，埃尔丝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尼娜交给我就行了，她的衣服也不需要缝补。”帕克勒先生对女儿说。
帕克勒先生跟尼娜独处的时间越长，他对那头金发和那双眼睛就越发喜欢。因为尼娜，他会常常怠慢桌子上的其他玩偶。整整一个小时，他都坐在那里看尼娜的脸。
尼娜已经让他修复得完美如新。只是，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仔细一看，依然还有一点疤痕。不过，这次修理，他已经做到极致了。
最后，帕克勒先生认识到，他已经不得不把尼娜还回去了。把尼娜送过来的那个小保姆已经来过两次了，询问玩偶到底修好了没有，最后她都为自己白跑两趟生气了。
“十分抱歉，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帕克勒先生每次都这么回答，他心里舍不得和尼娜分离。
现在，尼娜被放在条形工作台前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跟尼娜相处了。
旁边放着一个大纸盒，看起来就像是尼娜的棺材，他想。可是，他不得不把尼娜放进去，他在尼娜的脸上盖了纸，然后把盒盖盖好。一想到待会儿要用绳子捆着尼娜，他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双眼睛他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了，也将永远不能再听到尼娜说“爸爸”和“妈妈”了。在这一刻，他心如刀绞。
忽然，帕克勒先生下定决心似的从椅子上猛站起来，回头看向女儿。
“埃尔丝，”他还是犹犹豫豫，“这件事，你帮我做好吗？看到它被装进盒子里，我会受不了的。”
于是他走到窗口，背对房间站在那里。
“装好了吗？”他不敢回头，问埃尔丝，“装好后就把它送去吧，亲爱的，多穿点儿衣服出去，趁着今天把它送回克雷斯顿公爵府去，你走了以后，我再回过身来。”
爸爸的古怪做法，埃尔丝早已见怪不怪了。因此，他和尼娜分别时如此激动的表现，并没有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得快去快回，”帕克勒先生听见女儿关上房门的时候又说，“已经不早了，本来可以明天再去的，不过，体谅一下爸爸，这件事我受不了！”
埃尔丝走了以后，帕克勒先生回到椅子上，面对着工作台一边发呆，一边等着他的孩子回家。
他轻轻地抚摸着尼娜刚才躺过的地方，回想起尼娜漂亮的脸、玻璃眼珠、金色的头发……恍惚中，仿佛尼娜还躺在那里。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帕克勒先生有点儿不安，埃尔丝怎么还没回来呢？都过去一个半小时了，按时间来说她早就该到家了，来回只有半英里的路程。
他想，孩子可能等在那里，耽误了时间。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他开始着急了，在工作室里走过来走过去。现在，他已经不再去想尼娜了，埃尔丝已经取代了让他着迷的尼娜，他更关心自己的孩子。
他开始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他希望有人来安慰他一下，他开始害怕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房子里。
他一面责备自己不该这么晚让女儿出去，一面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火柴。可是，在黑暗中，他越想找却越找不到。
他断定埃尔丝一定发生什么意外了，他不敢往下想。他想点上灯，看看现在几点了，有了灯光可能会让自己平静一些。可是，他仍然没找到火柴。
窗外还没有黑透，一片灰色。借着窗口的一丝亮光，就可以看清时间。于是，他从桌旁站起来，离开了椅子，向窗口走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跟着他。
一阵很轻的啪嗒啪嗒声，像一双小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
他停下来仔细听，连呼吸都屏住了，什么也没听见。他想，自己真是老了。没走两步，但他又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当他一停下来，屋里就会十分安静。
“是你吗，埃尔丝？”他问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房间里依然一片沉寂。
他抬起手，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时间是十点零三分。
他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里更为埃尔丝担心，她竟然出去这么久还不回来。他几乎是跑着走到了房门口。
当他准备开门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后面有一双小脚跟着他跑。
“是老鼠！”他想，他没有时间理会这些，直接把房门打开了。
他走出屋子，只觉得背后吹来了一股凉风。
过道里没有灯，但他快速找到了帽子，转眼间，就来到外面的小巷。
他飞快地走着，顺着大街一直向前走。一路上，他仔细地听着身后还有没有细小的脚步声，但是，他什么也没听到。
很快，他来到了公爵府的门口。
一个仆人过来开门，但是，当他看见是帕克勒先生时，却装得像上等人一样拖着腔调。
他说，他没见过什么小姑娘，也没有人来送玩偶。
“她是我的女儿，”帕克勒先生说。现在，他更加担心起来，比刚才担心的程度要大很多，“我怕她出什么事情了。”
那个仆人没礼貌地说：“要出事情也不会跟这座房子有关系，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来过。”
帕克勒先生知道，他女儿是否来过，这个人肯定清楚，因为他就是为每一位来客开门的。
不过，他希望这个人能让小保姆出来一下，因为小保姆见过他女儿。
然而，这人却越发地粗鲁了，没等帕克勒先生说完，直接把他关在了门外。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回去的大街上，女儿的事让他没有一点精神。
但是他想，他必须靠自己去找埃尔丝。一想到女儿此刻也许正需要自己，他的力气又来了。
他开始在女儿送货会经过的大街上寻找着，还向几位警察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但都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能回家，带着一身的疲惫，心都碎了，这时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他听到，屋里有一双小脚的啪嗒啪嗒声响，顺着过道向他走来。
然而，过度的伤心让他忘了害怕。他走进屋，摸黑挂好帽子，在柜子里找到了火柴，终于屋里有了一些光亮。
帕克勒先生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几乎就要晕过去。
“埃尔丝！埃尔丝！”他把头埋进手里，不断地呼唤着女儿。现在，他满脑子就只有这个名字，他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他伤心得忘了一切。因此，当有什么东西如老鼠咬东西一般轻轻地拉他那件旧上衣的下摆的时候，他虽然感觉到了，但没心思去理会。
“埃尔丝！埃尔丝！”他还在不停地呻吟着。
这时候，一股寒风吹了进来，差点熄灭了桌上的蜡烛，只剩下了一点火星。帕克勒先生突然猛地坐了起来，他不敢相信刚才的事情。他听见一个呆板而细小的声音：“爸……爸……”
帕克勒先生全身的冷汗都掉下来了，椅子在他站起来时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蜡烛的火苗小得跟没有一样。
说话的竟然是玩偶尼娜。
以他对尼娜的熟悉，他一下就听出来了。而且，他还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哀鸣、求救，仿佛是受伤了的孩子的呼救。
帕克勒先生愣住不动了。过了好久，他才像一个玩偶那样机械地转过脑袋。
接着，他看到的东西让他的双腿不由得发抖，因为他看到那个玩偶就站在地板上最显眼的地方，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还注意到，它脸上那条极细的伤疤。
他注视着它的眼睛里，好像透漏给他一些信息，就像埃尔丝的眼睛，里面有人的喜怒哀乐。但是，面前的玩偶不是埃尔丝。一想到埃尔丝，他就抑制不住伤心，难过得让他忽略了恐惧。
“埃尔丝，我的小埃尔丝。”他大声叫了起来。
那小幽灵有了动作，它的一只手臂自发地僵直地机械地举起又落下。
“爸……爸……”它说。
他的脸在灯光下完全苍白了，但是，他的双腿却不再发抖，他心里的害怕没有那么强烈了。
“我听见了，孩子！可是你在哪儿呢？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啊？”他不停地问道，“你在哪儿啊，埃尔丝？我的孩子！”
“爸……爸……”
叫声慢慢在房间里消失了，紧接着传来一阵很轻的簌簌声，然后是小脚啪嗒啪嗒走路的声音，他看到玩偶向房门口跑去。这时候，蜡烛的火焰又升高了，房间里重新亮了起来。
帕克勒先生没有跟出去，他觉得他看到的一定不是真的。他让自己镇静下来，扶起那把倒下的椅子。用非常自嘲的口气对自己说，真是个傻老头儿。
他想，他要接着出去找他的孩子，去跟别人打听，到警察局寻求帮助。如果有必要，一定得向警察局报告，或者可以到医院去打听一下。
“爸……爸……”
那呆板的声音从外面的走廊上传过来。
帕克勒先生真的害怕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接着，他打开了房门。紧接着，他鼓起勇气走到外面的走廊里。
他看见，那个小幽灵在黑暗中闪着亮光，它的右手像是在招呼他过来，一遍遍地举起来又放下去。他突然明白过来了，它不是来吓唬他的，而是带他去找女儿的。
它很快在走廊里消失不见了，他立刻会意地追了过去，大步地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它正在大街上等着他。
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他之前已经走了那么久的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希望，希望让他充满了力量。
正如他所想的，那个小幽灵一直跑在他前面给他指路。
有时，在有光的地方，只能看见它一个影子，但街灯会把它淡绿色的绸罩衣显露出来。有时，在街上很黑的地方，它整个身子都明亮地发着光，它的头发和脖子都清晰可见。
它拖着轻盈的身体，不停地一路向前奔跑，脚下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它跑得很快，他必须走快点儿才能跟得上，他用手按着帽子，紧紧地跟在它的身后。
他一刻也不停脚地走啊走，虽然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但他觉得不管到哪里，沿着这条路就肯定能找到女儿。
最后，来到一条宽阔安静的大街上，在一道大门前尼娜的影子突然不见了，他站在门口拉了门铃。
他进去以后，在明亮的环境下，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小影子，还有它淡绿色的小罩衣，只是影子越来越模糊了。它的叫声再次传到他耳朵里，现在已经不那么凄惨了，更多的是充满了希望。
“爸……爸……”
很快，他看到，这是一所医院。
“有一个小姑娘，十点左右被送到了这里，”医院的看门人平静地说，“她被送来的时候，只是昏迷了过去。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棕色的大纸盒子，医生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把盒子从她的怀里拿出来。”
“她是我的女儿。”帕克勒先生说，因为激动，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走进病房，在柔和的灯光中，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女儿。
他站在那里大约有一分钟，埃尔丝醒了过来。“爸爸！”埃尔丝温柔地叫道，“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好长一阵，帕克勒先生都手足无措，回想起来，这一夜工夫，他差点儿给吓死、急死了，绝望得要命。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只要埃尔丝平安无事，自己遭受再多也值得。
接下来，埃尔丝讲她为什么会来医院。
护士小姐在一旁听着，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他们真是些品德败坏的男孩！”埃尔丝说，“他们动手要抢走尼娜，但是我紧紧地抱住它，他们都拿我没办法，一直到有个人不知拿什么东西打了我的头。我失去了知觉，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们大概看到事情无法收拾，马上就都逃走了。是路过那里的好心人，把我送到了医院。但是，我一直担心尼娜会给弄坏……”
