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北风
“不用，我什么都不需要！”乌坦邑侯爵哥斯伍朝瓷砖地上啐了一口苦水，大眼睛侍从只好匆忙告退。看着远去的背影，哥斯伍有点后悔冲口而出的话语——倒不是说他同情那孩子，而是发现自己还真是渴了。他已在王座大殿门口等了一个小时，滴水未进。只有安东才知道他还得在这儿等多久。
他又啐了一口，浓烈的苦味停留在味蕾和嘴唇上。他一边咒骂着，一边抹去沾在长下巴上的唾沫。哥斯伍不像他的大多数手下，他没有嚼这种长在南方的植物苦须的习惯。然而，这样一个潮湿的古怪春天，一连几天被关在海霍特，现在还得苦等国王的召唤。因此，只要能分心，哪怕这东西刺激口腔，他也愿意试试。
就因为这潮湿的天气，连海霍特大厅都开始散发出霉味。霉味外加……不，说腐臭还是夸张了点儿。不管怎么说，浓烈的夕萃味多多少少能管点儿用。
哥斯伍实在坐不住，从长凳上站起来，像之前很多次一样，沮丧地踱步。这时，王座大殿的门吱呀作响，朝里打开。派拉兹的小脑袋从门缝间钻出来，平板又闪亮的黑眼睛就像蜥蜴。
“啊，乌坦邑领主！”派拉兹露出一口白牙，“我们居然让你等了这么久！国王已经准备好见你了。”牧师将门开大些，哥斯伍能看到他身上的红袍和身后的大殿。“请进。”他说。
这样一来，进门时不得不跟派拉兹挨得很近。哥斯伍深吸一口气，尽量缩起身子，减少触碰到牧师的可能。为什么他要站这么近？故意让哥斯伍不舒服吗——国王之手和国王参事之间素来不睦。难道他只是想尽量让大门保持关闭？今年春天，城堡里挺冷的，埃利加确实应该注意保暖。也许派拉兹只是不想让热气跑出王座大殿？
好吧，如果他真这样想，这种尝试也不够成功。哥斯伍一踏过门槛，立刻感到阵阵凉意袭来，强壮的手臂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抬头往王座后方看去，发现高处好几扇窗户支着木棍，敞开着。自北方来的冷风吹进大殿，吹动火把，吹得火光在灯座上摇曳舞动。
“哥斯伍！”埃利加低声唤道，在泛黄的龙骨椅上稍稍抬起身子，巨大的龙头骨在国王肩上狞笑，“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上前来吧！”
哥斯伍沿着走道大步往前，努力控制身子不要打颤：“您要挂虑的国事太多，陛下。我不介意等待。”
乌坦邑侯爵单膝跪下，埃利加靠着王座椅背。国王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衬衣，镶着绿色和银色的边，马裤和靴子也是黑色的。芬吉尔的铁王冠架在他苍白的额头上，身边则放着古怪的十字柄长剑。好几个礼拜了，他和剑一直形影不离，但哥斯伍完全不清楚这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既然国王只字未提，所以就算哥斯伍觉得这剑既古怪又神秘，也不打算开口询问。
“不介意等待。”埃利加会意地笑了，“平身吧，坐。”国王指着侯爵身后一两步远的凳子说，“阿狼啊，你什么时候不介意等待了？虽说我当了国王，可别以为这就能让我变得盲目、愚蠢。”
“我相信，当您有事需要国王之手完成时，一定会召唤我的。”
在哥斯伍和他的老朋友埃利加之间，很多事都不一样了，而乌坦邑侯爵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改变。埃利加本不是神神鬼鬼的人，但现在，哥斯伍觉得，在那张熟悉的脸孔下，在日常事务掩藏下，肯定有什么大动作，而国王却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事情已然改变，哥斯伍心里很清楚谁该为这种状况负责。他越过国王的肩膀，看着派拉兹，牧师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四目相接，红袍牧师抬了抬光秃秃的眉毛，仿佛在讥讽。
埃利加抚弄额角：“很快你就该忙了，我保证。唉，我的头。王冠真是沉重的东西，吾友，有时我真希望能把它放下，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像我们以前那样，自由自在去旅行！”国王苦笑着，目光由哥斯伍移到参事身上，“牧师，我的头又疼了。给我拿点酒来，好吗？”
“马上就来，陛下。”派拉兹向王座大殿后边走去。
“陛下，您的侍从呢？”哥斯伍问。国王看上去非常疲倦，脸上胡子拉碴，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特别黑。“而且，没有冒犯的意思，可大殿这么冷，为什么不关上窗子呢？这里比魔鬼的黑屁股还冷，一股发霉的味道。让我来生火吧。”
“不用。”埃利加轻蔑地挥挥大手，“我不喜欢太热，这里已经挺暖和了。派拉兹说我可能有点热病。不管怎样，凉凉的正合适。还有风吹过，不用担心脑子变迟钝，也不用听让人昏昏沉沉的傻话。”
派拉兹拿着国王的高脚杯回来了。埃利加一口便把酒喝光，用袖子擦干嘴唇。
“陛下，风确实挺大的。”哥斯伍笑了，笑得酸溜溜的，“好吧，吾王，您……还有派拉兹……什么都懂，肯定不需要一介武夫的短见。那我还能为您做什么呢？”
“我想给你个任务，虽说你可能不太喜欢。先告诉我，范巴德侯爵回来了吗？”
哥斯伍点点头，“陛下，今早我还跟他说过话。”
“我也准备召见他。”埃利加递出杯子，派拉兹提起酒罐，满上，“既然你已经见过他了，告诉我，他带来好消息了吗？”
“陛下，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您要找的密探——莫吉纳的心腹，依然在逃。”
“该死！”埃利加揉搓着眉毛旁边，“他不是有猎狗吗？我都给他了，还有驯犬师！”
“是的，陛下，他让他们继续搜捕，但是我必须说，您给了范巴德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埃利加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间，哥斯伍竟觉得眼前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时，酒罐碰到高脚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埃利加放松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他说，“也许你说得对。我不应该迁怒范巴德。他和我……都很沮丧。”
哥斯伍点点头，看着国王：“是的，陛下。我听说您女儿生病了。米蕊茉怎么样了？”
国王瞟了一眼派拉兹。牧师倒完酒，后退几步。“谢谢你的关心，阿狼。我们觉得她没什么危险，不过派拉兹认为，麦尔芒德的海风可以缓解她的病情。所以婚事只能推迟了，可惜啊。”国王死盯着酒杯，好像那是个井口，而他正在张望不小心掉落进去的珍宝。风呼啸着穿过大开的窗户。
沉默许久，乌坦邑侯爵只好主动开口：“您刚刚提到，我可以为您完成个小任务，是吧，国王陛下？”
埃利加抬起头：“啊，没错。我希望你到赫尼塞哈去。为弥补之前该死的旱灾落下的亏空，我必须增加税收，结果该死的山鼠路萨竟敢拒绝缴税。他派来趾高气昂的艾欧莱尔，想用甜言蜜语糊弄我，但光凭一张嘴解决问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哥斯伍抬起一边眉毛。
“结束了。”埃利加怒吼，“我要你带一打骑士直捣神堂——如果人太多的话，路萨除了反抗别无他途。你只要冲进铁公鸡的窝，把他的毛拔干净。告诉他，拒绝偿还我应得的债务，等于扇我的耳光……等于朝龙骨王座吐口水。但行事要谨慎，别在他的骑士面前说任何侮辱的话，别逼他反叛——另外，要清楚地告诉他，如果再拒绝我的命令，那他不但会掉脑袋，城墙也将会付之一炬。要让他畏惧，哥斯伍。”
