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芙莉亚坐在布朗什号的舰楼里，从破损的全景窗向外看着陷入混乱的永夜庇护所。从这里，她只能看到挡在墨妖营地前的那片山丘的一部分，这已经足够让她估计出有多少人逃到了这里，比想象中的多，远远超出了布朗什号的承载范围。眼前的景象证实了她的担心，让她感到非常痛苦：她永远也不可能救走所有人。
伊西丝躺在费园里人事不省，只有顿坎跟她一起驾驶着传送船过来，吉姆和凯特也想来，但芙莉亚告诉他们，她要把船上的所有空间都腾出来留给墨妖，每一公斤的重量都要计算。告别的时候，吉姆拥抱了她，这一次，他没有试图阻拦她。现在他已经非常了解芙莉亚了，知道她是绝对不会放弃返回永夜庇护所的计划的，不管自己说什么。
“下面的地方够不够降落用？”芙莉亚从驾驶座上问。
不需要，船回答说，我会停在离岩石几米高的地方，这些墨妖可以从搭板上船。
布朗什的语气显得有些不高兴，它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个可行的方案。芙莉亚不怪它，因为她自己也怀疑到底行不行，但她竭力不去理会自己的怀疑。
“好。”她跳起来，准备往主甲板上走。
“等等！”顿坎在舰楼的出口那里拦住了她。为了救伊西丝，他的消耗很大，黑色的长发显得比平常更加蓬乱，眼窝深陷。“你自己下去可真不是什么好主意。”
“咱们两个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来，如果有必要，你还能开船。”
“上一次我差点儿撞上波多贝罗。”
芙莉亚冲他笑了笑：“那这次就做得更好一些，把注意力集中在目的地上，剩下的事就交给布朗什号。不过要等到尽可能多的人上了船以后。”
“如果我不小心想到了其他什么地方怎么办？比如全景城里我最喜欢的那家酒吧？”
“那么那个地方就会突然变得非常拥挤。”
现在，他的笑容中几乎带着一丝绝望。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摆了摆手，点头祝她好运。
我马上就要降落到足够的高度了，可以放下搭板了。布朗什
号说。
“等我下去之后。”
芙莉亚决定从外面的楼梯下去。她跑到甲板上，从船舷上往下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不寒而栗。墨妖们退出了一箭距离，在布朗什号四周围成了一个半圆形。人群充满敬畏地保持着寂静，只能听到风暴的怒吼声。刺骨的风打在甲板上，仿佛一堵黑墙和彩色旋涡一般在远方翻滚的“想法”悄无声息，这让它们的逼近显得更加恐怖。
船继续朝地面降落，芙莉亚鼓起勇气，走下通往下一层甲板的楼梯。跟一般的浆轮汽船不同，传送船没有龙骨，船底像鞋底一样扁平，左右舷的两个浆轮也没有凸出在矮矮的船身之外，两个浆轮上纸做的脆弱桨叶纯粹只有装饰作用，这艘船绝对不可能下水，它只是用来在隐页世界中飘浮航行的。
等到搭板放下，墨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拥上船来，芙莉亚知道，到了那个时候，她就不可能再让这些人听自己说话了。她必须在之前做这件事，趁着第一个人还没有上船，他们对布朗什号还有敬畏之心。
她来到了下层甲板上，飞快地沿着右舷那边的甲板，跑到船的中间位置，然后在那里的船舷边停下脚步，打开鸟喙书说：“咱们得变出个能引人注意的火来，好让他们都能抬头看我。”
“交给我吧。”她左边有一个声音噼噼啪啪地说。
福纳克斯，亚历山大之焰，像一个正在燃烧的干瘦的人一样从甲板上飘了过来。它信守了诺言，在芙莉亚离开的时候，守护着传送船，像一簇巨大的烛火一般坐在布朗什号的烟囱上，等着芙莉亚归来。
鸟喙书轻声嘟囔了几句不需要人帮忙，更不需要一个烧书的家伙帮忙之类的话，还说自己也能制造出非常棒的火的幻象。但是芙莉亚朝福纳克斯点了点头，于是福纳克斯马上从船舷跳到了岩石上，在那里身形暴涨。
“自我膨胀，这个它最擅长。”鸟喙书骂道。
福纳克斯变成了一根比船还要高的火柱，但它只发出了轻微的热量。一时间，玛丽花号四周的洼地，还有飘浮在空中的布朗什号，都被笼罩在了跳动的火光之下。随后，火柱又缩了回去，轻飘飘地跳回甲板上，在芙莉亚身后形成一堵火墙，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芙莉亚身上。
“这个我也行。”鸟喙书小声抱怨着，紧张地扭着自己的长脖子。它害怕福纳克斯，尽管福纳克斯的火焰已经再也不能伤害任何一本书了。
“当然。”芙莉亚说。她一直在找菲德拉和七芒星，这两个人应该就在下面的某个地方，她不知道他们会对自己的出现做出什么反应。
看了福纳克斯的火焰，她的眼睛又过了一会儿才重新适应了沦丧之地的黑暗。看到漫山遍野的墨妖，她的心中又是一惊。她估计不出来墨妖的具体数字，目测应该有几千人之多。也许这时，所有的墨妖都已经离开了营地，拥到了这里。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们看上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但是偶尔亮起的闪电，还是会猛地将他们从黑暗中扯出。墨妖们扭曲的外形已经不再让芙莉亚感到害怕了，让她害怕的是他们的数量。
她很担心，其中很多墨妖都听不懂她的语言，不会明白她想要说的话。尽管如此，她还是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
“这艘船是来接你们去安全的地方的！”
