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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哈腊施劳的贫民区,煽动叛乱的传言四起。

贵族的残虐一点都不新鲜。每一个住在城市里的精灵都知道该在与人类擦身而过时低眉顺眼,女精灵们也早早明白了单独旅行或打扮招摇的危险。精灵商贩都掌握了优秀的催讨技巧,既可以让贵族们还出一部分欠款,又不至于害得自己家房子被一把火烧掉。

没人喜欢这样,但他们对此熟视无睹,并不断忍耐,因为他们只能接受这个世界的现实。

可列梅特的死是无法接受的。

据隋恩和其他技工们说,列梅特是个大好人。他做事特别本分,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甚至因为要价低、性格恭敬和气,而常常能拉到贵族家马车夫的生意。他很少发脾气,却很容易被逗笑,时不时地还会为他们朋友们点上一巡酒。他们说,列梅特可不是什么垃圾穷光蛋,但迈恩瑟莱领主的手下还是刺死了他,并把他大卸八块,像对待最恶毒的罪犯那样,将尸块悬示在城市各处。要是他们能对列梅特这样从不惹麻烦的好精灵做这种事,那对其他精灵又会做些什么呢?

据小偷们说,列梅特是为保护一个走私者而死的,所以不管他靠什么挣钱,他都是真真正正的精灵,而把他像猪狗一样砍倒的人族是想告诉所有贫民区的精灵,占据这片街道的是他们。人类早就明白石头是丢不完的了。

据珍妮特和其他一些狂热者说,列梅特在酒馆畅谈往昔时回了家。不清楚他那晚在酒馆里说了些什么,但他肯定听到了以前人类还没有打破和平、大肆入侵时,哈腊施劳还是精灵国度的事。他听到这些之后,便在贵族打算杀死一个无辜的孩子时,昂首站在了焚毁精灵故土那些人的这个后代面前。有哪个精灵不会这么做的?

看到没有人类受伤,哈腊施劳的皮埃尔伯爵非但纵容了迈恩瑟莱领主的所作所为,而且还加强了在城市贫民区的巡逻。不少因为工作深夜归家的精灵都受到了守卫的骚扰和殴打。第二天早晨,那些守卫被发现死在了市集广场上,他们的耳朵被削掉了,就像人类对待精灵盗匪那样。

皮埃尔伯爵将他的骑士们派进贫民区,他们杀了十名不知轻重在外面游逛的精灵以儆效尤,但次日醒来时却发现他们的马夫被杀,马匹全被割断了喉咙。

埃尔斯佩思女爵知会迈恩瑟莱领主称,他的鲁莽行为激起了民愤,她的仆人连制作她最爱的果馅饼所需的新鲜浆果都弄不到了,所以不再欢迎他来埃尔斯佩思家族的宅邸。在迈恩瑟莱领主愤愤不平地坐马车返回自宅时,打开的车窗外飞来一块石头,打得他鼻子直冒血。

聪明些的贵族都到乡下的庄园度秋假去了,而不那么聪明的贵族们则增派了卫兵。

慢慢地,这些传言逐渐从哈腊施劳传到了奥莱伊。

对瑟莉妮来说,伽斯帕失策后的几个星期痛快而又清净。她批阅外交文书、审读报告、接受需要资助的发明家和艺术家觐见,同时也在实施以教皇的名义举办舞会的计划。届时,她将可以同贵族们谈谈,就圣殿巫师与法师们的紧张局势问题取得一些进展。

不过,教皇那个红头发的代理人却并没有任何消息,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确认,这种沉默令瑟莉妮愁肠郁结。她又失眠了,呆呆凝视着黎明,布蕾娅拉蜷缩在她身边的床沿处。

奥莱伊所需要的是另一次瘟潮,瑟莉妮想着。倒不是说这真能有什么帮助,况且她不可能希望自己的帝国遭到那样的毁坏。虽则瘟潮难以对付,但至少十分直白:集结所有能够战斗的人,让他们冲向暗裔,并寄希望于灰袍守护者能够消灭大恶魔。政治会被放到一边——不是即时的,却将是最终的结果,上一次的瘟潮中,洛根·麦缇愚蠢地背叛了灰袍守护者,打算夺取权力的举动最多也就是造成了一阵混乱,到最后,连野蛮的费罗登贵族都团结在了一起。

若暗裔从深渊河谷涌出,开始了又一次的瘟潮,伽斯帕大公会站到同一阵线来,带着他不俗的军事才能去对付这值得一战的敌人吗?圣殿武士和法师们会将他们的狂怒改迁到暗裔头上吗?

