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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脚蹬两轮车大迁徙

九月、图书馆翼龙和星期六离开万魔都,他们骑着巨大的脚踏车横越精灵国度。
“那么,”A到L说着,用猩红色的鼻孔用力吸了口气,“我们最好上路了。你们知道,‘秋天’(Autumn)是A开头的。这个地方非常遥远。”
九月在一条阴凉的小巷里停下脚步。街道的一边是面包店,外墙是像烤面包一样的棕色羊毛;另一边是银行的金银锦缎墙。街角有个转换点正在活动它的手,拗折上百根手指,发出劈劈啪啪声。
“艾尔,你不会觉得我很丢脸吗?”九月惨兮兮地哭喊,“你是不是要说我很可怕?”
图书馆翼龙不自在地皱起脸,赶忙往下说:“你记得我是在哪边找到你的吗?在海边?嗯,秋之领地要一路一直走到另一个海边,在精灵国度的另一头。如果我死命奔跑,只停下来打盹和喝水,应该不用太久就到了。你不一样,你可以立刻飞过去,或是坐在我背脊上弹跳,震断你的骨头!”
“艾尔!我在帮女爵做事!我一点儿都没抵抗她!我遇到了坏人——很显然她就是那个坏人——我却没勇敢面对,没勇敢面对!”
艾尔庞大的头颅轻轻地蹭蹭九月:“哎,没人预期你要勇敢,亲爱的。她是女王,大家都要听女王的命令;一旦女王下达命令,最最勇敢的人也会变得完全不勇敢。狮子来给我绑上链子时,我只是躺在地上哭呢。至少你还用你那双细小的腿站立着。你拒绝了一次——这就比我好太多了!而且是为了我而拒绝!为了拯救我!一条傻乎乎的半图书馆蜥蜴。你救我,我还责备你,那我还算什么朋友?”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小小、怪异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咕噜,“当我软弱、表现得很蹩脚时,我根本承受不了责备。但要是得责备你,你才会觉得被爱,我也可以好好责备你,真的。”
“而且你打破了我的笼子。”星期六帮腔,“你没必要那么做的。”他的声音很怪,哗啦哗啦的,仿佛一道急涌而上的浪站起来讨茶喝,“你不想听女爵的命令,但又非听不可,女爵最喜欢这样了。对她来说,就像……一大碗软奶油和果酱。”
“而且啊,说真的,帮巫婆拿汤匙和帮女爵拿剑又有什么不同呢?我必须说,差别并不大。”
九月仔细思考:“我想是因为我愿意帮再见拿汤匙。我想这么做。想让她开心,想做一件高贵的事,让自己也变得有一点高贵。拿剑却是屈于女爵的命令,她还说我不帮她,或是我的动作不够快,她就要杀你。两种情况完全不同。”
“无论如何都是帮助别人。”星期六柔声说。
“不能拒绝时就算是奴役。”九月觉得她说的一定没错。
“我们离秋天还很远。”图书馆翼龙再次强调,“而且我们的时间并没有比刚才多,更确切地说还少了点。”
“你怎么说得好像你也要去一样,艾尔?你已经在这里了,在万魔都!你应该去找你祖父,开开心心地做学问,只是要小心别喷火!”
“别傻了,九月。我要去。如果我祖父知道我居然让一个小家伙独自前往危险的地方,我又要怎么面对他?”
“她不是独自一个人。”星期六低声说道。
“完成一个和剑有关的伟大任务后,再带着桂冠进入图书馆,不是会更加美好吗?我祖父一定有数百本藏书都是在赞扬这样的骑士和这样的任务。而且我们都应该是骑士,三个都是!这对谁都没坏处!”