“没问题，陛下。”
埃利加挤出一丝微笑：“很好。你到了那儿，顺便留意收集有关约书亚下落的信息。我派去奈格利蒙的密探都能把整座城围起来了，但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到。可能我那叛徒弟弟跑去路萨那儿了。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才让赫尼斯第人这么冥顽不灵！”
“我是国王之手，当然也会成为国王的眼线，陛下。”
“埃利加国王，能允许我插一句嘴吗？”国王旁边，派拉兹抬起了手指。
“说吧，牧师。”
“我建议乌坦邑领主大人也留意一下那个男孩，莫吉纳的探子。这同样能帮助范巴德。我们需要那个男孩，陛下——要是让幼虫跑了，光杀掉毒蛇又能起多大作用？”
“如果找到那条小蛇，”哥斯伍露齿而笑，“我会很高兴地把他碾碎。”
“不！”埃利加喝道，突如其来的怒火把哥斯伍吓了一跳，“不！要留着那个密探的命，如果他有同伴，也不能杀，把他们完整地带回海霍特。我们有问题要问他们。”也许因为刚刚的爆发，埃利加似乎有些尴尬，转而请求似的看着老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当然，陛下。”哥斯伍飞快地回答。
“把他们带回来，只要活着就行。”派拉兹说，冷静得像面包师交代如何处理面粉，“那已足够我们找出所有答案 了。”
“够了。”埃利加往龙骨座椅里缩了缩。哥斯伍这才惊讶地发现，国王额头上竟挂着汗珠，而自己却在冰冷的空气中不住颤抖。“现在，去吧，老朋友。把路萨的诚意带回来，如果行不通，我会再派你去拿他的人头。去吧。”
“上帝保佑您。陛下。”哥斯伍跳下凳子，屈膝行礼，然后站起来，退到门外的走廊。他头顶的旗帜被风吹动，摇摆着。嘶嘶作响的火把下，各色纹章上的圣兽和动物影子流转，仿佛跳着诡异的舞蹈。
哥斯伍在前殿遇到了范巴德。和早上相比，这会儿法尔郡侯爵的脸和头发已整洁多了。他洗掉了旅途中沾染的尘土，还换了一件红丝绒上衣，胸口别着银鹰家徽，鹰羽雕饰得十分华丽。
“嘿，哥斯伍，你见过他了吗？”他问道。
乌坦邑侯爵点点头：“见过了，你也得去见他。他妈的，比起米蕊茉，他才是应该去麦尔芒德吹海风的人。他看起来……我不知道，好像病得厉害，而且王座大厅冷得像冰一样。”
“那公主的事是真的咯？”范巴德拉长了脸，“我还希望他改主意呢。”
“公主往西到海边去了。看来你的好日子还没那么快。”哥斯伍嬉笑说，“不过我肯定，在她回来前，你自己也能找到乐子。”
“又不是这个问题。”法尔郡侯爵的嘴唇扭曲起来，像吞了什么酸涩的东西，“我是怕他收回成命。她离开之前，都没人告诉我她生病了。”
“你想得太多了。”哥斯伍说，“女人耍耍性子而已。埃利加需要继承人，谢天谢地，你比我更适合做国王的女婿。”哥斯伍露齿而笑，打趣说，“要是我，就会去麦尔芒德找她。”说完，他行了个夸张的礼，悠哉地走了，留下范巴德独自站在王座大殿高大的橡木门前。
她在高处的走廊里一眼就认出来人是范巴德侯爵，还看出侯爵现在心情很差。他挥舞手臂，活像被撵下餐桌的小孩，故意将靴跟重重地跺在石地板上，发出
的响声。人还没到，情绪已经传来。
她向前伸手，拽了拽雅亿。这个长了一对牛眼的女孩抬起头，脸上满是畏惧，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要被责骂似的。瑞秋冲走来的法尔郡伯爵打了个手势。
“孩子，你最好把水桶挪开。”她拿过雅亿手里的拖把。走廊正中间放着满满一桶肥皂水，正好挡在侯爵行进的路上。
“快点儿，你这笨丫头！”瑞秋从齿缝间嘶声道，话语里带着警告的意味，可一开口立马后悔了，真不应该这么说。范巴德本来就一脸怒容，嘴里骂骂咧咧。雅亿慌乱地提起桶，果不其然，湿手指打滑了，随着一声巨响，水桶重重地落在地上，肥皂水全泼了出来。范巴德正好走过，踩上肥皂水，脚下一滑，失去平衡，幸好挥舞的手臂抓住旁边的挂毯，才算稳住身子。瑞秋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运气不错，挂毯居然挺结实，撑了范巴德的体重很久，直到他自己找回平衡，才慢慢滑下，落到地上那一大摊肥皂水中。
瑞秋看了一眼法尔郡侯爵涨红的脸，立刻转头对雅亿说：“滚，笨手笨脚的。快点儿，马上滚！”雅亿无助地瞄了一眼范巴德，可怜兮兮地晃着大屁股，跑开了。
“回来，臭婊子！”范巴德尖叫起来，下巴因愤怒而颤抖，黑色长发杂乱地垂在脸上，“我要、要……要你这……你这……”
瑞秋弯下腰，从水里抬起被浸透的挂毯一角，同时也留意着侯爵。她一个人可没法把它挂回去，只好抱着毯子站在旁边，看着滴滴落下的水，旁边的范巴德怒火冲天。
“看啊！看我的靴子！我要撕破那个臭婊子的喉咙！”侯爵把目光转向瑞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放她走！”
瑞秋垂下眼睛，年轻的贵族比她至少高一尺，因此做出这个模样并不难。“对不起，大人。”她说，恐惧让声音听来饱含尊敬，“她是个蠢姑娘，大人，我一定狠狠打她一顿。可我是城堡女管家，我得负上责任，您明白的。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范巴德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眯起眼睛。接着，仿佛射出的箭，他飞快地抽了瑞秋一个耳光。她捂着脸，红掌印像地上的水洼般迅速扩散，整张脸都红肿起来。
“帮我把这个转送给那婊子。”范巴德啐了一口，“告诉她，要是再被我撞见，我就扭断她的脖子。”他狠狠地瞪了女管家一眼，便转身离开，石板上留下一串闪闪发光的完整的靴印。
他真做得出来 。瑞秋暗想。她手里拿着湿乎乎的冰袋，敷在脸上。大厅另一边，雅亿缩在女仆的床位边抽泣。瑞秋连责备她的心情都没有了。对心地善良的笨姑娘来说，光是看到瑞秋肿胀的脸，已经是严厉的惩罚了，她哭得停不下来。
善良的瑞普和派丽帕哦，我宁愿被抽两个耳光，也不想听到她又哭又闹。
瑞秋在硬板床上翻个身——她经常背痛，只能睡硬木板——用被子盖住头，好挡住雅亿的哭声。在毯子里，她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温暖气息包裹在脸庞周围。
洗衣篮里的衣服一定也是这种感觉 。她想，可立刻又责备自己怎会有这种蠢念头。你已经是个很老很老的女人……又老又没用 。突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自从得知西蒙的消息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我只是累了。有时候，甚至觉得站着站着就会直接倒下。倒在那些小畜生的脚下。他们在城堡里横冲直撞，把我们当做灰尘，而我就像坏掉的扫帚，他们说不定会将我和垃圾一起扫地出门。真累啊……但愿……愿……
毯子下的空气厚重又温暖。她终于不哭了——流泪又有什么用？让那个蠢姑娘自己去哭吧。浓浓的睡意袭来，她慢慢睡着了，就像陷入温暖、黏稠的水里。
