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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七点半马修在宿舍等我,以他一贯的灰阶配色,把鸽灰和铁灰搭配得完美无瑕,黑髮全部往后梳,露 出不规则的髮线。他耐心静候週末值班的门房把他打量个够,然后点一下头,刻意用一声:「待会儿见, 毕夏普博士。」送我出门。

「妳真能挑起别人保护妳的衝动。」我们穿过大门时,马修低声道。

「我们要去哪?」街上看不见他的车。

「今晚我们在学院裡吃饭。」他答道,朝博德利的方向比个手势。我一直预期他会带我去乌斯托克路 的老房子,或牛津北区某座维多利亚式的公寓大楼,却从来没想到他竟然住在学院裡。

.「在大堂吃饭,坐院长席?」我觉得自己穿得太随便,不由得拉扯丝质黑上衣的下襬。

马修仰头大笑。「我尽可能不进大堂,也绝不会把妳带到那儿去,坐在危险的宝座⑩上让我的同事评 鑑。」

我们转个弯,向瑞德克利夫阅览馆的方向走去。见他走过哈特福学院大门口,没有停下脚步,我拉住 他手臂m牛津只有一所学院以强烈排外和讲究礼节而恶名昭彰。

同样也是这所学院,以成员的卓越才智闻名。

「你不是吧?」

马修停下脚步。「我隶属哪所学院有关係吗?」他别开头。「如果妳寧可有很多人在场,我当然可以 理解。I

「我并不担心你把我当晚餐吃掉,马修。只不过我从来没进去过裡面。」两扇富丽堂皇、有涡卷形装 饰的大门捍卫他的学院,好像裡面是什麼仙境。马修不耐烦地哼一声,拉住我的手,不让我用它捣住眼 睛,从指缝裡偷窥。

「不过就是几间老房子裡的一群人。」粗鲁的语气也不能掩盖他是一所不收学生的学院裡七十多名院 士中的一员的事实。「何况,我们要去的是我的宿舍。」

我们走完剩下的这段路,马修走入黑暗中,脚步愈来愈轻鬆,好像跟一个老朋友作伴。我们穿过一扇 把公眾挡在他学院的寧静氛围之外的低矮木门。宿舍裡除了门房没有别人,前庭的长凳上,既没有大学部 学生,也没有研究生。静得鸦雀无声,好像这裡的成员真的都是「在牛津大学亡故的所有虔诚信徒的灵 魂」⑥。马修低下头,略带靦腆地微笑道:「欢迎光临万灵学院。」

万灵学院是晚近哥德式建筑的经典之作,可说是结婚蛋糕与大教堂的混合体,有轻灵的尖塔和纤细的 石雕。我愉快地嘆口气,几乎无话可说——至少暂时没有。但待会儿马修可有很多需要解释的。

「晚安,詹姆士。」他对门房道,门房从双焦距眼镜上端望过来,点头表示欢迎。马修举起手。一把

⑩siege perilous是出自圆桌武士传奇的典故。圆桌周围每个座位上都刻有应该坐该位置的武士的名字,唯有一个空位要保留给註定寻回圣杯的武士, 任何不够格的人坐上那个位子,都有生命危险。

€)万灵学院的正式名称即為「在牛津大学亡故的所有虔诚信徒灵魂之看守者与学院」(The Warden and the College of the Souls of all Faithful People deceased in the University of Oxford }。

繫在皮绳上的老钥匙掛在他食指上。「我马上回来。」

「好的,柯雷孟教授。」

马修又拉起我的手。「来吧,我们给妳恶补一下。」

他就像一个正在寻宝的顽皮小孩,拉著我往前衝。我们钻进一扇陈旧得发黑、满布裂痕的门,马修开 亮一盏灯。他的白皮肤在黑暗中特别显眼,看起来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吸血鬼。

「幸好我是女巫。」我开玩笑道:「人类看到你,搞不好就活活吓死了。」

下到楼梯底,马修把一长串数字敲进密码锁,然后按星号。我听见轻微的喀答一声,他把另一扇门打 开。年深月久的霉味和另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味道,一波波向我涌来。楼梯间照明灯的光圈之外,黑暗向四 面八方延伸。