她站在上风口，风将她的话带上了山坡，人群中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其中至少有几个人听明白了她的话，并且把这些话翻译给了周围的人。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应该站着老八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希望他们离得够近，能够在船被挤满之前上来。
“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我们会把你们带到一个不只有黑夜的地方，那里有光，有温暖，有给大家的食物，在那里，你们不用再害怕风暴，并且远离那些摧毁你们城市的东西！”
暂时远离，她在自己的心里修正道，但这个暂时有多久，她也不清楚。
就好像要增加她的疑虑似的，船轻声对她说：人太多了，我不可能把他们都带走。
“我知道。”她小声说。
在一片风起云涌中，面对着下面的人山人海，她的声音显得非常微弱，尽管如此，她还是准备继续说下去。正在这时，有人喊道：“芙莉亚！”
她从船舷上往下看去，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潮湿的灰色岩石上。芙莉亚之前没有看到菲德拉，虽然她应该是穿过墨妖和船之间的那片空地过来的，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已经变成了跟这片忧伤的土地一样的灰色。
“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菲德拉抬头对芙莉亚喊道，“你小看他们了，放下搭板，他们会上船去的。”
“七芒星在哪里？”
从高处看去，这个曾经将亚当学院的军队从永夜庇护所赶出去的女人显得很小，很不起眼。她站在芙莉亚下面大约十米的岩石上，看上去就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走路弯着腰，像背着一座山一样。她又抬头看了芙莉亚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指了指山丘上。
七芒星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拄着拐杖，外套翻飞，白发在风中狂舞。芙莉亚能够借着倏忽而过的闪电认出他，是因为墨妖们都跟他保持着距离。即便在这些被驱逐的人中，塞弗林·罗森克罗兹也是被排除在外的一个，他在被流放的日子里恐怕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样更痛苦。
“他全都告诉我了，”菲德拉说，“现在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了。”
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做什么，芙莉亚愤怒地想。“尽管如此，你还是留着他的性命？”
菲德拉的回答被淹没在了几千个墨妖交头接耳的声音中。这时，布朗什号放下了搭板，芙莉亚身后的福纳克斯缩成了一股细细的小火苗，像个辉光球一样顺着甲板的角撑向上蹿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中。芙莉亚觉得它应该是又钻进烟囱里躲起来了。
“呸，”鸟喙书讥讽道，“真是个胆小鬼！”
芙莉亚没时间反驳它，她的注意力已经被人群吸引了过去。下面那里发生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
人群并没有像芙莉亚想象中的那样，乱哄哄地朝船上拥。前面的几排墨妖向两边分开，腾开地方，露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从人群中走出的是墨妖的孩子们，他们安静而胆怯，却带着这个野性民族特有的骄傲与果决。他们排成长长的一列朝搭板走去。很多孩子边走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为了他们而留下的人，但是没有哪个孩子迟疑或者停下脚步。
很快，最前面的孩子们就已经来到了搭板前，他们走上斜坡，在下层的甲板上分散开，接着是上层的甲板，有些孩子靠近了芙莉亚，但是跟她保持了几步的距离。
很多少年手里抱着母亲塞在他们怀里的婴儿，但是几乎没有哪个孩子在哭，只有几个比较大的孩子在小声说话，大多数孩子都在默默地看着山丘上。这群人只乱过一次，因为一个男孩从人群中挤过，他是唯一一个走到船舷边，来到芙莉亚面前的。老八能在这么多人里找到自己，并没有让芙莉亚感到吃惊。跟在老八后面出现的是二姐。女孩朝芙莉亚露出一个扭曲的笑窖，既忧伤又释然的样子。
“你回来了，”老八对芙莉亚说，“我们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看来他们比我清楚，芙莉亚心想，她笑了笑，又看向山丘上的那些墨妖。墙一般的黑云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山丘那边露出了“想法”疯狂翻滚的色彩。
“先是年龄最小的，”老八说，“然后是年龄大一点的，只要还有地方。”
菲德拉依然站在布朗什号下面，眼睛盯着芙莉亚，对她来说，芙莉亚显然不再只是一个拿着鸟喙书的女孩。
接下来一批走向传送船的是年轻人，有一些或许已经有了孩子，他们的孩子正在船上等他们。
快没地方了。布朗什号在芙莉亚的大脑中说。
“我知道。”她沮丧地小声说。
老八看了她一眼，似乎对芙莉亚能听到自己听不到的声音这件事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随着上船来的墨妖越来越多，围在芙莉亚四周的半圆形也越来越小，传送船的舱房里也已经挤满了人，外面台阶上的孩子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好给大人们腾出地方来。很多人的脸上挂着恐惧和悲伤，有些人在哭，但是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平静，没有任何争吵，简直像是个奇迹。