在她的梦里，西蒙没死，没跟莫吉纳和几个救火的卫兵一起葬身大火。他们说，在这场惨祸中，就连拜由伽伯爵也被压在着火的屋顶下，不幸丧生……不，西蒙一定还活着，一定健健康康的。他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但瑞秋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是他的眼神，还是下巴硬朗的线条？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蒙，活蹦乱跳的西蒙。她的心在梦里又被填满。她看到他了，那个死掉的孩子——她那死掉的孩子：难道她不正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他，直到他离去为止吗？那孩子站在一片几近纯白的地方，盯着一棵大树。大树直冲天际，朝空中伸展枝丫，仿佛一架能抵达神之宝座的长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头往后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棵树，瑞秋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头发，那头鸟窝般乱七八糟的浓密红发真该好好修剪一下了……好吧，她一定要找时间，帮他剪剪头发……
一觉醒来，她慌乱地掀开已被烘软的毯子，却发现身边还是一片昏暗——夜晚的黑暗。悲伤与失落就像潮湿的毯子，再一次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坐起来，下床，毛巾滚落到地上，干得像一片秋叶。不像那些被人捧在手心的小姑娘，没人会来叫她准时起床，她得自己抓紧时间。还有很多工作要完成，瑞秋提醒自己，在到达天堂之前，她没时间休息。
小鼓咚咚，鲁特琴手在吟唱最后一段之前，拨了一段轻柔的调子。
“……昔日模样，罕德丝衣，
窈窕淑女，可愿同行？
吾心切切，盼汝依依，
结伴而行，恩莫庭厅！”
乐手唱完最后一段华彩音节，和着李奥巴迪公爵的掌声，鞠了个躬。
“恩莫庭厅！”公爵对穆拉泽地伯爵艾欧莱尔说。伯爵则学着李奥巴迪的样子，出于礼貌勉强拍了几下手。赫尼斯第人暗想，自己肯定听过更好的版本。再说，他并不是很喜欢纳班宫廷流行的这种情歌。
“我非常 喜欢这首歌。”公爵微笑着说。他有一头长长的白发，脸颊粉红，看起来就像一个广受欢迎的老头，就是那种在安东祭上灌饱了黑啤，又努力教孩子怎么吹口哨的滑稽老头。但他同时身披青金滚边的飘逸白袍，头戴饰有珍珠母翠鸟的金环，显而易见并不是普通人。“来吧，艾欧莱尔伯爵，私以为音乐就是神堂流动的鲜血。路萨不也把自己看成是全奥斯坦·亚德最慷慨的琴手赞助人，你们赫尼斯第更是天生的乐手之家吧？”公爵侧身，手臂越过天蓝色座椅扶手，拍了拍艾欧莱尔的手。
“的确，路萨国王身边一直有琴手跟随。”艾欧莱尔赞同道，“公爵，请原谅我心事重重，这绝非出于您的原因。您的美意我将永远铭记于心。必须承认，我还在为早上谈的那件事挂心。”
公爵温和的蓝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忧虑：“我告诉过你了，亲爱的艾欧莱尔，这种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等待容易让人心神不宁，但你已经在这儿了。”李奥巴迪冲鲁特琴师打了个手势。琴师一直耐心地跪着，得到指示后，站起身来，鞠躬离开。那人身披一件精致得令人不可思议的衣服，繁复的花边层层叠叠，正往一群穿着类似的绣花衣袍的侍从中间走去。周围的仕女除了衣服风格相似，还戴着充满异域风情的帽子，有些帽檐像海鸥一样伸展开来，有些则像闪亮的鱼鳍立得高高的。而大殿整体就像那些侍从的衣服，颜色柔和，包括淡蓝、淡黄、白色、还有泡沫绿等等。让人一看就觉得宅邸是用海石砌成，仿佛在海水里一般轻柔和缓。
越过满大厅的男女贵族，正对公爵座椅的西南墙上安着一扇高大的拱窗，窗外是波光粼粼的绿海。公爵府便立在海岬顶端。海水不停地拍打石壁，仿佛一张活生生的挂毯。从窗户中，有时可以看到阳光随着起伏的海面共舞，有时则显露出一方平静深沉、仿佛玉石般的大海。艾欧莱尔不只一次想驱走面前的侍从，让他们颤抖、尖叫着跑出房间，这样就没人挡住他的视线。
“也许你说得对，李奥巴迪公爵。”艾欧莱尔终于说，“哪怕已危在旦夕，有时还是得闭上嘴。我想，我坐在这儿，应该跟大海学一学。它不需要拼命努力地达成目的，但总有一天能磨平石头，淹没沙滩……甚至高山。”
李奥巴迪显然更喜欢现在这个话题：“是啊，大海从不改变，不是吗？而且，没错，同时它也一直变化多端。”
“是的，大人。它并不一直都那么平静，有时还会狂风大作、暴雨交加。”
公爵扭头看着赫尼斯第人，不确定对方的言辞下是否还有更深的含义。正在这时，他儿子班尼伽利大步流星走进房间，冲几个向自己问候的贵族随意地点点头，径直往公爵的宝座走去。
“父亲大人，艾欧莱尔伯爵。”他说着，分别朝他们鞠了一躬。艾欧莱尔微笑着，紧紧握住班尼伽利的手。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赫尼斯第人说。自从上次见面到现在，班尼伽利又长高了些。上次他才不过十七八岁，如今已将近二十。艾欧莱尔有些不满地发现，虽说自己足足年长八岁，但班尼伽利的身材显然比他更魁梧。公爵的儿子不但高，肩膀也很宽阔，黑黑的浓眉下，一对深色的眼睛充满坚定的神色，扎着腰带的上衣和背心让他更显威风八面、生气勃勃。他的模样与和蔼慈祥的父亲完全相反。
“嘿，真是好久不见。”班尼伽利说，“晚餐时我们好好聊聊。”但从他的语气里，艾欧莱尔没听出任何真诚的期待，接着班尼伽利转向他父亲：“弗罗伦爵士来见您，他正跟管家聊天。”
“啊，老好人弗罗伦！艾欧莱尔，真是讽刺，他可是纳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骑士之一啊。”
“只有您的兄弟凯马瑞比他更伟大。”艾欧莱尔插嘴说，希望自己的旁敲侧击能激发起纳班勇武的记忆。
“是啊，我亲爱的兄弟。”李奥巴迪微笑起来，笑中带着一丝哀伤，“想想吧，弗罗伦此行竟是来做埃利加的使者！”
“确实相当讽刺。”艾欧莱尔轻巧地说。
班尼伽利不耐烦地撇撇嘴：“他正等着呢。我想您还是尽快会见他比较好，以展现您对至高王的敬意。”
“哎呀，哎呀！”李奥巴迪被逗乐似的看了一眼艾欧莱尔，“你听到我儿子怎么命令我吗？”公爵又转向班尼伽利，艾欧莱尔看到，李奥巴迪的眼神里除了愉悦，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恼怒？担忧？“好吧，就这样，告诉我的老朋友弗罗伦，我会在……让我想想……对了，在议会厅见他。你一起来吗，艾欧莱尔？”
班尼伽利急忙拦阻：“父亲，我认为您不该邀别人旁听，这可是来自至高王的密令，哪怕像伯爵这样值得信任的朋友也不好。”
“我可以问一句吗？到底有什么秘密不能让赫尼斯第人知道？”公爵问，这一次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恼怒。
“李奥巴迪，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请允许我晚点儿再向弗罗伦问好。”艾欧莱尔起身，鞠了个躬。
穿过大殿出门前，他又稍微停留一会儿，看了眼窗外的美景。耳边传来李奥巴迪和他儿子越来越响的争吵声。
正如纳班人所言，海浪滚滚，生生不息 。艾欧莱尔想。看来，李奥巴迪的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微妙。难怪他不想跟我谈同国王之间的麻烦事。不过，好的方面是，李奥巴迪比表面上更坚韧 。
他听到贵族们在背后窃窃私语，一转身，便发现其中几人正往自己这边看。他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女人们羞红了脸，用蓬大的袖子遮住嘴，男人们则拉长脸点点头，迅速移开视线。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虽说自己算是公爵的老朋友，但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古怪、粗鲁又少教养的西方人。不管穿什么衣服，也不管把话说得多么字正腔圆，他们依然会用这种眼光看他。艾欧莱尔突然很想回赫尼斯第，回自己的家，他已在外乡逗留了太久。