九月迟疑地看着他。她仔细地把长长的黑发塞到耳后。
“拜托,小小的朋友。既然我都到这里了,近得闻得到他装订的胶水味,我真的不确定。我怕他不爱我。如果有个辉煌的故事能说给他听,我会觉得好很多。如果我确定你安全无虞,不会像王冠一样被串在女爵花园里的棘刺上,我也会觉得好很多。如果没人说我懦弱,我也会好很多。我不想当懦夫。当懦夫可不好。”
九月伸出手,图书馆翼龙则是探下长长圆弧的吻部,放进她双掌中。九月温柔地吻了他。
“艾尔,你要是真的能跟我一起去,我再高兴不过了。”
星期六别开视线,让他们保有一点隐私。你再也找不到更有礼貌的水精,就算是现在,他还那么野性,该呼吸第三次时才想起该呼吸,他依旧礼貌,而且渴望帮助他人。
“当然,你说得对,脚蹬两轮车正在奔驰。”他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仿佛这话是别人告诉他的。他现在还太过害羞,提出建议时,还想妥善包装以确保安全。
“好复古的词啊,真好玩!”九月说道。她把手搁在插在腰间的汤匙柄上。光是握住汤匙,就让她觉得更强壮些。
“你一定知道那就是脚踏车的意思。”星期六局促地挪动着脚。九月没想过,她居然会遇到比她对这个世界更没信心的人。“我不是故意说你不知道的。”
“哦!”艾尔大喊,“脚踏车(Bicycle)!没错,这在我的知识范围里!现在是盛夏,九月!是脚踏车奔驰的时节,也就是‘全速运输’的意思!”
九月没把握地看着少了几颗宝石的权杖。权杖可怜地挂在艾尔的青铜链上。“我想我的红宝石不够用来帮我们两个买脚踏车。”
“嗨!我们不用买;要用抓的!九月,脚踏车畜群,不对,应该叫作禽群,对吧,星期六?禽群。总之,它们的迁徙路线经过城东的牧草沼地,如果我们有绳子,而且运气不错的话,就可以套住它们,一路骑去秋天。或至少骑完将近全程。不过这很困难:它们是野兽,你也知道。如果我尽全力冲刺,应该可以跟得上你们,而且也不会把谁的骨头震得嘎嘎响。不用说,我觉得我骑在高轮脚踏车上一定很可笑,就算骑在强壮的大公牛身上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立刻出发!我绝对不想错过。不然我们会很懊恼的,而且还会陷入僵局。”
“九月。”星期六恳求,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更深邃了,“我需要吃东西,再不吃,我很快会倒下,然后就再也起不来了。”
“哎呀,我真没礼貌!”九月自己兴奋得忘记饥饿,但现在饥饿感又回来了,而且更加强烈。就这样,九月没想太多,她撬下最后的红宝石,花在一间叫作“蟾蜍与帐篷”的酒馆里。酒馆的桌椅和墙壁都是深黑色的寡妇丧服;在丝绸分枝烛台的乳黄烛光照耀之下,星期六的皮肤看起来就像天花板一样黑。
“盐。”男孩懊悔地低语,“我需要盐和岩石。”
“你的食物是盐和岩石?”九月皱起鼻子。
星期六羞愧得垮了下来:“大海的食物就是这样。我饿到极点的时候,只能靠盐和岩石维持下去。如果是一般状况下,就可以和你一起吃甜菜馅饼和山楂奶冻,真的。”
“我不是故意要让你难过的!拜托,不要这么沮丧!而且我也不确定我能不能吃这里的食物。这些应该都是精灵食物;我想到目前为止我都还很理智——也很安全——但在精灵酒馆用餐肯定行不通。”
A到L牵动嘴唇,仿佛他恰好对“精灵”(Fairies)和“食物”(Food)都稍有了解,毕竟这两个词都是F开头。但他什么也没说。九月客气地坐着啜饮一杯清水;清水怎样也不算食物,因此显然无害。她努力安抚她的胃别咕咕叫,A到L则是扫光三盘小萝卜,还喝掉一瓶纯正的翌日地衣井水。星期六啃着一块蓝色海岩,一边津津有味地舔舐一坨盐。他迟疑地想分一些给九月,但九月礼貌地拒绝了。
“我肠胃比较敏感,吃石头可能会消化不良。”她说。
装在大浅盘里的彩色鸭蛋、扎实的甜面包和棉花糖蘸热融干酪从他们身旁经过,盘子搁在侍者的肩膀,这名侍者很可能是个矮人。九月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努力不去看那盘食物。终于一切妥当,该吃的也吃完,而九月虽然仍旧饥肠辘辘,却也为自己成功抵抗诱惑而满心欢喜。她把最后的权杖缴入过路费收银柜,搭上一艘比较小也比较朴素的渡轮。航程风平浪静,渡轮的蹼轮划过另一边的大麦扫帚河。渡轮带着他们三个远离万魔都柔软、闪闪发光的螺塔,抵达空旷的青草河岸。
“离开感觉好难过啊。”踏上泥泞的河岸时,九月语带哀伤地说,“我们刚到的时候,我好希望能够多了解万魔都!”