「这真像恐怖小说的情节。你要带我去哪?」

「耐心点,戴安娜。没多远了。」天啊,耐心可不是毕夏普家女人的强项。

马修伸手越过我肩膀,打开另一个开关,便见成^^的老灯泡空中飞人似的掛在一条电线上,把一圈圈 光线投射在一排像饲养迷你马用的马厩上。

我望著马修,眼睛裡浮现几百个疑问。

「妳先请。」他躬身道。

一步步向前走,我认出了那味道。那是不新鲜的酒精——就像星期天早晨的酒吧。「葡萄酒?」

「葡萄酒。」

我们经过几十个小房间,裡面的酒瓶或排放在架上,或堆在地上,或放在板条箱裡。每间都有块小石 板标示,上头用粉笔写著年份。我们经过的贮藏室裡保存的,从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乃至 南丁格尔赴克里米亚战争时可能会在行李箱裡塞一瓶的酒。有柏林围墙建造那年和被推翻那年酿的酒。再往地窖深处走,写在石板上的年份渐渐变為比较广泛的类别,像是「老波尔多红」和「精选波特」。

终於我们来到房间尽头。十来扇小门上了锁,,默默无语,马修打开其中一扇。这儿没有电,但他拿起 一根蠘烛,先在铜烛台上插定才点燃。

门裡面所有的东西都像马修这个人一样整洁有序,只不过蒙了 一层灰。排得非常紧密的木架使酒瓶不 至於接触地面,而且取出一瓶酒时,也不虞打翻整排酒瓶。柱子旁边有红色渍印,是年復一年酒汁泼洒的 痕跡。陈年葡萄和木塞的气味,还有隐约的霉味,瀰漫在空气裡。

「这都是你的吗?」我无法置信地问。

「是啊,是我的。少数几位院士拥有私人酒窖。」

「你这裡难道还收藏了什麼外面那间没有的货色吗?」我背后那个房间恐怕已蒐罗了有史以来生產过 的每一种葡萄酒。牛津最好的名酒专卖店相形之下只显得荒芜,简直一无所有。

马修露出神祕的笑容:「多得很。」

他在这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裡快步走来走去,兴高采烈地从这儿抽出一瓶,又从那儿抽出一瓶。他交 给我一个沉重的、标籤做成一面金盾牌的黑色酒瓶,木塞外面编织了 一个铁丝罩子。香檳——唐?贝利

农。

第二瓶酒装在深绿色的瓶子裡。简单的米色标籤上写著黑色字体。他用夸张的手势交给我,我看见上 面的日期:一九七六年。

「我出生的那年。」

马修又拿出两瓶酒:一瓶贴著八角形的长标籤,上面有座古堡图案,瓶口有厚厚的红色封蜡;另一瓶 是黑色,瓶身歪斜,没有标籤,用一种看起来像柏油的东西封口。这瓶酒的瓶颈上还用一根骯脏的绳子绑 著一张黄色牛皮纸标籤。

我们走吧?」马修问,随即吹熄了蜡烛。他小心翼翼把门锁好,用另一隻手拎著两瓶酒,把钥匙放 进口袋。我们把满室酒香留在后面,爬回地面上。

暮色下,马修抱著满怀酒瓶,他的愉悦彷彿会发光。「多麼美好的夜晚。」他开心地说。

我们上楼到他的宿舍去,它在某些方面比我想像的豪华,但在其他方面又不怎麼豪华。他的房间比我 新学院的房间小,位在万灵学院最古老区域的顶层,到处是奇怪的角度和不合时宜的斜顶。虽然天花板的 高度配得上马修的身高,但房间对他而言仍然嫌小。他通过每扇门都得低头弯腰,窗沿又矮到他膝盖的高 度。

房间虽小,家具却差堪弥补。地上满铺一条褪色的奥布松地毯,几件威廉.莫里斯?原厂出品的家具 坐镇其上。说也奇怪,十五世纪的建筑、十八世纪的地毯,和十九世纪粗獷风格的橡木家具竟然是绝配, 摆在一起,整个房间便有一种对成员精挑细选的爱德华时代?绅士倶乐部的气氛。

一张极大的餐桌摆在客厅另一头,报纸、书和学术生涯各个层次的片段——新规章的备忘录、学术期 刊、写推荐或书评的邀请函——都整齐地堆在桌子一头。每堆东西都用不同的物品压住。马修的纸镇包括 沉重的玻璃吹製的真纸镇、一块旧砖头、一个无疑是他赢来的奖牌,还有一根小拨火棒。桌子另一头,木 桌面上铺了 一幅柔软的麻纱桌巾,用我除了博物馆外,仅见最漂亮的乔治时代?款式的银烛台压住。一大 排不同形状的酒杯捍卫著单纯的白盘子和更多的乔治式银器。