浪花冲刷着海岬下的石头。海洋仿佛永不满足，耐心永无止境，一点一点地用水流将公爵府粉碎。
整个下午，艾欧莱尔一直在塞斯兰·玛垂府高大通透的走廊和过度雕饰的花园里转悠。虽然现在这儿不过是公爵的宅邸，整座城也不过是纳班的首府，但曾经，这地方是全奥斯坦·亚德乃至全人类帝国的中心。虽说不复当年，但仍能处处看到从前显赫的影子。
公爵府西墙自塞斯霖山顶石崖延伸出来，俯瞰大海。海洋确确实实是纳班的血脉，所有纳班贵族的纹章都是象征力量的水鸟。比如班尼杜威和现任公爵家族的翠鸟，普文家族的鱼鹰，英盖达林家族的信天翁，还有曾暂时在海霍特称王的萨莱安家族，他们的纹章则是苍鹭。
公爵府东面便是纳班城。城市从海岬半岛往下延伸，山坡中部密密麻麻挤满建筑物，越往下，半岛越宽，建筑物则越少，最后半岛融入大陆，和湖地的草甸农田连成一片。纳班从统治人类所知的整个广阔世界，缩小成一方公爵领地，只包括海岬半岛和一些覆着面纱的神秘海岛。国家渐渐闭锁，统治者也固步自封。事实上，纳班帝国统辖整个世界还是不久之前的事，那时领土从黑色的乌澜一直到冰雪覆盖的瑞摩加。那些日子，鱼鹰和鹈鹕的争执、苍鹭和海鸥的搏击，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艾欧莱尔走在喷泉厅里，网格状的露天石顶下，一条条弧形水柱跃过半空，四周弥漫着漂亮的水雾。他从心底怀疑，纳班人的血液里究竟还留下多少好战的因子，他们真的已经日渐衰微？因此不管埃利加如何挑衅，他们也只会往美丽精致的壳里缩？那些在奥斯坦·亚德的石砾上建立起纳班帝国的伟人们——像泰亚伽利或安图勒那样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当然了 ，他想，还有凯马瑞 ——那个从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一直忠心为国的男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算征服了世界。凯马瑞当之无愧，是个伟大的男人。
另外，哪里有我们赫尼斯第人说话的份儿 ？他不安地想。在伟大的贺恩之后，西方的土地上还诞生过几个大人物？从萨莱斯手中夺取海霍特的泰斯丹也许算吧。还有吗？赫尼斯第的喷泉厅在何处？我们雄伟的宫殿和教堂又在何处 ？
当然，话说回来，情况是不一样的 。他的目光越过喷泉水流，眺望塞斯兰·安东尼斯大教堂的塔尖，望着属于教宗和教廷的宏伟殿堂。我们赫尼斯第人看到山上的清泉，不会说怎样才能把它搬进家里，而是把家直接建在清泉旁。我们没有面目不清的神明，不会立起比夕柯林的大树更高的塔来彰显神的荣耀。我们知道，神明存在于树里，存在于大地中，存在于河里高高溅起的水花。自然的水花沿着格兰玻山脉奔流而下，比任何喷泉都高 。
我们从没想过统治世界 。他笑了起来，想起赫尼塞哈的神堂，那是一座用木头而不是石头搭建的城堡：橡木支柱正如自己人民的心。真的，现在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但在多年征战之后，纳班人大概已经忘记，有时和平的生活也要靠努力争取 。
离开喷泉厅，穆拉沼泽的艾欧莱尔从两个守卫旁边走过。“残忍的山里人。”他听到其中一人说，还粗鲁地打量自己的衣服和扎成马尾的黑发。
“啊哈，你懂的。”另一个回答，“时不时总有几个牧羊人到这儿来，看看大城市是什么样子。”
“……我的小外甥女米蕊茉怎么样了，伯爵？”公爵夫人问道。她坐在长桌桌首，艾欧莱尔坐在她左手边。而弗罗伦就像受封而归的纳班子民，有资格坐在李奥巴迪公爵的右边。
“她看来还不错，夫人。”
“在至高王的宫廷里，你经常有机会见到她吗？”公爵夫人娜莎兰塔靠近他，抬了抬精致的柳眉。公爵夫人是个严肃美丽的中年女人，但艾欧莱尔猜不出，这美丽到底有几分要归功于她的理发师、裁缝及女仆们的努力。艾欧莱尔也算对异性有相当的了解，但娜莎兰塔恰好属于他完全不能理解的类型。她看起来比公爵年轻许多，却又有个和他同辈的儿子。到底哪些是她自身的美丽，哪些又是精心修饰的结果呢？不过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娜莎兰塔是个有权有势的女人，全领地上下，只有李奥巴迪本人才能对她说“不”。
“我没能时常去看望公主，夫人，但在晚宴上谈过几次。她看起来跟往常一样愉快，不过我想，当时她心里一定非常想念在麦尔芒德的家。”
“嗯。”公爵夫人撕下一角面包，丢进嘴里，又优雅地舔舔手指。“艾欧莱尔伯爵，真巧啊，你也提到了这个话题。爱克兰那边刚传来消息，说她已经回到麦尔芒德的城堡了。”说着，她提高了声音，“笛尼梵神父？”
宝座下方，一个牧师在餐桌上抬起头。部分头皮规规矩矩地按修士的样式露出来，剩下的头发则又长又卷。“夫人，怎么了？”他问。
“这位笛尼梵神父，是我们的圣人拉纳辛教宗的私人文书。”娜莎兰塔解释说。看到赫尼斯第人露出佩服的表情，笛尼梵笑了起来。“鄙人没什么才学。”他说，“教宗常常收留流浪狗，腓力基主簿为此大伤脑筋。‘塞斯兰·安东尼斯不是狗窝’他对教宗这么说，但圣人却微笑着回答：‘奥斯坦·亚德也不是护理院，但不管做错什么事，慈悲的上帝依然会收容他的孩子们。’”笛尼梵挤了挤浓密的眉毛，“和教宗争论总是很难占上风。”
“可不是吗。”公爵夫人说，艾欧莱尔则哈哈大笑：“对了，你见到国王时，他是不是说，他女儿到麦尔芒德去了？”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笛尼梵严肃起来，“说她病了，宫里的医师建议她吹吹海风。”
“这消息真令人难过。”艾欧莱尔的目光越过公爵夫人，看着公爵和老弗罗伦爵士。爵士是纷杂晚宴的焦点，正平静地说着什么。作为文明人的代表，他反映出纳班人也喜欢吵闹的餐桌聊天的另一面。
“嗯。”娜莎兰塔说，她的身子靠上椅背，以便侍从端上洗手盆，“这证明，你不能强迫人们改变自己。米蕊茉有纳班血脉，显然，我们的血像海水一样咸。我们本就不该离开海岸。人们就应该待在自己的属地里。”
你这话嘛， 伯爵暗想，是在告诫我吗，优雅的夫人？意思是我该留在赫尼斯第，让你丈夫和你自己清闲点儿？拐着弯劝我打道回府 ？
艾欧莱尔失落地看着李奥巴迪和弗罗伦在一旁讨论着什么。他心里明白，自己被挡在圈子外，却又找不到优雅的方式丢开公爵夫人，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去。与此同时，老弗罗伦又在转达埃利加的甜言蜜语，劝说公爵，也许还带着威胁？不，应该不会说威胁的话。埃利加不会派德高望重的弗罗伦来说难听话，国王之手哥斯伍更适合充当威慑的工具。
既然无可奈何，他只好跟公爵夫人不着边际地聊天，心思却神游天外。他现在敢肯定，她早已发现自己的目的，并且反对他的计划。班尼伽利是她的心肝宝贝，整个晚上，连他都躲着艾欧莱尔。娜莎兰塔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无疑，她觉得纳班和爱克兰的命运绑在一起更有利——即使爱克兰专横、残暴，也比赫尼斯第的异教徒好。
另外， 艾欧莱尔突然意识到，她自己也有个待嫁闺中的女儿安苔帕。说不定她对米蕊茉身体状况的关心，不仅仅是好心的阿姨对外甥 女的关心 。
公爵的女儿安苔帕已有婚约，他知道，许配给了德瓦撒勒男爵。那年轻贵族一眼看去就是个纨绔子弟，这会儿在桌子另一头，搭着班尼伽利的肩膀，身边围绕着海量美酒。也许娜莎兰塔已有了更好的目标。
如果米蕊茉公主不会 ——或不能结婚的话 ……艾欧莱尔寻思，那么，公爵夫人说不定会想办法，让自己的女儿取而代之嫁给范巴德 。法尔郡侯爵比纳班领地里任何一个男爵都更有权势。而且这么一来 ，李奥巴迪公爵和爱克兰之间的盟约便如钢铁般牢靠 。