“打开盒子看看吧，”护士小姐把盒子递了过来说，“我们没法从她怀里拿出来，一直到她醒了，我们才把盒子拿开了。”
她解开了绳子，把盒子打开。
但是，尼娜已经完全变成了碎块，唯一完好无缺的，就是它身上那件淡绿色的小罩衣。
1828年的秋天，一位老人带着他的学生来到巴黎郊区，住了下来。
老人是著名的音乐教师克雷斯。他的学生叫弗朗茨，才二十多岁，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手。在克雷斯眼里，他是个举世难得的音乐奇才。
然而弗朗茨家境贫寒，也没有什么人脉关系，所以在巴黎这个时尚中心发展了多年，他依然默默无闻，不为人欣赏和熟知。
弗朗茨出生在农家，他的全家都信奉上帝，但他从来对上帝就不感兴趣，而一味喜爱音乐。他报考大学时，报了音乐系，顺理成章地学习小提琴，并做着一个一个成功的白日梦。
他时常幻想：“如果，我能把音乐女神诱骗进我的小提琴里，让我弹奏出绝世华章，那该多好啊！”
每当他从白日梦中醒来后，却又经常哀叹：“唉，我的梦是多么不切实际啊，多么可笑啊！”
他幻想着自己要是能够走遍欧洲，到各个地方去演奏，去结识那里的音乐家，这该有多么美妙啊！
就在他总是沉浸于梦境，对于音乐近乎痴狂时，他的寡母将他从大学召了回来。因为，当时他所有的生活费，都依赖于母亲。
因此，在这样的现状下，万般无奈的他，只得放弃了他的音乐梦想，离乡背井去过独立的生活。
他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教教徒，她从未停止过对上帝的祷告。即使弗朗茨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里，她也从未缺席过一次早礼拜。
儿子到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她在楼下唤他去教堂。她一直期盼着有这么一天，在小教堂里，她的儿子能跪在她的身旁，做着虔诚的祷告。
但是弗朗茨却并没有理会她，而是从屋里传来了他的琴声。
这让母亲感到很震惊。在她听来，这些琴声充满了阴森与恐怖，还带着嘲笑的意味，让人听了会脊背发凉。
后来她继续向楼上的儿子喊了很长时间，但是儿子明白地告诉母亲，他拒绝去教堂，态度坚决，并且说那是在浪费时间，这让她听了差一点晕厥过去。
自从那个星期天以后，母亲的内心便难以平静下来。她每天都要为儿子求情，请求上帝的原谅。她总在忏悔，以摆脱痛苦来寻求心灵上的慰藉。
后来，她开始担忧这一切都不会奏效，通过牧师的建议，她便孤身一人踏上了去远方圣地朝圣的旅途，她希望圣地能带给她希望。但是在半路中，她便得了感冒，无奈返回后，一病不起，不久后就撒手人寰。
对于母亲的去世，弗朗茨自然是伤心绝望，但内心的另一面却也悄然打开。
他决定去徒步旅行，早日实现他的梦想，于是他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他还有一个模糊的愿景，就是想亲自见识一下欧洲的大都市，并且到充满艺术气息的法国去碰碰运气。而这个旅行，能让该愿望早日实现。
一路上他靠演奏小提琴来换取食宿费。在前后三个月的旅行中，他心情愉悦，好像以往的梦想都实现了一样。
但是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虽然能靠拉小提琴挣一些钱，但身上的钱也在渐渐减少，入不敷出。
美梦总有破灭的时候。很快，弗朗茨就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梦想了，因为他的钱所剩无几了。
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克雷斯所在的大学城，他们相见恨晚。
当老音乐家发现弗朗茨已经一贫如洗，心灵也缺乏慰藉，正是需要得到别人的安慰时，他感到他久藏的情感被唤醒了。他一把将弗朗茨拥进怀里，收他作为自己唯一的门生，并收他为义子。
克雷斯说：“可怜的孩子，留在我身边吧，以后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了，你好好演奏小提琴，争取早日成名。我已经老了，无儿无女，让我做你的父亲吧！我们一起生活，除了成名以外，忘掉其他所有的事。”
没过多久，他就提出要带弗朗茨一起前往法国巴黎，并且计划在途中的几个大城市稍作停留，为弗朗茨举办演奏会。
没过几天，克雷斯就让弗朗茨忘记了他以前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以及他从前对艺术的看法。演奏会的成功使他具备了雄心壮志，唤起了他对声名的欲望。
在老克雷斯精心的指导下，他的才能得到迅速提升，他的名声也在他们到过的城市和乡镇广为流传。
那些曾经赞助过弗朗茨的各地音乐权威们，都公开赞扬弗朗茨，称赞他是这个时代小提琴第一人。而那些听众则大声宣扬：弗朗茨是他们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优秀的小提琴手，无人能与其媲美。
这些赞誉之辞，很快便冲昏了师生二人的头脑。
但是，像巴黎这样充满艺术气息的大都市，是不会轻易地把很高的赞誉给人的。
他们在巴黎已经熬了将近三年了，可是对于成名却仍然无望。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把他们彻底打入了低谷。
有一个新来的小提琴家，名叫帕格尔尼。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名声大作，他的音乐震惊了整个巴黎，并且很快就征服了整个巴黎音乐界。
帕格尔尼来自意大利，他所有的朋友都觉得他长相古怪，甚至有些吓人。而那些初次见到他的人，则说他长得有些像魔鬼。他的相貌的确与众不同，但相对于相貌来说，他的音乐才华更让人惊叹。
有一些嫉妒他才华的人，在外面散布谣言：帕格尔尼为了成就他成名的野心，先是恶毒地杀害了他的妻子，后来又残忍地杀害了他的情妇。虽然他深爱着她们。这个谣言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意大利，甚至在他的家乡也无人不知。因此帕格尔尼不得不离开意大利，到了巴黎。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妻子和情人？”
有人说因为帕格尔尼精通邪恶的巫术，他把妻子和情妇的灵魂囚禁在自己的小提琴里，让小提琴能够发出充满诱惑的声音。而他那小提琴的琴弦，是按照黑色艺术的规则和要求，用人类的肠子做成的。
他的琴声让所有的听众如坠梦中，美妙到无法言语。
据说有一次，一位勇武的将军听了他的琴声，竟然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多愁善感，后来居然哭了起来。拿破仑的妹妹西妮公主，每次听到他的演奏都会兴奋得昏厥过去。
他的琴声可以让女人们变得歇斯底里，也可以让懦夫变成勇士，让最坚强的士兵像羞涩的小女孩。
这些说法听上去虽然有些夸张，但人们都相信这绝对是真的。
以前，弗朗茨从未听说过帕格尔尼。他相信，以自己的琴技即使不能超过他，也能够和他不相上下。他要和帕格尔尼较量一番。他决心要么成为小提琴手中最令人瞩目的，要么摔碎小提琴了结自己的生命。
老克雷斯对他的这个决定高兴极了，他搓着手，兴奋得浑身颤抖。他始终坚信弗朗茨一定能取得成就，名满天下。而作为弗朗茨的老师，他也以自己一直为高尚的艺术履行神圣的职责而深感自豪。
三年前，弗朗茨和克雷斯刚踏上巴黎的土地时，就饱尝了失败的滋味。
音乐评论家们虽然称赞弗朗茨是一颗新星，很有希望成为最伟大的小提琴手。但他们都一致认为，弗朗茨还需要几年时间磨砺学习，才有望征服观众。
于是弗朗茨经过两年多的拼命学习、刻苦努力，就在他已经准备就绪，打算在大剧院登台演奏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帕格尔尼来到了巴黎，让弗朗茨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老教授克雷斯只能劝他作罢，明智之举是推迟了他首次登台的日期。
帕格尔尼的音乐在巴黎观众中掀起了一股狂潮，人们对这位小提琴演奏家高唱赞歌。每当提起他的名字，都充满了狂热，仿佛世界上再美丽的辞藻也难以称赞他的琴技。
刚开始的时候，老教授对这一切只是一笑了之，他相信弗朗茨的琴技也将会震惊巴黎。但是很快，帕格尔尼的名字就让师徒二人感受到严重的威胁，折磨着他们的心灵。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帕格尔尼越来越成功，变得越来越难以超越，师徒二人的压力越来越大。而谁要是不小心提起这个劲敌的名字，师徒二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恐惧使得他们彻夜难眠。
帕格尔尼举办的好几轮音乐会都已经结束，但是，师生俩一直没有机会去聆听一次，当然也就不能了解帕格尔尼的水准究竟如何，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
因为音乐会的入场券非常昂贵，他们师徒都无可奈何。交游不广的他们想从一个同行艺术家那里得到一张免费门票，这几乎是痴人说梦。所以听一场音乐会的机会很渺茫，他们像许多人一样等待着，但机会总没有降临。
终于，他们再也没有耐心再熬下去了，于是他们变卖身上值钱的东西，用所得的钱买了两张价格最便宜的入场券。
当晚沸腾的场面，对其他人来说是热血沸腾的。但是对于弗朗茨和克雷斯来说，这是一个充满绝望的夜晚。
观众们狂热到了极点——男人们激动地挥洒着泪水，女人们疯狂地尖叫着，甚至于晕厥过去。而克雷斯和弗朗茨，则像两个鬼魂一样，面色惨白地呆呆坐在那里。
在演奏开始，当帕格尔尼的手刚碰触到他的琴弦时，师生俩都同时感到脊背发凉，就像是死亡之神的手触到了他们一样。帕格尔尼的音乐让他们的精神受到严重的折磨，他们越发地绝望了。
弗朗茨和老克雷斯谁也不敢看对方的脸，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
午夜时分，当音乐大师帕格尔尼坐上最好的马车兴高采烈地回家时，师生俩早已精疲力竭，他们一路像行尸走肉般走到郊外，看上去可怜巴巴地回到了他们寒酸的居所。
他们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表情悲伤而绝望，就像壁炉里燃尽的木柴一样，充满了死寂。
平时他们坐在那里，总是先要谈论一番他们的音乐、艺术。然而今天，他们失魂落魄地坐着，过了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两人沉默着。
“克雷斯！”最后，弗朗茨悲愤地叫道，“父亲，我们只有去死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们真是没用！真是垃圾！就像两个疯子一样！……居然妄想能够超过、超过……他！”帕格尔尼的名字堵在他的喉咙眼里，现在他连念出这个名字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感到绝望，身子深深地陷进了椅子里。
老教授的血液直往上涌，皱纹变成了酱紫色，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淡绿的光芒。他俯下身子，用颤抖的声音对弗朗茨说，又好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不，不！你错了，我的弗朗茨！你已经学到了音乐的全部！是音乐的所有！而那个该死的意大利人，他不过是求助撒旦，求助魔鬼，他求助充满邪恶的黑色艺术的魔力。”
弗朗茨转眼凝望着他的老师，发现他眼里闪烁着邪恶的诱惑的光。老克雷斯好像是在诱导着他：为了让自己的学生成名，就算是向撒旦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这也是微不足道的。
而弗朗茨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慢慢地把眼睛从老师的脸上移开。
现在的他脑袋里乱极了，他想到了地狱、撒旦、灵魂。他也想到了那诱人的黑色艺术，还有老师刚才那充满邪恶的眼神。弗朗茨感到自己快要被逼疯了。他转过脸，瞄了一眼老师，然后他又开始躲闪老师的目光。
克雷斯沉声道：“弗朗茨，亲爱的孩子，我告诉你，这个意大利人该被送上绞刑架。因为他的艺术是邪恶的，既不是通过学习获得的，也不是天赋所赋予的，而是从魔鬼那里换来的。”
弗朗茨还是沉默着，只是看着他，现在他心里很乱，也很茫然。
“你应该已经听说过那个古老的传说了，是吗？从前也有这样一个音乐大师，魔鬼教会他使用咒语，把一个处女的灵魂锁进他的小提琴里，使他的琴能发出诱人的声音。可是，帕格尔尼做得更过分，更惨无人道。”
老克雷斯接着说：“他为了让自己的乐器拥有和人类一样的声音，那种声音能够像人一样充满感情，比如抽泣、哀号、乞求或者是吼叫声。他不仅残忍地杀害了他的妻子和情妇，并且还杀了他的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知心的人，他最要好的人。”
弗朗茨紧皱着眉头，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但是克雷斯没有看见这些，而是接着上面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他用他最要好的朋友的肠子制成四根琴弦，装在他的小提琴上。这就是他让听众疯狂的原因，这就是为何他能演奏出让人震撼的旋律，叫人痴迷、狂热。而你永远也做不到，我的孩子，除非……”
