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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克兰猎犬

西蒙梦到自己在海霍特餐厅外的松园散步。轻轻摇摆的树林上悬着一座石桥,连起大厅和礼拜堂。虽说感觉不到寒意,但能看到雪花柔和地落在周围——事实上,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只是麻木地从一处移到另一处。树上茂密的针叶被白雪覆盖,轮廓越来越模糊。一切都十分安静:风、雪,还有西蒙自己,一切都在无声的世界里迅速移动。
没有实感的风越来越猛。遮住整个园子的树被风吹得弯了腰,在西蒙面前分成两边,像大海礁石旁起伏汹涌的浪潮。雪花狂乱飞舞,他往前走去,走到一条两旁立着树木的小径上,白雪在周围盘旋,树干随着脚步弯曲,仿佛士兵在行礼。
以前园子没这么长吧?
突然,西蒙的目光被远处什么东西吸引。雪原那头立着一根高大的白柱,影影绰绰,自他头顶上方直刺黑暗的天空。
当然了 ,他在睡梦中糊里糊涂地想,那一定是绿天使塔 。他从没找到从园子直接走到塔楼底部的路,但自从离开之后,很多东西都改变了……改变了。
但如果那是塔的话 ,他抬起头,盯着巨大的影子想,为什么塔身会有枝丫?那不是塔楼……或者说不是原来的塔楼……那是一棵树——一棵巨大的白树 ……
西蒙坐了起来,两眼发愣。
“什么 树?”宾拿比克问。他坐在近旁,手拿一根细细的鸟骨,正帮西蒙缝补衣服。没多久,他补好了,将衣服递还过来。小伙子从斗篷底下伸出手臂接过,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你说的树是什么?你睡得还好吗?”
“做了个梦而已。”西蒙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声音裹在斗篷里,闷闷的,“我梦到绿天使塔变成了一棵树。”他带着疑问打量宾拿比克一眼,矮怪只是耸了耸肩。
“只是梦啊。”宾拿比克说。
西蒙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睡在隐蔽的山洞里算不上有多舒服,但总比在幕天席地强——自从上路以来,他便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他睡觉时,太阳已经升起,在厚厚的云层中若隐若现,像透过天空的一点灰红的光。在高山上回头看,已经看不清昏暗的天空和雾蒙蒙的大地的交界线。这天早上,整个世界仿佛一片混沌。
“你睡觉时,我看到夜里有火光。”西蒙还在恍惚中,矮怪的话让他打了个激灵。
“火光?哪里?”
宾拿比克伸出左手,指着平原南方。“在后面。别担心,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而且我猜他们很可能完全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我想也是。”西蒙侧目看看远处那片灰暗,“你觉得会不会是艾奎纳和他手下的瑞摩加士兵?”
“说不准。”
西蒙转身看着小个子:“可你说过他们会没事的!他们能幸存下来……”
矮怪丢给他一个恼怒的眼神:“你少插嘴,听我讲完,我知道他们活下来了。但他们要往北边去,不太可能往回走。而火光在南边,更有可能是……”
“……可能是刚从爱克兰出发的人。”西蒙接着把话说完。
“没错!”宾拿比克肯定道,语气有点儿暴躁,“不过也有可能是商人,或朝圣者……”他环顾四周,“坎忒喀跑哪儿去了?”
西蒙做了个鬼脸。他知道,一旦矮怪这么问,他最好转开话题。“好吧,可能性很多……不过嘛,是你 唠唠叨叨拖慢了速度。我们是不是要等等,好就近观察他们到底是商人还是……那什么掘地怪 ?”这个笑话有点冷。他觉得后面那个词说得很不是滋味。
“重要的是别犯傻。”宾拿比克嗤之以鼻,“Boghanik——贝肯——不会生火。他们厌恶一切 发亮的东西。不,我们不能等生火的人赶上来。我们要往森林走,之前就告诉你了。”他朝脑后挥挥手,“等上了山坡,我们就能看清楚了。”
身后的灌木丛发出响动,矮怪和男孩都吓了一跳。是坎忒喀,她从山上急匆匆地跑回,蹭着宾拿比克的手臂,直到他抓挠她的大脑袋。“坎忒喀还挺高兴的,嗯?”矮怪笑了,露出黄牙,“一整天都有厚厚的云层,应该可以盖住篝火的烟。我想,上路前我们可以吃一顿好的。你觉得呢?”