现在，伯爵意识到，要担心的不只是约书亚的下落，还要加上米蕊茉。真是一团乱麻！
想想老艾奎纳会怎么说，想想他是怎么抱怨所谓阴谋诡计的！他连胡子都会着火的！
“告诉我，笛尼梵神父。”伯爵转向牧师，问道，“你的经书是怎么评价政治的？”
“这个嘛……”一瞬间，笛尼梵平凡又聪颖的脸上显出专注的神情，“安东之书常常提到民族的试炼。”他想了想又说，“我最喜欢的一段是这样说的：‘如果敌人带着利剑前来，打开门理论吧，但自己也要紧握利剑；如果敌人空手前来，那就空手迎接。然而，如果他带着礼物，那就站在窗口朝他丢石头 。’”说完，笛尼梵用自己的长袍擦了擦手指。
“真是一本睿智的书。”艾欧莱尔点头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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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啐了一口，浓烈的苦味停留在味蕾和嘴唇上。他一边咒骂着，一边抹去沾在长下巴上的唾沫。哥斯伍不像他的大多数手下，他没有嚼这种长在南方的植物苦须的习惯。然而，这样一个潮湿的古怪春天，一连几天被关在海霍特，现在还得苦等国王的召唤。因此，只要能分心，哪怕这东西刺激口腔，他也愿意试试。
就因为这潮湿的天气，连海霍特大厅都开始散发出霉味。霉味外加……不，说腐臭还是夸张了点儿。不管怎么说，浓烈的夕萃味多多少少能管点儿用。
哥斯伍实在坐不住，从长凳上站起来，像之前很多次一样，沮丧地踱步。这时，王座大殿的门吱呀作响，朝里打开。派拉兹的小脑袋从门缝间钻出来，平板又闪亮的黑眼睛就像蜥蜴。
“啊，乌坦邑领主！”派拉兹露出一口白牙，“我们居然让你等了这么久！国王已经准备好见你了。”牧师将门开大些，哥斯伍能看到他身上的红袍和身后的大殿。“请进。”他说。
这样一来，进门时不得不跟派拉兹挨得很近。哥斯伍深吸一口气，尽量缩起身子，减少触碰到牧师的可能。为什么他要站这么近？故意让哥斯伍不舒服吗——国王之手和国王参事之间素来不睦。难道他只是想尽量让大门保持关闭？今年春天，城堡里挺冷的，埃利加确实应该注意保暖。也许派拉兹只是不想让热气跑出王座大殿？
好吧，如果他真这样想，这种尝试也不够成功。哥斯伍一踏过门槛，立刻感到阵阵凉意袭来，强壮的手臂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抬头往王座后方看去，发现高处好几扇窗户支着木棍，敞开着。自北方来的冷风吹进大殿，吹动火把，吹得火光在灯座上摇曳舞动。
“哥斯伍！”埃利加低声唤道，在泛黄的龙骨椅上稍稍抬起身子，巨大的龙头骨在国王肩上狞笑，“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上前来吧！”
哥斯伍沿着走道大步往前，努力控制身子不要打颤：“您要挂虑的国事太多，陛下。我不介意等待。”
乌坦邑侯爵单膝跪下，埃利加靠着王座椅背。国王今天穿了一件黑色衬衣，镶着绿色和银色的边，马裤和靴子也是黑色的。芬吉尔的铁王冠架在他苍白的额头上，身边则放着古怪的十字柄长剑。好几个礼拜了，他和剑一直形影不离，但哥斯伍完全不清楚这剑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既然国王只字未提，所以就算哥斯伍觉得这剑既古怪又神秘，也不打算开口询问。
“不介意等待。”埃利加会意地笑了，“平身吧，坐。”国王指着侯爵身后一两步远的凳子说，“阿狼啊，你什么时候不介意等待了？虽说我当了国王，可别以为这就能让我变得盲目、愚蠢。”
“我相信，当您有事需要国王之手完成时，一定会召唤我的。”
在哥斯伍和他的老朋友埃利加之间，很多事都不一样了，而乌坦邑侯爵一点也不喜欢这种改变。埃利加本不是神神鬼鬼的人，但现在，哥斯伍觉得，在那张熟悉的脸孔下，在日常事务掩藏下，肯定有什么大动作，而国王却假装什么事都没有。事情已然改变，哥斯伍心里很清楚谁该为这种状况负责。他越过国王的肩膀，看着派拉兹，牧师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四目相接，红袍牧师抬了抬光秃秃的眉毛，仿佛在讥讽。
埃利加抚弄额角：“很快你就该忙了，我保证。唉，我的头。王冠真是沉重的东西，吾友，有时我真希望能把它放下，到别的地方去生活。像我们以前那样，自由自在去旅行！”国王苦笑着，目光由哥斯伍移到参事身上，“牧师，我的头又疼了。给我拿点酒来，好吗？”
“马上就来，陛下。”派拉兹向王座大殿后边走去。
“陛下，您的侍从呢？”哥斯伍问。国王看上去非常疲倦，脸上胡子拉碴，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特别黑。“而且，没有冒犯的意思，可大殿这么冷，为什么不关上窗子呢？这里比魔鬼的黑屁股还冷，一股发霉的味道。让我来生火吧。”
“不用。”埃利加轻蔑地挥挥大手，“我不喜欢太热，这里已经挺暖和了。派拉兹说我可能有点热病。不管怎样，凉凉的正合适。还有风吹过，不用担心脑子变迟钝，也不用听让人昏昏沉沉的傻话。”
派拉兹拿着国王的高脚杯回来了。埃利加一口便把酒喝光，用袖子擦干嘴唇。
“陛下，风确实挺大的。”哥斯伍笑了，笑得酸溜溜的，“好吧，吾王，您……还有派拉兹……什么都懂，肯定不需要一介武夫的短见。那我还能为您做什么呢？”
“我想给你个任务，虽说你可能不太喜欢。先告诉我，范巴德侯爵回来了吗？”
哥斯伍点点头，“陛下，今早我还跟他说过话。”
“我也准备召见他。”埃利加递出杯子，派拉兹提起酒罐，满上，“既然你已经见过他了，告诉我，他带来好消息了吗？”
“陛下，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您要找的密探——莫吉纳的心腹，依然在逃。”
“该死！”埃利加揉搓着眉毛旁边，“他不是有猎狗吗？我都给他了，还有驯犬师！”
“是的，陛下，他让他们继续搜捕，但是我必须说，您给了范巴德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埃利加眯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间，哥斯伍竟觉得眼前是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时，酒罐碰到高脚杯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埃利加放松下来。“今天是个好日子，”他说，“也许你说得对。我不应该迁怒范巴德。他和我……都很沮丧。”
哥斯伍点点头，看着国王：“是的，陛下。我听说您女儿生病了。米蕊茉怎么样了？”
国王瞟了一眼派拉兹。牧师倒完酒，后退几步。“谢谢你的关心，阿狼。我们觉得她没什么危险，不过派拉兹认为，麦尔芒德的海风可以缓解她的病情。所以婚事只能推迟了，可惜啊。”国王死盯着酒杯，好像那是个井口，而他正在张望不小心掉落进去的珍宝。风呼啸着穿过大开的窗户。
沉默许久，乌坦邑侯爵只好主动开口：“您刚刚提到，我可以为您完成个小任务，是吧，国王陛下？”
埃利加抬起头：“啊，没错。我希望你到赫尼塞哈去。为弥补之前该死的旱灾落下的亏空，我必须增加税收，结果该死的山鼠路萨竟敢拒绝缴税。他派来趾高气昂的艾欧莱尔，想用甜言蜜语糊弄我，但光凭一张嘴解决问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哥斯伍抬起一边眉毛。
