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洗完碗盘，马修和我把我母亲的信、那张神祕纸条和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撕下的那页都收拢来，拿到餐 厅去。我们把纸摊在满布岁月痕跡的大餐桌上。最近几年，这张桌子几乎都派不上用场，因為两个人分别 坐在一件容纳十二个人还绰绰有餘的家具雨头，实在没什麼意义。阿姨们手捧著热腾腾冒烟的咖啡来加入 我o
莎拉和马修都趴在鍊金术手抄本上撕下的那页纸上。
「它為什麼这麼重？」莎拉拿起那张纸，小心地在手上掂掂分量。
「我倒不觉得它特别重。」马修从她手中接过那张纸，说道：「但它的味道很奇怪。」
莎拉深深吸了口气。‘「不会啊，只是闻起来很旧而已。」
「不止吧。旧是什麼味道我知道。」他讽刺地说。
但艾姆和我却对那张神祕纸条更有兴趣。
「妳觉得它有什麼意义？」我拉出一把椅子坐下，问道。
「我不确定。」艾姆迟疑道：「血通常代表家族、战争、死亡。但匱乏是什麼意思？是否代表手抄本 少了这一页？或它要警告妳父母，妳成长的过程中，他们不会在场？」
「看最后一句。有没有可能我父母在非洲发现了什麼东西？」
「或者女巫发现的就是妳？」艾姆柔声建议道。
「最后一行|定跟戴安娜发现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有关。」马修从那幅化学婚礼的插图上抬起头，插嘴
「你以為什麼都跟我和那份手抄本有关。」我抱怨道。「这张纸条也提到你在万灵学院写的论文主题 ——恐惧与欲望。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会比这幅画裡的白王后戴著我的纹章更奇怪。」马修把画拿到我面前。
「她是水银的化身——鍊金术中的变化之源。」我说。
「水银？」马修显得很感兴趣：「一种有永动性质的金属？」
「你可以这麼说。」我也露出微笑，想起我前一天给他的那颗能量球。
「红国王又是怎麼回事？」
「他很稳定，埋在泥土裡。」我皱起眉头：「但他也代表太阳，而且一般插画裡不会给他穿红、黑两 色，通常他就是一身红衣。」
「所以也许国王不是我，王后也不是妳。」他用手指轻触一下王后的脸。
「也许。」我慢吞吞说道，想起马修那份《曙光乍现》手抄本中的一段：「听我说，所有的人啊，听 我说，居住这世上的大眾..我红色的爱人向我召唤。他寻找，於是找到了我。我是开放在田野裡的花朵， 生长在山谷裡的百合。我乃真爱之母，恐惧之母，理解之母，受祝福的希望之母。」
「那是什麼？」马修过来捧起我的脸。「听起来像出自圣经，但用字又有点不一样。」
「是《曙光乍现》中描述化学婚礼的段落。」我们的目光纠缠，不动。空气有点凝重时，我换了个话 题。「我父亲说，我们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才能解开那幅画的祕密，这是什麼意思？」
「邮票来自以色列。或许史蒂芬要我们到那裡去。」
「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收藏了很多錬金术的手抄本。其中大部分原来都属於牛顿。」光凭马修跟那 座城市的渊源，且不提拉撒路骑士团，就让我很渴望到那儿去一趟。
「对妳父亲而言，以色列不能算『很远的地方』.。」莎拉在我对面坐下说。.艾姆绕过去，跟她坐在一 块儿。
「那怎样才算？」马修拿我母亲的信，重读最后一段，找寻线索。
「澳洲内陆、怀俄明州、非洲的马利。这都是他最喜欢做时光漫游的地方。」
这个字眼的强度就跟我在几天前听到的「咒语禁制」一样。我知道有些巫族有能力在过去、现在与未 来之间移动，但我却从来没想到要问，我家族之中是否有人拥有这种能力。这非常罕见^^几乎跟巫火一 样稀奇。
「史蒂芬?普罗克特会时光旅行？」马修用他那种每当提起魔法时就刻意保持平静的语气问道。
莎拉点头道：「是的。史蒂芬每年至少到过去和未来各走一趟，通常是在十二月的人类学家年会结束 后。」 .
「芮碧嘉的信纸背面还有字。」艾姆伸长脖子，观察信纸的后面。
马修连忙把信纸翻过来。「我赶著在巫水发动前，把妳带到室外，就把这页信纸扔下了。我没看见这 段，但这不是妳母亲的笔跡D」他把信递给我道。
铅笔写的字跡把所有的圆圈都拉长，而且每个字都顶著个尖头。「记住，戴安娜：『我们所有经验之 中最美妙的就是神秘经验。它是孕育真艺术与真科学最根本的情绪。不知道这一点，而且丧失了好奇心，对任何事都不觉得惊奇的人，都目光黯淡，与死无异。』」我曾经在什麼地方看过这种字跡。我在记忆深 处翻寻各种图像，想找到它的来源，却毫无所获。
「谁会在妈妈的信背后抄一段爱因斯坦的名言？」我问莎拉与艾姆，把信纸转过去给她们看，并再次 觉得那笔跡非常熟悉。
「看起来像妳爸。他学过书法。芮碧嘉曾经為这件事嘲弄过他。这让他的字给人的印象特别老成。」 我慢慢把那张纸拿过来，研究上面的字跡。它确实有十九世纪的风格，就像博德利图书馆在维多利亚 女王当政期间，聘来编书目的职员的笔跡。我忽然一僵，再仔细看一眼那字跡，然后摇摇头。
「不，这不可能。」我父亲不可能成為十九世纪的文书人员，更不可能抄到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标题 说明。
但我的父亲会时光漫游。那段爱因斯坦的话无疑也是写给我看的。我把信纸丢在桌上，把脸埋在手心。
马修在我身旁坐下，静静等候。莎拉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时，他用坚决的手势要她安静。我一直等到脑 子裡不再天旋地转，才开始说话。
「手抄本的第一页有两段标题说明。一段是用墨水写的，是埃利亚斯?乂许摩尔的亲笔：『人类学著 述，或对人的简短描述。』另一段是铅笔写的，笔跡全然不同，写著：『分為两部分：第一部分偏重生理 构造，第二部分侧重心理学。』」
「第二个标题的年代一定晚很多。」马修指出：「艾许摩尔的时代，没有『心理学』这种词汇。」 「我本来以為那是十九世纪写上去的。」我把父亲的字条拿过来。「但这让我相信那是我父亲写 的。」
房间裡鸦雀无声。
「摸摸看那些字。」最后马修建议道：「看看它们还说些什麼。」
我用手指轻轻扫过铅笔的字跡。纸上涌现丰富的影像。我父亲穿一件黑色的长礼服外套，双排扣，宽 领，还打著正式的黑领结，伏在堆满书本的书桌上。另外还有别的影像，他在家中书房裡，穿著熟悉的灯 心绒外套，用二号铅笔在写一张字条，而我母亲站在他身后，流著眼泪看他写字。.