瑟莉妮叹了口气。虽然听起来很直白,可她也清楚任何暗斗或者内乱对奥莱伊的损害都比不上一次瘟潮。更重要的是,每次瘟潮都会造成文化的衰落和知识的消亡。没人会在战争时期建造图书馆。在她的大学里,她的贵族阶级能够学习批判性地思考,而不再盲目地跟从父辈的脚步,而平民甚至精灵也在逐步踏进这个学习的殿堂……但要挣扎求生时,所有这些就都将被搁置在一边了。

“你需要睡眠。”布蕾娅拉在她身边呢喃道。

“抱歉我把你吵醒了。”

“别这么说。”布蕾娅拉伸了个懒腰,同时一只手抚摸着瑟莉妮的身侧,“你再早点叫醒我都行。”

“这就是女皇的负担。”瑟莉妮说着微微一笑。她情人的肌肤在她奶白色缎子睡衣的映衬下显得黑黝黝的。

布蕾娅拉侧身一滚趴在了床上,抬起脸来迎向瑟莉妮的视线。“让我来分担吧。”

“我不希望你分担,布蕾娅。”瑟莉妮一只手抱住布蕾娅拉的身体缓和了语气。“你已经是我的耳目了。我想……”她将布蕾娅拉拉近过来,“我想要自己一个人承担。为了我们俩。”

布蕾娅拉轻柔地拉开瑟莉妮的手,脸朝着她坐起身来。“陛下,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拉起瑟莉妮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您回复雷马赫了没有?”

早晨看起来,布蕾娅拉的眼睛真是又大又黑,看起来就仿佛凝视着一潭深邃而令人抚慰的无垠水池。

“你知道他现在支持伽斯帕了。”瑟莉妮叹道。伽斯帕在狩猎会上求婚,而布蕾娅拉从吟游诗人的陷阱里拯救了米歇尔之后的晚上,他们俩都大声地宣誓效忠了。伽斯帕两边的计划都失败了,但得知雷马赫的离去,还是令胜利有了一些苦涩的回味。

布蕾娅拉紧握着她的手。“但不能再让他回心转意吗?如果你回复他时假装不知道他变节了,那他或许还能意识到和你一起统治比效力于伽斯帕更具诱惑力。单单是畏惧正式不再追求会触怒你这一点就足够迫使他——”

“那样我会失去你的。”瑟莉妮说着哽咽起来,“布蕾娅,你就是我……真正的我所拥有的一切。”她将布蕾娅拉拉近过来,感受着那温暖的怀抱。布蕾娅拉的缎子睡衣揉弄着瑟莉妮的肌肤,就像一只弓起背等待爱抚的小猫。“上帝啊,有时我真嫉妒你。”

她立马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虽然布蕾娅拉胳膊没动,但她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一僵,而且布蕾娅拉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温和了:“奥莱伊女皇嫉妒一个精灵侍女?”

“你明白我的意思的,布蕾娅。”瑟莉妮仍旧拥抱着布蕾娅拉,还拍了拍她的背,“你可以离开这里,并成为另一个人。”

“是另一个精灵才对。”布蕾娅拉浅笑着现出酒窝,可瑟莉妮明白她还是有些难过。

“是的,我明白。可我……我生来就准备坐上王位。我不能做其他任何事情。自从我的父母和曼蒂珑女爵……”她的声音减弱下去。

这一次,布蕾娅拉抽出了身。“您可以成为一个杰出的学者。”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穿上长袍,“至少是在伽斯帕皇帝做出令您反感的决定之前。一旦到那时候,我相信又会发生麻烦的。”她回过身来微微一笑。

“你很可能是对的,吾爱。”瑟莉妮也起身穿袍子,就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并且……我会考虑雷马赫的。”

布蕾娅拉点点头,把自己的面具戴正,然后从镜子后面的密道离开了。瑟莉妮叹了口气,去拿她的附魔小茶壶。

看来今天早上她只能自己泡茶了。

斐拉杉再度出现时,布蕾娅拉正在市场里找寻她的联络人。

“我还以为这几个月都见不到你了,真是个不错的惊喜。”她说道。他是在绕路躲开一群争论整车货物归属的商贩时引起她的注意的。

虽然斐拉杉的斗篷像往常一样干净,一点都没有到处晃悠可能沾染的尘垢,但她这位导师遮在兜帽里的脸庞却显得疲惫而憔悴。“小家伙,尽管我很怀念你戴着面具的可爱脸蛋,可我还是得回去了,有更为现实的原因。你听说哈腊施劳的事情了么?”