太多了。布朗什号又说。
“不是还有地方吗！”芙莉亚反驳说。
但是船已经太重了。
“还有多少人能上船？”
二十多个，最多三十多。
她估计现在上船来的已经是些中年人了，因为他们的脸扭曲变形，所以没法判断得很准确。山丘上还有好几百人，两代墨妖，他们自愿让自己的后代先走。
停！船说。
芙莉亚在船舷上抬起一只手，但是随即又放下了那只手：“我做不到，我不能丢下他们。”
鸟喙书体贴地靠在她的手指上。
随着一阵咯吱声，船的搭板开始抬起，非常慢，但很坚决。有些还在搭板上的人有足够的时间上船，但有些人只能朝后退，摔倒在地。
对不起。布朗什号说。
菲德拉已经走了，过了一会儿，芙莉亚才在远处的墨妖中看到她的身影。菲德拉慢慢地从岩石上朝留下的墨妖走过去。
七芒星之前站的那块地方是空的，斑斓的色彩在岩石顶峰那边翻滚，芙莉亚奇形怪状的“想法”正在吞噬那个山谷。
“我必须这么做，”她在风中小声说道，“希望顿坎能够理解。”她看见鸟喙书冲她点点头，她碰了碰老八的手，然后从船舷上一跃而下。
顿坎不会高兴的。她听见船说，然后这个声音就消散在了她的大脑中。
她并不是直接飘向地面的，而是先朝下坠了差不多十米，在最后关头，才止住了下落的速度。她轻轻地落在岩石上，鸟喙书打开的一条缝里透出书页之心的光。
芙莉亚朝正在她背后慢慢升起的布朗什号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地上的碎石让她几乎无法奔跑，于是她在跑了几步之后，就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集中起全身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但还是飘起来了几掌宽的高度。现在，山坡上已经有墨妖发现了她，他们相互间用芙莉亚听不懂的粗糙语言喊着什么，并让开了一条宽宽的通道。芙莉亚觉得自己脸色苍白地从这些墨妖中间飘过的时候，就像是一个鬼魂。
这时，菲德拉来到了山丘顶端，七芒星之前已经消失在了山丘的背后。在那里，黑云越来越快地分散开，露出越来越鲜艳的一缕缕色彩，在高空中飞舞、滚动、翻卷，就像有人烧开了一锅色彩。
“菲德拉！”
她们中间还有差不多五十米的距离，菲德拉应该能听到她的喊声，但是她没有转身，而是消失在了山丘之后。
没有上船的那几百个墨妖一群群地站在山坡上，看着布朗什号。传送船已经消散了，空气在颤动，随后露出远方的山脉，还有密密麻麻的树枝形状的闪电。
芙莉亚来到坡顶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她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努力保持着平衡，然后继续朝前跑。她的背后是那些留下的墨妖，前面是通向山谷的斜坡。营地已经被吞掉了大约三分之二，“想法”铺天盖地地伸展开来，从山谷的一边一直延伸到另外一边。几分钟后，它们就将完全吞掉剩下的部分。
芙莉亚没找到菲德拉，却看到了七芒星，他正在头也不回地朝着那团混合在一起的色彩走去，拄着拐杖，裹着长长的外套，这是芙莉亚的父亲以前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塞弗林！”从岩石上一步一滑地朝下走的时候，芙莉亚喊道。
他没有回头。
芙莉亚已经来到了通向菲德拉堡垒的那个狭窄平台上，一跃跳过围墙。几天前，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营地的。她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山谷下走去。
“塞弗林！”
她一直这么叫他，在安吉洛桑托庄园重逢后也是如此。只有在心里想起的时候，他对芙莉亚来说才是七芒星，那个创造了她整个世界的作家，先是这个世界的产生，现在是它即将面临的毁灭。芙莉亚还是不能够完全理解他，尽管他已经尽力让芙莉亚理解自己的动机了。但这种事情总是一个秘密连着一个秘密，总会不断产生新的谎言。他们之间隔着两百年的鸿沟时，彼此的距离也要比现在近。
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往前跑着，现在，她已经是在直直地冲着占据了整个视野的“想法”跑去了。色彩斑斓的闪光在岩石上跳动，七芒星似乎也在迅速地改变着颜色，越来越跟想法融为一体。他离这些色彩的最前沿最多还有二十步的距离。
“塞弗林！”芙莉亚最后一次喊道。
他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才转过身，芙莉亚停下脚步，这时她离塞弗林已经不到十步远了。他们隔着这段距离，看着彼此的眼睛，翻滚的色彩开始朝他伸过来，将他背后的一切都变成了幻象一般。他以为自己胜利了吗？以为被“想法”毁灭是创造新世界势不可当的第一步？
“这是最好的结局。”他说。
芙莉亚看着他，不知道是恨他，还是尚存一丝好感，因为对那个她曾经非常喜欢的少年的记忆。她的思绪就像“想法”一样混乱。
“我想，我能阻止它们，”芙莉亚说，“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但是我会试一试的。”
七芒星丢开拐杖，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着，比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更挺直，也更有力。