九月把绿便袍塞到图书馆翼龙的青铜链底下,两只袖子打结。便袍哀痛地无声哭喊,流露出翡翠色的惊骇。唉,那些身上长腿和鼻子还有眉毛的人,他们的耳朵原本就不是用来倾听内接缝、纽扣眼和翻领的哀泣的。九月已经可以听到远方传来某种隆隆雷声。他们沿路走着,牧草沼地在他们四周延展开来:平坦、好脾气的青草,没有树或宜人的阴影,连最小的小白花都不见一朵。要不是青草本身那么丰厚翠绿,九月几乎要觉得这片草地荒芜了。
“记住,它们很高、手脚很快而且活力充沛!很多试图骑野生脚踏车旅行的人都不幸暴毙,至少也会被直接抛下车,弄得一身瘀青。”A到L看起来很苦恼,大脚重重踩在青草地上。雷声愈来愈近。
九月改把便袍带子绑在汤匙柄上。没钱可买恰当的冒险装备了,不过她是她妈妈的女儿,永远都是,她认定无论她手碰到什么东西,那东西一定能用。有一次,她们花了整个下午的时间修理阿伯特先生那辆坏掉的福特A型车,这样九月就不用每天走好几里路去上学。九月很喜欢看妈妈双手沾满引擎油的样子,不过妈妈并不喜欢。她让九月彻底学会离合器的运作方式,哪边该转紧、哪边该放松,到最后,九月好累,不过那辆车轰的一声启动了,引擎噗噗作响。九月最喜欢这个部分了,既然现在妈妈不在身边,她可以放肆地三不五时想想她——像是学新东西的时候,妈妈懂好多啊。她不曾说过任何东西太难、太脏,也没跟九月说过等她长大就知道。由于种种这些因素,九月用腰带打了个非常结实的结,而腰带身为便袍的一部分,也忠实地把自己拉得更紧些,以应对待会肯定会出现的极度不适。整个过程九月都兴致勃勃地看在眼里,但她一句话也没说。
空中传来一阵绵长响亮的号角声,烈日下响起几声呼应的喇叭声。
“他们来了!”艾尔兴奋地大喊,他跳跃着,翅膀在青铜链下摇晃,舌头像小狗一样垂在嘴边。事实上,他什么都不必说。脚蹬两轮车禽群扬起一阵尘土,星期六和九月听到号角声时也就清楚看到,脚踏车几乎已经来到他们上方。那是一大群复古高轮脚踏车,前轮大,后轮小——虽说小,但也比九月整个身体大了。它们五颜六色的斑点旧天鹅绒坐垫高傲地拱向天际,轮胎上有像土狼一样的斑纹,轮辐在牧草沼地毫无遮蔽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星期六,抓紧我!”九月大喊。他用手臂环住九月的腰。九月再一次被他的体重吓到:星期六明明看起来个头很小。号角再次响起,一辆巨大、飞腾的高轮脚踏车呼啸着靠近,九月用尽全力把汤匙丢了出去。汤匙飞得又高又远,九月紧握住带子尾端。带子伸展开来,长度比你所想象的还长,腰带太想讨主人欢心了。汤匙缠进轮子的轮辐,他们一飞冲天,转动的轮子把他们拉近。星期六闭上眼——九月则是睁着双眼。随着他们和橘黑斑点宽坐垫的距离愈来愈近,九月开怀大笑。她伸手想抓坐垫,结果只有手指够到坐垫下的铜弹簧。她的膝盖撞上轮胎,转动的轮子磨得她像被火烤,她流血了,而且好痛啊——九月还是奋力爬上坐垫。
“九月!我没办法!”星期六在她身后大喊。他的脸因恐惧和用力而扭曲,他想抱紧九月,却一点一点滑开,到最后只勉强抓住九月的脚踝。“我会掉下去!”
