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旅馆
一
经过了一番舟车劳顿之后，小八终于到达了这段旅程的终点——立山的亡灵旅馆。他一踏入旅馆大门，老板和女佣就马上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女佣看他脚上穿的草鞋都已经磨破了，便马上到后院去打来干净的泉水，把他疲劳的双脚洗净。这个时节的树叶颜色虽是愈来愈深了，不过在白天有阳光的时候，气温还是略高的。然而这家亡灵旅馆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使是在炎热的大白天，屋里还是有着一股凉意。洗净双脚之后，女佣又告诉小八，洗澡水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于是，小八就先到澡堂去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这才把一身的尘土和疲劳消除了。
洗完澡后，小八便回到了房间。他还没坐一会儿，旅馆的老板就来敲了他房间的门。小八应声之后，老板便进门来了。
“您是打哪儿来的呀？”
“我是从江户来的。”
“您此行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想要上山见一位逝者，”小八直言不讳道，“据说你们有办法可以实现，是否属实？”
“此话不假。立山这里，既有极乐世界，也有阴曹地府，自然是逝者云集之处。只要您真心来寻求，必然不会落空的。”
“那请问我要做什么才能见到已逝之人呢？”
“此世与彼世的人若要相见，必然是要通过特殊的途径才行。但您大可以放心，这些我都会给您安排好的。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诫您，即便您与彼世之人相见了，也千万记得不能与之交谈。倘若您与彼世之人交谈了，很有可能会永远都没有机会再与之相见了。”
“好的，我记得了。”
“嗯，那就请您把逝者的岁数和忌日写在这张纸上，我马上就给您安排念经诵佛。明日寅时之时，就会有一位引路者来找您，到时候他会领您上山，您就能见到想见之人了。”
“知道了，那我要做些什么呢？”
“引路者会告诉你的。他把你带到指定的地方后，你只要在那里等着就好了。只要等个一会儿，你想见的那位逝者就会出现了。待逝者出现后，您可以为之念经诵佛进行超度，但就是不能与逝者对话。因为这会让逝者魂飞魄散，那样逝者就不能投胎转世，永世不得超生了。”
“嗯，好的，我也不打算做什么，只要默默看着就好了。”
“那就好。请问您想见的逝者是什么人呢？”
其实小八此番前来，主要是为了见他去世一个月的妻子。小八的亡妻原本在新吉原以做妓女为生，后来遇到小八之后，两人渐生情愫，正好也快到了她该退休的时候，于是小八就给她赎了身。小八的妻子虽说长得人高马大，但样子长得还算俊俏，尤其是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过也可能因为她是妓女出身，所以性情也不可避免有些轻浮。小八的职业是消防员，家住在下谷长者町的长屋。两人婚后相当恩爱，有时候妻子到无花果树下的井口旁去磨米时，小八就负责给妻子打水，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其他在井口旁做事的乡亲们见他俩这样如胶似漆，总喜欢拿他们开玩笑。岂料天公不作美，妻子竟突然得了重病，不久后就去世了。这对小八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妻子过世后，他就跟丢了魂似的，亲朋好友怎么劝解都无济于事。后来，有个乡亲对小八说，立山的山脚下有一家亡灵旅馆，里边的人知晓通灵之术，可以让他见到死去的妻子。小八听完这事，立马找亲戚朋友们凑了一笔钱，便启程到立山的亡灵旅馆去了。
“是我过世的妻子。”小八回答老板的问题道。
“节哀。请问夫人芳龄几许？”
“今年刚到二十五。”
“噢，想必夫人定是一位身材姣好的大美人吧？”
“哪能呢，”小八摇摇头，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一个没多大出息的消防员，内人她也只是长得还算不错而已。至于身材姣好也说不上，她就是高高瘦瘦的身材，脸也和身材一样又长又瘦。”
“我看您是谦虚了，江户毕竟盛产美女呢。”老板说完了这句话，突然想起自己还没问另一个重要的问题，“还有一个问题，您的夫人是几时走的呢？”
“上个月的七号。”
“那就还好，可以帮您见到她的。我们这的价钱都是一次付清的，而且不管什么人上门来都是一个价。今晚上的念经诵佛费用是两百，明天的引导费用是四百，另外还有您住店的费用是三百，这些就是这次通灵的全部费用。但如果您之后还需要我们为夫人继续祈祷，还需要另外再付费。”
“好的。”小八一边说着，一边从行李里拿出装钱的纸包，从里边拿出钱，接着递给了老板。
“还得拜托您继续给内人祈祷了。”小八诚恳地说道。
“这不成问题。我就这派人安排您用膳，您吃过饭之后，就要马上去歇息，避免会产生额外的邪念。我安排了人到点来叫醒您，不用担心。”说罢，老板就拍了拍手，示意女佣将菜肴端了上来。
二