西蒙努力让自己显得严肃一些。“我……想 我能吃下东西……如果一定要吃的话。”他说,“如果你觉得吃饭很重要的话……”
宾拿比克盯着他,想弄清西蒙是不是真的不想吃早餐。男孩忍不住快要笑出声来。
怎么搞的,我又表现得像头蠢驴 。他想,我们处境很危险,这时候乱开什么玩笑 ?
宾拿比克终于不再迷惑,大笑起来。
好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人总不能每时每刻都忧心忡忡 。
西蒙捏着吃剩的一小块松鼠肉,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让坎忒喀直接从指间咬着吃。他看着大狼的血盆大口和锋利牙齿,不由惊讶她怎能吃得这么精细。
矮怪觉得不该冒太大风险,因此篝火不大。一道细细的烟打着旋儿,沿着山脊,随风升上天空。
得到西蒙允许之后,宾拿比克打开包裹,读着莫吉纳的手稿。“希望你能明白,”矮怪头也不抬地提醒说,“除了我的朋友坎忒喀,你最好不要这样逗弄别的狼。”
“当然不会啦。她这么听话,真令人惊奇。”
“不是听话 。”宾拿比克特意加重了语气,“这是一种荣誉,我们互相尊重、紧密连接,其中也包括我的朋友。”
“荣誉?”西蒙懒洋洋地问。
“你肯定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南方人一直说个不停。荣誉。难道你觉得这种感情不能存在于矮怪和野兽之间吗?”宾拿比克瞟他一眼,继续翻看手稿。
“哦,最近我没怎么想事情。”西蒙快活地说。他探出身子,挠着坎忒喀毛茸茸的下巴,“我只想低调点儿,安全地到奈格利蒙去。”
“拙劣的借口。”宾拿比克嘟囔着,不过没再展开说什么。一时间,附近安静下来,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早晨的日头已经爬得很高了。
“看这个。”宾拿比克终于开口,“哎呀。群山之女啊,光是读这些文字,我更想念莫吉纳了。你知道尼鲁拉吗,西蒙?”
“当然。那是约翰国王打败纳班人的地方。城堡里有扇门也叫这个名字,门上都是雕花。”
“说得对。你看,莫吉纳在这里写了尼鲁拉战役,约翰在那儿第一次与著名的凯马瑞爵士相逢。要我念给你听吗?”
西蒙压下心里的不满,提醒自己,医师并没说这份手稿只有西蒙能看,别人不行。
“……因此阿卓威斯下定决心——有人称之为勇敢,其他人则认为是傲慢。他决定在密尔麦湖前平坦的色雷辛草原上与北方的新王会战,结果一败涂地。之后,阿卓威斯将残余部队撤回奥乃翠关口。狭窄的关口夹在两个山湖之间,俄澄和克洛渡……”
“莫吉纳的意思是,”宾拿比克解释说,“纳班的皇帝阿卓威斯不相信圣王约翰的军力,认为他从遥远的爱克兰前来,无法同自己抗衡。然而珀都因岛民一直生活在纳班帝国阴影之下,他们暗自和约翰定下协议,从旁支援。于是,约翰国王在色雷辛草原附近将阿卓威斯的军团撕成了碎片。大出骄傲的纳班人意料。你明白吗?”
“大概明白。”其实西蒙不是很肯定,但他听过很多关于尼鲁拉的歌谣,因此大致知道那些名字是指哪些人,“接着读。”
“我会的。让我找找,就读我想让你听的部分吧……”他往下浏览,“嗬!”