布蕾娅拉跟随他走向了他们几天前对话过的公园。“没有。”她说。附近有一小群富商的子嗣,大笑着践踏草坪,把一个葡萄酒囊丢来丢去。他们色眯眯地看向她,而她不予理会,只是压低了声音。“我的小鸟一直没回来,不过它们秋天常常会迟些。我从惊海对面来的船上没打听到任何消息。”

他倦怠地笑了笑。“好吧,那我这副老骨头可算没有白跑。某个愚蠢的人族领主毫无理由的残忍杀害了一名精灵技工。侨民区里那些比较冲动的家伙正在呼吁制裁(精灵语)呢。”

这太过耸人听闻了,令布蕾娅拉忍不住大笑起来。“就一个技工?每天有多少我们的族人会被残杀啊?”

“我们从来都无法知道闪电何时会引发燎原之火。”斐拉杉边说边坐在了草坪上,“可我能闻到烟味了。”他向她说明了详情,那个领主以及被害精灵的名字,还有各种可能有用的细节。

“那么说精灵们可能会叛乱?他们会被打垮的。这实在……”她忽然一顿,生气地踱起步来,“他们认为这能帮到女皇吗?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果啊!”

“被害技工的朋友们伤心透了。”斐拉杉道,“我认为他们平时还是会考虑瑟莉妮的需求的。”

“最好是这样!”布蕾娅拉转身朝向他,“她在迫使教皇协助她的事业,还在对付伽斯帕……要是这事令她受挫,你觉得伽斯帕会对精灵们更好吗?”

“如果说我从以往的经历中学习到什么的话,”斐拉杉说,“那就是我所想的几乎从来都左右不了重大的政治变化。”他两手一摊道:“而你不一样,你所想的将可能改变奥莱伊女皇对这一消息的反应。我敢担保,你可是瓦尔皇城里头一个听说这消息的。”

那群商人子嗣中的一个丢酒囊时太用力了,它高高飞过了他朋友的头顶。斐拉杉毫不犹豫地紧赶两步接住了它,继而旋身将它甩了回去,一滴酒都没有溅出来。那些年轻人明显因为有精灵加入了他们的比赛而感到有些屈辱,但这一手接抛非常有技巧,于是他们也都饶有风度地大笑着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长者。”布蕾娅拉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谢谢你。”

斐拉杉温柔地微笑道:“去吧。”

她把面具重新戴上,一路风风火火地穿过富人区走回皇宫。经过皇宫走廊的时候,女城主看到她就朝她直喊,可布蕾娅拉没去理睬。无论这有什么后果都是值得的。

她发现瑟莉妮正在接见一名大学管理人,于是顺走了一名女仆的奉茶托盘,鞠躬走了进去。她以多年训练出来的优雅上了茶,完全没有干扰管理人请求更多资金,并希望女皇讲明要大学接收多少平民才能满意的做派。布蕾娅拉端走瑟莉妮的茶,加入她从小就喜欢的蜂蜜时,她也只是瞥了布蕾娅拉一眼。

一会儿之后,布蕾娅拉回到走廊里,看也没看便把托盘塞还给了女仆,然后在走廊里一边踱步一边考虑着。

这件事必须妥善处理。不管怎样都不可避免地会有人死——布蕾娅拉在曼蒂珑女爵谋害她双亲(以及其他为瑟莉妮掌权保驾护航的仆人们)的那一天,就学到这个教训了——,但正确的对答还是可以拯救成百上千条生命。

布蕾娅拉不堪再为无可避免的死亡落泪了。在这一点上,她似乎更像是她所侍奉的那些贵族,而不是市场里的精灵。这种想法时常令她自我厌恶,但还是得说,比起想到她原本能够避免的死亡来还是要好一些。

几分钟之后,瑟莉妮召布蕾娅拉来到了宝石殿,并屛退了其他的仆役。她肃立在一扇开着的窗户旁,眺望着外面的花园。这个房间得名于一堵墙,那上面从头到脚铺满了不同色泽的琥珀,并构成了一幅镶嵌画:灰袍守护者们骑着传说中的狮鹫抗击大群的暗裔。灰卫和他们的狮鹫是亮金色的,天空是淡色的,而在巨硕的大恶魔领导下的暗裔则是暗红色的。