「是他。」我把手从纸上移开，颤抖得很厉害。
马修握住我的手。「妳一天之中做的勇敢的事够多了，小母狮。」
「但是把那张化学婚礼的插图，从博德利图书馆的藏书中撕掉的人不是他。」艾姆思索道：「所以他 去那儿做什麼？」
「史蒂芬? in+罗克特去对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作法，这麼一来，除了他女儿，就没有人能把那本书从书 库裡借出来。」马修听起来很有把握。
「所以那个咒语认识我，是吗？但為什麼我要再借阅的时候，它的表现就不一样了呢？」
「妳不需要它。哦，妳想要它，但那是不一样的。」马修见我张口想抗议，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
「别忘了，妳父母用咒语禁制妳的魔法，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它发挥作用。手抄本上的魔法也是一样。」
「第一次调阅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时候，我只想把待办事项清单上的下一个项目解决掉。很难相信这 麼微不足道的动机会引发那麼大的反应。」
「妳的父母不可能预知每一件事——例如妳会成為专门研究錬金术的歷史学家，会经常在博德利图书 馆做研究。难道芮碧嘉也会时光漫游吗？」马修问莎拉。
「不会。这很罕见，当然，大多数高明的时光漫游者也精通巫术。但如果没有正确的咒语和防范措 施，你很可能困在某个你根本不想去的地方，不论你有多大的法力。」
「没错。」马修淡然道：「我就可以想到好几个你绝对会想迴避的时代与地点。」
「有时候芮碧嘉会跟史蒂芬一起去，但他必须背著她。」莎拉笑著对艾姆笑说：「还记得维也纳那次 吗？史蒂芬决心带她去跳华尔滋。他花了一整年研究她该戴什麼款式的软帽去旅行。」
艾姆接口道：「必须携带三件属於你要去的时代和地点的物品，它们可以帮助你不至於迷失。但如果 要去未来，就只能靠巫术提供唯一的方向指引。」
莎拉对时光漫游已失去兴趣，拿起化学婚礼的插画，问道：「独角兽有什麼意义？」
「别管独角兽了，莎拉。」我不耐烦地说：「我爸不可能要我回到过去去拿手抄本吧。他想什麼呀， 难道我时光漫游回去，趁手抄本被施法之前先下手為强把它抢走？万一我意外撞见马修怎麼办？这会破坏 时空连续的呀。」
「哼，相对论。」莎拉嗤之以鼻：「它的解释功能很有限。」
「史蒂芬总说，时光漫游就像转车。」艾姆道：「你下了这班火车,'■就在火车站等，直到另一班火车 上有你的空位才能上车。时光漫游时，你离开此时此地，就置身时间之外，直到另一个时间出现可以容纳 你的空间。」
「这有点像吸血鬼变换人生。」马修若有所思道??「我们放弃一段生命——安排死亡、失踪、搬家等 ——然后找寻下一段人生。凡人任意拋弃家庭、工作、家人而出走，不当一回事的程度令人难以想像。」 「但一定有人会发现，他们上星期认识的张三或李四，最近看起来有点不一样吧。」我提出反对意 见。
「这一点更奇怪。」马修坦承：「只要你选择时够小心，通常没人有意见。到圣地待个几年、威胁生 命的疾癘，或失去继承权的可能^^对超自然生物或凡人都构成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绝佳藉口。」
「好吧，不论有没有可能，反正我不会时光漫游。DNA检验报告上也没有提到。」
「妳当然会时光漫游。妳从小就在做这种事。」莎拉对於有机会否定马修的科学发现颇為得意。「第一次是妳三岁的时候。妳父母差点没吓死。四小时后，他们发现妳坐在厨房的高椅子上吃一片生日蛋糕。 妳一定是肚子饿了，所以回到妳自己的生日派对去。从那以后，每次找不到妳，我们都猜妳是去了另一个 时间，然后妳都会回来。妳失踪过好多次。」
我从得知一个刚会走路的幼儿穿梭不同时空之间的惊愕，很快就联想到我竟然有破解任何歷史难题的 能力，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马修已经想通了这事，正耐心地等我赶上。「不论妳父亲想要什麼，妳都不可以回到一八五九年。」 他坚决地说，并把我的椅子转过去，让我跟他面对面。「时间不是可以乱来的东西。懂吗？」
即使向他保证我会留在现在，也没有人再让我有一分鐘独处的机会。他们三个很有默契地把我一个传 给一个，搭配完美得可以到百老匯表演歌舞剧。艾姆跟著我上楼，确认那儿有毛巾，虽然我对毛巾柜的位 置一清二楚。我走出浴室，马修正躺在床上拨弄手机。我下楼去泡茶时，他留在楼上，因為他知道莎拉和 艾姆会在起居室裡等我。
我手裡拿著玛泰的茶罐，想到昨天没遵守承诺喝她的配方，我就有罪恶感，我决心今天非喝她的茶不
可，装满茶壶后，便打开那个黑色的金属罐。芸香的味道立刻鲜明地唤起被萨杜凌空挟持的记忆。我抓紧 盒盖，把心思放在其他气味和比较愉快的七塔回忆上。我怀念它的灰色石墙、花园、玛泰、拉卡沙——甚 至伊莎波。
「这个是哪儿来的，戴安娜？」莎拉走进厨房，指著锡罐问道。
「玛泰跟我一起做的。」
「就是他母亲的管家吗？帮妳调配敷背伤的草药的那个？」
「玛泰是伊莎波的管家，没错。」我刻意强调她们的名字。「吸血鬼都有名字的，就像女巫一样。妳 得知道这些名字。」
莎拉吸吸鼻子：「我认為妳最好去找医生开处方，不要依赖古老的草药偏方。」
「比较靠得住的方式还是请傅勒大夫帮妳开药。」艾姆也走了进来。「就连莎拉也不肯定药草的避孕 功效。」
我把茶包扔进马克杯，掩饰心裡的困惑，保持空白的表情，尽可能把脸遮住。「我这样就好。不需要
去看傅勒大夫。」
「对啊。妳现在跟吸血鬼同床。他们没有生殖力——他们的生殖方式不在避孕药的控制范围之内。妳 只要当心不要脖子被咬一 口就是了。」
「我知道，莎拉。」
其实我不知道。玛泰為什麼要挖空心思教我配一种完全派不上用场的茶？马修已经清楚地表示，他不 可能像温血动物一样生儿育女。虽然我答应过玛泰，却还是把泡了一半的茶倒进水槽，把茶包扔进垃圾 桶。锡罐摆到碗柜最上层，眼不见為净。
近黄昏时分，虽然针对那张纸条、那封信和那幅画做了很多讨论，但我们对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祕密 和我父亲跟它的关係，仍然一无所知。阿姨开始做晚餐，也就是说，艾姆烤了 一隻鸡，莎拉在旁喝波本威 士忌，同时抱怨她準备的蔬菜的分量太多。马修在厨房裡徘徊，一反常态地显得很不安。
「来吧。」他拽住我的手臂道.?「妳需要运动。」
实际上需要新鲜空气的是他，不是我，但到户外走走的念头满诱人的。我在后门玄关裡搜了一遍，找 到一双我的旧跑鞋。鞋子很破，但还是比莎拉的胶鞋合脚。
我们走到第一排苹果树那儿，马修就拨转我的身体，把我夹在盘根错节的老树干和他的身体之间。低 矮的树枝替我们遮蔽了房子那方向的视线。
虽然我被困住，巫风却没有反应，倒是很多其他感觉纷纷涌现。
「天啊，那栋房子好挤。」马修只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就紧紧吻上我的唇。
他从牛津回来以后，我们独处的时间就很少了。感觉好像过了 一辈子，事实上才不过几天。他一隻手 滑进我牛仔裤的腰带，冰凉的手指贴著我赤裸的肉体，我快乐得颤抖，他把我拉得更近，另一隻手找到我 胸部浑圆的弧度。我们整个身体紧贴在一起，但他还在不断设法以新的方式跟我贴近。
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一时之间，马修似乎打算用传统的方式贯彻婚姻的终极结合——站姿，在户 外，出於令人盲目的生理衝动。但他忽然恢復了自制，抽回了身体。