“……接着,太阳落下奥乃翠山,最后一抹阳光照射在八千名已死的和将死之人身上。那时,凯马瑞年纪尚轻,他的父亲班尼杜-萨-梵尼塔,从他垂死的兄弟阿卓威斯手上接过皇位权杖,带领帝国禁卫军仅存的五百骑士,发起复仇的冲锋……”
“宾拿比克?”西蒙插嘴说。
“怎么了?”
“谁从哪里带走了什么?”
宾拿比克大笑起来:“原谅我,这里确实 涌现出一大堆错综复杂的名字,是吧?阿卓威斯是纳班最后一任皇帝,领地不大,你知道,不比现在的公爵领地大多少。阿卓威斯知道约翰打算统一奥斯坦·亚德,于是站出来对抗他,冲突在所难免。总之,我不打算把那么多战争都说一遍,你知道,现在谈的是他们最后一场战役。阿卓威斯皇帝死于飞箭,他的弟弟班尼杜继位成了新的皇帝……仅仅在纳班投降之前,为时不足半天。凯马瑞是班尼杜的儿子——那时候也年轻得很,大概十五岁吧。因此在那个下午,他是纳班最后的王子,有些歌里就是这样叫他的……现在你明白了吧?”
“明白点儿了,是那些‘阿斯’和‘威斯’之类的让我一下子没听懂。”
宾拿比克拿起羊皮卷,继续念下去。
“凯马瑞上战场之时,爱克兰部队已人困马乏。年轻王子的部队情况也不容乐观,但凯马瑞本人却像一阵旋风,一阵带来死亡的风暴。他手上的剑,荆棘——那是他死去的伯父交给他的——像黑色的闪电一般穿梭来回。记录表明,战局末期,爱克兰的兵力已经溃败,但圣王约翰亲自来到战场,手中紧紧攥着光锥,在纳班帝国军中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同勇武的凯马瑞正面对决。”
“这就是我特别希望你听的部分。”宾拿比克翻了一页,说道。
“这段真不错。”西蒙说,“圣王约翰有没有把他劈成两半?”
“荒谬!”矮怪嗤之以鼻,“你以为他俩后来是怎么成为世上最坚定、最著名的一对好友的?——靠‘把他劈成两半’?”他接着读下去。
“‘歌谣里说他们从早打到晚,但我对此深表怀疑。当然,他们一定打了很久,但无疑不至于到落日和天黑,而且,似乎只有几个疲惫的旁观者作证,说两个伟人打了一整天……’
“莫吉纳到底想说什么?”宾拿比克哈哈大笑。
“‘不管真相如何,据说他们一直搏斗,日头西沉、乌鸦在周围啄食尸体,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两人不分伯仲。虽说凯马瑞的护卫早被约翰的军队击败,但没有一个爱克兰人胆敢插手这场争斗。
“‘最后,凯马瑞的马不幸踩进一个坑里,摔断了腿。更糟的是,随着凄厉的嘶鸣,王子被压在了马下面。约翰本可以就这样结果他,如果他真的下了杀手,也没人会横加指责。但所有目击者都发誓说,约翰竟帮着摔倒的纳班骑士从坐骑下脱身,还把剑还给他,让凯马瑞能振作精神,接着打。’”
“安东啊!”西蒙倒抽一口冷气,惊叹道。当然,他早就听过这个故事,但听到医师用古怪又明确的字眼再叙述一遍,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于是他们继续缠斗,直到圣王约翰体力不支、脚步蹒跚,终于倒在纳班王子脚下——说到底,他还是比凯马瑞老了二十岁。
“凯马瑞被对手的力量和高尚的品格感动,也没有杀死他,只是将荆棘横在约翰的护喉上,让他保证不再攻击纳班。约翰本来没料到自己的善行会得到回报。他环视尼鲁拉战场,发现周围都是自己的部队,他想了想,突然朝凯马瑞-萨-梵尼塔的裤裆狠踹一脚。”