这个房间其他的墙面也挂着与这一传奇组织有关的战利品与艺术佳作,不过都没这件那么精致。一幅裱了框的大号地图源自于第二次瘟潮,展示了暗裔在鼎盛时期扩张到了多远的距离;而角落里保存在玻璃框中的一套铠甲据说是天圣纪元的遗物,是德拉肯皇帝所派、驰援被暗裔围困在委斯豪普之灰袍守护者的奥莱伊军队穿的。

瑟莉妮朝一把四腿雕成狮鹫脚爪的椅子略一示意。“无论你在市场里发现了什么,通常都会等到晚上的。”

布蕾娅拉坐了下来。“这次不行,陛下。哈腊施劳的精灵们愤怒了。迈恩瑟莱领主不经审判就杀死了一个技工,精灵们正在呼吁制裁。”瑟莉妮没有作声,布蕾娅拉便补充道,“这是精灵语,就是说当人类做得太过火时,精灵们就得提醒他们,哪怕一把小刀都值得尊重。他们——”

“他们将会叛乱。”瑟莉妮的声音加剧了秋天的凉意,“很快就会起来反对我。”

“这不是叛乱,陛下。”布蕾娅拉握住椅子上狮鹫头形状的扶手,颤抖地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现在这样正是她所担忧的。“哈腊施劳的精灵们从未见过您。他们的不满既不是针对您,也不是针对奥莱伊。他们只是希望为您帝国里一名死得不明不白的国民主持公道。”

“他们的希望无关紧要。”瑟莉妮转过身来远离窗户,“我已经在两面作战了,不可能再去打第三场。”

“那就别打。”布蕾娅拉站起来,挡在了瑟莉妮面前。“帮他们主持公道吧。”

“为了一名精灵的死怪罪一个领主?我……这可真该死。”瑟莉妮猛地一拉,扯下了脸上的面具。她气得涨红了脸,眼睛也因为又一晚没睡好而红通通的。“我是不是应该宣布只要我在位,人类与精灵在上帝与女皇面前就都是平等的公民啊?”

“为什么不呢?”布蕾娅拉也取下了自己的面具,并趁这片刻之机让自己镇定下来,“除非说您不是这么认为的,而我就只是个还没被您厌弃的自大厨娘而已。”

瑟莉妮把面具丢到一张又软又厚的长沙发上,背转身走向了那面巨大的琥珀墙。“你知道我不能那么做,布蕾娅。这样等于是把伽斯帕的名字缩写刻在王座上。”

站在金橙色的墙壁面前,布蕾娅拉的这位女皇兼情人看起来苍白而又无力。在布蕾娅拉看来,瑟莉妮总是把睡眠看作是敌人,至多可以说是必要的恶,并且自从柯克沃出事以来,她几乎每天凌晨都会被日益增长的压力惊醒。有时要是时间还早的话,布蕾娅拉还能用调情与爱抚哄诱她,让瑟莉妮在事后温暖而困倦的至福中再偷得几小时的安眠。而近来就连这样都不够用了。

布蕾娅拉叹道:“我当然知道。”她没有走向瑟莉妮,而是朝瑟莉妮刚刚煮沸的茶壶所在的小桌走了过去。她为瑟莉妮倒了杯茶端了过来,然后温柔地碰了碰瑟莉妮的肩膀。这并不完全是表示歉意。

瑟莉妮转过身来,看到茶水便叹了一口气。“能做的话我会做的,布蕾娅。我已经在迫使贵族们帮助精灵了。”她拿起茶托,将茶杯凑到唇边,慢慢地啜饮着。布蕾娅拉注意到她的两肩十分地放松。

“我明白。您做的已经比安卓斯特赐给我们哈腊施劳之后的任何人都多了。”

“遗憾的是,当前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权把哈腊施劳赐给精灵们。”瑟莉妮带着一丝笑意说道。

布蕾娅拉回以微笑,并牵起了瑟莉妮的手。“那我就搁置这个提议吧。”她轻柔而恭敬地搀着瑟莉妮走到那张又软又厚的长沙发边,然后拉女皇一起坐下。“王家无法将迈恩瑟莱领主绳之以法,而精灵们为此只会给您带来麻烦。那就让我来帮忙吧。”她深吸了一口气,“请派我去哈腊施劳。”

瑟莉妮沉默了一会儿。她的手一动不动地握在布蕾娅拉手中。“你要杀了迈恩瑟莱吗?”