■「不能这样。」他哑声道，眼睛漆黑。
「我不在乎。」我把他拉回来顶著我。
「我在乎。」轻柔地断续吐出一 口气，这是马修的吸血鬼之嘆。「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我要妳只 属於我一个人——周围不要有任何其他人。我对妳的渴望远不是现在这种支离破碎的片刻所能满足的，相 信我。」
「我也想要你。」我说：「我向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的嘴唇勾勒出一个微笑，喉间发出一阵轻柔的声音表示同意。
马修用大拇指轻抚我咽喉下方的凹处，我的血液欢跃起来。他把嘴唇贴在方才大拇指的位置上，轻轻 压住皮肤下脉动的生命现象，然后跟随著血管，沿著我颈侧向上移动，来到我的耳朵。
「我喜欢知道妳喜欢哪些地方被碰触。好比这儿。」马修亲吻我耳后。「还有这儿。」他吻我的眼 皮。我发出愉快的低吟。「还有这儿。」他的大拇指碰到我下唇。
「马修。」我悄声道，眼中充满恳求。
「什麼事，我的爱。」他观察著，觉得不可思议，他的触摸让新鲜的血液涌上表层。
我没有回答，只把他拉过来，不在乎寒冷、暮色渐深、我痠痛的背抵著粗糙的树皮。我们在那儿静止不动，直到莎拉在门廊上喊我们。
「你们没走多远，是吗？」她不屑的哼声在旷野裡传送得很清晰。「这哪算得上运动。」
就像被逮著在车道上跟男朋友亲狎的女学生，我把运动衫拉正，赶快回屋裡去。马修低笑一声，跟在 后面。
「你一副很得意的样子。」他走进厨房时，莎拉道。站在明亮的灯光下，他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像个吸 血鬼——而且还很自鸣得意。但他的眼神已不再焦躁，这一点让我很庆幸。
「别去烦他。」艾姆的腔调异乎寻常地严厉。她把一碗沙拉交给我，示意我端到起居室，平时我们用 餐的那张饭桌上。「戴安娜还没长大的那些年，我们也折磨过不少棵苹果树。」
「唔。」莎拉道。她拿起三个酒杯，朝马修挥挥手：「你那种酒还有吗？卡萨诺瓦？」
「我是法国人，不是义大利人。而且我是个吸血鬼，我永远準备著葡萄酒。」马修一脸淘气的笑容说 道。「不必担心酒会喝完。马卡斯会带更多酒来。他不是法国人^^砠不是义大利人，真不幸^^不过他 的教育可以弥补。」
我们围桌坐下，三个女巫动手消灭艾姆的烤鸡和马铃薯。塔比塔坐在马修身旁，牠的尾巴每隔几分鐘 就会挑逗地从他脚上扫过。他不断為莎拉斟酒，我一个人慢慢啜飮。艾姆一再问他要不要尝点什麼，但他 都拒绝了。
「我不饿，艾米莉，但还是谢谢妳。」
「到底有没有什麼你愿意吃的东西？」艾姆很不能适应竟然有人不吃她做的食物。
「核果。」我很有把握地说：「如果妳要买东西给他吃，就买核果好了。」
艾姆迟疑了一下：「生肉呢？」
马修握住我的手，抢在我答话之前用力捏了一下。「如果妳要给我东西吃，没有煮过的肉就很好。我也喜欢清肉汤—什麼都不加，不要有蔬菜。」
「你儿子跟同事也吃这些吗？或这只是你个人喜欢的食物？」
我稍早询问马修他的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时，他显得很不耐烦，现在我明白是為什麼了。
「这是吸血鬼跟温血动物相处时，相当标準的食物。」马修放开我的手，替他自己倒了更多酒。
「你一定常在酒吧裡混，看你喝这麼多酒，又那麼爱吃核果。」莎拉评论道。
艾姆放下叉子，瞪著她看。
「干嘛9.」莎拉问道。
「莎拉?毕夏普，如果妳当著马修儿子的面，丢我们大家的脸，我永远不原谅妳。」
我接下来的咯咯笑声很快发展為捧腹大笑。莎拉是第一个加入的，接著是艾姆。马修只坐著微笑，好 像他被扔进一家疯人院，但基於礼貌不好意思直说。
笑声停歇后，他转向莎拉说：「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借用妳的蒸馏室，我想分析一下化学婚礼那张图片 裡的顏料。说不定能知道它是在哪儿生產的。」
「你不可以动那张图片裡的任何东西。」我体内的歷史学家对他这种念头大為震惊。
「不会受损的。」马修温和地说：「我知道如何分析极小的证据。」
「不行！我们在知道面对的是什麼东西之前，不可以动它分毫。」
「不要那麼拘泥形式，戴安娜，是妳把书还回去的，现在才来担心这件事已经太迟了。」莎拉站起身 来，眼睛发亮。「我们来看看食谱能不能帮上忙。」
「好啊，好啊。」艾姆压低声音道：「你现在跟我们是一家人了，马修。」
莎拉钻进蒸馏室，再回来的时候，捧著一本有家族圣经那麼大的皮面精装书。这本书记载了毕夏普家 族所有的知识与传奇，在女巫间代代相传，已传承了将近四百年。书中第一个名字是芮碧嘉，旁边以华丽、圆润的书法，写著一六一七这个年份。其他名字杂乱无章写在第一页上，分為两栏，每个名字的墨跡 都稍有不同，后面也附有不同的年份。这一页背面也继续写著很多名字，最常出现的名字就是苏珊娜、伊 丽莎白、玛格丽特、芮碧嘉和莎拉。我阿姨从不给任何人——包括其他女巫——看这本书。只有自己人才 看得到她的「食谱」。
「那是什麼，莎拉？」莎拉把封面掀开时，散发出来的故纸味、药草味、烟味，让马修翕大了鼻孔。
「毕夏普魔法书。」她指著第一个名字说：「它最初属於芮碧嘉?戴维斯，也就是布丽姬?毕夏普的 外婆，后来落到她母亲芮碧嘉?波雷佛手中。布丽姬把这本书传给她的长女。大约在一六五〇年前后，布 丽姬在英国未婚生女，当时她还未满二十岁。她為女儿取了跟外婆和母亲相同的名字。但她无力抚养这女 孩，就把她送给伦敦的一户人家。」莎拉不满地轻哼一声。「批评她行為放荡的谣言，纠缠了她一辈子。 后来她的女儿芮碧嘉跟她重聚，到她开的酒店裡工作。当时布丽姬已嫁了第二任丈夫，另有一个名叫克丽 丝汀的女儿。」
「所以妳们是克丽丝汀?毕夏普的后代？」马修问道。
莎拉摇头。「你说的是克丽丝汀?欧力福——布丽姬第二次婚姻所生的女儿。爱德华?毕夏普是布丽 姬的第三任丈夫。不对，我们的祖先是芮碧嘉。布丽姬被处死后，芮碧嘉合法地将姓氏改為毕夏普。芮碧 嘉是个寡妇，没有丈夫跟她争执。那是个反抗的行為。」
马修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说，反抗显然是一种遗传特徵。
「布丽姬?毕夏普有许多个名字——她嫁了三次——现在已经没有人统统记得了。」莎拉继续道： 「一般人只记得她因使用巫术，被判处死刑时，用的那个名字。从那时开始，家族裡的女性就一直保留毕 夏普的姓，不论她们嫁给谁，也不论她们的父亲姓什麼。」
「布丽姬死后不久，我读到有关的消息。」马修低声道：「对超自然生物而言，那是个黑暗时代。
即使新科学好像為这世界剥下了神祕的面纱，人类还是相信周遭有看不见的力量。当然，他们这想法没 错。」
「就是啊，科学的承诺和常识告诉他们的事实扞格不入，导致数百名女巫死亡。」莎拉开始翻动魔法 书的书页。
「妳在找什麼？」我皴著眉头问。「难道毕夏普家族有人做过手抄本管理员？要不然，那本咒语书帮 不上什麼忙。」
「妳不知道这本咒语书裡有什麼，小姐。」莎拉镇定地说：「妳对它从来没发生过兴趣。」
我把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任何人都不可以破坏手抄本A」
「啊，在这裡。」莎拉胜利地指著魔法书。「玛格丽特?毕夏普一七八?年代留下的咒语。她是个法 力高强的女巫。『我在纸张或布料上取得隐晦线索之法』。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她站起身，用手指在那 儿做了个记号。