“结束了。”埃利加怒吼，“我要你带一打骑士直捣神堂——如果人太多的话，路萨除了反抗别无他途。你只要冲进铁公鸡的窝，把他的毛拔干净。告诉他，拒绝偿还我应得的债务，等于扇我的耳光……等于朝龙骨王座吐口水。但行事要谨慎，别在他的骑士面前说任何侮辱的话，别逼他反叛——另外，要清楚地告诉他，如果再拒绝我的命令，那他不但会掉脑袋，城墙也将会付之一炬。要让他畏惧，哥斯伍。”
“没问题，陛下。”
埃利加挤出一丝微笑：“很好。你到了那儿，顺便留意收集有关约书亚下落的信息。我派去奈格利蒙的密探都能把整座城围起来了，但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到。可能我那叛徒弟弟跑去路萨那儿了。甚至有可能，就是他，才让赫尼斯第人这么冥顽不灵！”
“我是国王之手，当然也会成为国王的眼线，陛下。”
“埃利加国王，能允许我插一句嘴吗？”国王旁边，派拉兹抬起了手指。
“说吧，牧师。”
“我建议乌坦邑领主大人也留意一下那个男孩，莫吉纳的探子。这同样能帮助范巴德。我们需要那个男孩，陛下——要是让幼虫跑了，光杀掉毒蛇又能起多大作用？”
“如果找到那条小蛇，”哥斯伍露齿而笑，“我会很高兴地把他碾碎。”
“不！”埃利加喝道，突如其来的怒火把哥斯伍吓了一跳，“不！要留着那个密探的命，如果他有同伴，也不能杀，把他们完整地带回海霍特。我们有问题要问他们。”也许因为刚刚的爆发，埃利加似乎有些尴尬，转而请求似的看着老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吧？”
“当然，陛下。”哥斯伍飞快地回答。
“把他们带回来，只要活着就行。”派拉兹说，冷静得像面包师交代如何处理面粉，“那已足够我们找出所有答案 了。”
“够了。”埃利加往龙骨座椅里缩了缩。哥斯伍这才惊讶地发现，国王额头上竟挂着汗珠，而自己却在冰冷的空气中不住颤抖。“现在，去吧，老朋友。把路萨的诚意带回来，如果行不通，我会再派你去拿他的人头。去吧。”
“上帝保佑您。陛下。”哥斯伍跳下凳子，屈膝行礼，然后站起来，退到门外的走廊。他头顶的旗帜被风吹动，摇摆着。嘶嘶作响的火把下，各色纹章上的圣兽和动物影子流转，仿佛跳着诡异的舞蹈。
哥斯伍在前殿遇到了范巴德。和早上相比，这会儿法尔郡侯爵的脸和头发已整洁多了。他洗掉了旅途中沾染的尘土，还换了一件红丝绒上衣，胸口别着银鹰家徽，鹰羽雕饰得十分华丽。
“嘿，哥斯伍，你见过他了吗？”他问道。
乌坦邑侯爵点点头：“见过了，你也得去见他。他妈的，比起米蕊茉，他才是应该去麦尔芒德吹海风的人。他看起来……我不知道，好像病得厉害，而且王座大厅冷得像冰一样。”
“那公主的事是真的咯？”范巴德拉长了脸，“我还希望他改主意呢。”
“公主往西到海边去了。看来你的好日子还没那么快。”哥斯伍嬉笑说，“不过我肯定，在她回来前，你自己也能找到乐子。”
“又不是这个问题。”法尔郡侯爵的嘴唇扭曲起来，像吞了什么酸涩的东西，“我是怕他收回成命。她离开之前，都没人告诉我她生病了。”
“你想得太多了。”哥斯伍说，“女人耍耍性子而已。埃利加需要继承人，谢天谢地，你比我更适合做国王的女婿。”哥斯伍露齿而笑，打趣说，“要是我，就会去麦尔芒德找她。”说完，他行了个夸张的礼，悠哉地走了，留下范巴德独自站在王座大殿高大的橡木门前。
她在高处的走廊里一眼就认出来人是范巴德侯爵，还看出侯爵现在心情很差。他挥舞手臂，活像被撵下餐桌的小孩，故意将靴跟重重地跺在石地板上，发出
的响声。人还没到，情绪已经传来。她向前伸手，拽了拽雅亿。这个长了一对牛眼的女孩抬起头，脸上满是畏惧，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要被责骂似的。瑞秋冲走来的法尔郡伯爵打了个手势。
“孩子，你最好把水桶挪开。”她拿过雅亿手里的拖把。走廊正中间放着满满一桶肥皂水，正好挡在侯爵行进的路上。
“快点儿，你这笨丫头！”瑞秋从齿缝间嘶声道，话语里带着警告的意味，可一开口立马后悔了，真不应该这么说。范巴德本来就一脸怒容，嘴里骂骂咧咧。雅亿慌乱地提起桶，果不其然，湿手指打滑了，随着一声巨响，水桶重重地落在地上，肥皂水全泼了出来。范巴德正好走过，踩上肥皂水，脚下一滑，失去平衡，幸好挥舞的手臂抓住旁边的挂毯，才算稳住身子。瑞秋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不知如何是好。运气不错，挂毯居然挺结实，撑了范巴德的体重很久，直到他自己找回平衡，才慢慢滑下，落到地上那一大摊肥皂水中。
瑞秋看了一眼法尔郡侯爵涨红的脸，立刻转头对雅亿说：“滚，笨手笨脚的。快点儿，马上滚！”雅亿无助地瞄了一眼范巴德，可怜兮兮地晃着大屁股，跑开了。
“回来，臭婊子！”范巴德尖叫起来，下巴因愤怒而颤抖，黑色长发杂乱地垂在脸上，“我要、要……要你这……你这……”
瑞秋弯下腰，从水里抬起被浸透的挂毯一角，同时也留意着侯爵。她一个人可没法把它挂回去，只好抱着毯子站在旁边，看着滴滴落下的水，旁边的范巴德怒火冲天。
“看啊！看我的靴子！我要撕破那个臭婊子的喉咙！”侯爵把目光转向瑞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放她走！”
瑞秋垂下眼睛，年轻的贵族比她至少高一尺，因此做出这个模样并不难。“对不起，大人。”她说，恐惧让声音听来饱含尊敬，“她是个蠢姑娘，大人，我一定狠狠打她一顿。可我是城堡女管家，我得负上责任，您明白的。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范巴德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眯起眼睛。接着，仿佛射出的箭，他飞快地抽了瑞秋一个耳光。她捂着脸，红掌印像地上的水洼般迅速扩散，整张脸都红肿起来。
“帮我把这个转送给那婊子。”范巴德啐了一口，“告诉她，要是再被我撞见，我就扭断她的脖子。”他狠狠地瞪了女管家一眼，便转身离开，石板上留下一串闪闪发光的完整的靴印。
他真做得出来 。瑞秋暗想。她手里拿着湿乎乎的冰袋，敷在脸上。大厅另一边，雅亿缩在女仆的床位边抽泣。瑞秋连责备她的心情都没有了。对心地善良的笨姑娘来说，光是看到瑞秋肿胀的脸，已经是严厉的惩罚了，她哭得停不下来。
善良的瑞普和派丽帕哦，我宁愿被抽两个耳光，也不想听到她又哭又闹。
瑞秋在硬板床上翻个身——她经常背痛，只能睡硬木板——用被子盖住头，好挡住雅亿的哭声。在毯子里，她能感觉到自己呼出的温暖气息包裹在脸庞周围。
洗衣篮里的衣服一定也是这种感觉 。她想，可立刻又责备自己怎会有这种蠢念头。你已经是个很老很老的女人……又老又没用 。突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自从得知西蒙的消息以来，这还是头一次。
我只是累了。有时候，甚至觉得站着站着就会直接倒下。倒在那些小畜生的脚下。他们在城堡里横冲直撞，把我们当做灰尘，而我就像坏掉的扫帚，他们说不定会将我和垃圾一起扫地出门。真累啊……但愿……愿……
毯子下的空气厚重又温暖。她终于不哭了——流泪又有什么用？让那个蠢姑娘自己去哭吧。浓浓的睡意袭来，她慢慢睡着了，就像陷入温暖、黏稠的水里。
在她的梦里，西蒙没死，没跟莫吉纳和几个救火的卫兵一起葬身大火。他们说，在这场惨祸中，就连拜由伽伯爵也被压在着火的屋顶下，不幸丧生……不，西蒙一定还活着，一定健健康康的。他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东西，但瑞秋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是他的眼神，还是下巴硬朗的线条？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西蒙，活蹦乱跳的西蒙。她的心在梦里又被填满。她看到他了，那个死掉的孩子——她那死掉的孩子：难道她不正像母亲一样照顾着他，直到他离去为止吗？那孩子站在一片几近纯白的地方，盯着一棵大树。大树直冲天际，朝空中伸展枝丫，仿佛一架能抵达神之宝座的长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头往后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棵树，瑞秋一眼就注意到他的头发，那头鸟窝般乱七八糟的浓密红发真该好好修剪一下了……好吧，她一定要找时间，帮他剪剪头发……