老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看到他的学生脸上惊恐的表情。弗朗茨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摔到了地上，他用双手蒙住了脸，发出非人一样的低吼声。
弗朗茨喘着粗气，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大张着嘴喘气。过了好半天，仿佛终于喘上气来一般，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的话……是真的吗？”
“是的，你要知道，我想帮你。”克雷斯沉声道。
“嗯……你认为，只要我们弄到人的肠子，然后拿它做成琴弦，就可以和帕格尔尼不相上下了？甚至超越他？”停顿了片刻后，弗朗茨垂着眼睛问道。
老克雷斯抬起头来，异常平静地回答他，仿佛只是谈论今天吃什么一样：“单单只有人的肠子，恐怕还不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必须是深爱我们、对我们非常关怀体贴的人的肠子才有用，因为这是黑色艺术的规则。”
他看见弗朗茨跪坐在地上，静静听着。
“在那个流传的故事里，音乐家用的那个处女的灵魂。要知道，那个处女一直坚贞不移地爱着他，因为爱他，为了成全他，她选择了死，她是叫着他的昵称死去的，死的时候并没有怨恨那个音乐家。至于帕格尔尼，他是经那个挚友的同意后，才杀了他得到他的肠子的。”
克雷斯顿了顿，仿佛是为了说服弗朗茨：“噢，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得富有魅力的声音啊！都是为了那完美的音乐呀！”
“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与富有魅力的人类声音相媲美呢？这是我们一直追求的东西呀，哦，我的孩子，我真想让这最完美的音乐从你的小提琴中演奏出来。为了自己最爱的人，就算是付出自己的生命又算什么呢。你难道忘记我们来到巴黎的目的么？为了我们的愿望，我们努力那么长时间，为了成名、为了艺术，这些你都忘了吗？”
弗朗茨没有回答，他看上去可怕到了极点，脸上显得有些狰狞。他冷静地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小提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琴弦扯下来扔进了壁炉里，原本燃尽的木柴好似拥有了魔力，死灰复燃。
克雷斯惊得差点叫起来，但是他忍住了。琴弦在火焰里发出响声，像几条活蛇一样在火焰中扭动着，一股邪恶的气息在小小的房间里缠绕着，久久不曾散去。
弗朗茨疯狂地大叫起来，眼睛充满血丝：“我当着我老师的面起誓，在给琴装上弦之前，我绝不碰小提琴一下。如果我碰了，我情愿永远被诅咒！”
说完他便昏倒在地板上，开始不断地抽泣着，如同失去了灵魂，失去了人生最美好的东西。老克雷斯连忙把他抱到床上，然后冲了出去，大叫着寻找医生。
从那之后，弗朗茨病了好几天，而且病得很重，一直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医生诊断他得了红热病，并且告诉克雷斯，他已经病入膏肓，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整整九天，他都处于神经错乱之中，克雷斯像他的母亲那样，日日夜夜细心地照顾着他。
在那些天里，弗朗茨的疯话使克雷斯都感到震惊不已。
从他们认识到现在，老克雷斯还是第一次进入他的真实的内心世界。他开始觉得震撼，他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他看到了弗朗茨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是弗朗茨病后的第七天，也是最可怕的一天，这一天一直是老克雷斯的噩梦。弗朗茨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合过眼，没有一刻安宁过。在这段时间里，他歇斯底里说着疯话。他的幻觉很奇特，通过弗朗茨的描述，在梦境中，鬼影排着整齐的队伍，不断从屋子里游出来，游荡在弗朗茨的身旁。他喊着他们的名字，像老熟人一样和他们打招呼。
他说，自己被四根用人肠制成的带子绑在一块岩石上。
“你不想知道那块岩石的名字吗，老头？”他已经神经错乱了，认不清眼前的克雷斯了，他在养父的耳边吼叫起来，充满了狂热，激动到浑身颤抖，“你听着……老头……听着……它的名字……叫……撒谬·克雷斯……”
“是的，是的……”克雷斯颓丧极了，绝望极了。克雷斯喃喃自语，“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我一方面寻找心理安慰，另一方面却杀了他。”他说，“帕格尔尼和魔鬼艺术，是这些刺激了他的大脑，让他变得疯狂……噢，我可怜的孩子！”
“哈哈哈……”弗朗茨爆发出一阵狂笑，癫狂的声音异常刺耳：“老头，所以，不管怎样，只有当艺术家躺在小提琴上的时候，听上去才像个样子，那才是音乐，那是最伟大的音乐。”弗朗茨最后大吼说道。
克雷斯一直在颤抖，不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像一个母亲那样亲吻弗朗茨的额头之后，便离开了病房，挪着脚步上楼去平复一下心情，弗朗茨的病情让他伤心极了。
当他再次回到病房时，弗朗茨已经停止说疯话了，但他发出了奇怪的音调，仿佛是模仿小提琴的声音。
这种可怕的疯狂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弗朗茨又开始说着疯话了，他说他看见火神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小提琴。爪子上冒着熊熊的烈火，随后那些爪子伸向了可怜的老克雷斯。
“它们围住了父亲，想要撕开他的肚子……”他不停地喃喃自语着，“他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他的肠子一定是最完美无瑕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手臂，眼睛里放出邪恶的光芒，然后，他发出一长串魔鬼般的笑声……
第二天早上，他的高烧终于退了下来，他也不再说着疯话。
弗朗茨病后的第九天，他就下了病床，他的身体已经康复。他丝毫不记得自己生病时疯狂的一面，也不知道他内心最丑恶的一面已经让克雷斯窥探到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一个念头已经深埋在他的脑海里了，那最疯狂的想法已经在他心灵的深处开始发芽。
这场大病过后，他就不再对艺术充满激情，而是有了新的追求。
他开始研究起了那些被世人排斥的神秘艺术，包括巫术和魔术。在研究这些东西的过程中，他努力地压抑着对小提琴的渴望，他希望通过这些，使得小提琴从他生命中消失。
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师生之间不再谈论帕格尔尼，不再谈论音乐和小提琴。但是弗朗茨仍然深陷痛苦和绝望中，久久不能自拔。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没有琴弦的小提琴仍旧挂在老地方，上面布满灰尘，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独自哀怨。
弗朗茨好像从此变了另外一个人，他拒绝与任何人谈论与音乐有关的事。
有一次，当他的老师犹豫再三，从布满灰尘的琴盒里取出那把尘封已久的小提琴，正准备演奏时，弗朗茨浑身一阵颤抖，沉默不语，瞳孔里充满了惊恐的光芒。但是，当第一个音节奏响时，他大喊一声，发疯一样冲出了屋子，在街上漫无目的逛了好几个小时。
老克雷斯悲愤之下，摔碎了小提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
在一天晚上，弗朗茨缩在椅子里，看上去脸色苍白。突然，克雷斯从椅子上跳起来，欢快地在屋子里手臂乱舞着，大喊大叫着。他凑近弗朗茨，在他额头上用力地亲吻了一下，然后叫道：“让这一切该死的噩梦，都结束了吧！”
听到老师的话，弗朗茨仿佛如梦方醒，他迅速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忙说道：“是的，是应该结束一切了。”
说完，两人各自上床睡觉去了。
早晨弗朗茨醒来，却没有看见老师像往常一样站在老地方，向他说早安，他有些惊讶。
但是，最近几个月来老师变了很多，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一开始却并没有太在意。
他穿好衣服，走进隔壁房间。壁炉里的木炭在前天晚上就已经燃尽，并未燃起新的火焰。弗朗茨感到很困惑，教授还没起来吗？他在火炉的一角坐下来。
当他正将两手交叉在脑后时，他的手碰到了身后架子上的一件什么东西。他撞倒的是一个盒子，盒子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是老克雷斯的小提琴盒，原本挂在椅子后面的墙上。盒子重重地坠了下来，震开了盒盖，小提琴从里面散落出来，滑到了弗朗茨的脚下。
琴弦撞到了旁边的挡板上，发出和人一样的凄惨声，就好像是痛苦的灵魂发出的哀号。声音充斥了整个屋子，在弗朗茨的脑中和心里回响。那碰撞的琴弦，竟然具有了魔力。
弗朗茨大叫一声，眼睛在眼眶里急剧转动，浑身颤抖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袭上心头，让他脊背发凉。
“哦！不，克雷斯！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亲爱的好老师！我的父亲！”他不停地呼喊着，迅速冲向教授的小房间，猛地打开房门。没人答应他，回答他的是屋子里那一片寂静。
他踉踉跄跄地退回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在他的脑海中，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说不上话来，连他自己也被吓住了。
他不再呼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到让人窒息。
他进了另一个小房间。小房间很暗，于是弗朗茨打开了百叶窗，温暖的阳光照耀进来，但是他还是感到阴森森的寒意，大脑一片发麻。
他看到，克雷斯躺在床上，僵硬、毫无生气……
眼前的景象，弗朗茨如同遭受了沉重的一击，心头掠过钻心的疼痛。但是紧接着，他疯狂的野心超越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很快他便恢复过来。
就在老克雷斯尸体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封写有弗朗茨名字的信。
弗朗茨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儿子弗朗茨：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
作为你的老师和父亲，为了你功成名就，为了你能站在巴黎最宏大的歌剧院里演奏，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现在，我只剩这一身躯体能帮助到你了。我的孩子，不要害怕那些世俗偏见，不要让我的牺牲白白浪费掉。我不能看着你的梦想付诸东流，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我亲爱的孩子。
你给小提琴安装上琴弦，用我的身体去演奏吧。在你的演奏下，这把琴就会具有魔力，具有帕格尔尼的小提琴能发出的声音，甚至更美。
现在，我的弗朗茨，不要怕任何人！拿起你的琴，去和那个意大利人较量一番吧！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去每一个他出尽风头的地方，在所有人的面前，勇敢地和他当面决一死战，赢回我们失去的一切。最后，我要再一次拥抱你，并祝福你。
克雷斯
泪水在弗朗茨的眼睛里滚动着，但马上就干了。
在野心和欲望的驱使下，弗朗茨兴奋不已。他的双眼死死盯着死者的脸，像魔鬼一样闪闪放光，目光里充满了狂热的意味。
大约两星期过后，小提琴被掸去灰尘，安装上了四根崭新的琴弦。
弗朗茨不敢看它们，老克雷斯的身影还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想试着拉一下，但是他的手抖动得厉害。于是，他决定在那个不同寻常的晚上到来之前，他不会再尝试。
那个晚上，他将有机会向整个世界展示他的才华，他终于能够与帕格尔尼抗衡。不，不只是抗衡，而是彻底超越他，将他打败在自己的脚下，成为自己功成名就的垫脚石。
就在帕格尔尼坐在旅馆的餐厅里，身边围着一大群崇拜者时，一个眼神咄咄逼人的年轻人冲进大厅，递给他一张帖子。
帕格尔尼盯着他，迅速浏览完帖子，他想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弗朗茨的这种眼神充满了择人而噬的味道，让人受不了。