九月抬起腿,想把星期六拉上来,却不敌又推又撞还一边拉响喇叭的脚蹬两轮车。脚踏车气极了,想甩开不请自来的骑士。九月把手肘弯勾靠在麝香味的坐垫上,尽可能地往下探,手指也用力伸长想抓住星期六。这样还不够。他没办法使力,而且他又重得不可思议。高轮脚踏车后轮高抬,决心把九月的骨头摔到草地上,九月无声地大喊。
星期六掉下去了。
他没有叫喊。他只是看着愈冲愈前,离他愈来愈远的九月,深邃的眼里是无尽的悲伤与遗憾。
九月呼喊星期六,喇叭声听起来像是庆祝这场野性胜利的笑声——它们至少可以把一个小孩踩在脚下了!然而,艾尔砰砰的脚步声紧追在他们身后,他强壮的腿把年轻弱小的脚蹬两轮车都踢到一边去。图书馆翼龙接住掉落中的水精,叼着他的头发把他往上抛,仿佛他的重量微不足道,最后还用鼻子撞了他一下,好让九月捉住他的手肘,把他拉上斑点坐垫。
水精紧抱住九月,有点发抖。九月没办法松手放开长长的黄铜手把。她牢牢紧握,直到手没感觉,但她还是低下头,用脸颊磨蹭星期六的额头。她上次吓坏时艾尔也这么做。星期六似乎冷静点了。然而下方还是包围着纷乱的喧哗和尘土。艾尔跑在他们旁边,舌头垂在嘴边乐呵呵地欢呼,一辆小脚蹬两轮车把他当作公牛,还试图骑上他的肩头。
“完美救援,亲爱的小咕咕!”从跃动的脚踏车群里传来一声大吼。九月四处张望,看到附近一辆高轮脚踏车上有个健美的女人,她有着深棕色的皮肤和狂乱的鬈发,身上的衣服像是一件羊毛领皮革短夹克,头上的帽子附带着翻飞的大耳罩。她还戴着一副大护目镜以防眼睛进沙,脚上穿了一双带有许多带扣的厚重靴子,裤子是某种可笑的马裤,九月只在电影里看过。裤子侧边鼓起,穿的人看起来像是在学松鼠,在口袋里藏了两颗西瓜。她后面有两样可爱的东西:一对被细链子缚住的翅膀,颜色是灿烂光辉的铜黑色;还有一个穿着打扮和她一模一样的小女孩。
那女人熟练地骑着脚蹬两轮车在车阵中穿梭,骑到他们旁边和他们并排。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她再次在喧嚣中大吼,“那是我的被监护人,便士!”小女孩开心地挥手。她比九月小很多,可能只有四岁或五岁。她蓝黑的头发编成纠结的辫子,戴着一条脚踏车链条做成的项链,弄得她的脖子油腻腻的。她脚上穿着扣带低跟鞋,跟九月那双旧鞋一样,只是女孩的是金色的;虽然又是灰尘又是泥泞,仍旧是双金鞋。
“你……你好!”九月回答,她几乎要抓不住了。
“你会习惯的!这些碰撞和吵闹,过一会儿就会变得很平常!你逮住的这一辆还真是头母牛啊;她肯定是领头的!我第一次也想弄头挤奶的小牛。”
“我是饥不择——”
“哦,是啦,我是在恭喜你,你知道的!她真美!”