一觉醒来，她慌乱地掀开已被烘软的毯子，却发现身边还是一片昏暗——夜晚的黑暗。悲伤与失落就像潮湿的毯子，再一次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她坐起来，下床，毛巾滚落到地上，干得像一片秋叶。不像那些被人捧在手心的小姑娘，没人会来叫她准时起床，她得自己抓紧时间。还有很多工作要完成，瑞秋提醒自己，在到达天堂之前，她没时间休息。
小鼓咚咚，鲁特琴手在吟唱最后一段之前，拨了一段轻柔的调子。
“……昔日模样，罕德丝衣，
窈窕淑女，可愿同行？
吾心切切，盼汝依依，
结伴而行，恩莫庭厅！”
乐手唱完最后一段华彩音节，和着李奥巴迪公爵的掌声，鞠了个躬。
“恩莫庭厅！”公爵对穆拉泽地伯爵艾欧莱尔说。伯爵则学着李奥巴迪的样子，出于礼貌勉强拍了几下手。赫尼斯第人暗想，自己肯定听过更好的版本。再说，他并不是很喜欢纳班宫廷流行的这种情歌。
“我非常 喜欢这首歌。”公爵微笑着说。他有一头长长的白发，脸颊粉红，看起来就像一个广受欢迎的老头，就是那种在安东祭上灌饱了黑啤，又努力教孩子怎么吹口哨的滑稽老头。但他同时身披青金滚边的飘逸白袍，头戴饰有珍珠母翠鸟的金环，显而易见并不是普通人。“来吧，艾欧莱尔伯爵，私以为音乐就是神堂流动的鲜血。路萨不也把自己看成是全奥斯坦·亚德最慷慨的琴手赞助人，你们赫尼斯第更是天生的乐手之家吧？”公爵侧身，手臂越过天蓝色座椅扶手，拍了拍艾欧莱尔的手。
“的确，路萨国王身边一直有琴手跟随。”艾欧莱尔赞同道，“公爵，请原谅我心事重重，这绝非出于您的原因。您的美意我将永远铭记于心。必须承认，我还在为早上谈的那件事挂心。”
公爵温和的蓝眼睛里浮现出一丝忧虑：“我告诉过你了，亲爱的艾欧莱尔，这种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等待容易让人心神不宁，但你已经在这儿了。”李奥巴迪冲鲁特琴师打了个手势。琴师一直耐心地跪着，得到指示后，站起身来，鞠躬离开。那人身披一件精致得令人不可思议的衣服，繁复的花边层层叠叠，正往一群穿着类似的绣花衣袍的侍从中间走去。周围的仕女除了衣服风格相似，还戴着充满异域风情的帽子，有些帽檐像海鸥一样伸展开来，有些则像闪亮的鱼鳍立得高高的。而大殿整体就像那些侍从的衣服，颜色柔和，包括淡蓝、淡黄、白色、还有泡沫绿等等。让人一看就觉得宅邸是用海石砌成，仿佛在海水里一般轻柔和缓。
越过满大厅的男女贵族，正对公爵座椅的西南墙上安着一扇高大的拱窗，窗外是波光粼粼的绿海。公爵府便立在海岬顶端。海水不停地拍打石壁，仿佛一张活生生的挂毯。从窗户中，有时可以看到阳光随着起伏的海面共舞，有时则显露出一方平静深沉、仿佛玉石般的大海。艾欧莱尔不只一次想驱走面前的侍从，让他们颤抖、尖叫着跑出房间，这样就没人挡住他的视线。
“也许你说得对，李奥巴迪公爵。”艾欧莱尔终于说，“哪怕已危在旦夕，有时还是得闭上嘴。我想，我坐在这儿，应该跟大海学一学。它不需要拼命努力地达成目的，但总有一天能磨平石头，淹没沙滩……甚至高山。”
李奥巴迪显然更喜欢现在这个话题：“是啊，大海从不改变，不是吗？而且，没错，同时它也一直变化多端。”
“是的，大人。它并不一直都那么平静，有时还会狂风大作、暴雨交加。”
公爵扭头看着赫尼斯第人，不确定对方的言辞下是否还有更深的含义。正在这时，他儿子班尼伽利大步流星走进房间，冲几个向自己问候的贵族随意地点点头，径直往公爵的宝座走去。
“父亲大人，艾欧莱尔伯爵。”他说着，分别朝他们鞠了一躬。艾欧莱尔微笑着，紧紧握住班尼伽利的手。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赫尼斯第人说。自从上次见面到现在，班尼伽利又长高了些。上次他才不过十七八岁，如今已将近二十。艾欧莱尔有些不满地发现，虽说自己足足年长八岁，但班尼伽利的身材显然比他更魁梧。公爵的儿子不但高，肩膀也很宽阔，黑黑的浓眉下，一对深色的眼睛充满坚定的神色，扎着腰带的上衣和背心让他更显威风八面、生气勃勃。他的模样与和蔼慈祥的父亲完全相反。
“嘿，真是好久不见。”班尼伽利说，“晚餐时我们好好聊聊。”但从他的语气里，艾欧莱尔没听出任何真诚的期待，接着班尼伽利转向他父亲：“弗罗伦爵士来见您，他正跟管家聊天。”
“啊，老好人弗罗伦！艾欧莱尔，真是讽刺，他可是纳班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骑士之一啊。”
“只有您的兄弟凯马瑞比他更伟大。”艾欧莱尔插嘴说，希望自己的旁敲侧击能激发起纳班勇武的记忆。
“是啊，我亲爱的兄弟。”李奥巴迪微笑起来，笑中带着一丝哀伤，“想想吧，弗罗伦此行竟是来做埃利加的使者！”
“确实相当讽刺。”艾欧莱尔轻巧地说。
班尼伽利不耐烦地撇撇嘴：“他正等着呢。我想您还是尽快会见他比较好，以展现您对至高王的敬意。”
“哎呀，哎呀！”李奥巴迪被逗乐似的看了一眼艾欧莱尔，“你听到我儿子怎么命令我吗？”公爵又转向班尼伽利，艾欧莱尔看到，李奥巴迪的眼神里除了愉悦，似乎还有别的什么——恼怒？担忧？“好吧，就这样，告诉我的老朋友弗罗伦，我会在……让我想想……对了，在议会厅见他。你一起来吗，艾欧莱尔？”
班尼伽利急忙拦阻：“父亲，我认为您不该邀别人旁听，这可是来自至高王的密令，哪怕像伯爵这样值得信任的朋友也不好。”
“我可以问一句吗？到底有什么秘密不能让赫尼斯第人知道？”公爵问，这一次的声音里明显带着恼怒。
“李奥巴迪，我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请允许我晚点儿再向弗罗伦问好。”艾欧莱尔起身，鞠了个躬。
穿过大殿出门前，他又稍微停留一会儿，看了眼窗外的美景。耳边传来李奥巴迪和他儿子越来越响的争吵声。
正如纳班人所言，海浪滚滚，生生不息 。艾欧莱尔想。看来，李奥巴迪的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微妙。难怪他不想跟我谈同国王之间的麻烦事。不过，好的方面是，李奥巴迪比表面上更坚韧 。
他听到贵族们在背后窃窃私语，一转身，便发现其中几人正往自己这边看。他微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女人们羞红了脸，用蓬大的袖子遮住嘴，男人们则拉长脸点点头，迅速移开视线。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虽说自己算是公爵的老朋友，但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个古怪、粗鲁又少教养的西方人。不管穿什么衣服，也不管把话说得多么字正腔圆，他们依然会用这种眼光看他。艾欧莱尔突然很想回赫尼斯第，回自己的家，他已在外乡逗留了太久。
浪花冲刷着海岬下的石头。海洋仿佛永不满足，耐心永无止境，一点一点地用水流将公爵府粉碎。
整个下午，艾欧莱尔一直在塞斯兰·玛垂府高大通透的走廊和过度雕饰的花园里转悠。虽然现在这儿不过是公爵的宅邸，整座城也不过是纳班的首府，但曾经，这地方是全奥斯坦·亚德乃至全人类帝国的中心。虽说不复当年，但仍能处处看到从前显赫的影子。