帕格尔尼深吸一口气，镇定地欠了一下身子，然后冷冷地说：“先生，我悉听尊便。你定一个时间，我随时奉陪。”
第二天早上整个巴黎都沸腾了，街头巷尾，到处张贴着海报。这些告示上都写着：三天后的晚上，在巴黎最大的歌剧院，小提琴家弗朗茨将首次进行公演，并且向伟大的帕格尔尼挑战，这是小提琴界的巅峰对决。
海报的效果非常惊人，这次音乐会的入场券价格，与往常相比整整翻了一倍。但是，即便如此，还是一票难求。
终于到了音乐会那一天，天刚蒙蒙亮，大街小巷议论的内容，都是有关这场音乐盛会。
弗朗茨前一天晚上激动得彻夜难眠。上半夜，他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接近天快亮的时候，才渐渐睡下。他睡得很死，没有做梦。
黎明时，他被清晨的寒气冻醒，发现时间还早，就又睡过去。
这次他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十分真实，就好像弗朗茨真正经历过一样。
他一直把小提琴锁在琴盒里，放在床头的桌子上，钥匙从没离过身。
自从他为小提琴安上琴弦后，除却第一次尝试外，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它了。他平时练琴一直用另一架琴。
但是在梦中，他站在床头前，看着那只锁着的琴盒发呆，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使他一直盯着琴盒。
突然，他发现琴盒盖自动打开了，从缝隙里，他看到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这双眼睛他太熟悉了，它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目光里充满着哀求。然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声音是从这双眼睛里发出来的。这是父亲克雷斯的眼睛，是克雷斯在哀号。
他听见它们在说：“弗朗茨，我亲爱的孩子……弗朗茨，我不能，我不能让我自己离开……离开……这些琴弦！”
最后两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盒子里不断的回荡，凄惨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弗朗茨哆嗦着，吓得魂不附体。他感到他的血已经僵硬，头皮发麻，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脊背的冷汗甚至打湿了后背的衣衫。
“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梦，是的，这是梦，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幻觉。”他试图在心里安慰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已经尽力了，弗朗茨。我尽力把自己和这些琴弦分开，不去扯断它们……可是，我做不到。”克雷斯那充满哀怨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很尖锐，他央求弗朗茨道，“你能帮我做到吗？”
又是长长的一声哀鸣，在盒子里回荡，甚至比上一次更悠长更凄凉，也更加毛骨悚然。
而正在这时，盒子里传出一连串“当……当……当……”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尖厉，一声更比一声刺耳，一声更比一声凄惨。
其实，弗朗茨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声音了。
自从他用老师的肠子做成了四根琴弦后，他就经常听到这些声音。每次，当凄厉的惨叫声传来，恐惧蔓延到全身，他总设法阻止自己一探究竟，他迫使自己相信，这些声音只是幻觉。
但是现在，这可怕的一幕就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也无法确认他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因为，恐惧已经让他吐不出一个字，动不了一根手指，并且他已经全身麻木，他惊恐得想要逃跑，却迈不出一步。
盒子里的震动变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折断了，发出剧烈的响声。他惊得目瞪口呆，他害怕盒子里的东西会蹦出来。
他竭力想让自己摆脱这个噩梦，但是，那个饱受煎熬的魂灵，最后竟然又哀求起来：“帮帮我，噢，帮……帮我和它们分开。”
弗朗茨失去了理智，跳到琴盒边，猛地厉声打断它：“不要动我的小提琴，你这个地狱里的老恶魔！”他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叫喊道。他发狂一样地用力拍打着琴盒，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琴盒里的东西冲出来。
可是，一阵哭泣声又从琴盒里传了出来，好像母狼临死前最后的哀鸣声。
“你的艺术是不光彩的……非常不光彩的，我的弗朗茨！”魂灵哭泣着，“但是我原谅你，我可以原谅你，一切为了让你成名，我会谅解你的。但你不能把我关着……孩子。”
说完，一股灰色的雾气弥漫开来，罩住了琴盒和桌子，不断地往上升腾。一开始，它成烟雾的样子，然后它开始慢慢扩散，不断变得清晰，到后来，变成了一个人的影子。
弗朗茨惊叫一声醒了过来。但是奇怪的是，就像他梦见的那样，他不在床上而是在桌子旁，双手死死地按着琴盒。
“这只是一个梦……毕竟，只是一个梦……”他喃喃自语。
费了好大工夫，他才使自己内心平静下来，他打开琴盒查看他的小提琴。
他掸去琴上的灰尘后，紧了紧琴弦，然后拉了起来。一开始拉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生怕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但到后来，他开始大胆地用足了全身气力，忘情地演奏着。
琴声使弗朗茨兴奋得全身热血沸腾，他敢发誓，这一辈子他都没有听过如此完美的旋律，如此美妙的声音。
突然，琴声发出一阵颤音，之后是一串尖锐的笑声，笑声让他觉得很熟悉。于是，阵阵恐惧感又向他袭来。
弗朗茨扔掉了琴，过了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他将小提琴牢牢地锁进了盒子里。然后提着它出了门，去他要决战的地方。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要来了，弗朗茨来到剧院，他看上去沉着坚定，甚至还面带微笑。
剧院异常拥挤，几乎透不过气来。那些临时前来观看的人，根本没有站立的地方。这次挑战，被传得沸沸扬扬，所以场面也前所未有的热闹。
按照事先安排，帕格尔尼首先演奏。
当他出现在舞台上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连墙壁也被震动了。在观众热情的欢呼声中，他拉了一遍他的名作《魔女》。观众们用热情的欢呼声来赞扬帕格尔尼的演出，掌声经久不息，以至弗朗茨都有些担心不会让他演奏了。
最后，帕格尔尼在掌声中退到幕后，他的视线落到了弗朗茨的身上。他对这个小提琴手的镇静感到有些惊讶。
弗朗茨走上舞台时，掌声并没有响起，他受到了冷遇，但却一点儿也不气馁。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他对着台下微笑，他确信自己将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弗朗茨也选择了《魔女》。当序曲声刚刚响起时，观众席上一片惊讶，产生了一阵骚动。这演奏的方式分明是帕格尔尼的手法，甚至更胜于他。
所有的观众像着了魔似的，目不转睛地坐在那里。弗朗茨的音乐带给他们惊恐和刺激，他们头上开始冒着冷汗，并且急促地喘息着。他们仿佛已经着了魔一样，同时又有些惶恐不安，他们有的表情痛苦，有的近于癫狂。
许多女观众尖声叫着，卖力地挥舞着自己的手帕，有些人甚至晕倒了。男人们稍显得坚强些，却也处于恐惧之中，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接下来是终曲，然而掌声却经久不息，雷鸣一般，推迟了终曲的开始。喝彩声非常疯狂，并有些歇斯底里。
弗朗茨向观众鞠了好几个躬，然后，举起小提琴，准备演奏他的终曲。这时候，他瞥了一眼帕格尔尼。
帕格尔尼此时异常平静地坐在包厢里。然而，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弗朗茨，不，应该是弗朗茨手里的小提琴，看得很紧，仿佛要看出什么来。
他的表情，让弗朗茨心里颤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再次举起他的小提琴拉了起来。他相信自己已经胜利了，帕格尔尼已经是个失败者了。
此时，观众的热情达到了高潮。他们确实感觉到了，他们听见魔女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声音断断续续，不像是琴声在鸣唱，也不像是人的歌声，而像狗的吠叫、狼的怪嚎、猫头鹰的哀鸣、毒蛇的嘶喊、饿狮的咆哮、浪涛拍打海岸的回响、狂风的呼啸、雷电的霹雳……
世上一切音响，都仿佛在这里融合了。
然而，就在弗朗茨演奏最后一段颤音时，怪事发生了。出现时没有一点过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颤音忽然变得模糊、散乱，充满了暴躁，不再协调。而且，似乎还有嘎吱嘎吱的响声从音板里发出。
就在听众都觉得惊讶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开始叫喊起来，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弗朗茨，我的孩子，你满足了吗？你已经成名了，成功了。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是吧？”
全场一片哗然。
虽然，有的观众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些听见那个声音的人，已经从着了魔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狂笑声、嘲笑声，从剧场的每一个角落传来。人们害怕到了极点，然后，他们迅速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他们再也不敢在大厅里待下去。
突然，涌动的人群却静止不动了，人们都惊呆了。他们看到，恐怖至极的情景就发生在眼前：
台上的弗朗茨突然之间变得极其苍老，他的身子也变得弯曲，在那里不停地颤抖着。
然而，观众还看到了更可怕的一幕：
弗朗茨的身体被一团灰色的云雾包住了，云雾就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已经佝偻的身子，似乎就要吞噬掉他。
同时，有人看见，灰色云雾里有一个鬼一样可怕的身影，逐渐清晰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老人，不，准确说是一个老人样子的魂灵。老人张着大嘴，露出牙齿癫狂地笑着，他的肠子向外摊了一堆，肠子的末端，盖在演奏的小提琴上。
在这薄雾里，弗朗茨在拼命地抽搐着，他的脸部扭曲，看上去就像被魔鬼吞噬了一样。
恐惧在观众中传递着，整个剧院都非常地安静，落针可闻，凝滞的空气让人窒息。
最后，人们打破了沉寂，所有人都朝剧场大门拼命地涌去，像疯了一样。大家不停地尖叫着，呜咽着，狂喊着，大叫着上帝保佑。
然而就在这一刻，突然响起了四声爆裂，即使在嘈杂的剧院也是异常突兀，是那架魔琴的四根琴弦绷断了。逃出剧院的观众仿佛听到一声哀号，便再也听不到剧院里面的声音了。
当剧场里的所有观众全逃出去之后，剧院再次安静了。弗朗茨躺在台上，一动不动，他已经彻底死去了。身体蜷曲着，那姿态看上去很不自然。几根琴弦绕在他的脖子上，他旁边的小提琴，已被摔得粉碎。
他死后，身上居然没有一分钱。
消息传出后，一向吝啬的帕格尔尼也好像于心不忍，没有袖手旁观。他出钱为弗朗茨付了旅馆费，并像对待朋友一样为他举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
但是，让众人不解的是，他宣称作为交换，他要永久保存那架小提琴的碎片。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幸好楼梯上铺着非常厚的地毯，又松又软，而且地毯下面还有一层很厚的布。当格温小姐摔下来后，仆人们吓坏了，赶紧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幸运的是，她身上没有一丁点儿受伤的痕迹。
但小姐一直不停地哇哇大叫着，她一向都只是用哇哇地大叫代替哭，没人见这个小女孩哭过。
仆人们连拉带哄地把她带出屋子，以免让主人听见后责备她们没有看好格温小姐。她的小玩偶被严重地损坏了，女仆赶紧拿起小玩偶，把它放在了小斗篷里。
等她们哄好了格温小姐，没事了之后，这才把玩偶拿出来，看看它怎么样。
这个玩偶个头很大，外表很漂亮，一头真正的金色头发，眼皮会自己开合，一双深褐色的眼睛。更令人惊奇的是，只要把它的右臂举起放下，它就会叫“爸爸”，把它的左臂举起放下，它就会叫“妈妈”，声音清晰悦耳，听起来就像真人在叫。