布蕾娅拉自信而干脆地点点头。“我有联络人可以带我去见那儿的精灵。我能帮他们血债血偿,接着再安抚他们不会转向另一个目标。对于城市守卫们来说,这只是一次不明原因的犯罪,而不是什么叛乱。就算有人征求您的意见,您也可以建议粗鲁到去杀无害生物的领主也应当知道当心它的反扑。”

瑟莉妮悠悠伸出手,轻抚布蕾娅拉的脸颊。她倾身向前,瑟莉妮便狂热地用双臂紧紧抱拥着布蕾娅拉,两人接起吻来。

随后她站起身,拾起她的面具原样戴上,缓步走向了窗户,只留下了一句话。

“要做得干净利落,布蕾娅。”

“是,冕下。”布蕾娅拉鞠了一躬,便退下去打包行李了。

这一晚,瑟莉妮女皇一个人睡了。

自然,布蕾娅拉也不是每晚都来的。有些时候,布蕾娅拉也需要工作到很晚,而且当瑟莉妮造访其他领主的宅邸时,她们也会谨慎地分睡两床。

但离布蕾娅拉离开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每天凌晨都会又冷又孤独地醒来,望着幽暗的窗外,仿佛只要她看得足够用心,她就能够看穿这一切。看穿法师、圣殿武士、精灵,甚至是伽斯帕、雷马赫以及其他被伽斯帕笼络过去的人。他们都在蛰伏在宫外,每晚趁她睡觉时爬近一点,等待她犯错的时机发动攻击。

每天早晨,她都自己泡茶,喝到她的头痛减弱成为脑后隐隐的眩晕为止,随后便投身于只有学者会感兴趣的旧书堆中。

听听演讲、收收礼品,后面几天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哈腊施劳的精灵们暴动的消息传入了瓦尔皇城人们的耳朵,而贵族和朝臣们都聚集起来大摇其头,抱怨说哈腊施劳的精灵们被宠坏了,不知道他们的生活比起费罗登和奥莱伊其他地方的侨民区精灵来有多好。皮埃尔伯爵派人来为自己城里发生的可耻行为致歉,并声明他很快就会控制住局势,可是没人信服。瓦尔皇城的贵族们询问瑟莉妮想怎么做,而她礼貌地给予了含糊的回答,默默祈望布蕾娅拉能够尽快到达。

在布蕾娅拉离开后的第三天,她出席观摩了皇家大剧院的一次表演,并在那时才意识到事情变得有多么糟糕。

皇家大剧院始建于两百年前,一直以来都被认为是帝国最伟大的剧院,有着最为知名的一批演员、最为杰出的一些剧作家,以及最为奢华的设施与效果。在某些表演中,烟火不是用炼金术师的火药制作的,而是获得许可从法环借调专门的法师来施法。然而,皇家大剧院在不断胜过其他竞争对手的同时,也因为一些近乎可耻的表演引起了教会和王家的注意。疯皇帝雷维尔[ 受福(第八纪)的皇帝,侵略并占领了费罗登,杀死了自己的孪生兄弟全家(只有一人逃脱),中年患上了严重的妄想症。]就曾限制该剧院只能表演哑剧,以防有什么戏剧煽动叛乱反抗其统治的可能,而瑟莉妮的叔叔弗洛里安皇帝也曾差点把皇家大剧院整个关掉,那是因为有一出没品味的剧目藐视了奥莱伊对费罗登的占领。

瑟莉妮坚持要支持剧院,不仅在经济上,而且还在政治上。她把教会的抱怨声压了回去,偶尔有剧目在剧本或隐喻中牵扯到她,她也总是会开怀大笑或适当喝个彩,像一个开明的女皇那样,并不在乎舞台上说了她些什么。相应的,奥莱伊的剧作家们对她也一向都很友好。

她的马车停在了正门入口前,门口已经铺上了豪华的地毯,表示有大贵族屈尊来观看表演了。外侧的人群都保持恭敬的距离站着。

“有命令吗,陛下?”米歇尔问道。自从布蕾娅拉帮他逃出伽斯帕的陷阱之后,他就变得安静但又警觉,渴望要挽回他之前显而易见的失败。他一度还犹豫着想要像布蕾娅拉所提议的那样道歉,可瑟莉妮却迅速地结束了谈话,并清楚地讲明在这件事上米歇尔爵士没有什么过失。

现在可不是让自己的冠军骑士不自信的时候。

“像以往一样监视着就行。”