“呃,这个时候,四分之一便士小姐,您也知道,要好好谈话实在很难……”
“啊,好吧,你还没习惯的话的确很难!”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伸出手。便士往她的手心吐出一坨山毛榉树脂。卡珀尼亚手往下探,把那坨黏糊糊的东西抹在一根断掉的轮辐上。她的高轮脚踏车发出刺耳的声音,可能是觉得解脱,也可能生气她用这种独门的乡野药材。“好吧,”她大喊,“它们晚上还是会停下来喝水!你知道的,它们对水的需求很大。要花几个小时大口啜饮才喝得饱!”
“那就等到那时候啰?”九月礼貌地说。
“哟呵!”卡珀尼亚胡乱地转向,便士沿途笑声不断。
营火劈啪作响,火花飞溅,烟飘入星空。九月不曾看过那么多星星,而内布拉斯加的星星已经算不少了。好多陌生的星座和银河、微弱的彗星一起在天空中闪烁。
“那是油灯座。”星期六低声说着,一边用一根长棍拨弄营火,他似乎低声说话的时候最自在,“上面,围成圆圈的几颗星星——那是把手。”
“才不是。”艾尔哼了一声,“是狼蛋座。”
“狼不下蛋的。”星期六盯着营火。
九月讶异地抬起头——这是星期六第一次反驳别人。
“嗯,有这么一个故事。我还是小蜥蜴的时候读过。有一头狼、一个报丧女妖,还有一只预言鸟,他们一起打了个赌——”
“那头狼说:‘强者未必有耐性。’”卡珀尼亚说着往火里丢了一片棕榈叶。便士丢进一丛草。
“不是啦,他说:‘给我蛋,不然我就吃掉你妈妈。’”A到L气恼地说。
“各地的传说不同。”卡珀尼亚耸耸肩。
高轮脚踏车骑士拉开夹克,拿出几条深色的长肉干和一个别致的橡木酒瓶一起传给其他人享用。便士满足地啃着肉干。
“这……是什么?”九月迟疑地问。
“你觉得呢?干轮胎。我和脚蹬两轮车骑士们同甘共苦。这样才对啊,毕竟生活艰辛。你可别瞧不起人!干轮胎跟别的肉一样好。是有一点腥味,毕竟脚蹬两轮车是野生的。也不像羊肉那么肥嫩。吃啊。也喝点啊——这可是上好的轮轴油。跟牦牛血一样滋补呢。”
艾尔大口咀嚼,然后一口吞下。九月则是细嚼慢咽。这根本称不上食物,更别提什么精灵食物了。但是吃起来并不糟,一点也不糟,完全不像橡胶。反而像是有人找到一只极瘦,肉又老又硬的火鸡,再用炉火彻底烧过。酒瓶里闻起来气味浓烈,带点咸味。九月喝下一口,差点没吐出来——或说喷出来——这是她喝过最像生血的东西。但她立刻觉得精力充沛,身体轻盈温暖。星期六冒险试了一点轮胎,也啜了一口轮轴油,结果完全受不了。他拿出先前从地上挖起的一小块岩石吸吮了起来。便士恶心地吐出舌头。
“亲爱的,这样很没教养。”卡珀尼亚责备便士,“替换儿,你知道吗?毫无礼貌可言。”
“她真的是替换儿?”
便士拨弄着脚上的金鞋。所有替换儿都须穿着可供辨认的鞋子,九月想起来了,好像很久以前听说过。“不喜欢管弦乐团,”便士咕哝,“什么都不能玩。”
“她说得对。我当时去听演奏会——这可怜的孩子把牢骚风倒着吹。也够幸运的,我的口袋里装满了油罐糖以备不时之需。我抓了一把给她,她就这么跳进我怀里。带来骑脚踏车还比较好——你会说她根本就是天生的脚踏车人!”
“但是替换儿,”九月说,“应该是精灵带走一个宝宝,然后在婴儿床留下一个精灵。”
“应该说是……一种文化交换计划。”卡珀尼亚说,她剔下一块黏在牙齿上的轮胎。她的眼睛是野性的金黄色,星光都投射在她的翅膀上。九月忍住不瞪着眼看。“嗯,除非他们留下一个傀儡。有点在开玩笑啦。不过等到他们长大,大家都变聪明了,能够维系国度之间完整的通讯之后,我们通常会再把他们替换出来。这样很好。嗯,其实并不好,但是很好玩。不过我带走我的便士时没有留下傀儡!我要让她当高轮公主!”