公爵府西墙自塞斯霖山顶石崖延伸出来，俯瞰大海。海洋确确实实是纳班的血脉，所有纳班贵族的纹章都是象征力量的水鸟。比如班尼杜威和现任公爵家族的翠鸟，普文家族的鱼鹰，英盖达林家族的信天翁，还有曾暂时在海霍特称王的萨莱安家族，他们的纹章则是苍鹭。
公爵府东面便是纳班城。城市从海岬半岛往下延伸，山坡中部密密麻麻挤满建筑物，越往下，半岛越宽，建筑物则越少，最后半岛融入大陆，和湖地的草甸农田连成一片。纳班从统治人类所知的整个广阔世界，缩小成一方公爵领地，只包括海岬半岛和一些覆着面纱的神秘海岛。国家渐渐闭锁，统治者也固步自封。事实上，纳班帝国统辖整个世界还是不久之前的事，那时领土从黑色的乌澜一直到冰雪覆盖的瑞摩加。那些日子，鱼鹰和鹈鹕的争执、苍鹭和海鸥的搏击，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艾欧莱尔走在喷泉厅里，网格状的露天石顶下，一条条弧形水柱跃过半空，四周弥漫着漂亮的水雾。他从心底怀疑，纳班人的血液里究竟还留下多少好战的因子，他们真的已经日渐衰微？因此不管埃利加如何挑衅，他们也只会往美丽精致的壳里缩？那些在奥斯坦·亚德的石砾上建立起纳班帝国的伟人们——像泰亚伽利或安图勒那样的人都到哪儿去了？
当然了 ，他想，还有凯马瑞 ——那个从没为自己做过什么、一直忠心为国的男人。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也算征服了世界。凯马瑞当之无愧，是个伟大的男人。
另外，哪里有我们赫尼斯第人说话的份儿 ？他不安地想。在伟大的贺恩之后，西方的土地上还诞生过几个大人物？从萨莱斯手中夺取海霍特的泰斯丹也许算吧。还有吗？赫尼斯第的喷泉厅在何处？我们雄伟的宫殿和教堂又在何处 ？
当然，话说回来，情况是不一样的 。他的目光越过喷泉水流，眺望塞斯兰·安东尼斯大教堂的塔尖，望着属于教宗和教廷的宏伟殿堂。我们赫尼斯第人看到山上的清泉，不会说怎样才能把它搬进家里，而是把家直接建在清泉旁。我们没有面目不清的神明，不会立起比夕柯林的大树更高的塔来彰显神的荣耀。我们知道，神明存在于树里，存在于大地中，存在于河里高高溅起的水花。自然的水花沿着格兰玻山脉奔流而下，比任何喷泉都高 。
我们从没想过统治世界 。他笑了起来，想起赫尼塞哈的神堂，那是一座用木头而不是石头搭建的城堡：橡木支柱正如自己人民的心。真的，现在我们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但在多年征战之后，纳班人大概已经忘记，有时和平的生活也要靠努力争取 。
离开喷泉厅，穆拉沼泽的艾欧莱尔从两个守卫旁边走过。“残忍的山里人。”他听到其中一人说，还粗鲁地打量自己的衣服和扎成马尾的黑发。
“啊哈，你懂的。”另一个回答，“时不时总有几个牧羊人到这儿来，看看大城市是什么样子。”
“……我的小外甥女米蕊茉怎么样了，伯爵？”公爵夫人问道。她坐在长桌桌首，艾欧莱尔坐在她左手边。而弗罗伦就像受封而归的纳班子民，有资格坐在李奥巴迪公爵的右边。
“她看来还不错，夫人。”
“在至高王的宫廷里，你经常有机会见到她吗？”公爵夫人娜莎兰塔靠近他，抬了抬精致的柳眉。公爵夫人是个严肃美丽的中年女人，但艾欧莱尔猜不出，这美丽到底有几分要归功于她的理发师、裁缝及女仆们的努力。艾欧莱尔也算对异性有相当的了解，但娜莎兰塔恰好属于他完全不能理解的类型。她看起来比公爵年轻许多，却又有个和他同辈的儿子。到底哪些是她自身的美丽，哪些又是精心修饰的结果呢？不过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关系？娜莎兰塔是个有权有势的女人，全领地上下，只有李奥巴迪本人才能对她说“不”。
“我没能时常去看望公主，夫人，但在晚宴上谈过几次。她看起来跟往常一样愉快，不过我想，当时她心里一定非常想念在麦尔芒德的家。”
“嗯。”公爵夫人撕下一角面包，丢进嘴里，又优雅地舔舔手指。“艾欧莱尔伯爵，真巧啊，你也提到了这个话题。爱克兰那边刚传来消息，说她已经回到麦尔芒德的城堡了。”说着，她提高了声音，“笛尼梵神父？”
宝座下方，一个牧师在餐桌上抬起头。部分头皮规规矩矩地按修士的样式露出来，剩下的头发则又长又卷。“夫人，怎么了？”他问。
“这位笛尼梵神父，是我们的圣人拉纳辛教宗的私人文书。”娜莎兰塔解释说。看到赫尼斯第人露出佩服的表情，笛尼梵笑了起来。“鄙人没什么才学。”他说，“教宗常常收留流浪狗，腓力基主簿为此大伤脑筋。‘塞斯兰·安东尼斯不是狗窝’他对教宗这么说，但圣人却微笑着回答：‘奥斯坦·亚德也不是护理院，但不管做错什么事，慈悲的上帝依然会收容他的孩子们。’”笛尼梵挤了挤浓密的眉毛，“和教宗争论总是很难占上风。”
“可不是吗。”公爵夫人说，艾欧莱尔则哈哈大笑：“对了，你见到国王时，他是不是说，他女儿到麦尔芒德去了？”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笛尼梵严肃起来，“说她病了，宫里的医师建议她吹吹海风。”
“这消息真令人难过。”艾欧莱尔的目光越过公爵夫人，看着公爵和老弗罗伦爵士。爵士是纷杂晚宴的焦点，正平静地说着什么。作为文明人的代表，他反映出纳班人也喜欢吵闹的餐桌聊天的另一面。
“嗯。”娜莎兰塔说，她的身子靠上椅背，以便侍从端上洗手盆，“这证明，你不能强迫人们改变自己。米蕊茉有纳班血脉，显然，我们的血像海水一样咸。我们本就不该离开海岸。人们就应该待在自己的属地里。”
你这话嘛， 伯爵暗想，是在告诫我吗，优雅的夫人？意思是我该留在赫尼斯第，让你丈夫和你自己清闲点儿？拐着弯劝我打道回府 ？
艾欧莱尔失落地看着李奥巴迪和弗罗伦在一旁讨论着什么。他心里明白，自己被挡在圈子外，却又找不到优雅的方式丢开公爵夫人，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去。与此同时，老弗罗伦又在转达埃利加的甜言蜜语，劝说公爵，也许还带着威胁？不，应该不会说威胁的话。埃利加不会派德高望重的弗罗伦来说难听话，国王之手哥斯伍更适合充当威慑的工具。
既然无可奈何，他只好跟公爵夫人不着边际地聊天，心思却神游天外。他现在敢肯定，她早已发现自己的目的，并且反对他的计划。班尼伽利是她的心肝宝贝，整个晚上，连他都躲着艾欧莱尔。娜莎兰塔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无疑，她觉得纳班和爱克兰的命运绑在一起更有利——即使爱克兰专横、残暴，也比赫尼斯第的异教徒好。
另外， 艾欧莱尔突然意识到，她自己也有个待嫁闺中的女儿安苔帕。说不定她对米蕊茉身体状况的关心，不仅仅是好心的阿姨对外甥 女的关心 。
公爵的女儿安苔帕已有婚约，他知道，许配给了德瓦撒勒男爵。那年轻贵族一眼看去就是个纨绔子弟，这会儿在桌子另一头，搭着班尼伽利的肩膀，身边围绕着海量美酒。也许娜莎兰塔已有了更好的目标。
如果米蕊茉公主不会 ——或不能结婚的话 ……艾欧莱尔寻思，那么，公爵夫人说不定会想办法，让自己的女儿取而代之嫁给范巴德 。法尔郡侯爵比纳班领地里任何一个男爵都更有权势。而且这么一来 ，李奥巴迪公爵和爱克兰之间的盟约便如钢铁般牢靠 。
现在，伯爵意识到，要担心的不只是约书亚的下落，还要加上米蕊茉。真是一团乱麻！
想想老艾奎纳会怎么说，想想他是怎么抱怨所谓阴谋诡计的！他连胡子都会着火的！
“告诉我，笛尼梵神父。”伯爵转向牧师，问道，“你的经书是怎么评价政治的？”
“这个嘛……”一瞬间，笛尼梵平凡又聪颖的脸上显出专注的神情，“安东之书常常提到民族的试炼。”他想了想又说，“我最喜欢的一段是这样说的：‘如果敌人带着利剑前来，打开门理论吧，但自己也要紧握利剑；如果敌人空手前来，那就空手迎接。然而，如果他带着礼物，那就站在窗口朝他丢石头 。’”说完，笛尼梵用自己的长袍擦了擦手指。
“真是一本睿智的书。”艾欧莱尔点头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