米歇尔点点头出了马车,随即转过身来,伸出一只手扶她。马车顶上的那些仆役们已经迅速下来清扫豪华地毯上的灰尘,让平民和其他贵族退后,好让瑟莉妮下车了。

人群的反应有些冷淡。她立即就感觉到了。当然,他们都鞠了躬,但他们低语的主题却不太对劲。仆役们在后面捧着她长长的裙裾,并往她身前喷洒玫瑰香水,不让人群的气味刺激到她,米歇尔爵士护送她进去,而她这时从半截面具的眼角注意着周围,勉强可以听到只言片语。

“……没看见她……”

“不会来这的……”

瑟莉妮进到里面,接受了皇家大剧院现任的老板、一个富态女人(她家族经商挣来的钱算是用对地方了)的鞠躬致意。这个女人今晚穿了一件简约而又时尚的礼服,礼服的一边绣着一副笑脸面具,而另一边绣着一副哭脸面具;她还涂了厚厚的商用化妆品,风格与瑟莉妮有些相似,这是为了向女皇致敬,又不至于被认为是在模仿。不过,在这层脂粉之下,她脸上的皱纹还是表明了她的担忧。

瑟莉妮真可以为了让布蕾娅拉到场付出任何东西。她的这名侍女兼情人见微知著的能力比瑟莉妮还要更胜一筹,况且她还能戴着仆人的面具,隐秘地去瑟莉妮去不了的地方。同往常一样,瑟莉妮礼貌地微笑着,在剧院老板的带领下走向了皇家包厢,这个装饰奢华的厢房能为瑟莉妮及其宾客提供观看舞台的华美视角,同时也能让观剧群众欣赏到女皇的优雅身姿。

瑟莉妮的一名仆役为她倒了一杯茶,而另一名仆役则将一个紫色的天鹅绒垫子放在了瑟莉妮的座位上——无论这个皇家包厢装修得多么精美,仍然改变不了给女王坐的简直就是一张木制长椅的事实。第三名仆役不断喷着玫瑰香水,直到把汗味、腌制食品味和烟熏味都驱散了才满意。

“我想我今晚还是喝红酒吧。”她对拿着茶壶的仆役说。

“好的,冕下。”

“你去拿酒的时候,请代我向阿切特女士表达对漂亮新窗帘的赞美。还有……”瑟莉妮若有所思地眯眼看着墙上的灯,“再带个姑娘跟你一起去,让她找点新做的蜡烛来。我真觉得这些已经在淌烛泪了。”

“是,冕下。”仆役说完就带人走了。

蜡烛这样挺正常的,而瑟莉妮在观看表演时也很少喝酒,不过这些事她的仆役们都很清楚。他们都知道瑟莉妮是想要他们去人群里打听,问一些礼貌的问题,并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当然,他们都没有布蕾娅拉那样的才能,但不懂政治游戏的人也不可能成为奥莱伊女皇的私人仆役。

不久后演出就开始了,节目单上说它是对安卓斯特故事的浪漫化改编。安卓斯特由一个年轻可爱的金发女子扮演。她满腔热情地发起了对德凡特的反抗,不过瑟莉妮觉得她的表演太过激情而不理性。女皇研究过很多历史资料,甚至包括被禁的那些,她推测安卓斯特更像是个政治家,而不是教会所推崇的那种理想主义者,否则她是没法获得战争的胜利的。

有人轻轻敲了敲她的房门,她回过了身。米歇尔站起来打开了门,然后转向瑟莉妮说:“莱德斯公爵雷马赫求见,陛下。”

“让他进来,米歇尔。”

雷马赫公爵走进来鞠了一躬。“女皇陛下。我看到您大驾光临,就不揣冒昧地希望能得赏光,让我敬陪末座。”

她优雅地一摆手腕请他落座。“假如这不会影响你本来要陪的客人,那我乐意之至。”

他点了点头,坐在了她旁边的椅子上。米歇尔静静地站到了私人包厢的后侧。

“虽然我们都知道是德凡特的法师们在统治,但魔法还是跪伏着使用更好!”“安卓斯特”在下面的舞台上宣扬道。

“古怪的表演。”瑟莉妮喃喃道,“我本以为是爱情剧或悲剧,可这算什么?”

雷马赫瞥了她一眼。“那您认为这是什么,陛下?”