“不!”西蒙失声叫了起来。坎忒喀闻声,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宾拿比克只是咧嘴笑了笑,继续朗读莫吉纳的手稿。
“位置互换,这下变成约翰站在受伤的凯马瑞面前,他说:‘你要学的还很多,但你是个勇敢高贵的人,我会善待你的父亲和家族,还有你的人民。但我希望你能学会第一课,我今天教给你的这一课。听好了:拥有高尚的情操,很好,但这仅仅是一种手段,而不是结果。高洁但挨饿的男人不能帮助他的家庭,一个因此落败的国王也不能拯救他的国家。’
“当凯马瑞终于恢复之后,被他的新王深深折服,从此成为约翰最忠实的部下……”
“你为什么要给我读这一段呢?”西蒙问道。听宾拿比克读了这段本国最伟大英雄的不齿行径,他深深感到自己被嘲弄了……可这些文字都出于莫吉纳之手。而且想想这些描述吧,它让老国王约翰更像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是立在圣撒翠教堂门前的那尊积灰的大理石雕像。
“因为这段很有趣。”宾拿比克顽皮地笑了,“才怪,不是这个理由。”看到西蒙皱起眉头,他赶紧解释说,“说实话,我希望你能明白一点道理,但我觉得莫吉纳应该比我更能让你明白。”
“你不想丢下那些瑞摩加士兵,我理解你的感受——也许,那时候离开确实没有荣誉可言。然而,把对伊坎努克的责任放到一边,也完全违背我的价值观。有时候,我们只能把高尚的荣誉放在一边——或者,说得更深一点,做一些不符合公认 的高尚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太明白。”西蒙松开紧皱的眉头,露出嘲弄意味十足的笑。
“嗯。”宾拿比克只是耸耸肩。“Ko muhuhok na mik aqa nop,坎努克语,意思是‘掉到头上的时候,你才知道那是块石头’。”
宾拿比克将炊具收回包裹时,西蒙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
宾拿比克至少说对了一件事。当他们费尽力气爬上山顶时,眼前所见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树海阿德席特。山脚下,绿色和黑色交织,像被瞬间冻结的波涛。由古老之心掀起的巨浪看起来甚至能将大地撕碎。
西蒙惊讶地深吸一口气,看着不计其数的林木密密匝匝延伸至远处,直到浓雾将它们掩盖吞噬。整座森林似乎一直扩展到世界尽头之外。
宾拿比克发现西蒙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说:“你听我说了那么多,但现在的话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在森林中迷路,也许就出不来了。”
“我又不是没进过森林,宾拿比克。”
“你只到过森林边缘,西蒙好友。这回我们要到深处去。”
“一直穿过整片森林?”
“哈!不,那得花好几个月——甚至一年,谁知道呢。但这一次,我们不仅仅要在她的边缘徘徊。因此最好能受到森林的欢迎。”
西蒙低头往下看,感觉皮肤一阵刺痛。幽深静谧的树林,阴暗而从未被人踏足的小径……所有关于隐秘城堡和小镇的想象一下子涌了出来,活灵活现,挥之不去。
可我必须去, 他对自己说。不管怎样,我觉得这片森林并不邪恶。它只是很古老……非常古老,因此对陌生人充满警戒——至少我是这么觉得。反正不邪恶 。