“我做了所有要做的事，”他说，“尽我所能。”
“你从来都不会告诉我所有的真相。”
“我别无选择，这里的一切必须结束，然后才能重新开始，”他慢慢地张开手臂，“这里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终于可以走了。”
“不，塞弗林！不要！”
“我太了解自己的想法了，现在，我非常想看看你的想法。”
被回旋的色彩吞没时，他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消失，他在芙莉亚的眼前消失，变成了一堆色彩中的一个旋涡，与“想法”融为一体。
芙莉亚停了一下，然后才转身，顺着原路朝回跑去。她爬上碎石堆，跑到那个平台上，速度超过了身后那堵彩色的墙。
菲德拉·赫库兰尼亚站在堡垒的门口。
“快来！”芙莉亚对她喊道。
书巫世界的始祖——或者说是她的化身——摇了摇头：“我就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山后那些人不是你的子民吗？”
“照顾他们的任务现在交给你了。”
“我不想这样。”
“你以为我是在请求吗？”菲德拉从她身边看向山谷，色彩的反光在她坚毅的脸上跳跃，就算她脸上有什么表情，也已经被淹没在了旋涡般的彩色光芒中。
“你想就这么放弃了？”芙莉亚问。
“如果你把他们带到了安全的地方，那我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对你们外面的人来说，这场战争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现在，它对我来说也终于到头了。”
芙莉亚回头看着身后，山谷已经不见了，“想法”的前端已经开始吞噬山坡。她琢磨了一下要不要用书巫术逼这个女人至少试一试。
菲德拉已经退回到了自己的洞窟里。站在门槛那里的时候，她又回了一下面：“没有谁会像我这样，拥有那么多描写自己的书，你真的以为我是唯一一个从书里掉落出来的吗？我没有书巫力，所以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不是真正的菲德拉，只是她众多演绎中的一种。如果有一天你碰到了另外一个菲德拉会怎么样？一个拥有书巫力的？”
说着，她离开芙莉亚，走进堡垒，静静地关上了门。
芙莉亚沉默地看着那扇铁门，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心情沉重地爬完剩下的路，来到山顶，看到剩下的那些墨妖已经开始向玛丽花号靠拢。他们从容不迫地朝船走去，前面的人已经来到了船身前。
“咱们得加快速度。”鸟喙书喊道。
芙莉亚打开鸟喙书，他们一起挣扎着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芙莉亚的身体被笼罩在光线中。鸟喙书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然后，她的脚再次离开地面，顺着残破的船身向上，速度快到仿佛是被永夜庇护所卷着灰尘的狂风吹上去的。
她从那些墨妖的头顶飘过，刚飞过船舷，就已经瘫倒在地。她抓着坑坑洼洼的栏杆爬起，大喊道：“快上船！所有人，马上！”
没等这些墨妖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她就已经将自己从栏杆边推开，跌跌撞撞地穿过了一扇门，走进船里。鸟喙书为她点亮了微弱的光，她走过一排排塞满已经解体的书籍的书架，从已经腐烂了一半的台阶朝上面跑去，穿过霉迹斑斑的过道，最后来到了舰楼。
从破碎的玻璃窗中，她看到“想法”已经延伸到了山丘和船身中间的位置，她吓了一跳，曾经是卫兵营火的地方，现在翻滚着五颜六色的旋涡和色带，跳动着的靛蓝像河流一般从中间穿过。
“他们得从绳梯上来，”鸟喙书说，“这么短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到船上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芙莉亚奋力爬上已经破破烂烂的驾驶座。
“玛丽花。”她说着，眼睛朝前看去。窗户的右前方已经被“想法”占领了，左边是沦丧之地无边的黑夜，中间的分界线垂直向下，就像是一本打开的书中间的那条缝。
“玛丽花，能听见我说话吗？”
外面的下层甲板上传来脚步声，第一批墨妖已经上船了。
“玛丽花！我的名字是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我们曾经对话过，我唤醒了你。”
我认出你了。她大脑中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很不清楚，声音嘶哑。
芙莉亚浑身冒汗，她的胳膊和腿越来越热，就好像正在从船的五脏六腑中吸走一种热。
“你能不能放下搭板？”
搭板。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回声。
窗外的那一块夜空正在越变越小，混乱的色彩占据了越来越多的地方。“想法”离船身应该已经没有多远了，不过要想看清楚的话，她就得离开驾驶座。
“我跟建造你的人同姓费尔菲克斯，你要服从我的命令！”
搭板，船又说道，有些已经变形腐烂了。
“打开所有还能用的！”
船身外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随后传来了墨妖的喊声，还有踩在木板上的无数脚步声。
“等所有人都上了船，咱们就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永夜庇护所？
“咱们得快，比你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快。”