「我好喜欢。」我愉快地四下张望。这个房间裡没有一件家具或饰品是学校的。完全是马修的个人风 格。

「请坐。」他从我有气无力的指缝间抢救出两个酒瓶,放进一个说得好听点像是壁柜的地方。「万灵 学院认為院士不应该在房间裡吃东西。」见我打量著乏善可陈的厨房设备,他解释道:「所以我们尽量凑 合著用。」

不用怀疑,我即将享用全城最丰盛的晚餐。

马修把香檳放进一个装满冰块的银桶,便来陪我坐在他没有作用的火炉前一张舒服的椅子上。「现在 再也不准在牛津的壁炉裡生火了。」他看著空荡荡的石砌炉台,遗憾地说。「每户人家的炉子都生起火 来,就弄得全城都是烟火气。」

「你第一次来牛津是什麼时候?」我希望这麼一个开放的问题,能让他相信我没有刺探他过去的企



「这次是一九八九年。」他放鬆地舒口气,伸展两条长腿。「我以理科学生的身分进入奥瑞尔学院, 本来打算在那儿攻读博士学位。后来我赢得万灵学院的研究员奖,就转到这儿。几年后,我取得学位,校 方提供我一个职位,院士又选我成為他们的一员。」每次他说话,我都会听到意想不到的事。得奖的研究 员?每年只有两个名额耶。

「这是你第一次进万灵学院?.」我咬紧嘴唇,他笑了起来。

「我统统讲给妳听好了。」他道,竖起手指,开始逐个点数各家学院。「我做过一次院士的学院—— 莫顿、莫德林、大学院。我做过两次院士的学院有新学院和奥瑞尔学院。这是万灵学院第一次对我感兴 趣。」

这个答案加上剑桥大学、巴黎大学、义大利的帕多瓦大学和法国的蒙彼利埃大学——我相信所有这些 学校,学籍资料中都曾经出现过一个名叫马修?柯雷孟(或其他化名)的学生——让我脑海中浮现无数个

? WilliamMorris,一八三四—一八九六,英国工艺美术运动的倡导人。这一运动的宗旨是抵制工业革命大量生產、罔顾设计水平的趋势,重建手工 艺的价值。他成立家具公司,製造合乎他理想的家具,这些產品如今都是收藏家抢购的标的。

?Edwardian ,指二十世纪初叶,爱德华七世治下的英国。

?Georgian ,指一七一四至一八三〇年,连续由四个名叫乔治的国王统治下的英国。



令人眼花撩乱的学位。这麼多年来,他上过哪些课,做过谁的学生?

「戴安娜?」马修忍俊不住的声音穿入我的思绪。「妳听见我说话了吗?」

「对不起。」我闭上眼睛,双手扣紧大腿,努力不让自己分心。「像一种病。你开始回顾时,我就控 制不住好奇心。」

「我知道。这是吸血鬼尝试跟一个研究歷史的女巫相处时,面临的一大难关。」他嘴巴谐_地扭曲, 故作苦闷状,但他的眼睛闪烁像黑色的星辰。

「如果你不希望再遇到同样的难关,我建议你不要再踏进博德利图书馆的古文书学参考室。」我尖刻 地说。

—-(我一次只能应付一位歷史学家。」马修优雅地站起身。「我刚才问妳,是不是饿了。,」,

他老是这麼问,真是令人不解——我什麼时候肚子不饿过?

「是的。」我边说边试著从深陷的莫里斯椅子上起身。马修伸出手,我一把抓住,他轻轻鬆鬆便把我 拉起来。

我们站著面对面,身体差点就要接触,我把注意力集中在他毛衣下面突起的伯大尼徽章上。

他眼光在我身上闪动,留下雪花的轨跡。「妳看起来好漂亮。」我垂下头,照例那綹头髮又掉到脸 上。他伸出手,像最近几次那样,替我把它掠到耳后。这次他的手继续移动到我后脑。他撩起我脖子上的 髮丝,让它像水一般从他指间穿过。冷风触及我的皮肤,让我打了个寒顚。