「如果妳弄脏——」我正要说。
「前两次我都听见了，戴安娜。这是一种蒸汽的咒语。只有空气会接触妳的宝贝手抄本。别再吵 了。」
「我去拿。」马修连忙道。我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小心翼翼双手捧著那张插图从餐厅回来后，就跟莎拉一块儿到蒸馏室去。我阿姨喋喋不休，马修专 心聆听。
「谁会想到？」艾姆轻摇著头。
艾姆和我洗净晚餐的碗盘，刚开始整理活像犯罪现场的起居室时，就看见一对车头灯快速转进车道。
「他们来了。」我的胃开始紧缩。
「别担心，亲爱的。他们是马修的家人。」艾姆捏一把我的手臂，给我打气。
我走到前门口，马卡斯和密丽安正好下车。密丽安穿一件咖啡色薄毛衣，袖子捲到手肘，搭配迷你裙 和短靴，显得侷促而不合时宜，她黑色的眼睛带著难以置信的表情，打量著周遭的田野和风景。马卡斯观 察房子的建筑，对空中嗅一嗅——无疑满是咖啡和女巫的气味——他穿一件一九八二年旅行演场会的短袖 T恤搭配牛仔裤。
门打开时，我的眼睛接触到马卡斯的蓝眼，他眼神一闪：「嗨，妈，我们到家了丨?」
「他告诉你了吗？」我质问道，对马修不听从我的意愿勃然大怒。
「告诉我什麼？」马卡斯的额头困惑地皴起。
「没事。」我嘟囔道。「哈囉，马卡斯。哈囉，密丽安。」
「戴安娜。」密丽安秀气的轮廓又露出熟悉的不赞成表情。
「好房子。」马卡斯直奔门廊前的台阶。他用手指提著一个咖啡色的瓶子。门廊的灯光把他的金髮和
光洁的白皮肤都映得闪闪发亮。
「请进，欢迎。」我连忙把他拉进来，希望开车从房子旁边经过的人，不至於瞥见我们家门口站著一 个吸血鬼。
「妳还好吧，戴安娜。」他眼中有担忧，鼻子翕开嗅我的气味。马修已把皮耶堡的事告诉他了。
「我很好。」楼上有扇门砰一声关上。「不许胡闹！我是说真的！」
「哪方面？」密丽安半路上停下脚步，扁塌的黑鬈髮向蛇j样盘在她肩膀上。
「没事。不用担心。」目前两个吸血鬼都安全走进房子裡，房子嘆了 口气。
「没事吗？」密丽安也听见了嘆声，她竖起眉毛。
「每次有客人来访，房子都会有点儿担心，如此而已。」
密丽安朝楼梯上看一眼，嗅一嗅，问道：「这栋房子裡有多少住户？」
问题很简单，却无法给一个简单的答案。
「不确定。」我简短地说，便拖著一个行李袋往楼上走。「这裡头装的是什麼？」
「那是密丽安的袋子。我来拿。」马卡斯用无名指轻易将袋子勾起。
我们一起上楼，我带他们去看房间。艾姆曾直截了当问马修，他们两个可不可以共睡一张床。他先对 这麼不妥当的问法表示大吃一惊，然后哈哈大笑向她保证，如果不把这两隻吸血鬼分开，第二天早晨就 会出现一隻吸血鬼的尸体。一整天下来，他不时低声发笑，自言自语：「马卡斯和密丽安。真亏她想得 出。」
马卡斯睡原先艾姆使用的客房，我们让密丽安睡我从前阁楼裡的房间。成堆蓬鬆的毛巾在他们床上等 著。我指给他们看卧室的方位。安顿吸血鬼客人并不麻烦——他们不吃东西，也不需要躺下休息，不需任 何能让一般生物觉得舒适的装备。好在也没有鬼魂现形或墙上灰泥掉落等代表房子不欢迎他们的徵兆。
马修当然知道他儿子和密丽安都到了，但蒸馏室的位置较偏僻，莎拉仍然毫无所觉。我带著两个吸血 鬼穿过家族休息室时，伊丽莎白在门背后窥视，眼睛瞪得像猫头鹰一样大。
「去找外婆来。」我转身对马卡斯和密丽安说：「抱歉，我们家裡有鬼。」
马卡斯用一声咳嗽掩饰他的笑声。「所有的祖先都跟妳们一起住吗？」
想到我父母，我摇摇头。
「真可惜。」他喃喃道。
艾姆在起居室等候，她的笑容开朗而真诚。「你一定就是马卡斯。」她站起身，伸出手。「我是艾米
莉?麦泽。」
「艾姆，这位是马修的同事，密丽安?薛柏。」
密丽安走上前一步，虽然她跟艾姆都算是骨架瘦小的类型，但相形之下，密丽安简直像一个瓷娃娃。
「欢迎，密丽安。」艾姆低头微笑道：「你们哪位要喝点什麼？马修开了一瓶葡萄酒。」她表现得非 常自然，好像经常在家款待吸血鬼似的。但马卡斯和密丽安都摇头。
「马修在哪裡？」密丽安问道，明显表达她的优先考虑。她敏锐的感官吸收了新环境裡所有的细节。
「我听见他了。」
我们把两个吸血鬼带到划清為莎拉私人圣堂界线的老木门前。马卡斯和密丽安一路上不断把毕夏普老 屋所有的气味闻在鼻子裡——食物、衣服、女巫、咖啡、猫。
塔比塔尖叫一声，从壁炉旁的阴影裡衝出来，直扑密丽安，好像跟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密丽安发出嘶嘶声，塔比塔扑到半途，忽然停住不动。他们互相评估对方，攫食者对攫食者。经过好 长一段时间，塔比塔率先移开目光，牠忽然觉得亟需整理仪容。这动作等於默认牠不再是这儿唯一值得重 视的雌性动物了。
「那是塔比塔。」我曝嚅道。「牠很喜欢马修。」
蒸馏室裡，马修和莎拉弯腰屈膝，正以欣喜欲狂的表情，盯著老电炉上的一锅不知什麼东西。屋梁上 掛下来几把枯乾的药草，原汁原味的殖民时代烤炉随时备用，铁製的鉤子与吊架正等著把沉重的大汤锅吊 在炭火上。
「小米草不可或缺。」莎拉像小学老师般解释道??「它会使影像变清晰。」
「好难闻啊。」密丽安道，皱起小巧的鼻子，悄悄靠过去。
马修脸色一沉。
「马修。」马卡斯平淡地说。
「马卡斯。」他父亲回应道。
莎拉站起身，打量家中这两名最新的成员，他们都在发光。蒸馏室裡黯淡的光线，使他们不自然的白 皙和瞳孔放大的惊人效果更為显著。「女神救救我们，怎麼会有人把你们误认為凡人？」
「我也一直想不通。」密丽安道，同样兴趣浓厚地研究莎拉。「妳也不能算是很不醒目吧，头髮那麼 红，身上还不断散发出一阵一阵的天仙子气味。我是密丽安?薛柏。」
马修和我交换了意味深长的一眼，不确定密丽安和莎拉能否在同一个屋顶下和平共存。
「欢迎妳光临毕夏普家，密丽安。」莎拉瞇著眼睛，密丽安也有类似的反应。接著我阿姨把注意力转 往马卡斯。「所以你就是他的小孩。」照例，她懒得说什麼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没错，我是马修的儿子。」马卡斯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慢慢举起他带来的咖啡色瓶子。「有个跟妳 同名的人是治病的高手，就像妳一样。那位莎拉?毕夏普在邦克山之役⑩教我如何接合断腿。我现在仍然 用她教我的方式接骨。」
两条穿著破鞋的腿，从蒸馏室小阁楼的边缘垂下来。
我们现在可以指望他比那时候更有力气吧。一个外貌跟莎拉一模一样的妇人说道。
「威士忌。」莎拉用欣赏的新眼光从酒瓶望向我儿子。
「她喜欢喝烈酒。我猜妳可能也一样。」
两个莎拉.毕夏普都在点头。
「你猜对啦。」我阿姨道。
「魔药配得如何？」我努力克制著不在封闭的室内打喷嚏。
「还要浸渍九小时。」莎拉道。「然后我们要把它重新煮沸，让手抄本经过蒸汽，然后看看能得到什
⑩Battle of Bunker Hill是美国独立革命期间，一七七五年发生於波士顿近郊的战役-战况激烈，虽然最后英军号称获胜，但实际上是两败倶伤的局麼。」她眼睛瞟著威士忌。
「那我们就休息一下。我可以帮妳打开那个瓶子。」马修指著酒瓶自告奋勇道。
「我自己开，你别介意。」莎拉从马卡斯手中接过酒瓶。「谢谢啦，马卡斯。」
莎拉把炉火关小，在锅上加了盖子，然后我们列队走进厨房。马修替自己倒了杯葡萄酒，又问密丽安 和马卡斯要不要，但他们都拒绝了，然后替莎拉倒了威士忌。我替自己泡了茶——超市买来的立顿原味红 茶——马修询问两个吸血鬼旅途状况及实验室的工作情形。
马修的声音裡没有一点温情，也没有高兴看见儿子的表示。自知不受欢迎的马卡斯，不安地把重心从 一隻脚挪到另一隻脚。我提议大家一起到起居室坐下，希望能消除尷尬的气氛。