“我们走吧。”他用愉悦爽快的声音说。然而等宾拿比克走到前面、俯视着脚下时,西蒙悄悄在胸口画了一个圣树的手势,祈祷一路平安。
他们顺着山坡往下走,草坪一直延伸至阿德席特边缘。坎忒喀突然停下,脑袋偏向一边。这时已是下午,日头高挂在天空,弥漫在四周的雾气被阳光驱散。西蒙和矮怪走过去,大狼还是像一座灰色的雕像,一动不动。他们环视四周,一派平和安静,没发现什么异常。
坎忒喀见两人过来,哀号一声,将头侧向另一边听。宾拿比克将背包缓缓放到地上,安静地拿出那些叮当作响的骨头和石头,也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直发盖住矮怪的眼睛,他刚张嘴想说些什么,突然,西蒙听到一个声音:一个细细的微弱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仿佛云端上的大雁,鸣叫着飞过头顶。但声音似乎不是从那么高的地方发出,更像来自森林和山坡的中间地带,但西蒙分不清是北面还是南面。
“什么……?”他刚想问,坎忒喀突然又哀号一声,摇摇脑袋,似乎不喜欢这灌进耳朵的声音。矮怪用棕色的小手笼着耳朵,又仔细聆听一会儿,接着背起包裹,示意西蒙跟着他往昏暗的森林里走。
“我想是猎狗。”他说。大狼反常地在周围急躁地转圈,一下靠近,一下又跳开,“它们离得还挺远,在山脉南面……霜冻边境那边。我们越早进入森林就越安全。”
“也许吧。”西蒙在小个子旁边迈开大步,一边走一边回答。矮怪几乎小跑起来,“但这声音听起来不像猎狗……”
“那个,”宾拿比克嘟囔道,“只是我的猜测……同样也是我们最好快走的理由。”
思考着宾拿比克的话,西蒙突然觉得,好像有冰冷的手抓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
“停。”他说着,停下脚步。
“你干什么?”小个子低声喝问,“它们还在后头……”
“叫上坎忒喀。”西蒙不为所动。宾拿比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吹响口哨,大狼一下子跳到他们身后。
“我希望你赶快解释一下……”矮怪开口,但西蒙只是指着坎忒喀。
“骑上她。快,马上,快上去。要加速的话,我还可以跑——但你的腿太短。”
“西蒙,”宾拿比克眼里带着愤怒,“我还是个小鬼时,就已经在岷塔霍陡峭的山脊上跑来跑去了……”
“可这里是平原,还是下坡。求你了,宾拿比克,是你说的,我们得快点!”
矮怪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咯咯出声指示坎忒喀。大狼俯下身子,肚皮贴着稀疏的草叶。宾拿比克抬起一条腿,搭在她宽阔的背上,接着一用力,骑了上去,厚厚的皮毛就像马鞍。他又发出咯咯声,狼先伸直前腿,接着是后腿,站了起来。宾拿比克在她背上摇晃几下。
“Ummu,坎忒喀。”他喝道,她开始往前跑。西蒙迈开双腿,也跑了起来。除了自己发出的声音,他们现在听不到其他响动。但记忆中那遥远的嗥叫,让西蒙后颈一阵阵发凉,相反,阿德席特黑暗的面庞现在更像朋友的微笑。宾拿比克附身贴着坎忒喀的脖子,故意不去看西蒙的眼睛。
他们并肩跑下长长的山坡。最后,当太阳开始沉下身后的山脉时,他们也终于摸到最边缘的林木。一排细细的白桦树——像一队苍白的女仆,随时准备为客人洗尘,欢迎他们进入老主人黑暗的大屋。