「我喜欢妳的头髮。」他喃喃低语:「它有所有想像得到的顏色——甚至有几綹红色和黑色。」我听 见清晰的吸气声,这代表他又闻到新的气味。

「你在闻什麼?」我的声音含混,我仍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妳。」他吸气道。



我抬眼看他。

「吃晚餐吧。」

这一切之后,很难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但我尽力而為。马修替我拉开苇草席面的椅子,从这位置 可以看到整个温馨美丽房间的全貌。他从迷你冰箱裡拿出两个盘子,每个盘子上有六颗新鲜牡蠣,排放在 碎冰围成的窝裡,形成星芒的图案。

「品酒补习第一课?.牡蠣与香檳。」马修坐下来,竖起一根手指,一副牛津导师要开讲喜欢的题目的 模样。他伸手去拿部署在他长手臂半径范围内的酒瓶,将它抽出冰桶。轻轻一转,就把木塞拔出瓶颈。

「我通常都觉得这很困难。」我看著他优雅有力的手指,淡然道。

「想要的话,我可以教妳用剑一记就敲掉木塞。」马修笑道:「当然,如果手头没有剑,用刀也可 以。」他倒了一些酒到我们的杯子裡,酒汁吱吱冒泡,在烛光下舞踊。

他举杯向我.?「敬妳。」

「也敬你。」我拿起自己的酒杯,看著泡沬在表面绽裂。「為什麼泡沬这麼小?」

「因為酒太老了。大部分香檳放不到这麼久就喝掉了。但我喜欢老酒I它让我想起香檳旧有的滋 味。」

「它有多老?」

「比妳老。」马修答道。他正忙著徒手擘开牡蠣壳——通常做这种事需要非常锋利的刀和很多技巧 ——并把空壳扔进桌子中央的一个玻璃碗。他把一个盘子递给我。「是一九六一年酿的。」

「拜託告诉我,这是我们今晚喝的最老的酒。」我想起星期四晚餐他带来的那瓶酒,酒瓶裡正插著他 送的最后几朵白玫瑰,放在我床头柜上。

「错。」他咧嘴笑道。

我把第一个牡蠣壳的内容倒进嘴裡。,满嘴大西洋的味道,让我立刻瞪大了眼睛。

「现在喝酒。」他拿起自己的杯子,看著我曝饮金色的酒液。「妳尝到了什麼? J

酒和牡蠣醇厚的香气与海盐的滋味碰撞,令人沉迷其中。「好像整个大海都在我嘴巴裡。」我答道, 又喝了 一口酒。

我们吃完牡蠣,接著是一大盘沙拉。裡头放了每一种人类所知的昂贵蔬菜,加了核果、莓果,还有马 修在桌上用香檳醋和橄欖油拌和的美味酱汁。点缀的小肉片是老房子附近猎获的鷓鴣。我们啜饮马修所谓 我的「生日酒」,它闻起来像混了烟燻味的柠檬地板鱲,喝起来像粉笔加白脱糖。

下一道是燉菜。香气扑鼻的酱汁裡有大块的肉。我第一口便尝出是小牛肉,跟苹果和奶油同煮,跟米 饭拌著吃。马修看著我进食,我第一次品尝出苹果的酸甜滋味时,他微笑道:「这是诺曼地的老食谱。妳 喜欢吗?」

「好好吃。你做的吗?」

「不是。」他道:「牧师老公馆餐厅的大蔚做的——他给我非常精确的指示丄父代我重新加热时千万 不要把它烧成脆饼。」

「随时欢迎你来帮我热晚餐。」我让燉菜的热气浸润到身体裡面。「可是你没吃。」

「对啊,我不饿。」他看著我继续吃了 一会儿,然后到厨房去取另一瓶酒。是用红蜡封口的那瓶酒。 他割开封蜡,拔出瓶塞。「完美。」他宣称,仔细地把深红色酒汁倒进旁边的醒酒瓶。

「你已经闻到了吗?」我对他嗅觉的敏锐度还是不太了解。

「哦,是啊。这瓶酒很特别。」马修替我倒了一点,又在自己的杯中倒了几滴。「妳準备好品尝奇蹟 了吗?」他问,我点点头。「这是玛歌酒庄一个非常好的年份。有人说这是有史以来最好的红酒。」