「我们还是到餐厅去好了。」莎拉对她迷人的甥孙举起酒杯。「我们可以让他们看看信。把戴安娜的 画拿来，马修。他们也该看看那个东西。」
「马卡斯和密丽安不会久留。」马修语带谴责道：「他们有事要告诉戴安娜，然后就要赶回英国。」
「可是他们是一家人。」莎拉强调，彷彿对房间裡的紧张气氛毫无感觉。
马修继续怒目瞪著儿子，莎拉亲自去把插画拿过来。她率领我们到前面的房间去。马修、艾姆和我坐 在大餐桌的一端。密丽安、马卡斯和莎拉坐另一端。大家坐定后，阿姨就开始叙述早晨发生的事。每当她 要求马修釐清一些细节时，他都只从牙缝裡挤出最简单的答案，不做任何修饰。除了莎拉，房间裡每个人 都似乎了解马修不愿意密丽安和马卡斯知道那些事的详情，但我阿姨兴高采烈地说下去，还背了一段我母 亲的信，加上我父亲的附笔，作為总结。她这麼做的时候，马修一直坚定地握著我的手。
密丽安拿起化学婚礼的插画，仔细研究了 一番，然后转过来看著我。「令堂说得对，这幅画画的是 妳，还有马修。」
「我知道。」我迎上她的目光。「妳知道它的意义吗？」
「密丽安？」马修立刻道。
「我们可以等到明天。」马卡斯显得不安，準备站起来。「时间不早了。」
「她已经知道了。」密丽安低声道??「结婚以后会发生什麼事，戴安娜？鍊金术变化中，conjunctio的 下一步是什麼？」
房间天旋地转，我闻到七塔药草茶的气味。
「conceptio。」我身体变成一摊软泥，随即眼前一黑，沿著椅背滑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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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和马修都趴在鍊金术手抄本上撕下的那页纸上。
「它為什麼这麼重？」莎拉拿起那张纸，小心地在手上掂掂分量。
「我倒不觉得它特别重。」马修从她手中接过那张纸，说道：「但它的味道很奇怪。」
莎拉深深吸了口气。‘「不会啊，只是闻起来很旧而已。」
「不止吧。旧是什麼味道我知道。」他讽刺地说。
但艾姆和我却对那张神祕纸条更有兴趣。
「妳觉得它有什麼意义？」我拉出一把椅子坐下，问道。
「我不确定。」艾姆迟疑道：「血通常代表家族、战争、死亡。但匱乏是什麼意思？是否代表手抄本 少了这一页？或它要警告妳父母，妳成长的过程中，他们不会在场？」
「看最后一句。有没有可能我父母在非洲发现了什麼东西？」
「或者女巫发现的就是妳？」艾姆柔声建议道。
「最后一行|定跟戴安娜发现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有关。」马修从那幅化学婚礼的插图上抬起头，插嘴
「你以為什麼都跟我和那份手抄本有关。」我抱怨道。「这张纸条也提到你在万灵学院写的论文主题 ——恐惧与欲望。你不觉得奇怪吗？」
「不会比这幅画裡的白王后戴著我的纹章更奇怪。」马修把画拿到我面前。
「她是水银的化身——鍊金术中的变化之源。」我说。
「水银？」马修显得很感兴趣：「一种有永动性质的金属？」
「你可以这麼说。」我也露出微笑，想起我前一天给他的那颗能量球。
「红国王又是怎麼回事？」
「他很稳定，埋在泥土裡。」我皱起眉头：「但他也代表太阳，而且一般插画裡不会给他穿红、黑两 色，通常他就是一身红衣。」
「所以也许国王不是我，王后也不是妳。」他用手指轻触一下王后的脸。
「也许。」我慢吞吞说道，想起马修那份《曙光乍现》手抄本中的一段：「听我说，所有的人啊，听 我说，居住这世上的大眾..我红色的爱人向我召唤。他寻找，於是找到了我。我是开放在田野裡的花朵， 生长在山谷裡的百合。我乃真爱之母，恐惧之母，理解之母，受祝福的希望之母。」
「那是什麼？」马修过来捧起我的脸。「听起来像出自圣经，但用字又有点不一样。」
「是《曙光乍现》中描述化学婚礼的段落。」我们的目光纠缠，不动。空气有点凝重时，我换了个话 题。「我父亲说，我们必须到很远的地方去才能解开那幅画的祕密，这是什麼意思？」
「邮票来自以色列。或许史蒂芬要我们到那裡去。」
「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收藏了很多錬金术的手抄本。其中大部分原来都属於牛顿。」光凭马修跟那 座城市的渊源，且不提拉撒路骑士团，就让我很渴望到那儿去一趟。
「对妳父亲而言，以色列不能算『很远的地方』.。」莎拉在我对面坐下说。.艾姆绕过去，跟她坐在一 块儿。
「那怎样才算？」马修拿我母亲的信，重读最后一段，找寻线索。
「澳洲内陆、怀俄明州、非洲的马利。这都是他最喜欢做时光漫游的地方。」
这个字眼的强度就跟我在几天前听到的「咒语禁制」一样。我知道有些巫族有能力在过去、现在与未 来之间移动，但我却从来没想到要问，我家族之中是否有人拥有这种能力。这非常罕见^^几乎跟巫火一 样稀奇。
「史蒂芬?普罗克特会时光旅行？」马修用他那种每当提起魔法时就刻意保持平静的语气问道。
莎拉点头道：「是的。史蒂芬每年至少到过去和未来各走一趟，通常是在十二月的人类学家年会结束 后。」 .
「芮碧嘉的信纸背面还有字。」艾姆伸长脖子，观察信纸的后面。
马修连忙把信纸翻过来。「我赶著在巫水发动前，把妳带到室外，就把这页信纸扔下了。我没看见这 段，但这不是妳母亲的笔跡D」他把信递给我道。
铅笔写的字跡把所有的圆圈都拉长，而且每个字都顶著个尖头。「记住，戴安娜：『我们所有经验之 中最美妙的就是神秘经验。它是孕育真艺术与真科学最根本的情绪。不知道这一点，而且丧失了好奇心，对任何事都不觉得惊奇的人，都目光黯淡，与死无异。』」我曾经在什麼地方看过这种字跡。我在记忆深 处翻寻各种图像，想找到它的来源，却毫无所获。
「谁会在妈妈的信背后抄一段爱因斯坦的名言？」我问莎拉与艾姆，把信纸转过去给她们看，并再次 觉得那笔跡非常熟悉。
「看起来像妳爸。他学过书法。芮碧嘉曾经為这件事嘲弄过他。这让他的字给人的印象特别老成。」 我慢慢把那张纸拿过来，研究上面的字跡。它确实有十九世纪的风格，就像博德利图书馆在维多利亚 女王当政期间，聘来编书目的职员的笔跡。我忽然一僵，再仔细看一眼那字跡，然后摇摇头。
「不，这不可能。」我父亲不可能成為十九世纪的文书人员，更不可能抄到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标题 说明。
但我的父亲会时光漫游。那段爱因斯坦的话无疑也是写给我看的。我把信纸丢在桌上，把脸埋在手心。
马修在我身旁坐下，静静等候。莎拉发出不耐烦的声音时，他用坚决的手势要她安静。我一直等到脑 子裡不再天旋地转，才开始说话。
「手抄本的第一页有两段标题说明。一段是用墨水写的，是埃利亚斯?乂许摩尔的亲笔：『人类学著 述，或对人的简短描述。』另一段是铅笔写的，笔跡全然不同，写著：『分為两部分：第一部分偏重生理 构造，第二部分侧重心理学。』」
「第二个标题的年代一定晚很多。」马修指出：「艾许摩尔的时代，没有『心理学』这种词汇。」 「我本来以為那是十九世纪写上去的。」我把父亲的字条拿过来。「但这让我相信那是我父亲写 的。」
房间裡鸦雀无声。
「摸摸看那些字。」最后马修建议道：「看看它们还说些什麼。」
我用手指轻轻扫过铅笔的字跡。纸上涌现丰富的影像。我父亲穿一件黑色的长礼服外套，双排扣，宽 领，还打著正式的黑领结，伏在堆满书本的书桌上。另外还有别的影像，他在家中书房裡，穿著熟悉的灯 心绒外套，用二号铅笔在写一张字条，而我母亲站在他身后，流著眼泪看他写字。.