在斜阳余晖下,黄昏显得十分明亮,但他们只能在林木交错形成的微光和暗影中尽快穿行。脚下的林地厚实柔软,他们像鬼魂一样安静地在稀疏的林间奔跑。暗黄的光穿过枝条,丝丝落下,团团尘土在身后的阴影里闪闪发光。
狂奔让西蒙精疲力竭,汗水在他脸上和脖子上流淌,画出一道道脏兮兮的痕迹。
“还得再走远点儿。”宾拿比克在坎忒喀背上说,“用不了多久,路就不适合跑了,那时再休息。”
西蒙什么都没说,只是机械地继续疾行,肺里仿佛在灼烧。
终于,西蒙慢了下来,步子摇摇晃晃。宾拿比克从狼背上滑下,在他旁边一起跑。西斜的太阳已落到树干后面,虽然高处的枝头被光环笼罩,鲜艳得仿佛海霍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脚下的林地却越来越暗,黑得什么都看不见。西蒙被半埋在土里的石头绊了一下,还好宾拿比克及时抓住他的手臂,才没让他摔倒。
“好啦,坐吧。”矮怪说。西蒙一言不发地倒下,压在松软的泥土上。过了一会儿,坎忒喀转回来,四下闻闻,坐下来,开始舔舐西蒙后颈的汗水。很痒,但西蒙累得不想动弹,任由她去。
宾拿比克盘腿坐着,检查他们停留的所在。这里位于小山坡中间,山坡底部的泥地上有一条蜿蜒的小溪,细细的黑水正在流淌。
“等你呼吸平顺下来,”他说,“我们可以到那儿。”手指着山坡高一点的地方,那里长着一颗大橡树,交错的根须将其他树推到一旁,扭曲的粗壮树干周围大约有一石左右的空地。西蒙点点头,挣扎着将空气吸入肺里。过了一会儿,他努力撑起身子,站了起来,和小个子一起爬上斜坡,来到大树旁边。
“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西蒙靠着半露出地面的卷曲树根,慢慢坐下。
“不知道。”宾拿比克高兴地说,“不过明天,太阳升起来,等我有时间做事情……就能知道了。帮我找些石头和木柴,我们可以生火。等会儿——”宾拿比克站起来,借着快速消失的天光搜寻枯树枝,“等会儿有个惊喜给你。”
宾拿比克筑起三道石头围栏,围住火坑,想要防止火光外泄,但用处不大。火焰还是热烈地跳跃不休,红光照在翻找东西的宾拿比克身上,投下形状奇妙的影子。西蒙怔怔地看着几点寂寞的火星打着转落下。
他们吃了一顿粗劣的晚饭——鱼干、硬蛋糕,就着水。西蒙觉得没能好好填饱肚子,他本以为会大吃一顿。但躺在地上,让酸痛的双腿暖和一下,总比不停奔跑好多了。以前也曾不停狂奔过这么久吗?他不记得了。
“哈!”宾拿比克大笑起来,满意地抬起头,火光染红他的脸,“答应你的那个惊喜,西蒙,我准备好了!”
“什么惊喜 ?我觉得这辈子受到的惊吓已经够多了。”
宾拿比克笑着,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很好,你自己决定吧。先试试这个。”他递给西蒙一个小陶罐。
“这是什么?”西蒙靠近火光,仔细观察。硬陶罐没有任何标记。“你们矮怪的东西?”
“打开它。”
西蒙用手指戳戳罐顶,发现罐子被一层蜡似的东西封住了。他戳个洞,蘸了一点儿闻了闻。弄清那是什么之后,他立刻又将手指伸进去,蘸满了,塞进嘴巴。
“果酱!”他欣喜若狂。
“当然!葡萄果酱。”宾拿比克说,西蒙的反应让他很满意,“我在修道院弄到些葡萄,但之后发生的事一件紧接一件,我给忘了。”
吃了几口之后,西蒙才不情不愿地将罐子递还给宾拿比克。矮怪也爱吃,没多久果酱就见底了,他们把黏糊糊的罐子留给坎忒喀舔干净。
篝火快要熄灭,西蒙靠在温暖的石头旁,蜷缩在毯子下。“宾拿比克,你能不能唱首歌?”他问,“或者讲个故事?”