我们拿起酒杯,我模仿马修的每一个动作。他把鼻子凑进杯子裡,我也依样画葫芦。一阵紫罗兰的香

气淹没了我。我尝到的第一口滋味像天鹅绒。然后出现了牛奶、巧克力、樱桃,蜂拥而来的滋味无从解 释,却唤回许多年前我父亲在书房裡抽烟过后那股气味的记忆,还有我小学二年级用完削铅笔机清理木屑 的记忆。我注意到的最后一件事,是一种让我联想到马修的辛香味。

「这像是你的味道。」我说。

「怎麼说?」他问。

「有点辣。」我说,忽然满脸通红。

「只是辣而已?」

「不。最初我以為它滋味会像花——紫罗兰——因為那是它闻起来的味道。但后来我却尝到各式各样 的东西。你尝到什麼味道?」

这比我的反应有趣多了,也不那麼令人尷尬。他先嗅一嗅,摇晃杯子,再喝一口。「紫罗兰,到这儿 我的看法跟妳一样。是那种沾满糖粉的深紫色紫罗兰。都鐸王朝的伊丽莎白爱吃糖渍紫罗兰,结果毁了她 的牙齿。」他再喝一口:「上等雪茄的烟味,就像从前威尔斯王子到访时,他们在马勃罗倶乐部抽的那 种。还有老房子外面的树篱裡採到的野生黑莓,以及浸泡白兰地的红醋栗。」

观察吸血鬼发挥嗅觉的功能,想必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最為超现实的经验。不单单因為马修能看到和 听到我无法察觉的东西,而是因為察觉某些事物时,他的感受是那麼清晰而精确。所谓黑莓,不是随便什 麼黑莓——是特定的黑莓,在特定的时间生长在特定的地方。

马修继续喝著酒,我也吃完了燉肉,拿起酒杯,发出满足的嘆息,转动杯子的高脚,让它映著烛光闪 闪生辉。

「你觉得我会是什麼滋味。」我大声吐露心中的好奇,带著玩笑的口吻。

马修霍然站起身,脸孔气得煞白。他的餐巾掉在地上,自己却没有发现。他额头上一条青筋剧跳一

下,又归於沉寂。

我没说错什麼话。

一眨眼,他已站在我身旁,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他的手指用力扣住我手臂。

「还有一个与吸血鬼有关的传说我们没讨论,是吗?」他的眼神怪异,他的脸让人害怕。我企图挣脱 他的掌握,但他抓得更紧。「就是有个吸血鬼深深爱上一个女人,他无法自拔。」

刚才发生的事在我心头飞快掠过。他问我尝到什麼滋味。我尝到了他。接著他告诉我,他尝到哪些滋 味,然后我说——「哦,马修。」我低声道。

「妳想知道我来尝妳会是什麼样的情形吗?」马修的声音从打呼嚕一变為某种更深沉而危险的东西。

一时之间,令我觉得厌恶。

但在那种感觉扩大前,他鬆开了我的手臂。来不及反应或退缩了。马修把手指穿进我的髮丝,大拇指 抵住我头颅的根部。我又被抓住了,动弹不得的感觉从他冰冷的碰触扩散开来。两杯酒就让我醉了吗?被 下了药?还有什麼能解释那种无法脱身的感觉。

「我喜欢的不仅是妳的气味。我也听得见妳的女巫血在脉管裡流动。」马修冰冷的嘴唇贴著我的耳 朵,他的呼吸有种甜香。「妳可知道女巫的血会唱歌?就像对水手唱歌、嗾使他把船开去撞岩石的海妖赛 莲,妳血液的召唤可能给我——和妳——带来毁灭。」他的话声低微而亲密,好像直接对著我的心倾诉。

吸血鬼的嘴唇开始一点一点沿著我的下巴移动。他碰过的每一处地方都会结冰,然后在我的血涌回皮 肤表层时火烧般的灼痛。

「马修。」我只能找喉咙哽咽的空档呼吸。我闭上眼睛,以為会有獠牙啮进脖子,却无法——也不愿 —移动。 .