「是他。」我把手从纸上移开，颤抖得很厉害。
马修握住我的手。「妳一天之中做的勇敢的事够多了，小母狮。」
「但是把那张化学婚礼的插图，从博德利图书馆的藏书中撕掉的人不是他。」艾姆思索道：「所以他 去那儿做什麼？」
「史蒂芬? in+罗克特去对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作法，这麼一来，除了他女儿，就没有人能把那本书从书 库裡借出来。」马修听起来很有把握。
「所以那个咒语认识我，是吗？但為什麼我要再借阅的时候，它的表现就不一样了呢？」
「妳不需要它。哦，妳想要它，但那是不一样的。」马修见我张口想抗议，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
「别忘了，妳父母用咒语禁制妳的魔法，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它发挥作用。手抄本上的魔法也是一样。」
「第一次调阅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时候，我只想把待办事项清单上的下一个项目解决掉。很难相信这 麼微不足道的动机会引发那麼大的反应。」
「妳的父母不可能预知每一件事——例如妳会成為专门研究錬金术的歷史学家，会经常在博德利图书 馆做研究。难道芮碧嘉也会时光漫游吗？」马修问莎拉。
「不会。这很罕见，当然，大多数高明的时光漫游者也精通巫术。但如果没有正确的咒语和防范措 施，你很可能困在某个你根本不想去的地方，不论你有多大的法力。」
「没错。」马修淡然道：「我就可以想到好几个你绝对会想迴避的时代与地点。」
「有时候芮碧嘉会跟史蒂芬一起去，但他必须背著她。」莎拉笑著对艾姆笑说：「还记得维也纳那次 吗？史蒂芬决心带她去跳华尔滋。他花了一整年研究她该戴什麼款式的软帽去旅行。」
艾姆接口道：「必须携带三件属於你要去的时代和地点的物品，它们可以帮助你不至於迷失。但如果 要去未来，就只能靠巫术提供唯一的方向指引。」
莎拉对时光漫游已失去兴趣，拿起化学婚礼的插画，问道：「独角兽有什麼意义？」
「别管独角兽了，莎拉。」我不耐烦地说：「我爸不可能要我回到过去去拿手抄本吧。他想什麼呀， 难道我时光漫游回去，趁手抄本被施法之前先下手為强把它抢走？万一我意外撞见马修怎麼办？这会破坏 时空连续的呀。」
「哼，相对论。」莎拉嗤之以鼻：「它的解释功能很有限。」
「史蒂芬总说，时光漫游就像转车。」艾姆道：「你下了这班火车,'■就在火车站等，直到另一班火车 上有你的空位才能上车。时光漫游时，你离开此时此地，就置身时间之外，直到另一个时间出现可以容纳 你的空间。」
「这有点像吸血鬼变换人生。」马修若有所思道??「我们放弃一段生命——安排死亡、失踪、搬家等 ——然后找寻下一段人生。凡人任意拋弃家庭、工作、家人而出走，不当一回事的程度令人难以想像。」 「但一定有人会发现，他们上星期认识的张三或李四，最近看起来有点不一样吧。」我提出反对意 见。
「这一点更奇怪。」马修坦承：「只要你选择时够小心，通常没人有意见。到圣地待个几年、威胁生 命的疾癘，或失去继承权的可能^^对超自然生物或凡人都构成睁一隻眼闭一隻眼的绝佳藉口。」
「好吧，不论有没有可能，反正我不会时光漫游。DNA检验报告上也没有提到。」
「妳当然会时光漫游。妳从小就在做这种事。」莎拉对於有机会否定马修的科学发现颇為得意。「第一次是妳三岁的时候。妳父母差点没吓死。四小时后，他们发现妳坐在厨房的高椅子上吃一片生日蛋糕。 妳一定是肚子饿了，所以回到妳自己的生日派对去。从那以后，每次找不到妳，我们都猜妳是去了另一个 时间，然后妳都会回来。妳失踪过好多次。」
我从得知一个刚会走路的幼儿穿梭不同时空之间的惊愕，很快就联想到我竟然有破解任何歷史难题的 能力，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马修已经想通了这事，正耐心地等我赶上。「不论妳父亲想要什麼，妳都不可以回到一八五九年。」 他坚决地说，并把我的椅子转过去，让我跟他面对面。「时间不是可以乱来的东西。懂吗？」
即使向他保证我会留在现在，也没有人再让我有一分鐘独处的机会。他们三个很有默契地把我一个传 给一个，搭配完美得可以到百老匯表演歌舞剧。艾姆跟著我上楼，确认那儿有毛巾，虽然我对毛巾柜的位 置一清二楚。我走出浴室，马修正躺在床上拨弄手机。我下楼去泡茶时，他留在楼上，因為他知道莎拉和 艾姆会在起居室裡等我。
我手裡拿著玛泰的茶罐，想到昨天没遵守承诺喝她的配方，我就有罪恶感，我决心今天非喝她的茶不
可，装满茶壶后，便打开那个黑色的金属罐。芸香的味道立刻鲜明地唤起被萨杜凌空挟持的记忆。我抓紧 盒盖，把心思放在其他气味和比较愉快的七塔回忆上。我怀念它的灰色石墙、花园、玛泰、拉卡沙——甚 至伊莎波。
「这个是哪儿来的，戴安娜？」莎拉走进厨房，指著锡罐问道。
「玛泰跟我一起做的。」
「就是他母亲的管家吗？帮妳调配敷背伤的草药的那个？」
「玛泰是伊莎波的管家，没错。」我刻意强调她们的名字。「吸血鬼都有名字的，就像女巫一样。妳 得知道这些名字。」
莎拉吸吸鼻子：「我认為妳最好去找医生开处方，不要依赖古老的草药偏方。」
「比较靠得住的方式还是请傅勒大夫帮妳开药。」艾姆也走了进来。「就连莎拉也不肯定药草的避孕 功效。」
我把茶包扔进马克杯，掩饰心裡的困惑，保持空白的表情，尽可能把脸遮住。「我这样就好。不需要
去看傅勒大夫。」
「对啊。妳现在跟吸血鬼同床。他们没有生殖力——他们的生殖方式不在避孕药的控制范围之内。妳 只要当心不要脖子被咬一 口就是了。」
「我知道，莎拉。」
其实我不知道。玛泰為什麼要挖空心思教我配一种完全派不上用场的茶？马修已经清楚地表示，他不 可能像温血动物一样生儿育女。虽然我答应过玛泰，却还是把泡了一半的茶倒进水槽，把茶包扔进垃圾 桶。锡罐摆到碗柜最上层，眼不见為净。
近黄昏时分，虽然针对那张纸条、那封信和那幅画做了很多讨论，但我们对艾许摩尔七八二号的祕密 和我父亲跟它的关係，仍然一无所知。阿姨开始做晚餐，也就是说，艾姆烤了 一隻鸡，莎拉在旁喝波本威 士忌，同时抱怨她準备的蔬菜的分量太多。马修在厨房裡徘徊，一反常态地显得很不安。
「来吧。」他拽住我的手臂道.?「妳需要运动。」
实际上需要新鲜空气的是他，不是我，但到户外走走的念头满诱人的。我在后门玄关裡搜了一遍，找 到一双我的旧跑鞋。鞋子很破，但还是比莎拉的胶鞋合脚。
我们走到第一排苹果树那儿，马修就拨转我的身体，把我夹在盘根错节的老树干和他的身体之间。低 矮的树枝替我们遮蔽了房子那方向的视线。
虽然我被困住，巫风却没有反应，倒是很多其他感觉纷纷涌现。
「天啊，那栋房子好挤。」马修只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完，就紧紧吻上我的唇。
他从牛津回来以后，我们独处的时间就很少了。感觉好像过了 一辈子，事实上才不过几天。他一隻手 滑进我牛仔裤的腰带，冰凉的手指贴著我赤裸的肉体，我快乐得颤抖，他把我拉得更近，另一隻手找到我 胸部浑圆的弧度。我们整个身体紧贴在一起，但他还在不断设法以新的方式跟我贴近。
最后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一时之间，马修似乎打算用传统的方式贯彻婚姻的终极结合——站姿，在户 外，出於令人盲目的生理衝动。但他忽然恢復了自制，抽回了身体。
■「不能这样。」他哑声道，眼睛漆黑。
「我不在乎。」我把他拉回来顶著我。
「我在乎。」轻柔地断续吐出一 口气，这是马修的吸血鬼之嘆。「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我要妳只 属於我一个人——周围不要有任何其他人。我对妳的渴望远不是现在这种支离破碎的片刻所能满足的，相 信我。」