矮怪望过来。“还是别讲故事了,西蒙,我们得早睡早起。也许短歌好点儿。”
“也行。”
“不过,考虑一下,”宾拿比克说着,将兜帽拉起,包住耳朵,“还是你 来唱吧,我想听。当然了,要安静的歌。”
“我?唱歌?”西蒙沉思一会儿。在树冠的缝隙间,他似乎能看到淡淡的星光。一颗星星……“好吧,”他说,“上次你唱过一首歌,关于塞达和星星毯子……那我就唱首小时候学的歌吧,女仆教的。”他挪挪身子,躺得更舒服些,“希望我还记得歌词,挺有趣的。”
“古老之心的幽谷里,”
西蒙轻声唱起来,
“杰克·穆德沃德喊叫着,
 远近林地,众人聆听。
 谁能从天上摘下星星,
 便得王冠,远扬威名。
贝奥诺斯,自告奋勇,
 ‘我能爬上最高的枝头,
 摘下星星,镶上金冠,
 很快一切都将属于我。’
于是他爬上高高枝头,
 一颗古老高大的紫衫。
 他爬到大树顶端,
 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要摘星星,终告失败。
奥斯伽第二个站起,
 保证飞箭射中天上星。
 ‘射下星星,落入我怀,
 黄金宝冠,终将得来……’
射出箭矢二十无一中,
 闪烁星光,仿若讥讽。
 奥斯伽空手而回,
 大言不惭,杰克嗤笑。
人人尝试,又吵又闹,
 千万方法,皆告失败。
 美丽荷露丝低垂着头,
 整理罗衫,从容道来。
‘穆德沃德所求不难’,
 目光闪烁,细语轻言。
 ‘若真无人愿持有王冠,
 我愿为穆德沃德解忧排难’。
她求旁人,找来大网,
 又将大网,投进湖水。
 水波潋滟,水花飞溅,
 星影闪烁,皆入网中。
转回身子,展露笑颜。
 她开口说:‘如您所见,
 千万星星,落进我网,
 若想得到,自取便罢。’
老杰克大笑招呼众人:
 ‘我决定娶了这女人,
 摘下星星得到王冠,
 我将给予她我的生命。’
是的,摘下星星得到王冠,
 杰克·穆德沃德娶妻……”
黑暗中,他听到宾拿比克的笑声,轻松自然。
“真是一首欢乐的歌,西蒙,谢谢。”
余烬的嘶嘶声安静下来,只有柔和的风穿梭在无尽的林木之间。
西蒙眼睛还没睁开,耳里却已灌满奇怪的嗡嗡声,就在附近,响起来,又轻下去。他抬起头,睡眼惺忪,看到宾拿比克叉着腿坐在篝火前。太阳刚刚升起,森林中弥漫着苍白的雾气。
只见矮怪小心地在篝火周围铺了一个羽毛圈,各种各样鸟的羽毛,好像把周围森林里的鸟儿都拔了个干净似的。小个子闭上眼睛,靠近微弱的火焰,用母语吟诵着,那声音让西蒙清醒过来。
“……Tutusik - Ahyuq - Chuyuq - Qachimak, Tutusik - Ahyuk - Chuyuq - Qaqimak……”他继续念诵,篝火冒出的细烟像丝带,开始摇晃,像有风吹过,但平铺在地上的羽毛却一动不动。矮怪闭着双眼,在火焰上挪动小小的手掌,画了一会儿圈,然后停下。过了一会,烟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西蒙一直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切,现在才算放松下来。“你现在知道我们在哪儿了吗?”他问。宾拿比克转身,笑了,表情愉快。
“早上好。没错,我弄清了不少事情。我们应该摆脱了大部分麻烦,不过还得走上好久,才能到达葛萝伊的小屋……”
“小屋?”西蒙问,“阿德席特里有房子?什么样的?”
“嗯。”宾拿比克伸直腿,揉了揉,“不像你见过的房子……”他突然停下,双眼越过西蒙,盯着后面。小伙子注意到,也警惕地转头去看,可什么都没发现。
“什么东西?”
“嘘……”宾拿比克没有转移视线,“那儿,听到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也听到了。远远地,传来吠叫声,和他们跑进森林时听到的一模一样。西蒙觉得皮肤又一阵刺痛。
“又是猎狗……!”他说,“不过听起来还是很远。”
“你没明白。”宾拿比克低头看看火堆,又抬头望着从树梢上流淌下来的晨光,“它们在夜里赶了上来,跑了整晚!现在,除非我耳朵出了问题,它们已经朝我们追来了。”
“谁的猎狗?”西蒙的手掌已经汗湿,紧张地在外套上擦了擦,“它们在追我们?在森林里,它们不能伤害我们吧?能吗?”