我很虚弱，而且我很累。
“我也一样。但是布朗什号已经做到了！”
沉默，然后：那个布朗什号？它来这里了？来到我这片黑暗中了？
“是的。现在它已经去了一个地方，咱们会在那里见到它，如果你能用最快的速度把我们从这里带走的话！”
又是沉默，然后，船的深处似乎有某个巨大的风箱开始动了起来。芙莉亚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曾经听到的那个心跳声变得更加有力，也更有节奏了。
“想法”已经占据了四分之三的天空，在外面铺展开一片色彩的海洋，彩虹色的舌头似乎已经要舔到玛丽花号的窗户了。
芙莉亚用尽全力想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心中设想出一片被风吹乱的树冠。布朗什号已经在那里了，她想象着这艘船如何飘在那片遥远的天空下，甲板上站满了墨妖，这些墨妖瞪着眼睛看着下面那片陌生的绿色土地。
“玛丽花？”她小声说。“准备好。”
船屏住了呼吸。或者是她自己？
森林已经从她的想象中迎面飞来，就像一张打开的地毯，越来越清晰，那些树木几乎触手可及。
“快！”她大吼道。
准备好了，玛丽花号重复道，还是想说走不了了？
“咱们做不到的。”鸟喙书说。
一片刺眼的光亮，从夜到昼的转变太过突然，刺痛了她的眼睛。还没等看到，她就已经感觉到了。
玛丽花号开始坠落。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伊西丝躺在费园里人事不省，只有顿坎跟她一起驾驶着传送船过来，吉姆和凯特也想来，但芙莉亚告诉他们，她要把船上的所有空间都腾出来留给墨妖，每一公斤的重量都要计算。告别的时候，吉姆拥抱了她，这一次，他没有试图阻拦她。现在他已经非常了解芙莉亚了，知道她是绝对不会放弃返回永夜庇护所的计划的，不管自己说什么。
“下面的地方够不够降落用？”芙莉亚从驾驶座上问。
不需要，船回答说，我会停在离岩石几米高的地方，这些墨妖可以从搭板上船。
布朗什的语气显得有些不高兴，它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个可行的方案。芙莉亚不怪它，因为她自己也怀疑到底行不行，但她竭力不去理会自己的怀疑。
“好。”她跳起来，准备往主甲板上走。
“等等！”顿坎在舰楼的出口那里拦住了她。为了救伊西丝，他的消耗很大，黑色的长发显得比平常更加蓬乱，眼窝深陷。“你自己下去可真不是什么好主意。”
“咱们两个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来，如果有必要，你还能开船。”
“上一次我差点儿撞上波多贝罗。”
芙莉亚冲他笑了笑：“那这次就做得更好一些，把注意力集中在目的地上，剩下的事就交给布朗什号。不过要等到尽可能多的人上了船以后。”
“如果我不小心想到了其他什么地方怎么办？比如全景城里我最喜欢的那家酒吧？”
“那么那个地方就会突然变得非常拥挤。”
现在，他的笑容中几乎带着一丝绝望。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摆了摆手，点头祝她好运。
我马上就要降落到足够的高度了，可以放下搭板了。布朗什
号说。
“等我下去之后。”
芙莉亚决定从外面的楼梯下去。她跑到甲板上，从船舷上往下看了一眼，这一眼让她不寒而栗。墨妖们退出了一箭距离，在布朗什号四周围成了一个半圆形。人群充满敬畏地保持着寂静，只能听到风暴的怒吼声。刺骨的风打在甲板上，仿佛一堵黑墙和彩色旋涡一般在远方翻滚的“想法”悄无声息，这让它们的逼近显得更加恐怖。
船继续朝地面降落，芙莉亚鼓起勇气，走下通往下一层甲板的楼梯。跟一般的浆轮汽船不同，传送船没有龙骨，船底像鞋底一样扁平，左右舷的两个浆轮也没有凸出在矮矮的船身之外，两个浆轮上纸做的脆弱桨叶纯粹只有装饰作用，这艘船绝对不可能下水，它只是用来在隐页世界中飘浮航行的。
等到搭板放下，墨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拥上船来，芙莉亚知道，到了那个时候，她就不可能再让这些人听自己说话了。她必须在之前做这件事，趁着第一个人还没有上船，他们对布朗什号还有敬畏之心。
她来到了下层甲板上，飞快地沿着右舷那边的甲板，跑到船的中间位置，然后在那里的船舷边停下脚步，打开鸟喙书说：“咱们得变出个能引人注意的火来，好让他们都能抬头看我。”
“交给我吧。”她左边有一个声音噼噼啪啪地说。
福纳克斯，亚历山大之焰，像一个正在燃烧的干瘦的人一样从甲板上飘了过来。它信守了诺言，在芙莉亚离开的时候，守护着传送船，像一簇巨大的烛火一般坐在布朗什号的烟囱上，等着芙莉亚归来。
鸟喙书轻声嘟囔了几句不需要人帮忙，更不需要一个烧书的家伙帮忙之类的话，还说自己也能制造出非常棒的火的幻象。但是芙莉亚朝福纳克斯点了点头，于是福纳克斯马上从船舷跳到了岩石上，在那里身形暴涨。
“自我膨胀，这个它最擅长。”鸟喙书骂道。
福纳克斯变成了一根比船还要高的火柱，但它只发出了轻微的热量。一时间，玛丽花号四周的洼地，还有飘浮在空中的布朗什号，都被笼罩在了跳动的火光之下。随后，火柱又缩了回去，轻飘飘地跳回甲板上，在芙莉亚身后形成一堵火墙，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芙莉亚身上。
“这个我也行。”鸟喙书小声抱怨着，紧张地扭着自己的长脖子。它害怕福纳克斯，尽管福纳克斯的火焰已经再也不能伤害任何一本书了。
“当然。”芙莉亚说。她一直在找菲德拉和七芒星，这两个人应该就在下面的某个地方，她不知道他们会对自己的出现做出什么反应。