“我跟小脚踏车们聊过,”那孩子低声说,“他们说,‘便士,你的座位在哪里?’”
“我不赞同替换儿管弦乐团,一点都不可爱,说真的,根本就是动物园。供那些受花哨鬈发小姐本人青睐的有钱精灵观赏用。他们容不下像便士这么漂亮的小家伙。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替换儿在镇上可是人人称羡,大家都喂他们吃小面包配新鲜奶油;他们得在春季蓟花舞会上献舞,一直跳到鞋子磨穿,还得再接着跳一会——”
“听起来没有好到哪里去……”九月不确定地说。
“哎呀,总比被绑在牢骚风上,直到脊椎都变成W形好吧!”
“而且牢骚风的声音听起来像乳牛叫。”便士发起牢骚。
“没错,亲爱的小咕咕。不过你再也不需要吹牢骚风了。总而言之,我根本不赞同室内乐。那本身太高傲了。我更喜欢脚蹬两轮车喇叭。”
“她原本叫什么名字?”九月问。
“那是秘密。除了她本人,没人有必要知道。”
“莫莉!”便士大声尖叫,“我以前是莫莉!我有一个莎拉和一个唐纳,一个是姐姐一个是哥哥。我自己有一辆脚踏车!只不过它不是野生的,也不会讲话。我的脚踏车是粉红色的,有一个小车铃,轮子是三个不是两个。不过我没有卡珀尼亚,所以我以前一定很伤心。其实我不记得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静静凝视营火,像身上没轮胎、没轮辐的人自世界拉开序幕起就会做的一样。图书馆翼龙不由自主地飘入梦乡,他直挺挺地坐着,微微打着鼾,听起来像翻书的声音。卡珀尼亚搔搔帽子下的头皮。
“你们这群人要去哪?抱歉,你们看起来不像追求生活风格那种人。短期交通,对吧?”
“秋之领地。”星期六回答,他的声音在高轮脚踏车此起彼落的喷鼻息声间低低回响。脚踏车群聚在饮水池边,轮辐转动,跳着古老的求偶舞。
九月发现她并不想说出他们此行的目的。她巧妙地用便袍带子包裹住失而复得的汤匙。卡珀尼亚吹了声口哨。
“哟呵,那可真够远的!我们差不多要花一两个星期的时间才到得了。希望你们有自备粮食!”
“一到两个星期!”九月大喊,“这样不够快啊!我们要在七天内来回。”
便士咯咯笑着说:“不可能!”
不过卡珀尼亚思索着。她伸出三根棕色长手指抓抓下巴,接着舔舔手指,再把手指迎风举起:“好,我们是有可能……如果你觉得你控制得了你那辆领头的。我不喜欢这样,但我也没蠢到看不出你们拼命在跑,这通常表示后头有野兽在追赶你们。”
九月悲惨地点点头。
“好吧,脚踏车说到底是很懒惰的东西。它们不喜欢尽全力奔跑。好整以暇地慢慢晃荡才适合它们。现在是大迁徙季节——它们都要回家,回去轮辐巢交配、死亡。它们有些感受到的交配欲望比其余的强烈,有些则只感受到死亡的欲望,所以它们总是拖拖拉拉。但我们要是给它们一点刺激,它们就会像晚餐时间到了一样压低身子赶路。而我所说的刺激,当然是指鞭打,当然我知道这样很野蛮,我也很厌恶考虑用这种做法,不过有时候对骏马你也只能这样了。”
“不想打我的脚踏车。”便士啜泣了起来。
“它们会忘记的,小咕咕。它们都会忘记。”
“不,它们不会!它们会在背后说:‘那个便士,她又坏又顽皮!’”