“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我只听见它叫了一声‘爸’。”小保姆说。
“它之所以只发出一个字的音是因为它落到地上的时候手臂是举起来的，”大一点的保姆说，“把它的手臂重新放下来，它就会发出剩下的那声‘爸’了。”
“爸”——当把它的右手臂放下来的时候，它的脸破了，但的确发出了这么一声。
这张脸从正中间，通过鼻子、下巴，一直到脖子上，裂开了一条缝。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都要被摔成两半了，竟然还能够发出声音。”小保姆不免好奇道。
“你得把它送到帕克勒先生那里去修，”大保姆说，“离这里不算太远，你现在就能去。”
这时，格温小姐手里拿着小铲子自顾自地在地上挖洞，保姆们的对话她一句都没听。
“你挖洞干什么啊？”一个女仆蹲下来问她。
“尼娜死了，我挖个洞把它埋起来。”小姐答道。
“噢，我们不会让尼娜死的。”大保姆说。
小保姆把尼娜裹好，抱起来径直去了帕克勒先生家。
帕克勒先生和他女儿住在一座小房子里。他是一位著名的玩偶医生，贵族圈子里的人修理玩具都会找他。他修复过的玩偶已经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
他的女儿埃尔丝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从小就学会了缝补玩偶的衣服，给玩偶做头发。尽管她在装饰玩偶的时候，玩偶都是坐着或躺着一动不动，任人随意摆动，可这些活却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从外表看，帕克勒先生比同龄人显得老很多。他总是留着长长的胡子，而且看起来乱蓬蓬的不经常打理，头发花白而且掉得很厉害，戴一副角边眼镜。
至于埃尔丝，她身材瘦小略显无力，非常文静整洁，黑眼睛，长长的棕色头发梳在脑后，头发上还卡着黑色的蝴蝶结。她除了缝补玩偶的衣服以外，把修复好的玩偶送回去也是她的工作。
他们的房子虽然看起来小，但他们父女俩住还是绰绰有余的。
起居室正对着大街，工作室在房子后面，楼上还有三个房间。但是，工作室是他们主要的活动区域，因为他们总是在不停地干活，经常忙到深夜。
帕克勒先生接过裂开的尼娜，放在工作台上盯了半天，直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他是一个非常感性的人，并且常常会为他修理的玩偶掉眼泪。他爱极了那些玩偶，在他跟它们相处几天之后，他甚至舍不得跟它们分开。
在他看来，它们并不只是简单的玩偶，它们有自己的性格、思想和感情。有时候，一些伤得太重的玩偶，会让他感到怜惜，于是，他就会为它们流下眼泪。
他的大半生都跟玩偶生活在一起，所以他理解它们。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有感觉呢？”他常常教育女儿小埃尔丝说，“你要温柔地对它们，好好关心它们，这不会让你有什么损失，然而，你的善举会让受伤的它们觉得好过些。”
埃尔丝听话地点点头，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她知道，她和那些玩偶是父亲的全部。
帕克勒先生在看见尼娜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它，也许，是因为它的眼睛跟埃尔丝的眼睛有点儿像，他是用整个心去爱埃尔丝的。
他止不住心中的悲伤，尼娜脸上那道可怕的裂缝，看起来像刀砍的一样，又深又宽。他用手夹紧它的头，当这道缝合拢的时候，尼娜发出了刺耳的声音，这声音令人非常难受。
它的眼皮抖动了一下，看上去好像十分痛苦。
“哦，可怜的尼娜！”帕克勒先生同情地说，“不过，我会治好你的伤痛的，但是，大概需要很长的时间你才能恢复健康。”
对于人们送过来的每一个玩偶，他都要问它们叫什么名字。“尼娜”这个名字让他格外喜欢，他发现，它是他遇见的玩偶中最令他喜欢的一个。他对尼娜的爱太深了，所以，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尼娜恢复健康。
他耐心地为尼娜疗伤，埃尔丝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尼娜交给我就行了，她的衣服也不需要缝补。”帕克勒先生对女儿说。
帕克勒先生跟尼娜独处的时间越长，他对那头金发和那双眼睛就越发喜欢。因为尼娜，他会常常怠慢桌子上的其他玩偶。整整一个小时，他都坐在那里看尼娜的脸。
尼娜已经让他修复得完美如新。只是，他那双锐利的眼睛仔细一看，依然还有一点疤痕。不过，这次修理，他已经做到极致了。
最后，帕克勒先生认识到，他已经不得不把尼娜还回去了。把尼娜送过来的那个小保姆已经来过两次了，询问玩偶到底修好了没有，最后她都为自己白跑两趟生气了。
“十分抱歉，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帕克勒先生每次都这么回答，他心里舍不得和尼娜分离。
现在，尼娜被放在条形工作台前面，这是他最后一次跟尼娜相处了。
旁边放着一个大纸盒，看起来就像是尼娜的棺材，他想。可是，他不得不把尼娜放进去，他在尼娜的脸上盖了纸，然后把盒盖盖好。一想到待会儿要用绳子捆着尼娜，他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双眼睛他永远都不会再看到了，也将永远不能再听到尼娜说“爸爸”和“妈妈”了。在这一刻，他心如刀绞。
忽然，帕克勒先生下定决心似的从椅子上猛站起来，回头看向女儿。
“埃尔丝，”他还是犹犹豫豫，“这件事，你帮我做好吗？看到它被装进盒子里，我会受不了的。”
于是他走到窗口，背对房间站在那里。
“装好了吗？”他不敢回头，问埃尔丝，“装好后就把它送去吧，亲爱的，多穿点儿衣服出去，趁着今天把它送回克雷斯顿公爵府去，你走了以后，我再回过身来。”
爸爸的古怪做法，埃尔丝早已见怪不怪了。因此，他和尼娜分别时如此激动的表现，并没有让她觉得有什么不妥。
“你得快去快回，”帕克勒先生听见女儿关上房门的时候又说，“已经不早了，本来可以明天再去的，不过，体谅一下爸爸，这件事我受不了！”
埃尔丝走了以后，帕克勒先生回到椅子上，面对着工作台一边发呆，一边等着他的孩子回家。
他轻轻地抚摸着尼娜刚才躺过的地方，回想起尼娜漂亮的脸、玻璃眼珠、金色的头发……恍惚中，仿佛尼娜还躺在那里。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帕克勒先生有点儿不安，埃尔丝怎么还没回来呢？都过去一个半小时了，按时间来说她早就该到家了，来回只有半英里的路程。
他想，孩子可能等在那里，耽误了时间。但是，随着时间越来越晚，他开始着急了，在工作室里走过来走过去。现在，他已经不再去想尼娜了，埃尔丝已经取代了让他着迷的尼娜，他更关心自己的孩子。
他开始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他希望有人来安慰他一下，他开始害怕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房子里。
他一面责备自己不该这么晚让女儿出去，一面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火柴。可是，在黑暗中，他越想找却越找不到。
他断定埃尔丝一定发生什么意外了，他不敢往下想。他想点上灯，看看现在几点了，有了灯光可能会让自己平静一些。可是，他仍然没找到火柴。
窗外还没有黑透，一片灰色。借着窗口的一丝亮光，就可以看清时间。于是，他从桌旁站起来，离开了椅子，向窗口走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跟着他。
一阵很轻的啪嗒啪嗒声，像一双小脚踩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
他停下来仔细听，连呼吸都屏住了，什么也没听见。他想，自己真是老了。没走两步，但他又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当他一停下来，屋里就会十分安静。
“是你吗，埃尔丝？”他问了一声，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房间里依然一片沉寂。
他抬起手，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时间是十点零三分。
他没想到已经这么晚了，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里更为埃尔丝担心，她竟然出去这么久还不回来。他几乎是跑着走到了房门口。
当他准备开门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后面有一双小脚跟着他跑。
“是老鼠！”他想，他没有时间理会这些，直接把房门打开了。
他走出屋子，只觉得背后吹来了一股凉风。
过道里没有灯，但他快速找到了帽子，转眼间，就来到外面的小巷。
他飞快地走着，顺着大街一直向前走。一路上，他仔细地听着身后还有没有细小的脚步声，但是，他什么也没听到。
很快，他来到了公爵府的门口。
一个仆人过来开门，但是，当他看见是帕克勒先生时，却装得像上等人一样拖着腔调。
他说，他没见过什么小姑娘，也没有人来送玩偶。
“她是我的女儿，”帕克勒先生说。现在，他更加担心起来，比刚才担心的程度要大很多，“我怕她出什么事情了。”
那个仆人没礼貌地说：“要出事情也不会跟这座房子有关系，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来过。”
帕克勒先生知道，他女儿是否来过，这个人肯定清楚，因为他就是为每一位来客开门的。
不过，他希望这个人能让小保姆出来一下，因为小保姆见过他女儿。
然而，这人却越发地粗鲁了，没等帕克勒先生说完，直接把他关在了门外。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在回去的大街上，女儿的事让他没有一点精神。
但是他想，他必须靠自己去找埃尔丝。一想到女儿此刻也许正需要自己，他的力气又来了。
他开始在女儿送货会经过的大街上寻找着，还向几位警察打听，问他们有没有见过一个小姑娘，但都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只能回家，带着一身的疲惫，心都碎了，这时时间已经到了凌晨一点。
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因为他听到，屋里有一双小脚的啪嗒啪嗒声响，顺着过道向他走来。
然而，过度的伤心让他忘了害怕。他走进屋，摸黑挂好帽子，在柜子里找到了火柴，终于屋里有了一些光亮。
帕克勒先生全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他瘫坐在椅子上，几乎就要晕过去。
“埃尔丝！埃尔丝！”他把头埋进手里，不断地呼唤着女儿。现在，他满脑子就只有这个名字，他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他伤心得忘了一切。因此，当有什么东西如老鼠咬东西一般轻轻地拉他那件旧上衣的下摆的时候，他虽然感觉到了，但没心思去理会。
“埃尔丝！埃尔丝！”他还在不停地呻吟着。
这时候，一股寒风吹了进来，差点熄灭了桌上的蜡烛，只剩下了一点火星。帕克勒先生突然猛地坐了起来，他不敢相信刚才的事情。他听见一个呆板而细小的声音：“爸……爸……”
帕克勒先生全身的冷汗都掉下来了，椅子在他站起来时啪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蜡烛的火苗小得跟没有一样。
说话的竟然是玩偶尼娜。
以他对尼娜的熟悉，他一下就听出来了。而且，他还从这声音中听出了哀鸣、求救，仿佛是受伤了的孩子的呼救。
帕克勒先生愣住不动了。过了好久，他才像一个玩偶那样机械地转过脑袋。
接着，他看到的东西让他的双腿不由得发抖，因为他看到那个玩偶就站在地板上最显眼的地方，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他还注意到，它脸上那条极细的伤疤。
他注视着它的眼睛里，好像透漏给他一些信息，就像埃尔丝的眼睛，里面有人的喜怒哀乐。但是，面前的玩偶不是埃尔丝。一想到埃尔丝，他就抑制不住伤心，难过得让他忽略了恐惧。
“埃尔丝，我的小埃尔丝。”他大声叫了起来。
那小幽灵有了动作，它的一只手臂自发地僵直地机械地举起又落下。
“爸……爸……”它说。
他的脸在灯光下完全苍白了，但是，他的双腿却不再发抖，他心里的害怕没有那么强烈了。
“我听见了，孩子！可是你在哪儿呢？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啊？”他不停地问道，“你在哪儿啊，埃尔丝？我的孩子！”
“爸……爸……”
叫声慢慢在房间里消失了，紧接着传来一阵很轻的簌簌声，然后是小脚啪嗒啪嗒走路的声音，他看到玩偶向房门口跑去。这时候，蜡烛的火焰又升高了，房间里重新亮了起来。
帕克勒先生没有跟出去，他觉得他看到的一定不是真的。他让自己镇静下来，扶起那把倒下的椅子。用非常自嘲的口气对自己说，真是个傻老头儿。
他想，他要接着出去找他的孩子，去跟别人打听，到警察局寻求帮助。如果有必要，一定得向警察局报告，或者可以到医院去打听一下。
“爸……爸……”
那呆板的声音从外面的走廊上传过来。