结果却是马修飢渴的唇碰上我的唇。他手臂牢牢锁住我,指尖捧著我的头。我的嘴唇迎著他的嘴唇分开,双手夹在我们的胸膛之间。在我的手掌下,他的心臟跳了 一下。

随著那下心跳,吻发生了变化。马修的需索没有减少,但他碰触中的飢渴变得苦甜搀杂。他的手流畅 地移向前,直到把我的脸捧在掌心,然后他依依不捨地放开我。我第一次听见一阵轻柔而嘶哑、与人类呼 吸截然不同的声音。那是少量氧气穿过吸血鬼强而有力的肺的声音。

「我利用妳的恐惧佔了妳的便宜。我不该做这种事。」他低声道。

我闭著眼睛,仍感到沉醉,他身上的肉桂和丁香气息驱散了酒的紫罗兰香。我心情不安,在他掌握中 微微挣扎。

「不要动。」他的声音很严厉:「如果妳离开,我可能无法控制自己。」

在实验室裡,他已经警告过我掠食者和猎物的关係。现在他又想叫我装死,好让他内心的那隻掠食者 对我失去兴趣。

但我并不是真的死了。

我的眼睛刷地张开。他脸上的表情绝对没有错,那是种贪婪的飢渴,马修已经变成本能的动物,但我 也有我的本能。

「我跟你在一起很安全。」我的嘴唇不适应吸血鬼的吻,感觉既冰冷又灼痛,只能用唇形表达。

「女巫^^跟吸血鬼在一起很安全。千万不要相信这种事。发生变故只要一分鐘。如果我发动攻击, 妳根本阻止不了我,我也阻止不了自己。」我们目光接触,锁定,没有人眨眼。马修惊讶地轻呼:「妳真 勇敢。」

「我从来都不勇敢。」

「在实验室抽血的时候,妳直视吸血鬼的方式,妳勒令所有超自然生物离开图书馆,甚至就凭妳每天 回去,不让别人阻挠妳做妳要做的事——都很勇敢。」

「那是顽固。」莎拉曾经解释过两者之间的差异,很久以前。

「我看过像妳这样的勇气——大部分是在女性身上。」马修继续道,好像没听到我的话似的。「男人 没有这个。我们的决心都来自恐惧。只是虚张声势。」

他的眼光像雪花般在我身上闪过,碰到我时都融化成点点凉意。一根冰冷的手指伸出来,接住我睫毛 上的一滴眼泪。他温柔地把我放回椅子上,眼神充满悲伤,在我身旁蹲下,把一隻手放在我膝上,另一隻 手扶著苇草面的椅子扶手,做出一个保护的半圆。「答应我,妳再也不在吸血鬼——包括我在内——面 前,拿鲜血或妳的滋味开玩笑。」

「对不起。」我低声道,强迫自己不把头转开。

他摇摇头:「妳告诉过我,妳对吸血鬼了解不多。妳必须知道,没有一隻吸血鬼能抗拒这样的诱惑。 有良心的吸血鬼大部分时间都用於自我克制,不去想像凡人的滋味。如果妳碰到的是一隻没有良心的吸血 鬼这种吸血鬼数量很多——就只有靠上帝保佑了。」

「我没在用大脑。」我还是做不到这一点。我满脑晕陶陶,回忆著他的吻、他的怒火,还有他明显可 见的飢饿。

他低下头,把额头靠在我肩上。伯大尼的护身符从他毛衣领口掉出来,像鐘摆般晃动,上头的小棺材 在烛光下闪烁。

他说话很小声,我要竖起耳朵才听得见。「女巫和吸血鬼不应该有这种感觉。我经歷到的这种情绪, 是我从来没有——」他忽然中断。

「我知道_。」我小心地把脸颊依偎在他头髮上,触感就像看起来那麼柔滑。「我也感觉到了。」

马修的手仍留在方才的位置上,一手按著我的膝盖,一手扶著椅子。听了我的话,他慢慢移动双手, 抱住我的腰。他身体的寒气穿透我的衣服,但我没有发抖,反而更凑上前去,把手靠在他肩膀上。

吸血鬼显然可以保持这种姿势好几天都不会累。但单纯的女巫却没这种本事。我略微调整一下角度, 他困惑地看我一眼,然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忘了。」他道,以流畅的动作迅速站起,退后一步,放开我。我先动弹一下一条腿,然后另一条 腿,让双脚的血液恢復循环。

马修把我的酒递给我,回到他自己的位子上。他一坐好,我就设法提出一个与我的滋味无关的题目供 他思考。

「你参加研究员奖的考试时,第五场考试的题目是什麼?」参赛者必须参加考试,先回答四个广度与 深度都需要多方面思索,拐弯抹角、古灵精怪的问题。如果没有被这四个题目难倒,就会面临著名的「第 五个问题」。那根本不是个问题,而是诸如,「水」或「缺席」之类的一个单字。由应试者决定如何应对, 只有最机智的答案才能為你赢得万灵学院的一席之地。