「我也想要你。」我说：「我向来不是个有耐心的人。」
他的嘴唇勾勒出一个微笑，喉间发出一阵轻柔的声音表示同意。
马修用大拇指轻抚我咽喉下方的凹处，我的血液欢跃起来。他把嘴唇贴在方才大拇指的位置上，轻轻 压住皮肤下脉动的生命现象，然后跟随著血管，沿著我颈侧向上移动，来到我的耳朵。
「我喜欢知道妳喜欢哪些地方被碰触。好比这儿。」马修亲吻我耳后。「还有这儿。」他吻我的眼 皮。我发出愉快的低吟。「还有这儿。」他的大拇指碰到我下唇。
「马修。」我悄声道，眼中充满恳求。
「什麼事，我的爱。」他观察著，觉得不可思议，他的触摸让新鲜的血液涌上表层。
我没有回答，只把他拉过来，不在乎寒冷、暮色渐深、我痠痛的背抵著粗糙的树皮。我们在那儿静止不动，直到莎拉在门廊上喊我们。
「你们没走多远，是吗？」她不屑的哼声在旷野裡传送得很清晰。「这哪算得上运动。」
就像被逮著在车道上跟男朋友亲狎的女学生，我把运动衫拉正，赶快回屋裡去。马修低笑一声，跟在 后面。
「你一副很得意的样子。」他走进厨房时，莎拉道。站在明亮的灯光下，他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像个吸 血鬼——而且还很自鸣得意。但他的眼神已不再焦躁，这一点让我很庆幸。
「别去烦他。」艾姆的腔调异乎寻常地严厉。她把一碗沙拉交给我，示意我端到起居室，平时我们用 餐的那张饭桌上。「戴安娜还没长大的那些年，我们也折磨过不少棵苹果树。」
「唔。」莎拉道。她拿起三个酒杯，朝马修挥挥手：「你那种酒还有吗？卡萨诺瓦？」
「我是法国人，不是义大利人。而且我是个吸血鬼，我永远準备著葡萄酒。」马修一脸淘气的笑容说 道。「不必担心酒会喝完。马卡斯会带更多酒来。他不是法国人^^砠不是义大利人，真不幸^^不过他 的教育可以弥补。」
我们围桌坐下，三个女巫动手消灭艾姆的烤鸡和马铃薯。塔比塔坐在马修身旁，牠的尾巴每隔几分鐘 就会挑逗地从他脚上扫过。他不断為莎拉斟酒，我一个人慢慢啜飮。艾姆一再问他要不要尝点什麼，但他 都拒绝了。
「我不饿，艾米莉，但还是谢谢妳。」
「到底有没有什麼你愿意吃的东西？」艾姆很不能适应竟然有人不吃她做的食物。
「核果。」我很有把握地说：「如果妳要买东西给他吃，就买核果好了。」
艾姆迟疑了一下：「生肉呢？」
马修握住我的手，抢在我答话之前用力捏了一下。「如果妳要给我东西吃，没有煮过的肉就很好。我也喜欢清肉汤—什麼都不加，不要有蔬菜。」
「你儿子跟同事也吃这些吗？或这只是你个人喜欢的食物？」
我稍早询问马修他的生活方式和饮食习惯时，他显得很不耐烦，现在我明白是為什麼了。
「这是吸血鬼跟温血动物相处时，相当标準的食物。」马修放开我的手，替他自己倒了更多酒。
「你一定常在酒吧裡混，看你喝这麼多酒，又那麼爱吃核果。」莎拉评论道。
艾姆放下叉子，瞪著她看。
「干嘛9.」莎拉问道。
「莎拉?毕夏普，如果妳当著马修儿子的面，丢我们大家的脸，我永远不原谅妳。」
我接下来的咯咯笑声很快发展為捧腹大笑。莎拉是第一个加入的，接著是艾姆。马修只坐著微笑，好 像他被扔进一家疯人院，但基於礼貌不好意思直说。
笑声停歇后，他转向莎拉说：「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借用妳的蒸馏室，我想分析一下化学婚礼那张图片 裡的顏料。说不定能知道它是在哪儿生產的。」
「你不可以动那张图片裡的任何东西。」我体内的歷史学家对他这种念头大為震惊。
「不会受损的。」马修温和地说：「我知道如何分析极小的证据。」
「不行！我们在知道面对的是什麼东西之前，不可以动它分毫。」
「不要那麼拘泥形式，戴安娜，是妳把书还回去的，现在才来担心这件事已经太迟了。」莎拉站起身 来，眼睛发亮。「我们来看看食谱能不能帮上忙。」
「好啊，好啊。」艾姆压低声音道：「你现在跟我们是一家人了，马修。」
莎拉钻进蒸馏室，再回来的时候，捧著一本有家族圣经那麼大的皮面精装书。这本书记载了毕夏普家 族所有的知识与传奇，在女巫间代代相传，已传承了将近四百年。书中第一个名字是芮碧嘉，旁边以华丽、圆润的书法，写著一六一七这个年份。其他名字杂乱无章写在第一页上，分為两栏，每个名字的墨跡 都稍有不同，后面也附有不同的年份。这一页背面也继续写著很多名字，最常出现的名字就是苏珊娜、伊 丽莎白、玛格丽特、芮碧嘉和莎拉。我阿姨从不给任何人——包括其他女巫——看这本书。只有自己人才 看得到她的「食谱」。
「那是什麼，莎拉？」莎拉把封面掀开时，散发出来的故纸味、药草味、烟味，让马修翕大了鼻孔。
「毕夏普魔法书。」她指著第一个名字说：「它最初属於芮碧嘉?戴维斯，也就是布丽姬?毕夏普的 外婆，后来落到她母亲芮碧嘉?波雷佛手中。布丽姬把这本书传给她的长女。大约在一六五〇年前后，布 丽姬在英国未婚生女，当时她还未满二十岁。她為女儿取了跟外婆和母亲相同的名字。但她无力抚养这女 孩，就把她送给伦敦的一户人家。」莎拉不满地轻哼一声。「批评她行為放荡的谣言，纠缠了她一辈子。 后来她的女儿芮碧嘉跟她重聚，到她开的酒店裡工作。当时布丽姬已嫁了第二任丈夫，另有一个名叫克丽 丝汀的女儿。」
「所以妳们是克丽丝汀?毕夏普的后代？」马修问道。
莎拉摇头。「你说的是克丽丝汀?欧力福——布丽姬第二次婚姻所生的女儿。爱德华?毕夏普是布丽 姬的第三任丈夫。不对，我们的祖先是芮碧嘉。布丽姬被处死后，芮碧嘉合法地将姓氏改為毕夏普。芮碧 嘉是个寡妇，没有丈夫跟她争执。那是个反抗的行為。」
马修深深看了我一眼。似乎是说，反抗显然是一种遗传特徵。
「布丽姬?毕夏普有许多个名字——她嫁了三次——现在已经没有人统统记得了。」莎拉继续道： 「一般人只记得她因使用巫术，被判处死刑时，用的那个名字。从那时开始，家族裡的女性就一直保留毕 夏普的姓，不论她们嫁给谁，也不论她们的父亲姓什麼。」
「布丽姬死后不久，我读到有关的消息。」马修低声道：「对超自然生物而言，那是个黑暗时代。
即使新科学好像為这世界剥下了神祕的面纱，人类还是相信周遭有看不见的力量。当然，他们这想法没 错。」
「就是啊，科学的承诺和常识告诉他们的事实扞格不入，导致数百名女巫死亡。」莎拉开始翻动魔法 书的书页。
「妳在找什麼？」我皴著眉头问。「难道毕夏普家族有人做过手抄本管理员？要不然，那本咒语书帮 不上什麼忙。」
「妳不知道这本咒语书裡有什麼，小姐。」莎拉镇定地说：「妳对它从来没发生过兴趣。」
我把嘴唇抿成一条细线。「任何人都不可以破坏手抄本A」
「啊，在这裡。」莎拉胜利地指著魔法书。「玛格丽特?毕夏普一七八?年代留下的咒语。她是个法 力高强的女巫。『我在纸张或布料上取得隐晦线索之法』。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她站起身，用手指在那 儿做了个记号。
「如果妳弄脏——」我正要说。
「前两次我都听见了，戴安娜。这是一种蒸汽的咒语。只有空气会接触妳的宝贝手抄本。别再吵 了。」
「我去拿。」马修连忙道。我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小心翼翼双手捧著那张插图从餐厅回来后，就跟莎拉一块儿到蒸馏室去。我阿姨喋喋不休，马修专 心聆听。
「谁会想到？」艾姆轻摇著头。
艾姆和我洗净晚餐的碗盘，刚开始整理活像犯罪现场的起居室时，就看见一对车头灯快速转进车道。
「他们来了。」我的胃开始紧缩。
「别担心，亲爱的。他们是马修的家人。」艾姆捏一把我的手臂，给我打气。
我走到前门口，马卡斯和密丽安正好下车。密丽安穿一件咖啡色薄毛衣，袖子捲到手肘，搭配迷你裙 和短靴，显得侷促而不合时宜，她黑色的眼睛带著难以置信的表情，打量著周遭的田野和风景。马卡斯观 察房子的建筑，对空中嗅一嗅——无疑满是咖啡和女巫的气味——他穿一件一九八二年旅行演场会的短袖 T恤搭配牛仔裤。
门打开时，我的眼睛接触到马卡斯的蓝眼，他眼神一闪：「嗨，妈，我们到家了丨?」
「他告诉你了吗？」我质问道，对马修不听从我的意愿勃然大怒。