看了福纳克斯的火焰，她的眼睛又过了一会儿才重新适应了沦丧之地的黑暗。看到漫山遍野的墨妖，她的心中又是一惊。她估计不出来墨妖的具体数字，目测应该有几千人之多。也许这时，所有的墨妖都已经离开了营地，拥到了这里。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们看上去就是黑压压的一片，但是偶尔亮起的闪电，还是会猛地将他们从黑暗中扯出。墨妖们扭曲的外形已经不再让芙莉亚感到害怕了，让她害怕的是他们的数量。
她很担心，其中很多墨妖都听不懂她的语言，不会明白她想要说的话。尽管如此，她还是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
“这艘船是来接你们去安全的地方的！”
她站在上风口，风将她的话带上了山坡，人群中响起一阵交头接耳的声音，其中至少有几个人听明白了她的话，并且把这些话翻译给了周围的人。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应该站着老八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希望他们离得够近，能够在船被挤满之前上来。
“我们不是你们的敌人，我们会把你们带到一个不只有黑夜的地方，那里有光，有温暖，有给大家的食物，在那里，你们不用再害怕风暴，并且远离那些摧毁你们城市的东西！”
暂时远离，她在自己的心里修正道，但这个暂时有多久，她也不清楚。
就好像要增加她的疑虑似的，船轻声对她说：人太多了，我不可能把他们都带走。
“我知道。”她小声说。
在一片风起云涌中，面对着下面的人山人海，她的声音显得非常微弱，尽管如此，她还是准备继续说下去。正在这时，有人喊道：“芙莉亚！”
她从船舷上往下看去，一个孤独的身影站在潮湿的灰色岩石上。芙莉亚之前没有看到菲德拉，虽然她应该是穿过墨妖和船之间的那片空地过来的，也许是因为这个女人已经变成了跟这片忧伤的土地一样的灰色。
“他们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菲德拉抬头对芙莉亚喊道，“你小看他们了，放下搭板，他们会上船去的。”
“七芒星在哪里？”
从高处看去，这个曾经将亚当学院的军队从永夜庇护所赶出去的女人显得很小，很不起眼。她站在芙莉亚下面大约十米的岩石上，看上去就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走路弯着腰，像背着一座山一样。她又抬头看了芙莉亚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指了指山丘上。
七芒星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拄着拐杖，外套翻飞，白发在风中狂舞。芙莉亚能够借着倏忽而过的闪电认出他，是因为墨妖们都跟他保持着距离。即便在这些被驱逐的人中，塞弗林·罗森克罗兹也是被排除在外的一个，他在被流放的日子里恐怕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样更痛苦。
“他全都告诉我了，”菲德拉说，“现在我知道他做了什么了。”
而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做什么，芙莉亚愤怒地想。“尽管如此，你还是留着他的性命？”
菲德拉的回答被淹没在了几千个墨妖交头接耳的声音中。这时，布朗什号放下了搭板，芙莉亚身后的福纳克斯缩成了一股细细的小火苗，像个辉光球一样顺着甲板的角撑向上蹿去，很快就消失在了视野中。芙莉亚觉得它应该是又钻进烟囱里躲起来了。
“呸，”鸟喙书讥讽道，“真是个胆小鬼！”
芙莉亚没时间反驳它，她的注意力已经被人群吸引了过去。下面那里发生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
人群并没有像芙莉亚想象中的那样，乱哄哄地朝船上拥。前面的几排墨妖向两边分开，腾开地方，露出一条窄窄的通道。从人群中走出的是墨妖的孩子们，他们安静而胆怯，却带着这个野性民族特有的骄傲与果决。他们排成长长的一列朝搭板走去。很多孩子边走边环顾四周，看着那些为了他们而留下的人，但是没有哪个孩子迟疑或者停下脚步。
很快，最前面的孩子们就已经来到了搭板前，他们走上斜坡，在下层的甲板上分散开，接着是上层的甲板，有些孩子靠近了芙莉亚，但是跟她保持了几步的距离。
很多少年手里抱着母亲塞在他们怀里的婴儿，但是几乎没有哪个孩子在哭，只有几个比较大的孩子在小声说话，大多数孩子都在默默地看着山丘上。这群人只乱过一次，因为一个男孩从人群中挤过，他是唯一一个走到船舷边，来到芙莉亚面前的。老八能在这么多人里找到自己，并没有让芙莉亚感到吃惊。跟在老八后面出现的是二姐。女孩朝芙莉亚露出一个扭曲的笑窖，既忧伤又释然的样子。
“你回来了，”老八对芙莉亚说，“我们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看来他们比我清楚，芙莉亚心想，她笑了笑，又看向山丘上的那些墨妖。墙一般的黑云撕开了一个大大的口子，山丘那边露出了“想法”疯狂翻滚的色彩。
“先是年龄最小的，”老八说，“然后是年龄大一点的，只要还有地方。”
菲德拉依然站在布朗什号下面，眼睛盯着芙莉亚，对她来说，芙莉亚显然不再只是一个拿着鸟喙书的女孩。
接下来一批走向传送船的是年轻人，有一些或许已经有了孩子，他们的孩子正在船上等他们。
快没地方了。布朗什号在芙莉亚的大脑中说。
“我知道。”她沮丧地小声说。
老八看了她一眼，似乎对芙莉亚能听到自己听不到的声音这件事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随着上船来的墨妖越来越多，围在芙莉亚四周的半圆形也越来越小，传送船的舱房里也已经挤满了人，外面台阶上的孩子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好给大人们腾出地方来。很多人的脸上挂着恐惧和悲伤，有些人在哭，但是所有的一切都非常平静，没有任何争吵，简直像是个奇迹。