宾拿比克用小靴子的靴跟踢乱羽毛,开始收拾包裹。“我不知道。”他说,“这么多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森林里蕴含力量,也许可以让猎狗找不着北——我是说普通的猎狗。但也有可能,那些狗不会被森林之力影响。”
宾拿比克呼唤坎忒喀。西蒙坐起来,准备尽快出发。全身还是酸痛不已,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再次奔跑。
“是埃利加,对不对?”他冷冷地问,把脚塞进靴子。疼痛让他的脸不由抽搐一下。
“也许吧。”宾拿比克说。坎忒喀跳过来,他抬起腿,跨坐在狼背上,“可为什么呢?他竟这么重视一个医师的小伙计——还有,国王从哪儿找来的猎狗,能从黄昏跑到清晨,一口气跑二十里格之远?”宾拿比克将包裹放到坎忒喀肩上,手杖递给西蒙,“记着,别弄丢了。我真希望能帮你找匹马。”
两人走下山坡,往隘谷前进。
“它们近了吗?”西蒙问,“我们离那……房子还有多远?”
“猎狗和房子都还远着呢。”宾拿比克说,“好吧,等坎忒喀累了,我就跟你一起跑。Kikkasut!”他骂道,“多希望有匹马啊!”
“我也是。”西蒙喘着粗气说。
整个早上,他们艰难跋涉,一直向东,朝森林腹地行进。他们往下走到一片布满岩石的幽谷,身后的犬吠轻了一段时间,又响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响。和之前说的一样,狼累了以后,宾拿比克从坎忒喀身上跳下,跟在男孩旁边。他的短腿跑两步才等于西蒙的一步,脸颊鼓出来又凹进去,牙齿露在外面。
沐浴着上午的阳光,他们停下来喝了点水,又休息了一会儿。西蒙从他的两个包裹上撕下布条,包住起泡的脚跟,然后将包裹交给宾拿比克,跟其他的东西放在一起。刚才跑步和走路时,它们不停捶打着大腿,西蒙实在受不了。他们喝干水囊里最后几滴甘甜的水,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这时又听到追赶不休的声音。
这一次,猎狗们喧闹的吠叫更清晰了。他们只好立刻出发,蹒跚上路。
不多会儿,他们走上一段长长的上坡路。随着地势上升,岩石多了起来,树木的品种也改变了。步履维艰地爬上坡地,西蒙觉得挫败感正在体内滋长,像毒药一样。宾拿比克告诉他,至少黄昏时分他们才能赶到葛萝伊那儿,然而日头还没升上树梢,他们已经输掉了速度的比拼。追捕者的声音持续不停,兴奋的吠叫更加响亮。虽然慌张地爬坡,西蒙还是不由想到,它们是怎么一边叫又一边不停奔跑的?那到底是什么狗?西蒙的心跳犹如鸟儿的翅膀。他和矮怪很快就要面对猎人们了。这些念头让他心烦意乱。
终于,透过树干的间隙,地平线和天空中间出现了一个斑点。他们一瘸一拐地走出树林。坎忒喀一直跑在前头,突然停下脚步,叫了起来。那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尖利吼叫。
“西蒙!”宾拿比克呼喊着,扑倒在地,用力拽着男孩的腿。随着一声暴喝,西蒙步子不稳,也倒下了。待视野恢复正常,西蒙发现自己正侧压着自己的手臂,眼前竟是一道陡峭的深谷。掌下的石块松脱了,在峭壁上弹跳几下,消失在遥远的谷底绿林中。
犬吠声仿佛嘹亮的金铜战号。西蒙和矮怪在悬崖边,往山坡挪了几尺,站起身来。
“看!”西蒙尖声说,忘了双手和下巴都在流血,“宾拿比克,看!”他指着刚刚爬过的长坡上那片茂密的树丛。
离他们还不到半里格之处,一群矮小的白影正灵敏地在林间空地穿梭——猎狗来了!
宾拿比克从西蒙手里抢过手杖,分作两半,倒出飞镖,并将带小刀那一半交给西蒙。
“快!”他说,“砍根树枝当棍子。如果牺牲在所难免,那他们也得付出高昂的代价!”
狗群的嘶吼让山坡沸腾起来,宛如一曲终结与杀戮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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