「告诉我什麼？」马卡斯的额头困惑地皴起。
「没事。」我嘟囔道。「哈囉，马卡斯。哈囉，密丽安。」
「戴安娜。」密丽安秀气的轮廓又露出熟悉的不赞成表情。
「好房子。」马卡斯直奔门廊前的台阶。他用手指提著一个咖啡色的瓶子。门廊的灯光把他的金髮和
光洁的白皮肤都映得闪闪发亮。
「请进，欢迎。」我连忙把他拉进来，希望开车从房子旁边经过的人，不至於瞥见我们家门口站著一 个吸血鬼。
「妳还好吧，戴安娜。」他眼中有担忧，鼻子翕开嗅我的气味。马修已把皮耶堡的事告诉他了。
「我很好。」楼上有扇门砰一声关上。「不许胡闹！我是说真的！」
「哪方面？」密丽安半路上停下脚步，扁塌的黑鬈髮向蛇j样盘在她肩膀上。
「没事。不用担心。」目前两个吸血鬼都安全走进房子裡，房子嘆了 口气。
「没事吗？」密丽安也听见了嘆声，她竖起眉毛。
「每次有客人来访，房子都会有点儿担心，如此而已。」
密丽安朝楼梯上看一眼，嗅一嗅，问道：「这栋房子裡有多少住户？」
问题很简单，却无法给一个简单的答案。
「不确定。」我简短地说，便拖著一个行李袋往楼上走。「这裡头装的是什麼？」
「那是密丽安的袋子。我来拿。」马卡斯用无名指轻易将袋子勾起。
我们一起上楼，我带他们去看房间。艾姆曾直截了当问马修，他们两个可不可以共睡一张床。他先对 这麼不妥当的问法表示大吃一惊，然后哈哈大笑向她保证，如果不把这两隻吸血鬼分开，第二天早晨就 会出现一隻吸血鬼的尸体。一整天下来，他不时低声发笑，自言自语：「马卡斯和密丽安。真亏她想得 出。」
马卡斯睡原先艾姆使用的客房，我们让密丽安睡我从前阁楼裡的房间。成堆蓬鬆的毛巾在他们床上等 著。我指给他们看卧室的方位。安顿吸血鬼客人并不麻烦——他们不吃东西，也不需要躺下休息，不需任 何能让一般生物觉得舒适的装备。好在也没有鬼魂现形或墙上灰泥掉落等代表房子不欢迎他们的徵兆。
马修当然知道他儿子和密丽安都到了，但蒸馏室的位置较偏僻，莎拉仍然毫无所觉。我带著两个吸血 鬼穿过家族休息室时，伊丽莎白在门背后窥视，眼睛瞪得像猫头鹰一样大。
「去找外婆来。」我转身对马卡斯和密丽安说：「抱歉，我们家裡有鬼。」
马卡斯用一声咳嗽掩饰他的笑声。「所有的祖先都跟妳们一起住吗？」
想到我父母，我摇摇头。
「真可惜。」他喃喃道。
艾姆在起居室等候，她的笑容开朗而真诚。「你一定就是马卡斯。」她站起身，伸出手。「我是艾米
莉?麦泽。」
「艾姆，这位是马修的同事，密丽安?薛柏。」
密丽安走上前一步，虽然她跟艾姆都算是骨架瘦小的类型，但相形之下，密丽安简直像一个瓷娃娃。
「欢迎，密丽安。」艾姆低头微笑道：「你们哪位要喝点什麼？马修开了一瓶葡萄酒。」她表现得非 常自然，好像经常在家款待吸血鬼似的。但马卡斯和密丽安都摇头。
「马修在哪裡？」密丽安问道，明显表达她的优先考虑。她敏锐的感官吸收了新环境裡所有的细节。
「我听见他了。」
我们把两个吸血鬼带到划清為莎拉私人圣堂界线的老木门前。马卡斯和密丽安一路上不断把毕夏普老 屋所有的气味闻在鼻子裡——食物、衣服、女巫、咖啡、猫。
塔比塔尖叫一声，从壁炉旁的阴影裡衝出来，直扑密丽安，好像跟她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密丽安发出嘶嘶声，塔比塔扑到半途，忽然停住不动。他们互相评估对方，攫食者对攫食者。经过好 长一段时间，塔比塔率先移开目光，牠忽然觉得亟需整理仪容。这动作等於默认牠不再是这儿唯一值得重 视的雌性动物了。
「那是塔比塔。」我曝嚅道。「牠很喜欢马修。」
蒸馏室裡，马修和莎拉弯腰屈膝，正以欣喜欲狂的表情，盯著老电炉上的一锅不知什麼东西。屋梁上 掛下来几把枯乾的药草，原汁原味的殖民时代烤炉随时备用，铁製的鉤子与吊架正等著把沉重的大汤锅吊 在炭火上。
「小米草不可或缺。」莎拉像小学老师般解释道??「它会使影像变清晰。」
「好难闻啊。」密丽安道，皱起小巧的鼻子，悄悄靠过去。
马修脸色一沉。
「马修。」马卡斯平淡地说。
「马卡斯。」他父亲回应道。
莎拉站起身，打量家中这两名最新的成员，他们都在发光。蒸馏室裡黯淡的光线，使他们不自然的白 皙和瞳孔放大的惊人效果更為显著。「女神救救我们，怎麼会有人把你们误认為凡人？」
「我也一直想不通。」密丽安道，同样兴趣浓厚地研究莎拉。「妳也不能算是很不醒目吧，头髮那麼 红，身上还不断散发出一阵一阵的天仙子气味。我是密丽安?薛柏。」
马修和我交换了意味深长的一眼，不确定密丽安和莎拉能否在同一个屋顶下和平共存。
「欢迎妳光临毕夏普家，密丽安。」莎拉瞇著眼睛，密丽安也有类似的反应。接著我阿姨把注意力转 往马卡斯。「所以你就是他的小孩。」照例，她懒得说什麼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没错，我是马修的儿子。」马卡斯一副见到鬼的表情，慢慢举起他带来的咖啡色瓶子。「有个跟妳 同名的人是治病的高手，就像妳一样。那位莎拉?毕夏普在邦克山之役⑩教我如何接合断腿。我现在仍然 用她教我的方式接骨。」
两条穿著破鞋的腿，从蒸馏室小阁楼的边缘垂下来。
我们现在可以指望他比那时候更有力气吧。一个外貌跟莎拉一模一样的妇人说道。
「威士忌。」莎拉用欣赏的新眼光从酒瓶望向我儿子。
「她喜欢喝烈酒。我猜妳可能也一样。」
两个莎拉.毕夏普都在点头。
「你猜对啦。」我阿姨道。
「魔药配得如何？」我努力克制著不在封闭的室内打喷嚏。
「还要浸渍九小时。」莎拉道。「然后我们要把它重新煮沸，让手抄本经过蒸汽，然后看看能得到什
⑩Battle of Bunker Hill是美国独立革命期间，一七七五年发生於波士顿近郊的战役-战况激烈，虽然最后英军号称获胜，但实际上是两败倶伤的局麼。」她眼睛瞟著威士忌。
「那我们就休息一下。我可以帮妳打开那个瓶子。」马修指著酒瓶自告奋勇道。
「我自己开，你别介意。」莎拉从马卡斯手中接过酒瓶。「谢谢啦，马卡斯。」
莎拉把炉火关小，在锅上加了盖子，然后我们列队走进厨房。马修替自己倒了杯葡萄酒，又问密丽安 和马卡斯要不要，但他们都拒绝了，然后替莎拉倒了威士忌。我替自己泡了茶——超市买来的立顿原味红 茶——马修询问两个吸血鬼旅途状况及实验室的工作情形。
马修的声音裡没有一点温情，也没有高兴看见儿子的表示。自知不受欢迎的马卡斯，不安地把重心从 一隻脚挪到另一隻脚。我提议大家一起到起居室坐下，希望能消除尷尬的气氛。
「我们还是到餐厅去好了。」莎拉对她迷人的甥孙举起酒杯。「我们可以让他们看看信。把戴安娜的 画拿来，马修。他们也该看看那个东西。」
「马卡斯和密丽安不会久留。」马修语带谴责道：「他们有事要告诉戴安娜，然后就要赶回英国。」
「可是他们是一家人。」莎拉强调，彷彿对房间裡的紧张气氛毫无感觉。
马修继续怒目瞪著儿子，莎拉亲自去把插画拿过来。她率领我们到前面的房间去。马修、艾姆和我坐 在大餐桌的一端。密丽安、马卡斯和莎拉坐另一端。大家坐定后，阿姨就开始叙述早晨发生的事。每当她 要求马修釐清一些细节时，他都只从牙缝裡挤出最简单的答案，不做任何修饰。除了莎拉，房间裡每个人 都似乎了解马修不愿意密丽安和马卡斯知道那些事的详情，但我阿姨兴高采烈地说下去，还背了一段我母 亲的信，加上我父亲的附笔，作為总结。她这麼做的时候，马修一直坚定地握著我的手。
密丽安拿起化学婚礼的插画，仔细研究了 一番，然后转过来看著我。「令堂说得对，这幅画画的是 妳，还有马修。」
「我知道。」我迎上她的目光。「妳知道它的意义吗？」
「密丽安？」马修立刻道。
「我们可以等到明天。」马卡斯显得不安，準备站起来。「时间不早了。」
「她已经知道了。」密丽安低声道??「结婚以后会发生什麼事，戴安娜？鍊金术变化中，conjunctio的 下一步是什麼？」
房间天旋地转，我闻到七塔药草茶的气味。
「conceptio。」我身体变成一摊软泥，随即眼前一黑，沿著椅背滑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