帕克勒先生真的害怕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接着，他打开了房门。紧接着，他鼓起勇气走到外面的走廊里。
他看见，那个小幽灵在黑暗中闪着亮光，它的右手像是在招呼他过来，一遍遍地举起来又放下去。他突然明白过来了，它不是来吓唬他的，而是带他去找女儿的。
它很快在走廊里消失不见了，他立刻会意地追了过去，大步地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它正在大街上等着他。
他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饥饿，忘记了他之前已经走了那么久的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希望，希望让他充满了力量。
正如他所想的，那个小幽灵一直跑在他前面给他指路。
有时，在有光的地方，只能看见它一个影子，但街灯会把它淡绿色的绸罩衣显露出来。有时，在街上很黑的地方，它整个身子都明亮地发着光，它的头发和脖子都清晰可见。
它拖着轻盈的身体，不停地一路向前奔跑，脚下发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它跑得很快，他必须走快点儿才能跟得上，他用手按着帽子，紧紧地跟在它的身后。
他一刻也不停脚地走啊走，虽然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但他觉得不管到哪里，沿着这条路就肯定能找到女儿。
最后，来到一条宽阔安静的大街上，在一道大门前尼娜的影子突然不见了，他站在门口拉了门铃。
他进去以后，在明亮的环境下，他再次看到了那个小影子，还有它淡绿色的小罩衣，只是影子越来越模糊了。它的叫声再次传到他耳朵里，现在已经不那么凄惨了，更多的是充满了希望。
“爸……爸……”
很快，他看到，这是一所医院。
“有一个小姑娘，十点左右被送到了这里，”医院的看门人平静地说，“她被送来的时候，只是昏迷了过去。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棕色的大纸盒子，医生怎么努力也没办法把盒子从她的怀里拿出来。”
“她是我的女儿。”帕克勒先生说，因为激动，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他走进病房，在柔和的灯光中，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女儿。
他站在那里大约有一分钟，埃尔丝醒了过来。“爸爸！”埃尔丝温柔地叫道，“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好长一阵，帕克勒先生都手足无措，回想起来，这一夜工夫，他差点儿给吓死、急死了，绝望得要命。不过，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只要埃尔丝平安无事，自己遭受再多也值得。
接下来，埃尔丝讲她为什么会来医院。
护士小姐在一旁听着，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
“他们真是些品德败坏的男孩！”埃尔丝说，“他们动手要抢走尼娜，但是我紧紧地抱住它，他们都拿我没办法，一直到有个人不知拿什么东西打了我的头。我失去了知觉，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们大概看到事情无法收拾，马上就都逃走了。是路过那里的好心人，把我送到了医院。但是，我一直担心尼娜会给弄坏……”
“打开盒子看看吧，”护士小姐把盒子递了过来说，“我们没法从她怀里拿出来，一直到她醒了，我们才把盒子拿开了。”
她解开了绳子，把盒子打开。
但是，尼娜已经完全变成了碎块，唯一完好无缺的，就是它身上那件淡绿色的小罩衣。
琴魔
［俄］海伦娜·布拉瓦斯基1828年的秋天，一位老人带着他的学生来到巴黎郊区，住了下来。
老人是著名的音乐教师克雷斯。他的学生叫弗朗茨，才二十多岁，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手。在克雷斯眼里，他是个举世难得的音乐奇才。
然而弗朗茨家境贫寒，也没有什么人脉关系，所以在巴黎这个时尚中心发展了多年，他依然默默无闻，不为人欣赏和熟知。
弗朗茨出生在农家，他的全家都信奉上帝，但他从来对上帝就不感兴趣，而一味喜爱音乐。他报考大学时，报了音乐系，顺理成章地学习小提琴，并做着一个一个成功的白日梦。
他时常幻想：“如果，我能把音乐女神诱骗进我的小提琴里，让我弹奏出绝世华章，那该多好啊！”
每当他从白日梦中醒来后，却又经常哀叹：“唉，我的梦是多么不切实际啊，多么可笑啊！”
他幻想着自己要是能够走遍欧洲，到各个地方去演奏，去结识那里的音乐家，这该有多么美妙啊！
就在他总是沉浸于梦境，对于音乐近乎痴狂时，他的寡母将他从大学召了回来。因为，当时他所有的生活费，都依赖于母亲。
因此，在这样的现状下，万般无奈的他，只得放弃了他的音乐梦想，离乡背井去过独立的生活。
他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基督教教徒，她从未停止过对上帝的祷告。即使弗朗茨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里，她也从未缺席过一次早礼拜。
儿子到家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她在楼下唤他去教堂。她一直期盼着有这么一天，在小教堂里，她的儿子能跪在她的身旁，做着虔诚的祷告。
但是弗朗茨却并没有理会她，而是从屋里传来了他的琴声。
这让母亲感到很震惊。在她听来，这些琴声充满了阴森与恐怖，还带着嘲笑的意味，让人听了会脊背发凉。
后来她继续向楼上的儿子喊了很长时间，但是儿子明白地告诉母亲，他拒绝去教堂，态度坚决，并且说那是在浪费时间，这让她听了差一点晕厥过去。
自从那个星期天以后，母亲的内心便难以平静下来。她每天都要为儿子求情，请求上帝的原谅。她总在忏悔，以摆脱痛苦来寻求心灵上的慰藉。
后来，她开始担忧这一切都不会奏效，通过牧师的建议，她便孤身一人踏上了去远方圣地朝圣的旅途，她希望圣地能带给她希望。但是在半路中，她便得了感冒，无奈返回后，一病不起，不久后就撒手人寰。
对于母亲的去世，弗朗茨自然是伤心绝望，但内心的另一面却也悄然打开。
他决定去徒步旅行，早日实现他的梦想，于是他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
他还有一个模糊的愿景，就是想亲自见识一下欧洲的大都市，并且到充满艺术气息的法国去碰碰运气。而这个旅行，能让该愿望早日实现。
一路上他靠演奏小提琴来换取食宿费。在前后三个月的旅行中，他心情愉悦，好像以往的梦想都实现了一样。
但是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虽然能靠拉小提琴挣一些钱，但身上的钱也在渐渐减少，入不敷出。
美梦总有破灭的时候。很快，弗朗茨就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梦想了，因为他的钱所剩无几了。
直到有一天，他来到了克雷斯所在的大学城，他们相见恨晚。
当老音乐家发现弗朗茨已经一贫如洗，心灵也缺乏慰藉，正是需要得到别人的安慰时，他感到他久藏的情感被唤醒了。他一把将弗朗茨拥进怀里，收他作为自己唯一的门生，并收他为义子。
克雷斯说：“可怜的孩子，留在我身边吧，以后不用再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了，你好好演奏小提琴，争取早日成名。我已经老了，无儿无女，让我做你的父亲吧！我们一起生活，除了成名以外，忘掉其他所有的事。”
没过多久，他就提出要带弗朗茨一起前往法国巴黎，并且计划在途中的几个大城市稍作停留，为弗朗茨举办演奏会。
没过几天，克雷斯就让弗朗茨忘记了他以前风餐露宿的流浪生活，以及他从前对艺术的看法。演奏会的成功使他具备了雄心壮志，唤起了他对声名的欲望。
在老克雷斯精心的指导下，他的才能得到迅速提升，他的名声也在他们到过的城市和乡镇广为流传。
那些曾经赞助过弗朗茨的各地音乐权威们，都公开赞扬弗朗茨，称赞他是这个时代小提琴第一人。而那些听众则大声宣扬：弗朗茨是他们迄今为止听到过的最优秀的小提琴手，无人能与其媲美。
这些赞誉之辞，很快便冲昏了师生二人的头脑。
但是，像巴黎这样充满艺术气息的大都市，是不会轻易地把很高的赞誉给人的。
他们在巴黎已经熬了将近三年了，可是对于成名却仍然无望。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把他们彻底打入了低谷。
有一个新来的小提琴家，名叫帕格尔尼。他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名声大作，他的音乐震惊了整个巴黎，并且很快就征服了整个巴黎音乐界。
帕格尔尼来自意大利，他所有的朋友都觉得他长相古怪，甚至有些吓人。而那些初次见到他的人，则说他长得有些像魔鬼。他的相貌的确与众不同，但相对于相貌来说，他的音乐才华更让人惊叹。
有一些嫉妒他才华的人，在外面散布谣言：帕格尔尼为了成就他成名的野心，先是恶毒地杀害了他的妻子，后来又残忍地杀害了他的情妇。虽然他深爱着她们。这个谣言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意大利，甚至在他的家乡也无人不知。因此帕格尔尼不得不离开意大利，到了巴黎。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妻子和情人？”
有人说因为帕格尔尼精通邪恶的巫术，他把妻子和情妇的灵魂囚禁在自己的小提琴里，让小提琴能够发出充满诱惑的声音。而他那小提琴的琴弦，是按照黑色艺术的规则和要求，用人类的肠子做成的。
他的琴声让所有的听众如坠梦中，美妙到无法言语。
据说有一次，一位勇武的将军听了他的琴声，竟然像十七八岁的少女一样多愁善感，后来居然哭了起来。拿破仑的妹妹西妮公主，每次听到他的演奏都会兴奋得昏厥过去。
他的琴声可以让女人们变得歇斯底里，也可以让懦夫变成勇士，让最坚强的士兵像羞涩的小女孩。
这些说法听上去虽然有些夸张，但人们都相信这绝对是真的。
以前，弗朗茨从未听说过帕格尔尼。他相信，以自己的琴技即使不能超过他，也能够和他不相上下。他要和帕格尔尼较量一番。他决心要么成为小提琴手中最令人瞩目的，要么摔碎小提琴了结自己的生命。
老克雷斯对他的这个决定高兴极了，他搓着手，兴奋得浑身颤抖。他始终坚信弗朗茨一定能取得成就，名满天下。而作为弗朗茨的老师，他也以自己一直为高尚的艺术履行神圣的职责而深感自豪。
三年前，弗朗茨和克雷斯刚踏上巴黎的土地时，就饱尝了失败的滋味。
音乐评论家们虽然称赞弗朗茨是一颗新星，很有希望成为最伟大的小提琴手。但他们都一致认为，弗朗茨还需要几年时间磨砺学习，才有望征服观众。
于是弗朗茨经过两年多的拼命学习、刻苦努力，就在他已经准备就绪，打算在大剧院登台演奏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帕格尔尼来到了巴黎，让弗朗茨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老教授克雷斯只能劝他作罢，明智之举是推迟了他首次登台的日期。
帕格尔尼的音乐在巴黎观众中掀起了一股狂潮，人们对这位小提琴演奏家高唱赞歌。每当提起他的名字，都充满了狂热，仿佛世界上再美丽的辞藻也难以称赞他的琴技。
刚开始的时候，老教授对这一切只是一笑了之，他相信弗朗茨的琴技也将会震惊巴黎。但是很快，帕格尔尼的名字就让师徒二人感受到严重的威胁，折磨着他们的心灵。
日子一天天过去，随着帕格尔尼越来越成功，变得越来越难以超越，师徒二人的压力越来越大。而谁要是不小心提起这个劲敌的名字，师徒二人都会不由自主地颤抖，恐惧使得他们彻夜难眠。
帕格尔尼举办的好几轮音乐会都已经结束，但是，师生俩一直没有机会去聆听一次，当然也就不能了解帕格尔尼的水准究竟如何，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
因为音乐会的入场券非常昂贵，他们师徒都无可奈何。交游不广的他们想从一个同行艺术家那里得到一张免费门票，这几乎是痴人说梦。所以听一场音乐会的机会很渺茫，他们像许多人一样等待着，但机会总没有降临。
终于，他们再也没有耐心再熬下去了，于是他们变卖身上值钱的东西，用所得的钱买了两张价格最便宜的入场券。
当晚沸腾的场面，对其他人来说是热血沸腾的。但是对于弗朗茨和克雷斯来说，这是一个充满绝望的夜晚。
观众们狂热到了极点——男人们激动地挥洒着泪水，女人们疯狂地尖叫着，甚至于晕厥过去。而克雷斯和弗朗茨，则像两个鬼魂一样，面色惨白地呆呆坐在那里。
在演奏开始，当帕格尔尼的手刚碰触到他的琴弦时，师生俩都同时感到脊背发凉，就像是死亡之神的手触到了他们一样。帕格尔尼的音乐让他们的精神受到严重的折磨，他们越发地绝望了。
弗朗茨和老克雷斯谁也不敢看对方的脸，从头到尾都保持沉默。
午夜时分，当音乐大师帕格尔尼坐上最好的马车兴高采烈地回家时，师生俩早已精疲力竭，他们一路像行尸走肉般走到郊外，看上去可怜巴巴地回到了他们寒酸的居所。
他们在壁炉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表情悲伤而绝望，就像壁炉里燃尽的木柴一样，充满了死寂。
平时他们坐在那里，总是先要谈论一番他们的音乐、艺术。然而今天，他们失魂落魄地坐着，过了好半天，谁也没有开口，两人沉默着。