“我怀疑是喜剧,但就算是皇家大剧院也不会这么改编安卓斯特的一生。”瑟莉妮微笑道,“否则那就是史上第一次对剧院发动圣战了。”

雷马赫不出声地笑了起来。

在下面的舞台上,“安卓斯特”正在说服反抗军同精灵们联盟。“对抗这样的魔法,自由要如何才能取胜?光靠我们列阵的部队是不够的!但只要继续把甜美的正义挂在我们嘴边,精灵们就会来协助我们……一两次的!”

观众们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瑟莉妮还看到上百张脸抬起来望向她,黑压压的人群都显得白亮了。

精灵战士莎昙被视作为异端,而圣歌中他加入安卓斯特反抗古德凡特皇国之战的故事也遭了殃,可他现在却走上了舞台。

他被演成了一个女人,穿着裙子,摇摆着夸张滑稽的大屁股。“她”的木头道具耳朵特别大,就连剧院后排的人都能看出她是一个精灵。

她吻了吻“安卓斯特”的手,而人群中吹起了口哨。

瑟莉妮感到周围的世界停滞了。她后颈一紧,僵在了原处。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本想再谈谈你之前提过的那件事的,雷马赫公爵。”

“我好像记不起有什么事需要继续讨论的,冕下。”他说话时眼睛依然望着台上,并且还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了。我可完全不想坏了你看演出的兴致。”瑟莉妮说,“告诉我,你常看演出吗?”

“只看我自己出钱办的那些。”

“看来这一场是伽斯帕办的。”瑟莉妮说着,不让自己的脸上显露出任何表情,否则下面的人群会看到的,“还支付了一根羽毛。”

“噢,我可不是个会在乎用羽毛击剑的骑士。”雷马赫还是头也不回地说道,“但伽斯帕非常在乎莱德斯的狩猎,而对您来说,那似乎只是一项义务而已。”

下面的舞台上,“玛法拉斯”愤怒地挥舞着双臂,在“安卓斯特”和“莎昙”调情嬉闹,完全忽略了同德凡特的战争时,成为了唯一一股理性的力量。“当统治者成为自己欲望的奴隶,抛下职责去同精灵们寻欢作乐时,有哪个高贵而勇敢的灵魂会看不到自己去接管战斗的必要性吗?”

“我开始理解了。”瑟莉妮说话时也没有移开视线,“这个玛法拉斯将做出必要的牺牲,背叛安卓斯特并成为英雄吧?”

“哦,在这个版本的剧目里,安卓斯特似乎有了个精灵情人,忘记了自己的职责,陛下。”雷马赫顿了一下,“不过,我还是不想泄露结局。”

“我倒知道一个结局。这个剧作家将被处决。”瑟莉妮说,“可能剧院老板也是。”

“平心而论,”雷马赫公爵道,“剧本最后的临时改动算是给剧院老板的一个惊喜,他儿子的失踪也是……可我估计那孩子今晚晚些时候会被安然无恙地找到的。”

“那我能找到哪些指向你的证据呢,雷马赫?”

“不会有的,冕下,不过我会给教会一笔慷慨的捐款,算作为对资助的剧目被某个恶心邪教利用的致歉的。”

瑟莉妮站起身来。“告诉玛法拉斯大公,我赌他没文化好像赌输了。”

米歇尔爵士怒视着雷马赫打开了门,而瑟莉妮没有再去注意底下人群的低语声,径自离开了。

她在米歇尔关上门之前一直保持着镇定,而当这个昏暗的走廊里只有她、米歇尔和她的仆役们时,她便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们知道了。见他们的鬼,他们知道了。

也可能这仅仅只是一个暗喻,攻击瑟莉妮让精灵们进入市场与大学的政策,可她并不这么认为。雷马赫公爵很明确地说了“精灵情人”,而这种说法即使只是舞台上的隐喻,按照政治游戏的标准都是要确定了再说的。

这些年来被她看作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布蕾娅拉,竟被利用来攻击她了。伽斯帕和他的暴徒们眼看就要带走这唯一的慰藉、这个她所爱的女子,以达成他所期待的该死战争了。

“您用王家身份保护了艺术与学术这么长时间,”阴影中冒出一个柔和的声音,“伽斯帕这个时候用它们来对付您也太残忍了。”

瑟莉妮审视着这个红头发的教皇代理人,她没有戴面具,有着显著的费罗登人样貌。“剧院一直都是反复无常的,蕾莉安娜。而我不相信连大学都会背叛。”她看向了米歇尔,“把其他的仆役找回来,了解下他们打听到些什么。我们准备走了。”