“便士,你什么都不用做。”星期六温和地说,他多少知道鞭打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星期六,我们没时间……”
星期六定定地盯着九月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还是一样高深莫测。接着他突然倾身用脸颊磨蹭九月的额头,就像九月之前做过的一样。水精起身,从营火边走开,步入黑暗、摇曳的青草和喷着鼻息、不停转动的脚蹬两轮车群中。
“所以他是你的?”卡珀尼亚问,她津津有味地喝干酒瓶里的液体,接着往护目镜上吐了口口水,用手指抹干净。
“我的?不是,他是他自己的。”
卡珀尼亚怀疑地哼了声,眯起眼看着黑暗中。
“四分之一便士小姐,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这要求包装得这么漂亮,我哪拒绝得了。”
“你帮助我们是因为你想这么做吗?因为你喜欢我们,因为你友善又好心?还是因为女爵要你乖乖的?因为如果你不乖,就会被放进绿名单?”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意味深长地望进九月的眼睛。九月觉得自己好像又光溜溜了,仿佛又回到浴池。精灵金黄色的凝视感觉好沉重,而且热辣辣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已经被放进绿名单了,女孩?你以为从管弦乐团带走替换儿不用付出代价吗?”她猛拉帽檐,“如果能让你觉得好一点,我也可以把你带进森林里的陷阱、偷走你的呼吸,或是做出我年少轻狂时的任何勾当——先说了,我什么也不会承认。这些日子以来,我要照料我的脚踏车和我的小女孩,没什么时间让酿啤酒用的大麦腐坏。等我退休时,或许会重操旧业。要是女爵认为是她那个虚张声势的名单让我不敢越雷池一步,就随她去吧。我帮助你,主要是因为走失的人类小女孩是我的业余兴趣。”便士依偎着卡珀尼亚,还把头枕在她腿上。女精灵抚摸着她的替换儿纠结的头发。九月微笑。她喜欢她们。在她们身边,九月觉得很有安全感。
星期六走出黑暗,回到更胜刚才的喧嚣吵闹之中,他身后领着两辆巨大的高轮脚踏车。它们温顺地驶过来,紧靠彼此,偶尔用手把轻蹭对方。
“它们会尽全力快速载我们去——比尽全力还快。”星期六坚定地说,“它们准备好要回家了,它们不想等。我们要的话它们可以立刻出发。它们已经喝饱了。”
“嘿!只有我能跟它们说话!”便士把手叉在瘦小的髋部。
星期六摇头,在她旁边弯下腰,古怪的蓝发染上火光,闪耀着亮眼的橘色。“所有活着的生物都有愿望,便士。而我总是听得到许愿,再简短的愿望都听得见。”水精直起身,“不要鞭打。”他轻声说,几乎要觉得尴尬了,“永远不要。就算鞭打似乎可以让它们眨眼间就乖乖听令。尤其只是‘似乎’而已。”
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伸出一只手。星期六以更大的善意回握住,然后印上一个彬彬有礼的吻。卡珀尼亚说:“我说过我不喜欢鞭打任何人。它们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它们应该会再次爱我,但不是你。”
“我知道。”星期六低语。
卡珀尼亚拍拍屁股:“那么我们出发吧。我送你们到秋分的边界。至少还能为你们这些脚踏车生手做到这点。”
两辆大脚踏车安静地驶入点点银光闪烁的夜晚,载着他们进入黑夜,速度如此之快,月亮根本没看到他们离开。A到L在他们旁边跑着,舌头垂在牙齿间,一心一意要把脚步再加快些。
当他们把营火的最后一丝红色微光抛在身后时,九月说:“卡珀尼亚,我以为精灵都是大家族,总是大家一起绕圈圈跳舞。”
“哟呵,我们是啊。”
“那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查理·嘎扎蟹也是?其他精灵都到哪里去了?”
卡珀尼亚别开脸。她的翅膀在铁链下微微拍动,九月看到金属下的皮肤都冒出荨麻疹了。是铁的关系,她心想,精灵对铁过敏。
当卡珀尼亚·四分之一便士,脚蹬两轮车女王,再次放眼远望沼地,无声、倔强的眼泪流下了她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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