太多了。布朗什号又说。
“不是还有地方吗！”芙莉亚反驳说。
但是船已经太重了。
“还有多少人能上船？”
二十多个，最多三十多。
她估计现在上船来的已经是些中年人了，因为他们的脸扭曲变形，所以没法判断得很准确。山丘上还有好几百人，两代墨妖，他们自愿让自己的后代先走。
停！船说。
芙莉亚在船舷上抬起一只手，但是随即又放下了那只手：“我做不到，我不能丢下他们。”
鸟喙书体贴地靠在她的手指上。
随着一阵咯吱声，船的搭板开始抬起，非常慢，但很坚决。有些还在搭板上的人有足够的时间上船，但有些人只能朝后退，摔倒在地。
对不起。布朗什号说。
菲德拉已经走了，过了一会儿，芙莉亚才在远处的墨妖中看到她的身影。菲德拉慢慢地从岩石上朝留下的墨妖走过去。
七芒星之前站的那块地方是空的，斑斓的色彩在岩石顶峰那边翻滚，芙莉亚奇形怪状的“想法”正在吞噬那个山谷。
“我必须这么做，”她在风中小声说道，“希望顿坎能够理解。”她看见鸟喙书冲她点点头，她碰了碰老八的手，然后从船舷上一跃而下。
顿坎不会高兴的。她听见船说，然后这个声音就消散在了她的大脑中。
她并不是直接飘向地面的，而是先朝下坠了差不多十米，在最后关头，才止住了下落的速度。她轻轻地落在岩石上，鸟喙书打开的一条缝里透出书页之心的光。
芙莉亚朝正在她背后慢慢升起的布朗什号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地上的碎石让她几乎无法奔跑，于是她在跑了几步之后，就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集中起全身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但还是飘起来了几掌宽的高度。现在，山坡上已经有墨妖发现了她，他们相互间用芙莉亚听不懂的粗糙语言喊着什么，并让开了一条宽宽的通道。芙莉亚觉得自己脸色苍白地从这些墨妖中间飘过的时候，就像是一个鬼魂。
这时，菲德拉来到了山丘顶端，七芒星之前已经消失在了山丘的背后。在那里，黑云越来越快地分散开，露出越来越鲜艳的一缕缕色彩，在高空中飞舞、滚动、翻卷，就像有人烧开了一锅色彩。
“菲德拉！”
她们中间还有差不多五十米的距离，菲德拉应该能听到她的喊声，但是她没有转身，而是消失在了山丘之后。
没有上船的那几百个墨妖一群群地站在山坡上，看着布朗什号。传送船已经消散了，空气在颤动，随后露出远方的山脉，还有密密麻麻的树枝形状的闪电。
芙莉亚来到坡顶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她跌跌撞撞地落在地上，努力保持着平衡，然后继续朝前跑。她的背后是那些留下的墨妖，前面是通向山谷的斜坡。营地已经被吞掉了大约三分之二，“想法”铺天盖地地伸展开来，从山谷的一边一直延伸到另外一边。几分钟后，它们就将完全吞掉剩下的部分。
芙莉亚没找到菲德拉，却看到了七芒星，他正在头也不回地朝着那团混合在一起的色彩走去，拄着拐杖，裹着长长的外套，这是芙莉亚的父亲以前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塞弗林！”从岩石上一步一滑地朝下走的时候，芙莉亚喊道。
他没有回头。
芙莉亚已经来到了通向菲德拉堡垒的那个狭窄平台上，一跃跳过围墙。几天前，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看到营地的。她继续跌跌撞撞地朝山谷下走去。
“塞弗林！”
她一直这么叫他，在安吉洛桑托庄园重逢后也是如此。只有在心里想起的时候，他对芙莉亚来说才是七芒星，那个创造了她整个世界的作家，先是这个世界的产生，现在是它即将面临的毁灭。芙莉亚还是不能够完全理解他，尽管他已经尽力让芙莉亚理解自己的动机了。但这种事情总是一个秘密连着一个秘密，总会不断产生新的谎言。他们之间隔着两百年的鸿沟时，彼此的距离也要比现在近。
尽管如此，她还是继续往前跑着，现在，她已经是在直直地冲着占据了整个视野的“想法”跑去了。色彩斑斓的闪光在岩石上跳动，七芒星似乎也在迅速地改变着颜色，越来越跟想法融为一体。他离这些色彩的最前沿最多还有二十步的距离。
“塞弗林！”芙莉亚最后一次喊道。
他停了下来，犹豫了一下才转过身，芙莉亚停下脚步，这时她离塞弗林已经不到十步远了。他们隔着这段距离，看着彼此的眼睛，翻滚的色彩开始朝他伸过来，将他背后的一切都变成了幻象一般。他以为自己胜利了吗？以为被“想法”毁灭是创造新世界势不可当的第一步？
“这是最好的结局。”他说。
芙莉亚看着他，不知道是恨他，还是尚存一丝好感，因为对那个她曾经非常喜欢的少年的记忆。她的思绪就像“想法”一样混乱。
“我想，我能阻止它们，”芙莉亚说，“不是在这里，不是现在，但是我会试一试的。”
七芒星丢开拐杖，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着，比之前的那些日子里更挺直，也更有力。
“我做了所有要做的事，”他说，“尽我所能。”
“你从来都不会告诉我所有的真相。”
“我别无选择，这里的一切必须结束，然后才能重新开始，”他慢慢地张开手臂，“这里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终于可以走了。”
“不，塞弗林！不要！”
“我太了解自己的想法了，现在，我非常想看看你的想法。”
被回旋的色彩吞没时，他脸上的笑容也没有消失，他在芙莉亚的眼前消失，变成了一堆色彩中的一个旋涡，与“想法”融为一体。
芙莉亚停了一下，然后才转身，顺着原路朝回跑去。她爬上碎石堆，跑到那个平台上，速度超过了身后那堵彩色的墙。
菲德拉·赫库兰尼亚站在堡垒的门口。
“快来！”芙莉亚对她喊道。