他伸手越过桌面——没有让自己被火烧到——在我的杯子裡添了些酒。「欲望。」他答道,刻意避免 接触我的眼睛。

千方百计转移注意力,结果又回到这裡。

「欲望?你写了什麼?」

「就我所知,年復一年,世界全靠两种情绪维持它的运转不息。」他犹豫一下,然后继续道:「一种 是恐惧,另一种就是欲望。我写的就是这麼回事。」

我注意到,爱情在他的答案裡毫无地位。那是一幅残酷的画面,两股对峙而势均力敌的衝动互相拔 河。但其中不乏真理,远比说得花俏的什麼「爱让世界运转不息」有道理多了。马修一直在暗示,他的欲 望——主要是对血的渴望——强烈到所有其他的一切都蒙受威胁。

但超自然生物当中,不只是吸血鬼需要克制强烈的衝动而已。凡是称得上魔法的东西,大致而言,就

是把欲望付诸行动。巫术有点不一样——需要咒语和仪式。但魔法是什麼?愿望,需求,强烈到不容否定 的飢渴^H这些东西一旦出现在巫族心头,就有可能成為事实。

既然马修要把他的祕密告诉我,我若还严守自己的祕密,似乎有点不公平。

「魔法就是使欲望成為事实。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我就用这种方式拿到高处书架上的《笔记与疑 问》。」我慢条斯理说道:「女巫专心思考她要的东西,想像用某种方式取得它,就会真的成為事实。所 以我做研究的时候不得不格外小心。」我喝了 一口酒,端著玻璃杯的手在颤抖。

「所以妳大部分时间都用於自我克制,努力使自己不想要任何东西,就跟我一样。有时候我们的出发 点也是一样的。」马修的目光雪片般轻轻拍打我的脸颊。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怕一旦放纵,就无法回头是的,我不愿意将来回顾自己的一生,拥有的 一切都是巧取豪夺,没有一件是靠自己努力争取得到。」

「所以妳想要任何东西都得付出两倍的努力。首先妳要禁止自己走捷径,然后妳靠努力工作真正赢 得。」他笑中带著苦涩。「身為超自然生物,实在没佔到什麼便宜,不是吗?」

马修提议我们换到他没生火的壁炉前面坐,我斜倚在沙发上,他先把核仁饼乾端到我旁边的茶几上, 又钻进厨房。再回来时,他用托盘端出那个外观很古老的黑酒瓶——已经拔掉了瓶塞!还有两个盛著琥 珀色液体的玻璃杯。他把其中一杯递给我。

「闭上眼睛,告诉我妳闻到什麼。」他用牛津导师的语气指示我。我顺从地闭上眼睛。这酒好像既古 老又充满活力。它的香气中有花朵、核果、糖渍柠檬和一个消逝已久、我——截至目前——只读过或想像 过的世界。

「闻起来像过去的时光。但不是个死寂的世界,是生气勃勃的。」

「张开眼睛,喝一 口。」

甜美开朗的酒液流下我的喉咙,一股古老而强大的力量涌进我的血液。吸血鬼的血一定就是这种味 道,我暗自想道。

「你要告诉我这是什麼吗?」口中千百种滋味交陈,我奋力问道。

「马姆齐葡萄酒?。」他微笑答道:「非常、非常老的马姆齐。」

「有多老?」我半信半疑地说:「跟你一样老?」

他哈哈笑道:「不。妳不会想喝跟我一样老的酒。这是一七九五年用马德拉岛的葡萄酿的,曾经很畅 销,但现在没有人当它一回事了。」

「很好。」我贪婪又满足地说:「这样我更高兴。」他又笑了,在他的莫里斯椅子上轻鬆落座。

我们聊到他在万灵学院度过的时光,也聊到哈米许——原来是跟他同时得奖的另一位研究员——以及 他们在牛津的冒险。他在大堂用餐的故事听得我哈哈笑,每次餐毕,他都要衝回乌斯托克,清除嘴巴裡那 种煮过头牛肉的味道。