“克雷斯！”最后，弗朗茨悲愤地叫道，“父亲，我们只有去死了……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我们真是没用！真是垃圾！就像两个疯子一样！……居然妄想能够超过、超过……他！”帕格尔尼的名字堵在他的喉咙眼里，现在他连念出这个名字的勇气都没有了，他感到绝望，身子深深地陷进了椅子里。
老教授的血液直往上涌，皱纹变成了酱紫色，小小的眼睛里闪烁着淡绿的光芒。他俯下身子，用颤抖的声音对弗朗茨说，又好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不，不！你错了，我的弗朗茨！你已经学到了音乐的全部！是音乐的所有！而那个该死的意大利人，他不过是求助撒旦，求助魔鬼，他求助充满邪恶的黑色艺术的魔力。”
弗朗茨转眼凝望着他的老师，发现他眼里闪烁着邪恶的诱惑的光。老克雷斯好像是在诱导着他：为了让自己的学生成名，就算是向撒旦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这也是微不足道的。
而弗朗茨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慢慢地把眼睛从老师的脸上移开。
现在的他脑袋里乱极了，他想到了地狱、撒旦、灵魂。他也想到了那诱人的黑色艺术，还有老师刚才那充满邪恶的眼神。弗朗茨感到自己快要被逼疯了。他转过脸，瞄了一眼老师，然后他又开始躲闪老师的目光。
克雷斯沉声道：“弗朗茨，亲爱的孩子，我告诉你，这个意大利人该被送上绞刑架。因为他的艺术是邪恶的，既不是通过学习获得的，也不是天赋所赋予的，而是从魔鬼那里换来的。”
弗朗茨还是沉默着，只是看着他，现在他心里很乱，也很茫然。
“你应该已经听说过那个古老的传说了，是吗？从前也有这样一个音乐大师，魔鬼教会他使用咒语，把一个处女的灵魂锁进他的小提琴里，使他的琴能发出诱人的声音。可是，帕格尔尼做得更过分，更惨无人道。”
老克雷斯接着说：“他为了让自己的乐器拥有和人类一样的声音，那种声音能够像人一样充满感情，比如抽泣、哀号、乞求或者是吼叫声。他不仅残忍地杀害了他的妻子和情妇，并且还杀了他的一个朋友。而这个朋友，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知心的人，他最要好的人。”
弗朗茨紧皱着眉头，似乎在回避着什么。
但是克雷斯没有看见这些，而是接着上面的话继续说了下去，“他用他最要好的朋友的肠子制成四根琴弦，装在他的小提琴上。这就是他让听众疯狂的原因，这就是为何他能演奏出让人震撼的旋律，叫人痴迷、狂热。而你永远也做不到，我的孩子，除非……”
老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看到他的学生脸上惊恐的表情。弗朗茨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摔到了地上，他用双手蒙住了脸，发出非人一样的低吼声。
弗朗茨喘着粗气，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有好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大张着嘴喘气。过了好半天，仿佛终于喘上气来一般，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的话……是真的吗？”
“是的，你要知道，我想帮你。”克雷斯沉声道。
“嗯……你认为，只要我们弄到人的肠子，然后拿它做成琴弦，就可以和帕格尔尼不相上下了？甚至超越他？”停顿了片刻后，弗朗茨垂着眼睛问道。
老克雷斯抬起头来，异常平静地回答他，仿佛只是谈论今天吃什么一样：“单单只有人的肠子，恐怕还不能够达到我们的目的。必须是深爱我们、对我们非常关怀体贴的人的肠子才有用，因为这是黑色艺术的规则。”
他看见弗朗茨跪坐在地上，静静听着。
“在那个流传的故事里，音乐家用的那个处女的灵魂。要知道，那个处女一直坚贞不移地爱着他，因为爱他，为了成全他，她选择了死，她是叫着他的昵称死去的，死的时候并没有怨恨那个音乐家。至于帕格尔尼，他是经那个挚友的同意后，才杀了他得到他的肠子的。”
克雷斯顿了顿，仿佛是为了说服弗朗茨：“噢，这一切，都是为了获得富有魅力的声音啊！都是为了那完美的音乐呀！”
“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与富有魅力的人类声音相媲美呢？这是我们一直追求的东西呀，哦，我的孩子，我真想让这最完美的音乐从你的小提琴中演奏出来。为了自己最爱的人，就算是付出自己的生命又算什么呢。你难道忘记我们来到巴黎的目的么？为了我们的愿望，我们努力那么长时间，为了成名、为了艺术，这些你都忘了吗？”
弗朗茨没有回答，他看上去可怕到了极点，脸上显得有些狰狞。他冷静地站了起来，从墙上取下挂着的小提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把抓住琴弦扯下来扔进了壁炉里，原本燃尽的木柴好似拥有了魔力，死灰复燃。
克雷斯惊得差点叫起来，但是他忍住了。琴弦在火焰里发出响声，像几条活蛇一样在火焰中扭动着，一股邪恶的气息在小小的房间里缠绕着，久久不曾散去。
弗朗茨疯狂地大叫起来，眼睛充满血丝：“我当着我老师的面起誓，在给琴装上弦之前，我绝不碰小提琴一下。如果我碰了，我情愿永远被诅咒！”
说完他便昏倒在地板上，开始不断地抽泣着，如同失去了灵魂，失去了人生最美好的东西。老克雷斯连忙把他抱到床上，然后冲了出去，大叫着寻找医生。
从那之后，弗朗茨病了好几天，而且病得很重，一直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医生诊断他得了红热病，并且告诉克雷斯，他已经病入膏肓，要做好最坏的准备。整整九天，他都处于神经错乱之中，克雷斯像他的母亲那样，日日夜夜细心地照顾着他。
在那些天里，弗朗茨的疯话使克雷斯都感到震惊不已。
从他们认识到现在，老克雷斯还是第一次进入他的真实的内心世界。他开始觉得震撼，他看到了以前没有看到的东西，他看到了弗朗茨不为人知的一面。
那是弗朗茨病后的第七天，也是最可怕的一天，这一天一直是老克雷斯的噩梦。弗朗茨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合过眼，没有一刻安宁过。在这段时间里，他歇斯底里说着疯话。他的幻觉很奇特，通过弗朗茨的描述，在梦境中，鬼影排着整齐的队伍，不断从屋子里游出来，游荡在弗朗茨的身旁。他喊着他们的名字，像老熟人一样和他们打招呼。
他说，自己被四根用人肠制成的带子绑在一块岩石上。
“你不想知道那块岩石的名字吗，老头？”他已经神经错乱了，认不清眼前的克雷斯了，他在养父的耳边吼叫起来，充满了狂热，激动到浑身颤抖，“你听着……老头……听着……它的名字……叫……撒谬·克雷斯……”
“是的，是的……”克雷斯颓丧极了，绝望极了。克雷斯喃喃自语，“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我一方面寻找心理安慰，另一方面却杀了他。”他说，“帕格尔尼和魔鬼艺术，是这些刺激了他的大脑，让他变得疯狂……噢，我可怜的孩子！”
“哈哈哈……”弗朗茨爆发出一阵狂笑，癫狂的声音异常刺耳：“老头，所以，不管怎样，只有当艺术家躺在小提琴上的时候，听上去才像个样子，那才是音乐，那是最伟大的音乐。”弗朗茨最后大吼说道。
克雷斯一直在颤抖，不论是肉体还是心灵。但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像一个母亲那样亲吻弗朗茨的额头之后，便离开了病房，挪着脚步上楼去平复一下心情，弗朗茨的病情让他伤心极了。
当他再次回到病房时，弗朗茨已经停止说疯话了，但他发出了奇怪的音调，仿佛是模仿小提琴的声音。
这种可怕的疯狂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弗朗茨又开始说着疯话了，他说他看见火神狠狠地抓住了他的小提琴。爪子上冒着熊熊的烈火，随后那些爪子伸向了可怜的老克雷斯。
“它们围住了父亲，想要撕开他的肚子……”他不停地喃喃自语着，“他是这个世上最爱我的人，他的肠子一定是最完美无瑕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挥舞着手臂，眼睛里放出邪恶的光芒，然后，他发出一长串魔鬼般的笑声……
第二天早上，他的高烧终于退了下来，他也不再说着疯话。
弗朗茨病后的第九天，他就下了病床，他的身体已经康复。他丝毫不记得自己生病时疯狂的一面，也不知道他内心最丑恶的一面已经让克雷斯窥探到了。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一个念头已经深埋在他的脑海里了，那最疯狂的想法已经在他心灵的深处开始发芽。
这场大病过后，他就不再对艺术充满激情，而是有了新的追求。
他开始研究起了那些被世人排斥的神秘艺术，包括巫术和魔术。在研究这些东西的过程中，他努力地压抑着对小提琴的渴望，他希望通过这些，使得小提琴从他生命中消失。
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师生之间不再谈论帕格尔尼，不再谈论音乐和小提琴。但是弗朗茨仍然深陷痛苦和绝望中，久久不能自拔。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沉默，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没有琴弦的小提琴仍旧挂在老地方，上面布满灰尘，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独自哀怨。
弗朗茨好像从此变了另外一个人，他拒绝与任何人谈论与音乐有关的事。
有一次，当他的老师犹豫再三，从布满灰尘的琴盒里取出那把尘封已久的小提琴，正准备演奏时，弗朗茨浑身一阵颤抖，沉默不语，瞳孔里充满了惊恐的光芒。但是，当第一个音节奏响时，他大喊一声，发疯一样冲出了屋子，在街上漫无目的逛了好几个小时。
老克雷斯悲愤之下，摔碎了小提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
在一天晚上，弗朗茨缩在椅子里，看上去脸色苍白。突然，克雷斯从椅子上跳起来，欢快地在屋子里手臂乱舞着，大喊大叫着。他凑近弗朗茨，在他额头上用力地亲吻了一下，然后叫道：“让这一切该死的噩梦，都结束了吧！”
听到老师的话，弗朗茨仿佛如梦方醒，他迅速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连忙说道：“是的，是应该结束一切了。”
说完，两人各自上床睡觉去了。
早晨弗朗茨醒来，却没有看见老师像往常一样站在老地方，向他说早安，他有些惊讶。
但是，最近几个月来老师变了很多，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一开始却并没有太在意。
他穿好衣服，走进隔壁房间。壁炉里的木炭在前天晚上就已经燃尽，并未燃起新的火焰。弗朗茨感到很困惑，教授还没起来吗？他在火炉的一角坐下来。
当他正将两手交叉在脑后时，他的手碰到了身后架子上的一件什么东西。他撞倒的是一个盒子，盒子咚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是老克雷斯的小提琴盒，原本挂在椅子后面的墙上。盒子重重地坠了下来，震开了盒盖，小提琴从里面散落出来，滑到了弗朗茨的脚下。
琴弦撞到了旁边的挡板上，发出和人一样的凄惨声，就好像是痛苦的灵魂发出的哀号。声音充斥了整个屋子，在弗朗茨的脑中和心里回响。那碰撞的琴弦，竟然具有了魔力。
弗朗茨大叫一声，眼睛在眼眶里急剧转动，浑身颤抖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感袭上心头，让他脊背发凉。
“哦！不，克雷斯！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亲爱的好老师！我的父亲！”他不停地呼喊着，迅速冲向教授的小房间，猛地打开房门。没人答应他，回答他的是屋子里那一片寂静。
他踉踉跄跄地退回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充斥在他的脑海中，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说不上话来，连他自己也被吓住了。
他不再呼喊，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寂静到让人窒息。
他进了另一个小房间。小房间很暗，于是弗朗茨打开了百叶窗，温暖的阳光照耀进来，但是他还是感到阴森森的寒意，大脑一片发麻。
他看到，克雷斯躺在床上，僵硬、毫无生气……
眼前的景象，弗朗茨如同遭受了沉重的一击，心头掠过钻心的疼痛。但是紧接着，他疯狂的野心超越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很快他便恢复过来。
就在老克雷斯尸体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封写有弗朗茨名字的信。
弗朗茨用颤抖的手撕开了信封，信上写道：
我亲爱的儿子弗朗茨：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