小八吃过饭之后，就听从老板的嘱咐马上躺下休息了。但他一想到马上就能见到爱妻，心中难以平静下来，总感觉妻子就躺在他的旁边，他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妻子的音容笑貌，这让他久久都不能平息下来。“客官，客官…………”不知过了多久，小八就听到了女佣叫他的声音，“时间到了，请您先起身来更衣沐浴吧。”
小八听了这话，马上起身，在女佣的带领下走到了浴池边。这会儿天才刚蒙蒙亮，天空中还挂着几颗星星，寥寥可数，显得更加寂寞清冷。几声鸡鸣在安静的空气中回响着。小八在女佣的指导下，走进浴池洗净身子之后，又跟着女佣回到了房间。
小八一回到房间，女佣马上就把早饭端了上来，是一些清粥小菜，还有椒盐河鱼。眼看着快要见到妻子了，小八不免感到一阵紧张。他开始坐下来吃早饭，用完早膳后，女佣就把餐具撤了下去。接着，老板就走了进来。
“引路人已经到了，您做好准备就可以走了。”
“好的。”小八说完后，就从行李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单衣换上，其他行李物品都放在了原地，然后准备起身的时候，原本站在一旁默默看他做着这一切的老板突然开口道：“您可千万记住我的嘱咐，千万千万不能和逝者对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小八点头表示自己记得的。然后，他跟着老板走到旅馆的门口，看到有一个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老板告诉他，那就是引路人。
和老板告别之后，小八就和引路人上路了。这会儿外边没有一点声音，周围如同死一般沉静，小八愈发紧张了。引路人也不和他交谈，只是默默地带着路。小八跟着引路人穿过了小溪流上的土桥，潺潺的泉水哗哗作响，他们踩过的夏草也不停地发出声响，时不时还有几声鸟鸣传来。但这些声音都没有进到小八的耳朵里，他整个心都已经被要与妻子见面的喜悦和好奇占满了。
上山的路相当曲折。走到一个长着大树的弯道的时候，天色也亮了不少，小八已经能看出立山的模糊轮廓了。
终于，当他们走到一个有十多坪的池塘处时，引路人说：
“沿着这个池塘一直走，到了洼地边缘就是立山地狱了。”
说罢，他们就沿着池塘一直走，到了目的地之后，引路人又接着说道：“这里就是了。您只需要在这里静静地等着，不消多时，想见之人自然就会出现了。”
接着，引路人指示小八在一处地方铺上草席，然后盘腿坐在上边。
“等到太阳出来后，我就会回来接您了。”说完这话，引路人转头就走了，留下小八一人在原地坐着。
引路人走了之后，小八就静静地待在原地，一动不动，默默地等待着。引路人是提着灯笼走的，随着他的离去，周围也变得越来越暗，最后小八和周围的夜色融为了一体，这让他顿时感到了一股凉意，不过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两眼直盯着引路人说逝者会出现的方向。
小八现在所在之处比起外边来说还要更暗一些，不过随着天色越来越亮，他所能看到的范围也远了一些。突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小八的视野里，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穿着一身白衣裳，披着一头散发，她正朝着远离小八的方向走着。这时候的天色虽说已经亮了不少，但还是有些昏暗的，但小八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这女人和他死去的妻子身形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时的小八万种思绪涌上心头，一下就忘记了老板的再三叮嘱，一下就站了起来，朝着女人的方向跑去，一边还不停地叫着妻子的名字。
听到小八的喊声后，那名女子的步伐却突然加快了，甚至跑了起来。不过她怎么比得上身为消防员却思妻心切的小八，不一会儿小八就追上了女子，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女子开始拼了命地挣扎，但都没能解脱来。
小八感觉妻子就好像从未离开过他一样，因为这触感实在太真实了。
突然，小八听到女子开口说话：“请您行行好，放过奴婢吧！”说着，她还在不停地挣扎。
这声音和妻子的一点都不像，而这话也不是妻子的语气。小八吓了一跳，赶紧松开手，跳到女子前面一看，发现这并不是妻子，而且女子头上的白色三角形竟然是纸糊的。
看到小八目瞪口呆的样子，女子连忙说道：“奴婢也是身不由己，还请大人放过奴婢……”
“你……你是活人？”
“是的……奴婢只是一名被卖到旅馆的可怜人而已。”
“我的天……”小八好一会儿之后才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感到了无比的愤怒，“岂有此理，居然用这样的办法来招摇撞骗。”
“对不起，对不起……请您行行好，饶了奴婢吧。”女子恳求道。
小八这才开始仔细打量这名女子，发现她还是个美人。
“你是刚入行的吗？”小八笑着说道。
“嗯，今年年初才被卖到这儿来的……”女子小声地回答道。
“还有其他人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吗？”
“嗯，还有很多，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只要你想见的人，老板都能找到类似的……”
“怪逗的。”
“哪儿逗了，老板花了钱把我买来，我就得一辈子都要在这儿装神弄鬼骗人了……”