「妳看起来累了。」又聊了一个鐘头,又喝了一杯马姆齐,他终於站起身说。

「我确实累了。」虽然很疲倦,但有件事我必须趁他送我回家前告诉他。我慎重地放下酒杯:「我决 定了 一件事,马修。星期一我要把艾许摩尔七八二号再借出来。」

吸血鬼忽然又坐下去。

「我不知道第一次我是怎麼破解那个咒语的。但我要尝试再做一次。诺克斯不相信我还做得到。」我 抿紧嘴唇。「他懂什麼。他连破解一次的能力都没有。说不定你能看见图像下面的魔法羊皮纸写了些什 麼。」

⑥Malmsey,用马德拉岛出產的甜葡萄製作的酒。

「妳是什麼意思?妳不知道自己怎麼破解那个咒语?」马修困惑地皱起眉头:「妳说了什麼字句?妳 召唤了什麼力量9.」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破解了咒语。」我解释。

「天啊,戴安娜。」他又突然站起来。「诺克斯知道妳没有用巫术吗?」

「即使他知道,也不是我告诉他的。」我耸耸肩膀:「再说,这有什麼关係?」

「有关係,因為如果妳不曾破解魔咒,那麼就是妳符合它的条件。目前所有的超自然生物都等著看妳 用什麼方式解咒,企图依样画葫芦,自行取得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但如果妳的同族发现,咒语是因妳而解 除,他们就不会有那麼大的耐性,也不会照规矩行事了。」

我眼前浮现季莲愤怒的脸,还有她扬言巫族曾不择手段逼我父母吐露祕密的鲜明回忆,但我把这念头 撇在一旁,我的胃也在翻腾,但我专心思考马修观点中的漏洞。

「那个咒语至少是在我出生前一百年设定的。这不可能。」

「乍看不可能的事,未必乖离事实。」他严肃地说:「牛顿最了解这一点。诺克斯一旦了解妳跟咒语 的关係,不知道会採取什麼手段。」

「不论我是否把那份手抄本再借出来,生命都有危险。」我指出:「诺克斯不会放手的,不是吗?」

「确实。」他不情愿地表示同意。「而且他会毫不犹豫地在博德利图书馆当著所有凡人的面前,用魔 法对付妳。我很可能来不及赶到妳身旁。」

吸血鬼行动很快,但魔法更快。

「那我就坐在你的书桌附近。手抄本一借出来,我们就会知道。」

「我不喜欢这样。」马修显然很担心。「勇敢跟轻举妄动只有一线之隔,戴安娜。」

「这不是轻举妄动——我只想恢復正常人生。」

「万一妳的人生註定是这样呢?」他问:「万一妳终究无法跟魔法保持距离呢?」

「那我就保留一部分魔法。」想起他的吻,还有随之而来的那种突兀而强烈的活力,我直视他的眼 睛,让他知道他会包括在内。「但我不愿意受胁迫。」

马修陪我走回家的途中,一路仍在担心我的计画。我弯进新学院巷,準备由后门入内时,他拉住我的 手。

「这样不成。」他道:「还记得那个门房看我的眼光吗?我要他知道妳安全回到学院了。」

我们穿过霍利威街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从草皮酒吧门前走过,终於走进新学院大门。我们漫步从警觉 的门房面前走过,仍然牵著手。

「妳明天要去划船?」马修在我的楼梯底下问。

我呻吟一声。「不去。我有几千封推荐信要写。我会待在房间裡,把桌面清乾净。」

「我要去乌斯托克打猎。」他随口道。

「那就祝你打猎愉快。」我同样随口答道。

「妳知道我要去筛选自己的鹿,一点都不觉得不安吗?」马修的口吻很惊讶。

「不会呀。我自己也偶尔吃鷓鴣。你偶尔吃鹿。」我耸耸肩膀:「我真的不觉得有差别。」

马修的眼睛一亮。他伸展一下手指,但没有放开我的手,而是把它举到唇边,在我掌心柔嫩的凹处印 下一个缓慢的吻0.

「该上床了。」他鬆开我的手指说。他的眼光留下一道冰和雪的轨跡,不仅流连在我脸上,也在我身

我无言回望他,掌心的一吻可以如此亲暱,我很吃惊。

「晚安。」这两个字跟我下一 口气一起吁出。「星期一见。」

我沿著狭窄的楼梯回到房间。不论负责调紧门把的是什麼人,都把锁搞得一团糟,金属和木头上满布 新鲜的刮痕。进入室内,我开亮灯。答录机当然在闪。我到窗前挥挥手,确认安全抵达。

隔了几秒再看出去,马修已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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