“是,陛下。”米歇尔点点头,带着她剩余的仆役一起大步离开了,而瑟莉妮走进了蕾莉安娜所站的那片阴影。

她举起了一个紧紧捆好的卷轴。“有人要求好几个教授撰写有关精灵的论文。其中一篇会说他们的大耳朵同兔子很相似,这就意味着他们只是被猎食的动物,依赖基础的生存本能,是不可信任的。而另一篇则会声称任何与精灵私通的人就相当于同动物私通,都是在侮辱上帝。”

二十年的奋斗才为野蛮的帝国带来了它所需要的优雅与文明,使之保持着世上最伟大国家的地位。而今她曾努力帮助过的那群人却在帮忙嘲弄她、对她进行死亡威胁,还给她和伽斯帕的战斗火上浇油,以此来娱乐大众。二十年相对和平、好学且安全的奥莱伊将成为历史,就因为剧作家和学者们可以恶意地诋毁它是一个痴情女孩同精灵私通所干出来的愚行。

瑟莉妮紧闭着双眼。“那么教皇对此有何看法呢?”

蕾莉安娜微微一笑。“教皇对剧院的评价向来不是很高,冕下。”看到瑟莉妮没有说话,这位教皇的代理人叹了口气,“精灵和我们一样,是上帝的孩子,也一样应当得到他的恩惠。”

“可教皇是不会这么说的。”瑟莉妮猜测道。

蕾莉安娜看向了别处。她接受过吟游诗人的训练,所以她所做的每一个动作应该都是有意所为,可瑟莉妮感觉她是真的有些不自在。“我……有过精灵战友,所以不愿看着他们受到伤害。但您并没有要求她支持这一观点。”她又回头看向瑟莉妮,“您是要求她帮忙让圣殿武士和法师们冷静下来。”

“没错。”瑟莉妮点点头,“那么她会帮忙吗?”

蕾莉安娜长舒了一口气。“会的。”她缓缓点头道,“但相应的,她需要确定精灵们的这件事情能得到控制。”

瑟莉妮感到自己的心碎了,因为她立马就意识到了这场谈话会导向何方。她微微叹了一声,然后说:“当然。我如果不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的话,也很难这么去要求教皇。我希望你们能喜欢接下来以尤丝蒂尼雅的名义举办的舞会。我恐怕我没办法亲自出席了。”

“教皇能够理解的。”蕾莉安娜说完,又用轻柔而遗憾的语气补充了一句,“愿上帝的祝福与您随行。”

“陛下!”

瑟莉妮猛地抬起头,随即一边挺起胸膛,一边平稳呼吸。来的是米歇尔,瑟莉妮的随从就紧跟在他身后。之前她派去调查的两名仆役看起来很凌乱:其中一个脸上的脂粉抹到了下巴和嘴上,像是被扇了个耳光;而另一个的半截面具下面显出两条泪痕,应该是哭过了。

“你们发现了什么?”她一面问,一面瞟了那片阴影一眼。蕾莉安娜已经不见了。

“正如您在演戏时看到的那样。”他苦着脸说,“众人在说您对精灵太过……宽容了。”瑟莉妮恼怒地摆了摆手,让他继续说下去。“他们声称您减了他们的税,还希望让他们不受我们的律法管辖。他们说您可怜他们,还有人猜测您可能秘密地同野精灵做了交易,要剥夺贵族们的土地,把戴尔斯还给精灵们。甚至还有关于您那位布蕾娅拉的传言。”米歇尔注视着墙壁,“他们说她是,呃,说您和她两位是……”

“你是要说情人吧,米歇尔。”

“是,陛下。那正是他们说的。”米歇尔两手握紧了拳头,“如果您许可的话,我很乐意回休息室去讲清楚,这样的议论是不允许的。”

瑟莉妮笑了笑挺起身,此刻仆役们正需要看到她的力量。“不,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是人民是在害怕我对精灵们太心软了,那就得用行动来让他们改观。”

虽然可以有无数的选择,但绝大多数都被她立刻舍弃了。新的贸易限制、撤销她对于大学接收精灵学者的要求……这些行动是可以说服一些人,但并不足以震慑帝国全境,让他们不再怀疑瑟莉妮的力量。

而为了这一目的,就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满足,她在同蕾莉安娜交谈的时候便已经了然于心了。她内心默默恳求布蕾娅拉能够原谅给其带来的这种痛苦,但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集结我们的军队。我们朝哈腊施劳进军。”

“女皇陛下?”

“有一场叛乱需要我镇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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