小八看着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求求您千万不要把奴婢暴露的事告诉别人，那样旅馆就完蛋了，奴婢也该完蛋了……”女子乞求道。
“不不，”小八摇头苦笑道，“我居然相信能见到亡妻，还大老远从江户跑来这儿，真是有够傻的，老板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我又有什么脸面到处去嚷嚷这事呢……”说到这儿，小八看着女子，感觉她颇为可怜，便说，“不如你跟我回江户吧，留在这里扮鬼一辈子也不是个事。我虽然没有什么大本事，但至少能帮你找到正常的行当来做的。”
女子低头不语，不敢拒绝也不敢接受，毕竟她对小八丝毫不了解，不过她又转念一想，这男人大老远跑来，只是为了见妻子一面，应该是个性情中人，不会亏待她。
“你意下如何？”小八又继续追问道。
“这……这也不是我能决定的……”女子已经动了心，但还是有些犹豫不决。
“那也就是说你是想跟我走的了？那就我帮你决定了，跟我走吧，老板那边你也不要太害怕，他本来做的就是骗人的勾当，不会找上门来的。”
女子不说话，只是低着头。
小八见状，便抓住她的手，说道：“走吧！再不走，那引路人就来了，到那时你就只能永远留在这里扮鬼了！”
三
太阳出来之后不久，引路人就回到了刚才和小八分手的地方，结果并没有找到小八，连个人影都没有。引路人暗叫不好，连忙回到旅馆去，跟老板通报了这事情。老板一听小八不见了，赶紧派了两个熟悉山中地形的人到小八消失的附近去搜寻，然而半点踪迹都没找着。老板总觉得不对劲儿，又派了人去假扮逝者的住处，一看，果然假扮小八妻子的女子也不见了踪影。老板这才认定事有蹊跷，又带着好些人把山里翻了个底朝天，到了快晚上的时候，他们才在山底下找到女子扮鬼穿的那件白衣，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往邻村的方向去了。老板感到事态愈发严重，马上跑到邻村去到处打听情况，终于在一个大树下，找到了一个见过小八二人的老婆婆，那老婆婆颤巍巍地说道：“我今儿是看到了一对陌生男女路过了这里，那会儿还早着呢……”
老板顿时气得七窍生烟，要知道那女子买来的时候花了很多钱呢，这可是桩赔本生意啊。他又马上冲回了旅馆，去检查了一遍小八的行李。除了他留在这儿的脏衣服，还有一顶草帽，上边写着小八家的地址和名字。
“哼，看我找到你了怎么收拾你！”老板狠狠地说道，马上叫人给他打点行李，准备到江户去了。
四
小八回到家里的第二天，邻居们就凑到他这儿来聚餐喝酒了，因为他们都听说小八去立山的亡灵旅馆，却捡了个活生生的大美女回来，这会儿都跑到他家里来看热闹了。待大家坐定后，小八便不急不慢地把整个故事叙述了一遍，大家边听边啧啧称奇。
“我跟你们说呀，这女鬼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倍感亲切！”一席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一旁的女子脸都红了。
突然，他听到院子里有人喊了一声“有人在家吗？”小八出门一看，嘿，居然就是旅馆老板，他原本有些尴尬，不过一想到是老板在做坑蒙拐骗的勾当，他又马上挺直了腰板。
“是立山旅馆的老板吗？”
“没错！”
“你到我家来做什么呢？”
“你还好意思问我？快把我的下人还回来！”老板嚣张地说道。
看老板这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小八的朋友们早看不下去了，纷纷走了出来，没等老板求饶就把他胖揍了一顿丢了出去。
老板挨了这么一顿打，更加生气。马上去找来了小八的房东，声称小八拐跑了他的下人，要房东做主。
小八也不甘示弱，便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和老板干的那些骗人勾当都说了出来，还让女子出来做证。哪知老板死不承认，大声嚷嚷道：“你们这对狗男女串通起来坑我钱财，我才不会这么容易让你们得逞！”
五
房东一看这僵局，感觉自己也是无能为力了，便找人去报了官。官府一听这事，马上派人去调查了所有相关人员，了解了整个事情的经过。老板不管怎样都不承认他找人来扮鬼。
负责此事的官员看他这副做了亏心事还理直气壮的嘴脸，忍不住笑道：“本官老早就听人说那立山的山脚下，有家亡灵旅馆可以让人见到死去的人。我也派人调查了一些去过的人，他们已经说看到的死人都是身形相似，从未近距离见过真实的样子。你还不赶快认错接受惩罚？”
老板一听官员已经调查过，脸色马上就变了，也顿时没了什么气势。
“怎样，你还要继续嘴硬吗？再下去罪可就更重了！”官员见他这副心虚的样子，心里马上有数了，又借着恐吓了老板一句，老板顿时吓得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小的知道错了……”
“知错就好，你装神弄鬼来欺骗平民百姓，这本来是个大罪。我念在你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而且此事实属特殊，我就暂且饶了你。我命你赶快回到立山去释放那些扮鬼之人，给他们自由，并且今后不许在继续做这骗人勾当，否则休怪本官不客气了！”
“谢大人，谢大人，小的再也不敢了……”老板边说边磕头认错。
“还有小八家的那名女子，你就现在还了人家自由身，另外，你骗小八的那些通灵钱也要悉数归还！”
“好好好……”老板边说边擦汗，一旁的小八忍不住笑了。