书巫世界的始祖——或者说是她的化身——摇了摇头：“我就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
“山后那些人不是你的子民吗？”
“照顾他们的任务现在交给你了。”
“我不想这样。”
“你以为我是在请求吗？”菲德拉从她身边看向山谷，色彩的反光在她坚毅的脸上跳跃，就算她脸上有什么表情，也已经被淹没在了旋涡般的彩色光芒中。
“你想就这么放弃了？”芙莉亚问。
“如果你把他们带到了安全的地方，那我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对你们外面的人来说，这场战争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结束了，现在，它对我来说也终于到头了。”
芙莉亚回头看着身后，山谷已经不见了，“想法”的前端已经开始吞噬山坡。她琢磨了一下要不要用书巫术逼这个女人至少试一试。
菲德拉已经退回到了自己的洞窟里。站在门槛那里的时候，她又回了一下面：“没有谁会像我这样，拥有那么多描写自己的书，你真的以为我是唯一一个从书里掉落出来的吗？我没有书巫力，所以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不是真正的菲德拉，只是她众多演绎中的一种。如果有一天你碰到了另外一个菲德拉会怎么样？一个拥有书巫力的？”
说着，她离开芙莉亚，走进堡垒，静静地关上了门。
芙莉亚沉默地看着那扇铁门，她的时间不多了。她心情沉重地爬完剩下的路，来到山顶，看到剩下的那些墨妖已经开始向玛丽花号靠拢。他们从容不迫地朝船走去，前面的人已经来到了船身前。
“咱们得加快速度。”鸟喙书喊道。
芙莉亚打开鸟喙书，他们一起挣扎着分离了一个书页之心，芙莉亚的身体被笼罩在光线中。鸟喙书轻轻地呻吟了一声，然后，她的脚再次离开地面，顺着残破的船身向上，速度快到仿佛是被永夜庇护所卷着灰尘的狂风吹上去的。
她从那些墨妖的头顶飘过，刚飞过船舷，就已经瘫倒在地。她抓着坑坑洼洼的栏杆爬起，大喊道：“快上船！所有人，马上！”
没等这些墨妖按照自己的要求去做，她就已经将自己从栏杆边推开，跌跌撞撞地穿过了一扇门，走进船里。鸟喙书为她点亮了微弱的光，她走过一排排塞满已经解体的书籍的书架，从已经腐烂了一半的台阶朝上面跑去，穿过霉迹斑斑的过道，最后来到了舰楼。
从破碎的玻璃窗中，她看到“想法”已经延伸到了山丘和船身中间的位置，她吓了一跳，曾经是卫兵营火的地方，现在翻滚着五颜六色的旋涡和色带，跳动着的靛蓝像河流一般从中间穿过。
“他们得从绳梯上来，”鸟喙书说，“这么短的时间里，所有人都到船上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芙莉亚奋力爬上已经破破烂烂的驾驶座。
“玛丽花。”她说着，眼睛朝前看去。窗户的右前方已经被“想法”占领了，左边是沦丧之地无边的黑夜，中间的分界线垂直向下，就像是一本打开的书中间的那条缝。
“玛丽花，能听见我说话吗？”
外面的下层甲板上传来脚步声，第一批墨妖已经上船了。
“玛丽花！我的名字是芙莉亚·萨拉曼德拉·费尔菲克斯。我们曾经对话过，我唤醒了你。”
我认出你了。她大脑中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很不清楚，声音嘶哑。
芙莉亚浑身冒汗，她的胳膊和腿越来越热，就好像正在从船的五脏六腑中吸走一种热。
“你能不能放下搭板？”
搭板。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回声。
窗外的那一块夜空正在越变越小，混乱的色彩占据了越来越多的地方。“想法”离船身应该已经没有多远了，不过要想看清楚的话，她就得离开驾驶座。
“我跟建造你的人同姓费尔菲克斯，你要服从我的命令！”
搭板，船又说道，有些已经变形腐烂了。
“打开所有还能用的！”
船身外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随后传来了墨妖的喊声，还有踩在木板上的无数脚步声。
“等所有人都上了船，咱们就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永夜庇护所？
“咱们得快，比你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快。”
我很虚弱，而且我很累。
“我也一样。但是布朗什号已经做到了！”
沉默，然后：那个布朗什号？它来这里了？来到我这片黑暗中了？
“是的。现在它已经去了一个地方，咱们会在那里见到它，如果你能用最快的速度把我们从这里带走的话！”
又是沉默，然后，船的深处似乎有某个巨大的风箱开始动了起来。芙莉亚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曾经听到的那个心跳声变得更加有力，也更有节奏了。
“想法”已经占据了四分之三的天空，在外面铺展开一片色彩的海洋，彩虹色的舌头似乎已经要舔到玛丽花号的窗户了。
芙莉亚用尽全力想着自己要去的地方，在心中设想出一片被风吹乱的树冠。布朗什号已经在那里了，她想象着这艘船如何飘在那片遥远的天空下，甲板上站满了墨妖，这些墨妖瞪着眼睛看着下面那片陌生的绿色土地。
“玛丽花？”她小声说。“准备好。”
船屏住了呼吸。或者是她自己？
森林已经从她的想象中迎面飞来，就像一张打开的地毯，越来越清晰，那些树木几乎触手可及。
“快！”她大吼道。
准备好了，玛丽花号重复道，还是想说走不了了？
“咱们做不到的。”鸟喙书说。
一片刺眼的光亮，从夜到昼的转变太过突然，刺痛了她的眼睛。还没等看到，她就已经感觉到了。
玛丽花号开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