作为你的老师和父亲，为了你功成名就，为了你能站在巴黎最宏大的歌剧院里演奏，我做了所能做的一切。现在，我只剩这一身躯体能帮助到你了。我的孩子，不要害怕那些世俗偏见，不要让我的牺牲白白浪费掉。我不能看着你的梦想付诸东流，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我亲爱的孩子。
你给小提琴安装上琴弦，用我的身体去演奏吧。在你的演奏下，这把琴就会具有魔力，具有帕格尔尼的小提琴能发出的声音，甚至更美。
现在，我的弗朗茨，不要怕任何人！拿起你的琴，去和那个意大利人较量一番吧！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去每一个他出尽风头的地方，在所有人的面前，勇敢地和他当面决一死战，赢回我们失去的一切。最后，我要再一次拥抱你，并祝福你。
克雷斯
泪水在弗朗茨的眼睛里滚动着，但马上就干了。
在野心和欲望的驱使下，弗朗茨兴奋不已。他的双眼死死盯着死者的脸，像魔鬼一样闪闪放光，目光里充满了狂热的意味。
大约两星期过后，小提琴被掸去灰尘，安装上了四根崭新的琴弦。
弗朗茨不敢看它们，老克雷斯的身影还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想试着拉一下，但是他的手抖动得厉害。于是，他决定在那个不同寻常的晚上到来之前，他不会再尝试。
那个晚上，他将有机会向整个世界展示他的才华，他终于能够与帕格尔尼抗衡。不，不只是抗衡，而是彻底超越他，将他打败在自己的脚下，成为自己功成名就的垫脚石。
就在帕格尔尼坐在旅馆的餐厅里，身边围着一大群崇拜者时，一个眼神咄咄逼人的年轻人冲进大厅，递给他一张帖子。
帕格尔尼盯着他，迅速浏览完帖子，他想他并不认识这个人。弗朗茨的这种眼神充满了择人而噬的味道，让人受不了。
帕格尔尼深吸一口气，镇定地欠了一下身子，然后冷冷地说：“先生，我悉听尊便。你定一个时间，我随时奉陪。”
第二天早上整个巴黎都沸腾了，街头巷尾，到处张贴着海报。这些告示上都写着：三天后的晚上，在巴黎最大的歌剧院，小提琴家弗朗茨将首次进行公演，并且向伟大的帕格尔尼挑战，这是小提琴界的巅峰对决。
海报的效果非常惊人，这次音乐会的入场券价格，与往常相比整整翻了一倍。但是，即便如此，还是一票难求。
终于到了音乐会那一天，天刚蒙蒙亮，大街小巷议论的内容，都是有关这场音乐盛会。
弗朗茨前一天晚上激动得彻夜难眠。上半夜，他不停地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接近天快亮的时候，才渐渐睡下。他睡得很死，没有做梦。
黎明时，他被清晨的寒气冻醒，发现时间还早，就又睡过去。
这次他做了一个梦，梦的内容十分真实，就好像弗朗茨真正经历过一样。
他一直把小提琴锁在琴盒里，放在床头的桌子上，钥匙从没离过身。
自从他为小提琴安上琴弦后，除却第一次尝试外，他就再也没有碰过它了。他平时练琴一直用另一架琴。
但是在梦中，他站在床头前，看着那只锁着的琴盒发呆，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使他一直盯着琴盒。
突然，他发现琴盒盖自动打开了，从缝隙里，他看到两只闪着绿光的眼睛，这双眼睛他太熟悉了，它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目光里充满着哀求。然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声音是从这双眼睛里发出来的。这是父亲克雷斯的眼睛，是克雷斯在哀号。
他听见它们在说：“弗朗茨，我亲爱的孩子……弗朗茨，我不能，我不能让我自己离开……离开……这些琴弦！”
最后两个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在盒子里不断的回荡，凄惨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
弗朗茨哆嗦着，吓得魂不附体。他感到他的血已经僵硬，头皮发麻，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脊背的冷汗甚至打湿了后背的衣衫。
“这只是一个梦，一个梦，是的，这是梦，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幻觉。”他试图在心里安慰自己，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已经尽力了，弗朗茨。我尽力把自己和这些琴弦分开，不去扯断它们……可是，我做不到。”克雷斯那充满哀怨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很尖锐，他央求弗朗茨道，“你能帮我做到吗？”
又是长长的一声哀鸣，在盒子里回荡，甚至比上一次更悠长更凄凉，也更加毛骨悚然。
而正在这时，盒子里传出一连串“当……当……当……”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尖厉，一声更比一声刺耳，一声更比一声凄惨。
其实，弗朗茨已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些声音了。
自从他用老师的肠子做成了四根琴弦后，他就经常听到这些声音。每次，当凄厉的惨叫声传来，恐惧蔓延到全身，他总设法阻止自己一探究竟，他迫使自己相信，这些声音只是幻觉。
但是现在，这可怕的一幕就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知道，也无法确认他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中。因为，恐惧已经让他吐不出一个字，动不了一根手指，并且他已经全身麻木，他惊恐得想要逃跑，却迈不出一步。
盒子里的震动变得越来越厉害，最后，好像有什么东西猛地折断了，发出剧烈的响声。他惊得目瞪口呆，他害怕盒子里的东西会蹦出来。
他竭力想让自己摆脱这个噩梦，但是，那个饱受煎熬的魂灵，最后竟然又哀求起来：“帮帮我，噢，帮……帮我和它们分开。”
弗朗茨失去了理智，跳到琴盒边，猛地厉声打断它：“不要动我的小提琴，你这个地狱里的老恶魔！”他用嘶哑而颤抖的声音叫喊道。他发狂一样地用力拍打着琴盒，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琴盒里的东西冲出来。
可是，一阵哭泣声又从琴盒里传了出来，好像母狼临死前最后的哀鸣声。
“你的艺术是不光彩的……非常不光彩的，我的弗朗茨！”魂灵哭泣着，“但是我原谅你，我可以原谅你，一切为了让你成名，我会谅解你的。但你不能把我关着……孩子。”
说完，一股灰色的雾气弥漫开来，罩住了琴盒和桌子，不断地往上升腾。一开始，它成烟雾的样子，然后它开始慢慢扩散，不断变得清晰，到后来，变成了一个人的影子。
弗朗茨惊叫一声醒了过来。但是奇怪的是，就像他梦见的那样，他不在床上而是在桌子旁，双手死死地按着琴盒。
“这只是一个梦……毕竟，只是一个梦……”他喃喃自语。
费了好大工夫，他才使自己内心平静下来，他打开琴盒查看他的小提琴。
他掸去琴上的灰尘后，紧了紧琴弦，然后拉了起来。一开始拉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生怕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但到后来，他开始大胆地用足了全身气力，忘情地演奏着。
琴声使弗朗茨兴奋得全身热血沸腾，他敢发誓，这一辈子他都没有听过如此完美的旋律，如此美妙的声音。
突然，琴声发出一阵颤音，之后是一串尖锐的笑声，笑声让他觉得很熟悉。于是，阵阵恐惧感又向他袭来。
弗朗茨扔掉了琴，过了好半天才平静下来，他将小提琴牢牢地锁进了盒子里。然后提着它出了门，去他要决战的地方。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要来了，弗朗茨来到剧院，他看上去沉着坚定，甚至还面带微笑。
剧院异常拥挤，几乎透不过气来。那些临时前来观看的人，根本没有站立的地方。这次挑战，被传得沸沸扬扬，所以场面也前所未有的热闹。
按照事先安排，帕格尔尼首先演奏。
当他出现在舞台上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连墙壁也被震动了。在观众热情的欢呼声中，他拉了一遍他的名作《魔女》。观众们用热情的欢呼声来赞扬帕格尔尼的演出，掌声经久不息，以至弗朗茨都有些担心不会让他演奏了。
最后，帕格尔尼在掌声中退到幕后，他的视线落到了弗朗茨的身上。他对这个小提琴手的镇静感到有些惊讶。
弗朗茨走上舞台时，掌声并没有响起，他受到了冷遇，但却一点儿也不气馁。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他对着台下微笑，他确信自己将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弗朗茨也选择了《魔女》。当序曲声刚刚响起时，观众席上一片惊讶，产生了一阵骚动。这演奏的方式分明是帕格尔尼的手法，甚至更胜于他。
所有的观众像着了魔似的，目不转睛地坐在那里。弗朗茨的音乐带给他们惊恐和刺激，他们头上开始冒着冷汗，并且急促地喘息着。他们仿佛已经着了魔一样，同时又有些惶恐不安，他们有的表情痛苦，有的近于癫狂。
许多女观众尖声叫着，卖力地挥舞着自己的手帕，有些人甚至晕倒了。男人们稍显得坚强些，却也处于恐惧之中，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接下来是终曲，然而掌声却经久不息，雷鸣一般，推迟了终曲的开始。喝彩声非常疯狂，并有些歇斯底里。
弗朗茨向观众鞠了好几个躬，然后，举起小提琴，准备演奏他的终曲。这时候，他瞥了一眼帕格尔尼。
帕格尔尼此时异常平静地坐在包厢里。然而，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弗朗茨，不，应该是弗朗茨手里的小提琴，看得很紧，仿佛要看出什么来。
他的表情，让弗朗茨心里颤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再次举起他的小提琴拉了起来。他相信自己已经胜利了，帕格尔尼已经是个失败者了。
此时，观众的热情达到了高潮。他们确实感觉到了，他们听见魔女的声音，在空中回荡。
声音断断续续，不像是琴声在鸣唱，也不像是人的歌声，而像狗的吠叫、狼的怪嚎、猫头鹰的哀鸣、毒蛇的嘶喊、饿狮的咆哮、浪涛拍打海岸的回响、狂风的呼啸、雷电的霹雳……
世上一切音响，都仿佛在这里融合了。
然而，就在弗朗茨演奏最后一段颤音时，怪事发生了。出现时没有一点过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颤音忽然变得模糊、散乱，充满了暴躁，不再协调。而且，似乎还有嘎吱嘎吱的响声从音板里发出。
就在听众都觉得惊讶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开始叫喊起来，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弗朗茨，我的孩子，你满足了吗？你已经成名了，成功了。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诺言，是吧？”
全场一片哗然。
虽然，有的观众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一些听见那个声音的人，已经从着了魔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狂笑声、嘲笑声，从剧场的每一个角落传来。人们害怕到了极点，然后，他们迅速地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他们再也不敢在大厅里待下去。
突然，涌动的人群却静止不动了，人们都惊呆了。他们看到，恐怖至极的情景就发生在眼前：
台上的弗朗茨突然之间变得极其苍老，他的身子也变得弯曲，在那里不停地颤抖着。
然而，观众还看到了更可怕的一幕：
弗朗茨的身体被一团灰色的云雾包住了，云雾就像蛇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已经佝偻的身子，似乎就要吞噬掉他。
同时，有人看见，灰色云雾里有一个鬼一样可怕的身影，逐渐清晰之后，才发现那是一个老人，不，准确说是一个老人样子的魂灵。老人张着大嘴，露出牙齿癫狂地笑着，他的肠子向外摊了一堆，肠子的末端，盖在演奏的小提琴上。
在这薄雾里，弗朗茨在拼命地抽搐着，他的脸部扭曲，看上去就像被魔鬼吞噬了一样。
恐惧在观众中传递着，整个剧院都非常地安静，落针可闻，凝滞的空气让人窒息。
最后，人们打破了沉寂，所有人都朝剧场大门拼命地涌去，像疯了一样。大家不停地尖叫着，呜咽着，狂喊着，大叫着上帝保佑。
然而就在这一刻，突然响起了四声爆裂，即使在嘈杂的剧院也是异常突兀，是那架魔琴的四根琴弦绷断了。逃出剧院的观众仿佛听到一声哀号，便再也听不到剧院里面的声音了。
当剧场里的所有观众全逃出去之后，剧院再次安静了。弗朗茨躺在台上，一动不动，他已经彻底死去了。身体蜷曲着，那姿态看上去很不自然。几根琴弦绕在他的脖子上，他旁边的小提琴，已被摔得粉碎。
他死后，身上居然没有一分钱。
消息传出后，一向吝啬的帕格尔尼也好像于心不忍，没有袖手旁观。他出钱为弗朗茨付了旅馆费，并像对待朋友一样为他举办了一场体面的葬礼。
但是，让众人不解的是，他宣称作为交换，他要永久保存那架小提琴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